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艾琳可以想到很多韦尔可能想谈，而且都是让人笑不出来的事。但她得先坐下来。
她在可能是座位的壁架上颤巍巍地坐下来，同时判断这种运输方式肯定是专门用来运送小型古物。船舱十分狭窄，几乎容不下他们三人，更别说还要放大型物体了。此外引擎声嘈杂得不可思议，这倒是好事──艾琳实在不希望让詹金斯太太听到他们的对话。
韦尔仍然站着，手握着头顶的一段系带，利用他的身高优势来威压艾琳。凯或许是为了应和他，也保持站姿，还走到艾琳身后表达支持。
艾琳真希望他们两人也都被下毒：或许那样一来他们会比较有同理心，知道人家为什么想坐着。
「温特斯小姐，」韦尔回复成一本正经的口吻。「请问妳是不是拥有像妖精一样的魅惑力，能迷惑他人的心智?」
噢，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不是，」她说，然后又更精确地补述：「严格来说不是。而且你可能好奇我先前为什么没这么做。」
「或该说妳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对我做了这种事之后，现在为什么又突然亮底牌给我看。」韦尔臆测地说，充满疑心地皱起眉头。
该死。这是很合理的疑虑，而她原本希望他不会想到。他为什么非要拿她仰慕的这些特质来对付她呢?「我可没这么笨。」她说。
「但是妳可能迫于无奈。」韦尔回应。「麻烦给个解释。」
艾琳叹了口气，她本来希望可以躲掉这一关。「好吧。你已经知道我可以用语言……简略来说，让一些东西做一些事。我不能把锁住的门变成打开的门，不过可以让门上的锁自动打开。这件事有些奥妙细微之处，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能详细详尽地说明一切。我在不受罚的前提下可以告诉我的上司我向你解释过一些事，但这是有极限的。」
「妳突然把妳上司的意见看得很重。」韦尔评论道。
她突然间怒火中烧，他的话让她想起布菈达曼缇嘲讽她应该不要把他人牵扯进来而完成工作──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根本不应该和你分享任何事的!」她感觉到自己的自制力减弱了，这让事情变得雪上加霜。她应该像个称职的图书馆员一样冷静处理这件事，布菈达曼缇就会。她不该因为想到她和韦尔之间存在的任何友谊可能变质，就突然间动摇心志。她根本就不该和他有任何牵扯的，和任何人都一样。「标准程序是快进快出，不留下任何痕迹。标准程序应该不涉及调查当地谋杀案、参加当地宴会、与当地秘密会社纠缠不清──」
「或是拜访当地侦探。」凯插嘴。
或是结交朋友，艾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真希望自己有一支多的帽针可以拿来刺韦尔;或是凯，反正他只会帮倒忙。「标准程序基本上也不建议我们乘坐借来的飞船进行高速追逐。」她用平板的语气说：「布菈达曼缇会这么和你说，也许从一开始你就应该和她合作才对。」没错。布菈达曼缇绝对不会让自己这么……深陷其中。「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呃，预知能力……指引你找上我们而不是她。如果你们合作，大概能提早很多查出线索。」
韦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妳说的这些话都不能解释妳为什么能操纵别人的心智。」
