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什么?」布菈达曼缇说，但她的态度却不是这样。她展现出的是否认，而不是茫然不解。
「什么?」韦尔用截然不同的语气说，并上前一步。
「不可能!」艾琳说，不过她对于有人相信她的话不抱什么希望。
「小老鼠，这笔帐我有点想也算妳一份，」席尔维说：「但我们打开保险箱时妳在场，我知道妳和我一样惊讶。妳应该庆幸我指认出我们的一个敌人才对。这女人就是贝尔芬格，她的罪名是从温翰大人手上偷走一本价值连城的书，也许还包括杀死他。我认出她的气味和她留在保险箱里的卡片一样。强森!我的马鞭!」
一名穿着灰衣、脸色苍白的瘦削男子上前来，把卷起的马鞭奉给席尔维。
「这是天大的误会，」布菈达曼缇坚定地说：「我要求你放开我。」
席尔维以危险性十足的锐利目光看她，弯起嘴唇露出白到不正常的牙齿。「贝尔芬格，妳不晓得妳惹错人了。向我保证妳会把书还给我，我就考虑放妳走。至少暂时放妳走。」
「欸!」艾琳大声说：「警察要过来了，我们可不希望被他们听到──」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着有绿肩带的督察大步朝他们走来。他举手投足间清楚明白地显示他是意志坚定的人，而笑容则带着令人忧心的得意。
「辛督察。」韦尔附在艾琳耳边低语。「最近两个月因为交换警官的关系而从印度帝国调来这里。他不喜欢印度的妖精，也不喜欢这里的妖精。他会把握任何刺探的机会。」
「我们要持反对立场吗?」艾琳学他压低音量响应。布菈达曼缇显然不想在席尔维面前动用语言，因此只是试着把手腕抽回来，但他毫不费力地就把她抓得牢牢的。
「那可能得看我们有什么可以献给他了。」韦尔说。他眼睛望着布菈达曼缇。
虽然艾琳可以想到好几种让她、凯和布菈达曼缇脱离眼前困境的方法，其中却不包括可以让韦尔继续成为他们可靠人脉的对策，更别说维持和席尔维的关系了。让自己变成执法机关追捕的逃犯只会使状况更复杂。而且她需要知道席尔维对那本书有什么了解，以及他为什么想得到它。「既然辛不喜欢妖精，」她指出。「那么他不会接受席尔维大人指认她是贝尔芬格。如果现在我们可以帮她一把，也许之后可以从她口中问出更多信息。」
「妳说她是妳朋友。」韦尔咕哝道。他的眼神冰冷。
「她不该在这里的!」艾琳懊恼地表示。「而且我完全不晓得她是个罪犯。」
督察停下脚步，朝席尔维略微低下头。这不是鞠躬，绝对不是鞠躬。连点头都不太算。「晚安，先生。」听得出他有口音，不过与其说是旁遮普省或其他艾琳能辨认的印度口音，倒不如说更偏向牛津口音。「您今晚似乎遇上一点小麻烦。」
「一点小麻烦?」席尔维气愤地说。他霍地转了半圈，指着鳄鱼尸体和人类尸体，另一手仍攥着布菈达曼缇的手腕。「你把这称为一点小麻烦?」
「先生，对您来说是。」辛督察冷冷地说：「我相信对于不幸遇难的人士来说则严重得多，我的人正在处理伤者。如果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感激不尽。」
席尔维以戏剧化但基本上符合事实的方式，详细地对他描述事发经过，艾琳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并没有看见是谁控制电力、解除鳄鱼危机的。她注意到布菈达曼缇也微微放松了一点。
「……就这样了。」席尔维下了结语。「你有最新调查结果时再通知我。」他转身背对着督察。
「其实呢，先生，」辛督察说：「我们已经掌握了攻击者的身分。」
每个人都注视着他。
「钢铁兄弟会。」他把笔记本翻了一页，很刻意地做了个注记，才继续说下去。「当然，先生，我们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攻击您的晚宴。」
「噢，」布菈达曼缇说：「我应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看着她。
