第十三章
出租车并没有像垂死的天鹅般优雅地沉入水中:它接触河面时产生响亮的撞击声,这一下使艾琳撞向凯,凯撞向韦尔,韦尔撞向车壁。
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艾琳头昏眼花地心想。她现在应该想的是摆脱困境的方法,但她的思绪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畏怯。她不想要思考。
车体一边滚动一边开始下沉,在河水的拉扯下翻转。三个人不由自主地抓住把手和长椅,把自己卡在角落里,最后车子震了一下,然后以侧立姿势停住了。车窗外满是黑色的泰晤士河河水,它并没有完全遮蔽光线,但车内的三人只能勉强看到对方。
「这种状况的标准处理程序是等到我们完全浸入水中,再打开一扇车窗平衡水压,然后游出水面。」韦尔表示。在车体的嘎吱声和慢慢渗入的水流声中,艾琳听得出他的声音仍充满控制力。「但是有鉴于先前我打不破车窗,表示那个人可能封住了整辆车,这种策略可能派不上用场。」
好吧,她得向韦尔解释一下妖伯瑞奇的事,现在她已经欠了他一大堆解释。但如果他们已经死到临头,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嗯,死了确实就不必设法为自己辩护了。不过还是有其他方法可以闪躲那种事,她又在逃避问题了。水正把他们往下压,他们就快死了……
他不光是要置我们于死地。他要我们恐惧、缓慢地死在黑暗中。这么做不只是要让我们别碍事,让他能心无旁骛。这是纯粹而单纯的恶意。
她原本吓到了。她原本吓到缩在角落里,连说话都不愿意,更别说有所行动。可是现在她内心有什么东西觉醒了。
我不会容忍这种事。
「那我们就得想办法破解。」艾琳说。她奋力倾向前。「一个人能建造出来的东西,另一个人就能拆解它。」把这些话说出口让它有可能成真,也让她有了力量。
「但是妳不能碰触他的魔法!」凯说:「妳先前被感染时差点送命!」
她真希望自己有时间冷静地彻底分析这件事,仔细计划、考虑。「等一下,」她边说边脱掉受伤那只手的手套,用手指指着窗户。「我有个想法。」
「妳愿意说明一下吗?」韦尔神情紧张地提议。
「先前他使用同样的力量攻击我。」艾琳说。她感觉到冰冷的水浸透她的船型鞋和袜子,淹到她脚踝高度。「如果我能辨认那种力量并加以驱逐,应该就能打破结界,我们就能游出去了。」
「非常好。」韦尔在座位上微微往后挪。也许是昏暗的光线造成的错觉,不过艾琳觉得他好像想尽量离她远一点。她稍后再补救,稍后再说明。此时此刻她得确保还会有「稍后」。
艾琳让指尖保持在离车窗约两公分距离处,集中精神──远离河水、黑暗、与她同在车内的两个人,进入语言能构筑现实的世界。
妖伯瑞奇控制并运用混沌力量是一项事实,因此混沌力量势必是分离且可辨认的。但她的语言数据库里没有词汇能形容这种力量,而她只能控制她叫得出名称或能够描述的事物。
不过,她叫得出自己的名称,也能描述自己。
图书馆员不常这么做。噢,如果你的左腿骨折了,你当然可以试着说:「我的左胫骨实际上没有骨折,它是完好无损的。」虽然你的胫骨可能会服从,但你的肌肉仍然是撕裂的,身上的任何伤口也仍然没有愈合。除非你能列举每个需要被点到的细项,否则最后可能会带着仅部分痊愈的伤势,那会比让它自然康复更棘手。尽管有些图书馆员会投入钻研那些细节,而变得非常受欢迎,艾琳却不属于其一。
但是某个人,尤其是图书馆员,是可以视为单一实体而完整指称与描述的。她的肉体带着大图书馆的印记,她的名字也在语言字库里。如果能够强、够慎重地强调这一点,她体内便不会有混沌力量的容身之处了。少了这项必须对付的麻烦,她就能够使用图书馆员的完整力量。
她从没做过这种尝试。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被感染到这种程度过。唯有迫在眉梢的死亡才能逼得她尝试危险的、未经测试的、纯属理论的技巧,不然,也许她会早一点想到这种办法。
她的人生中实在有太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的经验了。