「这个嘛……」艾琳试着思考该如何说明。「当我用语言叫某个东西做出违反它本性的事，宇宙会抗拒。所以那些动物标本大概很快就会恢复成原本的状态，希望辛督察已经到场控制场面了。叫锁头解锁很容易──解锁本来就是锁头会做的事，命令某个东西展现违背常理的举动就困难多了。」
「譬如让动物标本活过来。」韦尔赞同地说。
「嗯，只能说大致上不合常理，」艾琳说：「毕竟牠们曾是活生生的动物。我不能要求一栋建筑跳起来压在某个人身上，但我可以叫一块屋瓦松脱。到目前为止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我可以掌握妳的逻辑。」韦尔说，他显然被勾起了兴趣，却也显然快要失去耐性了。「但是还是那句老话：这和操纵心智有什么关联?」
「我可以告诉某个人他们看到了什么，而实际上那不是他们看到的。」艾琳说，真希望英语这种语言能更贴切地说明这种事。「问题在于宇宙会抗拒，就像要求物品做出违反常态之事时一样。说得更精确一点，是那个人的心智会抗拒，而且会一直持续抗拒，直到──」她停顿一下。「嗯，有些人比较善于应付这种状况，但一般而言结果都不会太好。我在课堂上学到的是这样。但是那和我刚才做的事情并不一样，而且也不像魅惑力一样会有持久效果。」她相当确定詹金斯太太听不到自己说话。她希望如此。「目前詹金斯太太的心智正在对她说，不，她没有看到合格的授权证明。等这个声音压过了我暂时作的调整──大概一小时内吧──她就会想起一切了。可是难道你宁可我袖手旁观，任由席尔维抓到我们?」
韦尔冷冷地看了艾琳一眼，然后望向窗外在他们下方铺展开的伦敦，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艾琳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要是大图书馆叫我们不要乱操控别人的心智是基于道德理由，当然是很高尚没错。可惜事实是因为这么做变量太大。而且一旦当事人恢复记忆，可能会让任务变得危险许多。」艾琳试着不去深究自己缺乏道德感一事。她绝对比区区偷书贼好一点吧?还是说她和布菈达曼缇唯一的差别，只在布菈达曼缇穿黑色皮衣比较好看?如果没有人直视她的眼睛提出质疑，她会认为自己是个英勇的书籍保存者。「我只是给她戴上一块维持极短暂时间的眼罩而已。」她抬头看着韦尔。「因为我看不出还有别的选项，我们又十万火急。你也知道是这样。」
「是吗?」韦尔别开视线。
虽然他没看着她，艾琳仍然扬起眉毛。「我发现你并不觉得妖伯瑞奇会对个人造成威胁，」她说：「甚至不认为他威胁到公共秩序。」
「我承认那家伙确实想杀我。」韦尔慨然地说。
「只要那本书还在这里，他就会继续危害你们所有人。」艾琳接着说。她感觉到凯捏了捏她的肩膀鼓励。「等书消失了，他和席尔维就不会再为它抢破头了。」
「温特斯小姐，妳其实不用顾忌席尔维。」韦尔说：「而且既然妳有很多个世界让妳忙都忙不完，我也难以理解妳怎么会为了一个世界耿耿于怀。除了把我们当作书的来源之外，妳又哪里会关心我们呢?」
艾琳吞了吞口水，感觉愤怒混杂着羞愧的情绪让她涨红了脸。他说的话里包含着令她不安的真相。这只是一个平行世界，只有一本书。「目前为止，我被人袭击、被生化鳄鱼追杀、差点淹死在泰晤士河里、手上大部分皮肤都被扯掉、中了箭毒、用番木鳖碱以毒攻毒，还被狼人和巨型机器人双面夹攻。先生，难道你还想给我安上只是来玩玩的罪名吗?」