她故作端庄地垂下头，搧了搧眼睫毛，然后很可爱地吸了一小口气，让她的胸脯既不可爱也不小地耸了起来。「他们的目标是一本书，他们认为有人把它藏在这里。事实上，我相信这起攻击是声东击西──」
席尔维瞪大了眼睛。他含糊不清地咒骂一声，把布菈达曼缇往辛督察怀里一推(她弹了一下)，便朝门口冲出去，强森隔着两步距离追上去。
「嗯，」辛督察边说边扶布菈达曼缇站好。「女士，恐怕我得请妳和我回局里一趟，我们要问妳几个问题。」
布菈达曼缇揉着被席尔维蹂躏过的手，她雪白的皮肤上显示出他留下的暗红指印。「督察，我能不能和我朋友艾琳私下讲两句话?您能否通融一下?」
「当然好，女士。」辛督察嘴上这么说，却没有退后半步。
艾琳还来不及反应，布菈达曼缇就伸出手牢牢扣住艾琳没有裹纱布的那只手。她压低嗓音用语言连珠炮似地说：「我用我的名字、我的誓言、我的话语立约，如果我找到那本书，我会在回到大图书馆前先拿给妳，另外如果能够，明天早上我会和妳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切换回英语，但仍轻声细语。「可是现在我需要妳处理一下那个妖精。」
辛督察身体一僵，从两道浓眉底下瞪着她们两人。嗯，这也难怪：在他耳里布菈达曼缇一定是用他的母语和方言在说话。艾琳试着压抑幸灾乐祸的情绪，因为布菈达曼缇得想办法自圆其说，解释这件事和其他一大堆事。
「当然，」她用英语说：「那到时候见。自己小心。」
然而，布菈达曼缇用语言约束了自己。这是无法破解的，但或许能够回避誓言的精确本意。艾琳确实可以想到好几种规避方式，首先「把书拿给妳」不等同「把书交给妳」。但即使如此，届时那本书仍会比现在离她近得多。而且说实话，她已经几乎累到不在乎了。目前有这个誓言就够了。
布菈达曼缇点点头，转回头看着辛督察。「先生，我任凭处置。」她说。
「也许我们也该走了。」韦尔提议。「除非妳还有话要和席尔维大人谈?温特斯小姐?」
艾琳想象必须向席尔维解释一些事的画面。任何事。「真是个好主意啊!」她热切地表示赞同。「凯，除非你想到什么还没做的事，否则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凯用没弄脏的桌布擦拭他的剑，然后把剑放在桌上。「我完全听妳的吩咐，」他说：「我们要去哪里?」
这时艾琳才想起他们没有旅馆房间可待。真是好极了，又多一件事要操心。
想必她的脸透露出内心的沮丧，于是韦尔几乎要露出笑容地出面了。「温特斯小姐，请容我提供客房招待二位留宿。我有一间备用的卧室──此外这样安排也方便妳朋友和辛督察明早来找妳。」
辛督察点点头，艾琳略微修正了一下她对他和韦尔关系的判断。显然这两个人曾经合作过，她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试着回想在这个平行世界的历史中，印度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它成为大不列颠的独立贸易伙伴，而非殖民地(可惜背后的因素完全不是因为英国的帝国主义没那么严重)，这两个帝国仍维持密切关系。这能解释辛的口音从何而来。
凯走向前，伸出手臂让艾琳扶。她接受了他的好意，突然间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倦，以及周遭有多混乱。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人类尸体和鳄鱼尸体交错混杂在地面──破损的四肢、血淋淋的躯干、尖叫扭曲的脸孔。有些男男女女仍然躲在角落里哭泣，其他人则鱼贯走出房间、和警方谈话，或闷着头喝酒。只有少数几张桌子仍好端端地站着;其他桌子都被砸坏了，或是被挤上去的人群重量压垮。原本漂亮的地板现在布满爪痕和弹孔，还沾满血迹。
好多血啊。
「妳还好吗?」凯轻声问。