她趁着勇气还没消退前,用几乎听不见、只有唇形的方式说出语言:「我是艾琳:我是图书馆员:我是大图书馆的仆人。」
她在执行意志的同时,背上的烙印彷佛烧了起来。但奇妙的是,她觉得与疼痛之间有种距离感,好像她可以耸耸肩摆脱它、许愿让它消失一样。她灵光一闪,意识到那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她这种疏离感来自自我定义和感染之间的矛盾。她承担不起置之不理的后果,必须正面拥抱它。
但是真的好痛。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哽住了,那声音在耳道里好奇妙。
「艾琳?」凯叫道,语气听起来很忧虑。现在已经暗到看不见他了。
她感到一股难受的冲动,像是吃了坏掉的食物后涌现呕吐的冲动,接着混沌力量就从她体内冲出来。她试着不要想到当天晚上吃的自助餐菜色(鲑鱼、淡菜、螃蟹、汤、淋了酱汁的小虾子),结果失败了。混沌力量从她的手流泻而出,沸腾般脱离她的手指,化作一波波影子在空中波动──然后它就像任何活物似地搜寻庇护所,搜寻同类。
它跳向车窗,在狭窄的空间划出一道弧形,劈啪作响地钻进玻璃。艾琳勉强有时间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远离窗户时,车窗就破了。
不光是车窗。
整辆车都解体了。先是车窗迸裂为锐利的碎片,然后大块大块的车体像是没黏好的模型,崩塌分离。她才刚感觉到玻璃碎片扎进手臂,大量的水就疯狂涌了进来。在近乎黑暗的环境中,她异常清晰地看到凯露出奇怪、下定决心的表情。他的嘴唇在动,在说着什么──
她手脚乱挥地过了恐慌的几秒钟,才醒悟到自己可以呼吸。
他们三人被一束狭长的黑水包覆起来,一起沿着河底漂流。这是河水中一股有弹性、会变形、肉眼看得出来的水流,与其余河水分别独立。这道水流甚至感觉起来比较干净。出租车分崩离析的碎片已经混入河底翻搅的泥沙中而看不见了,被他们抛在身后一段距离。往上隔着水面望去,街灯像是一团团白色和橙色的模糊光球。凯漂在她和韦尔前方几步的距离,与他们以同样的速率在移动。他在说话,但河水充塞她的耳朵,她听不见他的声音。
韦尔攥住她的袖子,用嘴形说了些大概是「温特斯小姐,现在是什么状况?」的话。
艾琳安慰自己:就乐观的角度来看,如果他又用温特斯小姐来称呼她了,他一定恢复了几分镇定。她尽可能用明显的动作耸耸肩,比出稍安勿躁的手势。一切都在掌控中,她用嘴形回应。
韦尔看起来并不相信她,真可惜,因为她现在确实相信状况重新获得了控制。至少他们三个人没有立即溺毙的危险。
不,真正的问题完全是另一回事。现在她确定凯是什么了。河精或许可以化身成水来救他们,其他自然界灵体则可能央请或说服河流帮忙,但只有一种身分能向河流发号施令。
凯是龙族。她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而且他选择揭露自己的身分来救他们。不是救他自己,想必他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化险为夷。但是他却选择救他们,她和韦尔。凯对他们的奉献,达到了让她担心自己无力回报的程度。她不喜欢向别人奉献这么多,情况可能变得……剪不断理还乱。
滚滚的水流转而涌向对岸,然后直接把他们三人举出水面,呈现出一道弧形的黑水。他们被放在码头边,像是漂流木被随意冲上岸。有两个聚在小火堆旁伸手取暖的乞丐,只是坐在原地呆望着他们三人,看着水泼在人行道上再退回河里。
有一束河水仍待在岸上,弯向凯站的位置。它看起来不完全像一条蛇:它的头颅五官看起来有点像人类、又有点像龙(对,又是龙)。而且还有点像狮子,有着湿淋淋的鬃毛,上头还沾着水草和泥沙。它的眼睛散发雾灯一般的黄光,在浓密眉毛下炯炯有神。这个灵体受到污染的程度就和河流本身一样严重,它的身体缠着垃圾碎屑和一条条脏污。它散发浓郁的油味和水草味,在码头上随风飘送。