「正好相反，女士。我认为妳非常认真地在做这件事，这么投入的程度值得配上良善的初心。可是考虑一下我接下来要说的。」韦尔向后靠，用船舱的墙壁撑住肩膀。「我看到一个女人──和她的助手──为了拿到一本书，准备好不惜使出极端的手段。我看到妳为了达到目的而劫持了一艘飞船。我不禁要自问，温特斯小姐，妳还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好极了。先是布菈达曼缇嘲弄她畏首畏尾，现在韦尔又把她视为地下世界中某种犯罪奇葩。「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她说：「我对大图书馆负有职责。」
「大图书馆有法律吗?」韦尔犀利地问。「它与所有世界签订了条约，容许它去偷书吗?它除了自己宣称的权威，有没有任何实际上的公权力?我想知道我有什么理由要尊敬它或它的公仆。」
艾琳执拗地绷紧下巴。「我个人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吗?」
「还没有。」韦尔说：「至少就我所知没有。」他的语气清楚表明他怀疑她想犯法时不会有任何迟疑。
难道不是吗?嗯，那要看法律是怎么规定了。她的身体像高压电线一样嗡嗡振动，也许是两种毒物混合造成的效果。「我不想伤害你的世界，」她垂下头轻声说：「我只是想要一本书。」
她感觉到韦尔控诉的目光沉重地射向她。「所以我们就得急急忙忙地穿过伦敦，欺骗飞行员，让她和我们都置于险境，只因为妳非拿到这本书不可。」
「说话小心点。」凯轻声说。
韦尔耸耸肩。「我问温特斯小姐的问题，她应该都能回答──如果答案存在的话。要是她回答不出来，或许你该考虑你自己的忠诚要奉献给谁。如果这座大图书馆让人必须作出那么大的牺牲，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艾琳撑着座位站起来。「谢谢你，凯，但你不用替我说话。韦尔先生，回答你的问题：我一定要拿到这本书。不只是因为大图书馆想要，也是因为妖伯瑞奇想要，不管你把我想得有多危险，他都比你想的还要危险多了。」她用杀气腾腾的眼光看他。「你有没有想过：他除了想杀我们以外，已经杀过其他人了?他杀过图书馆员，是我认识的人，就算你不认识──而且我们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可能做了什么事。如果我不把这本书弄走，他可能还会杀人。而且要是我不抢先赶到大英图书馆──」她的大脑慢半拍地追上嘴巴。「他会杀了布菈达曼缇。」她把话补完。
韦尔哼了一声。「那个女人显然有能力照顾自己。」
「也许是，」艾琳说：「但那不是重点。我不会让她傻傻地走进去，然后……」她想到多米尼克‧奥伯利，打了个冷颤地想起他的皮是怎么跑到坛子里的。只要有机会阻止，她就不愿、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她认识的人身上。「你要怎么看我都由你，反正我要救布菈达曼缇，我不会为我刚才做的事觉得愧疚。」
「啊。」韦尔把身体抽离飞船侧边，伸出他的手。「那么我想我们可以合作愉快，温特斯小姐。」
艾琳几乎脱口说出：「啥?」而这在各个方面来说都很不得体。她只是呆站在原地。「可是你刚才说……」
「呿。」韦尔说：「拜托，女士。我可以接受妳和妳的同事布菈达曼缇一样，都是效率很高的探员。我只是想确认妳不止如此。如果大图书馆雇用像妳这样的人，我想它毕竟颇有可取之处。」
「不好意思。」凯想插话。
「你尽了你的职责听命行事，没有人会怪你。」韦尔说：「但温特斯小姐是你的直属上司，我需要从她口中听到真相。」
通过这项考验的艾琳内心涌上复杂而奇妙的情绪──包括愤怒。他怎么敢从高高在上的角度来审查她的道德?他怎么敢批判她?她做了个深呼吸，逼自己用能想到的任何正当理由把愤怒压下去。他也必须抉择，他得先了解她的为人才能抉择。
可是她还是被刺伤了。