换作别的时候，艾琳可能会说：不，我不好，并闭目养神几分钟。但现在不是这种时候，她更绝对不会在布菈达曼缇面前示弱。她吞了吞口水，尽可能只吸入最少量的空气。「我还挺得住，」她短促地说：「谢谢。」
「温特斯小姐，妳的斗篷。」韦尔边说边替她披上。她一定心不在焉到很严重的程度，根本没注意到他把她的斗篷拿来了。她暗自提醒自己要更谨慎一点，把这提醒和其他各种提醒一起归档存放，包括要更精确、更警觉、少点反胃、少点想要蜷成一团并趴在别人肩膀上哭泣的冲动。
辛督察喀答一声并拢鞋跟，行了个半鞠躬礼，然后便带着布菈达曼缇离去，并与她保持精确的十五公分距离。布菈达曼缇没再回头多看一眼，便随他走了。
房间外列支敦士登大使馆的阶梯上聚集了一群摄影师、记者和看热闹的人。甚至有街头摊贩卖起烤栗子、甜甜圈和蜜糖花生。食物的香味和艾琳身上沾染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害她必须拚命忍住呕吐感。
「妳有看到较年长的里绰格雷德小姐离开吗?」凯问道。
艾琳摇摇头。「事情结束后我看到她还活着，但没看到她什么时候走的。我想她可能对我们很有用处，如果她真的知道什么内情的话。」
韦尔猛然煞住脚步，低头望着她。「较年长的里绰格雷德小姐?欧嘉‧里绰格雷德小姐?」
「就是她。」艾琳说：「先生，她有什么事是我们该知道的吗?」
「只有一件事：她是伦敦社交界的头号敲诈犯。」韦尔说：「人人都知这位女士消息很灵通。不幸的是，她知道的事通常只对她一个人有利。至于你们和她的关系……」
「我们才刚认识。」艾琳急忙说道。韦尔嘴唇的弧度清楚传达出他对那位女士的观感。「她看出我们并不是加拿大人。」
韦尔哼了一声，转身去招出租车。
「妳觉得我们惹上麻烦了吗?」凯喃喃道。
「我们大概是那个房间里最不可能和她纠缠不清的人，」艾琳也默默回应。「毕竟她能拿什么勒索我们?」
凯笑了。「说得也是。」
「这里!」韦尔喊道。大批出租车中有一辆回应了他高举的手。他们要用手肘顶开别人才通得过人群外缘，避开拿着笔记本和照相机的记者，走到出租车旁边。车子开动后，韦尔拉起车窗遮布。
「你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吗?」艾琳问。
「这是很有可能的，温特斯小姐。」韦尔回应。「我得声明我在伦敦犯罪猖獗的地区并不是没没无闻之人──他们对我来说也不陌生。不过由于我并不打算隐藏身分，我们大可以直接返回我的住处无妨。」
艾琳点点头，安适地靠向椅背。出租车的乘客车厢设有两条面向彼此的宽形皮革长椅，基本构造和古典双轮马车类似，只不过它是由电力驱动而非由马匹拉着跑，而且材质是金属而非木头。她以前坐过双轮马车，现在坐在这么类似的交通工具里却没听到马蹄声，感觉还真奇妙。
「关于妳的朋友。」韦尔倾向前说，手肘撑在膝盖上。出租车转了个弯，车身晃了一下。「妳认为席尔维对她身分的指控是对的吗?」
艾琳希望自己能迎视他的目光，面不改色地给予否定答案，但她着实认为行不通。她不知道韦尔从他们短暂相处的时光里，究竟能对布菈达曼缇有几分了解。她认为他确实会进行这种观察。「真希望我知道答案。」她最后终于说：「我根本不知道她来到伦敦……」或者说这个平行世界。「而且时间久到能做出这种事来。我想不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很惯见的技巧，」韦尔直白地说：「依循固定模式进行一连串窃盗案，目的是掩饰某一桩特定案子。如果她计划偷那本书，稍早前的几起案子可能也是她干的，好让这桩案子不那么显眼。」
艾琳思考这种想法，它听起来的可能性高到令她不安。「可是布菈达曼缇为什么得掩饰这桩窃案?」她大声说出来。毕竟布菈达曼缇偷到书以后，大可以立刻离开这个平行世界。她偷书是要自己留着，还是在替大图书馆办事?她确实是未经许可跑来这里的……艾琳打了个冷颤。布菈达曼缇会不会背叛了大图书馆?