凯面向它,很精确地微微垂下头。「你的服务已确认收到,」他坚定地说:「带着我的感谢和我家族的感谢回去吧。」
河精垂下头,这个动作带动一连串传遍全身的波动,然后它向后一仰,哗地倒回河中,溅起一片黑水。它的眼睛是河面下最后消失的东西,不是直接闭上,而是渐渐淡去,在黑暗的水里还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韦尔上前一步。「那是什么?」他带着愕然的表情质问。「你做了什么?先生,你把什么东西带进我的伦敦了?」
凯咆哮一声转过头来,眼睛呈现不像人类的蓝色,看起来凶猛又危险,有如瓦斯燃烧的火焰。「先生,刚才那是──」
「是我命令他做的。」艾琳说,同时站到他们之间。她不能任由局面恶化到相互叫嚣的地步。不只如此,她能感觉到凯的体内有股古老、愤怒的气息,表示他人类表皮底下的龙已经快要冒出来了。她必须疏导,提供他可以依循的熟悉模式,并给韦尔一个箭靶──也就是她自己──而他不能冲着她大喊大叫,否则会违背他自己信奉的习俗和礼节。她态度坚决地望着韦尔,不在他面前显露出一丝恐惧、惊骇,甚至是(她希望没有)紧张。「先生,我答应要给你更多信息,我会信守承诺,但我建议我们先回到你的住处。石壮洛克先生是依照我的指示行事,好保护并拯救我们三人。」这谎言不算太过分,其实可说只是半个谎言,因为凯绝对知道她会希望他保护大家。「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我们都在对抗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韦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赐给她微微的点头,几乎是凯对河精敬礼动作的翻版。「好吧,温特斯小姐。我们回我的住处。我想我也只能和之前一样,对妳抱持信任的态度。」
还真是话中带刺,他肯定是故意的。她尽可能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转头看凯。「我们晚点再谈,」她轻声说:「要现在谈也可以,不过无论如何,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觉得无所谓。」
「妳真是自视甚高,」凯同样轻声地回应,不过语气阴狠得多。「如果妳真的认为无所谓的话。」
这和应付韦尔截然不同。应付韦尔时,她必须隐藏恐惧来说服他耐心等待信息。而对凯呢,她必须显露出掌控力和客观性,否则她会失去他,眼看他被本性掌控,她从心底感觉到是这样。
她承担不起这种结果。她要对大图书馆负责,也要对他负责。
「你还是我的学生吗?」她直接问他。「我还是你的导师吗?」这样就够了。以忠诚作连结,以信任作连结。其他事都可以等到之后他们再一起解决。
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着某种非人类的情绪。「妳以为妳能命令我吗?」
「对。」她用语言说。
这个字悬浮在他们之间。然后凯闭上眼睛,再睁开,现在它们恢复成人类的蓝色,虽然鲜明却不再诡异。「那么我相信我仍然归妳管。」他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温特斯小姐、石壮洛克先生,这里!」韦尔喊道。他走到码头尽头,亦即开始有民房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招来一辆出租车。艾琳吃力地提着湿透的裙襬和斗篷跟在凯后头走向出租车,很难不注意到凯身上完全是干的。这似乎不太公平,不过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件小事上还满令人欣慰的。因为她可以被单纯的事惹恼,而不必惊恐地回味她刚才威慑住什么样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