她伸出手，短暂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谢谢。」她说。
凯上前一步，把他的手盖在另外两人交握的手上。「我们齐心合力把妖伯瑞奇击败、救出布菈达曼缇吧。不过我个人认为，既然她这么过分地背叛了──」他注意到艾琳杀气腾腾的目光。「但我还是会遵照妳的命令行事。」他勇敢地说。
艾琳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英雄小说里常描写到热血沸腾的握手仪式，她早已读过不少。但小说从来不会带到握完之后该怎么把手抽回来，或是除了握之外还有没有附加什么捏啊挤的变化。「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对付妖伯瑞奇，」她说，虽然很想补一句「用我多到满出来的空闲时间」，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建议。」
「对那无赖开枪，」韦尔提议。「这一招对吸血鬼和狼人都有效，甚至有些情况下也能对付妖精。」
凯伸展了一下修长的手指，他难得露出踌躇不决的神色。
「凯?」艾琳催问他。
「我们──我是指，呃，我的家族──」这大概是目前为止他能说出最接近「D」开头那个词的话了。「可以藉由某些方法强化一块区域来对抗混沌。妖伯瑞奇使用的是混沌力量，他一定受到混沌感染，所以这种方式应该对他也有作用。」
「多大范围的区域?」韦尔问。「还有你可以让效果永远持续下去吗?」他显然有宏大的野心，希望能把妖精赶出他的世界，或至少是大英帝国。
凯摇摇头。「要是可以的话，眼前的难题早就解决了，我们可以直接把他们驱离、隔绝在外。我的能力所及是标记出一块区域并守护它，而且我必须能在某段时间之内绕行那块区域。」他脸色一亮。「像我爸爸或叔叔他们那种力量更强的人，可以在太阳绕行一周的时间内守住一整片海洋呢!」
艾琳用力咬着她的颊内肉，强忍着想说出「四十分钟内绕世界一周」的冲动。现在可能不是引述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恰当时机，她也不认为凯会觉得她的妙喻很有趣。「那你呢?」
凯的肩膀垮了下去，显露出一丝爱生闷气的青少年德性。「我受到比较大的生理限制，」他咕哝道：「而且如果混沌生物原本就在我选定的守护区内，我没办法强制驱离他。我只能划一条界限，让他不能进来或不能出去。」
「了解，但范围多大呢?」韦尔追问。「整个伦敦可以吗?」
「也许吧，」凯说：「如果你给我一整晚的时间。而且我得……啊，我会引起注意。」
「谁的注意?」艾琳问。「妖精吗?」
「我的亲戚。」凯说。他看起来一想到这个结果，就恨不得缩小躲进角落似的。他现在似乎既展现出青少年想做正确的事的英勇情操，又预期接下来十年都要被剥夺某些特权而卑微地绝望着。她不禁好奇在龙族的年龄算法中，他究竟有多大──或多小。他某些方面很成熟，其他方面又很稚嫩。
艾琳皱起眉头。「嗯，我可以让某个区域与大图书馆链接，藉此抵御混沌。如果妖伯瑞奇本来就在区域范围里，我或许可以把他逼出去──但我只能让效力遍及相对来说比较小的范围。而且还有力量的问题……」对，这样形容也算合理。昨天晚上把韦尔的房间变成保护区还满容易的，可是试着隔离现实中更大的区域，会耗去她大量的能量。而且她必须非常详尽地描述想防御的区域。不过她一定能用某种方式利用这个……
飞船猛力一晃，让艾琳站不稳。外头的空气里有某种东西像蝗虫一样发出嗡嗡、啾啾的声音。凯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抓住悬挂的系带。韦尔设法扶着另一侧墙壁稳住身体。「怎么回事?」他朝詹金斯太太大喊。