凯的思路只落后她一步。「但如果她想隐瞒窃盗案的对象包括我们和有关当局──」他开口。
韦尔皱起眉头，举起手来打断凯。「石壮洛克先生，你先暂停一下。司机!」他用手杖顶端敲击车厢天花板。「司机!我们为什么往这里走?」
艾琳拉下车窗遮布。她认不出窗外经过的建筑，但他们显然开在一条大马路上。「我们车速好像变快了。」她才刚说道，就因为车窗上掠过一股混沌力量而惊呼一声。她及时抽回手指才没被混沌力量碰到。坐在对面座椅上的凯也急急退离他那一侧的车窗，整个人撞向韦尔。
「司机!」韦尔嚷道：「发生什么事了?」
出租车摇晃了一下，速度又加快了。「我叫妖伯瑞奇。」有个声音从上方传下来，在车轮的辘辘声和车厢的嘎吱声间仍清晰可闻。「韦尔先生，我建议你问问你的朋友这代表什么。」
艾琳意识到自己可能脸色发白，但她忙着不让自己因为惊骇而发抖，没空烦恼这件事。她应付不了这个──她没办法──她的手仍然受到感染──这是妖伯瑞奇，那个妖伯瑞奇，被逐出大图书馆的那个人，她绝对应付不了这个……
「温特斯小姐，抓牢了。」韦尔向凯示意后，曲起双腿再用力踹门，理论上应该会把门踹开。
结果没有。门稳固地保持原样，而且车子隔板和车门好像一体成型般一同振动。韦尔被自己的力量反弹回座位上，口齿不清地憋回一句粗口。
「恐怕你们这些图书馆员变得有点碍事了。」那个声音对着下方喊道。是个男性嗓音，艾琳用她大脑中除了发抖、想要躲起来之外还有作用的部分注意到。没有明显可辨的口音。用字精准。他讲话的节奏隐约有点熟悉，像是她曾听过别人以同样的方式说话。「我需要那本书加入我自己的搜藏品。韦尔先生，很遗憾要连你一起做掉，但我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车子放你们出来。」
他们前方的街道上有人尖叫着躲开越开越快的出租车。
「我想也是。」韦尔冷冷地说。他在手里旋转手杖，然后用银质顶端猛力砸向车窗。
玻璃承受了这一击，不但没有破，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他把出租车封住了。」艾琳用力挤出这些话，几乎要用喊的才能盖过轮子轧过鹅卵石路面所造成的噪音。「是混沌魔法──他设法把车子包成一个整体，所以任何东西都进不来也出不去──你得破坏整体才能破坏某个部分。」
「讲得很准确，」那个声音说：「不过它并不防空气进出──或是水。这是逻辑上的悖论，恐怕你们无暇玩味了。」
「河。」凯的声音几乎听不见，韦尔的眼神显示他有同样的觉悟。
艾琳脑中的思绪有如万马奔腾。我一定可以做些什么才对──即使我现在使用语言的能力并不可靠，但是不是仍足以拯救我们?可是出租车本身已经被混沌污染了，妖伯瑞奇也是，所以任何大图书馆力量可能也会被抵消……
「再会了。」妖伯瑞奇说。出租车又晃了一下，然后最后一次加速，朝河面冲刺。
「一起来!」韦尔喊道：「只要有足够的重量，我们就能弄翻它──」他扑向出租车侧边，一秒后艾琳和凯也加入，三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奋力一搏。出租车歪了一下，恢复平衡，又歪了一下──
「太好了!」凯兴高采烈地说。
──接着出租车便栽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