「我们遭到攻击。」詹金斯太太快速响应。她的眼光始终盯着控制板，右手紧抓着一个黄铜和白镴材质的太阳系仪中央，左手不停拉动一排控制杆。她拽着看起来像风琴音栓的东西，因为它没有反应而皱起眉头。「右舷有麻烦了!」
艾琳等三人一齐挤到窗边。
「我什么都没看到。」艾琳说。她眼前只有屋顶和烟雾。
「那里!」韦尔伸手指着宣布。「看到那个凝结尾迹了吗?」
「很小的飞行器。」凯越过艾琳肩膀探头探脑。「但我感觉不到有妖精介入的力量。」
「你忘了钢铁兄弟会。」韦尔打岔。「他们也派了人马来追杀我们。」
「抓牢了!」詹金斯太太从驾驶舱喊道。飞船再度倾斜，以让人痛苦的不雅动作向旁边挪移，使整个船舱像骰盅一样摇晃。艾琳和两位男士都攀住可以攀的东西。没有固定在墙上的几段绳子在空中甩打，一只没收好的茶杯在墙壁之间弹跳，沿着轨迹留下一颗颗冷掉的茶滴。
「他在那里!」韦尔惊呼。有个男人飞入视线范围，他把自己绑在某种便携式直升机装置上，暗无光泽的金属螺旋桨叶片在离他头部近得危险的位置转动着。那人头戴沾有油污的皮革头盔、身穿连身服。他一手拿着颇具分量的手枪，枪上有一条缆线连向系在他腰后的某个东西。他在空中上下摆动，用另一只手帮忙稳住手枪，试图瞄准目标。
「我们能不能用什么东西射回去?」凯问，又恢复成干练的态度。
「在这里。」韦尔跳进驾驶舱，扭拽詹金斯太太头顶的一块板子。她正全神贯注地驾驶飞船，没理会他。「博物馆的飞船都把武器存放在这里──啊，找到了。」
他抽出一对手枪，一把抛给凯、一把抛给艾琳，不过艾琳对于射击会飞的目标没什么把握。「船上没有再大一点的武器了吗?」她问。「信号枪之类的?」
正在砸窗户的韦尔分了一点宝贵的时间，转头锐利地瞪着她。「温特斯小姐，拜托!飞船上会有信号枪吗?我以为妳的头脑没那么胡涂。」
「我又没有研究过这一块。」艾琳嘟哝道，同时决定暂时把其他聪明点子保留在心里。凯和韦尔都在往窗外开枪，而且绝对不需要她帮忙。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方的驾驶舱。「詹金斯太太，离图书馆还有多远?」
「就快到了。」詹金斯太太粗鲁地说：「但一点屁用也没有，因为外头有那个疯子在对我们开枪，根本没办法降落。小姐，我不知道妳听到怎样的说法，认为飞船办得到和办不到的事各有哪些，但降落时我必须原地悬浮，等别人丢一条绳子上来、把我们拴紧。就我们飞行员的说法，这简直就是『坐着不动的目标』，很容易被击中。所以我希望妳的朋友枪法很准，否则我就要增加高度往北飞，直到甩掉他为止。我不能冒险坠毁在这么繁忙的街上。」
韦尔挤过来，一把抓住艾琳的手臂。显然他们射了半天统统没有命中。「温特斯小姐，妳的能力在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吗?」
艾琳摇头。「我影响不了他或他的设备，它们听不到我的声音。」
韦尔瞪着她。「听不到妳的声音?」
「语言对宇宙发挥作用的前提是宇宙能听到语言。」艾琳凶巴巴地说。她相信自己已经对他解释过这件事了。好吧，也许没有。「我可以影响这艘飞船，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处──」
韦尔突然弹了个响指。「我知道了!詹金斯太太，麻烦妳立刻带我们到大英图书馆上方，还有做好突然下降的准备。」
「我们要干嘛?」凯在窗边扭回头问道。
「我也不介意知道答案。」詹金斯太太说。飞船弯向左侧，让大家又都站不稳脚跟。「我们离目的地还有三百公尺，时速七十公里，而供降落的屋顶长度只有五十公尺。」
「等我的指令，温特斯小姐，」韦尔吩咐。「妳要叫飞船上所有结构中的零件都增加百分之五十的重量。詹金斯太太，妳要准备展开降落翼。」他看了看表。
外头又传来一串啾啾声。「该死，」詹金斯太太骂道：「我恨透那玩意儿了。」
「什么玩意儿?」艾琳问，同时拚命试着回想飞船结构的字汇表。
「种子子弹，」詹金斯太太边说边调整风琴音栓般的控制钮。「它们会直接穿透气囊。准备好紧急煞车。」
「现在!」韦尔宣布。
「飞船上所有结构零件，增加一半的重量!」艾琳喊道，尽量把声音传出去让船舱和驾驶舱都能听到。她可不希望有一半的支柱决定维持原本的重量，结果整艘飞船在空中解体。想象力可以提供很多画面，但没有一种画面是好的。
詹金斯太太用左手和前臂用力一压，同时按下六个风琴音栓般的按钮，然后快速靠向椅背。
飞船抖动起来，皮革绷紧、金属摩擦，装在外侧呼呼作响的引擎发出近似人类痛苦嗥叫的声音。凯已经抛下他的枪，一手攀住系带、另一手揽住艾琳，艾琳对此并没有任何怨言。韦尔把手肘塞进一圈系带中，隔着破裂的窗户好奇地看着外头的景象。
他们在空中下坠，彷佛有人拉着飞船的系泊绳往下拖，不过同时仍然在前进。减速用的翼板已经展开了，但艾琳觉得速度可能不够快。
「我该再加重重量吗?」她朝韦尔喊道，在呼啸的风声和金属支柱刺耳的哀号声中，她的声音几乎传不出去。
韦尔斩钉截铁地摇头否决。
每当这种时候，艾琳都深切盼望自己相信祈祷的力量。要面对猝然而来的死亡很容易，反正你也没时间细想。但是眼前等着他们的结局，也就是坠毁在大英博物馆屋顶并燃烧，担惊受怕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她只能惊恐地等待最终无可避免的悲惨厄运到来。每一秒钟似乎都延长成为永恒的惊慌。
这时候飞船碰的一声落在坚硬表面，让艾琳整个人撞向凯，詹金斯太太也贴向椅背，韦尔则失手弄掉他的表。艾琳隐约听到外头传来尖叫和喊叫。希望站在屋顶上的人反应够快，来得及跑开。
詹金斯太太发出含糊不清的咒骂，开始快速拨动开关。引擎的嗡鸣声变慢了，随后一具一具地停止运转。与先前的噪音相较之下，飞船突然间变得安静得诡异，只有船舱还发出嘎吱呻吟的背景音。
「谢谢妳，」韦尔说：「飞得好。我会向妳的上级提到妳的优异表现。」
詹金斯太太凝视他良久，然后拿起一块抹布擦拭她的护目镜。「出口在右手边。」她生硬地说。
凯放开艾琳，走过去打开飞船的门。
艾琳察觉异状，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用语言阻止。搭乘迷你直升机的那个男人就悬浮在那里，平举着手枪，准备隔着敞开的门直接射击船舱里的人。也就是身体半侧着站在那里的凯。
她没时间讲话，不过还有时间移动。她纵身扑向凯，两人同时趴摔在地，凯讶异得张大嘴巴，同时一大团嗡嗡作响的银色小点划过他刚才站的位置。那些金属物刺入船体的皮革和木头，制造出长长的刮痕，而打到金属支柱时反弹开来，在抹了油的晦暗金属表面留下银色痕迹。有两枚子弹刮过艾琳的左手臂，划破了她袖子的布料，伤口渗出鲜血。
韦尔单膝跪地，从地上抄起凯先前抛下的手枪，然后开火。
只听到长长一声渐渐变弱的尖叫声，还有遥远的撞击声。
艾琳低头看了一会儿凯的脸。他又用那种茫然失措、小狗般的表情仰望着她，好像她完美地填满了他小宇宙里的空缺。她当然备感奉承，不过她可没时间搞这些。她没时间告诉他她信任他，或是他也可以信任她。她没时间感受因为他安然无恙而涌现的巨大宽慰──没时间做任何事，只能尽全力找到那本书、阻止妖伯瑞奇、拯救布菈达曼缇。她必须完成任务，否则他们的所有努力，以及她害别人承受的危险都白费了。
而且她不能浪费时间沉溺在个人的感受里，就算她想这么做。
「没事吧?」她简短地说，一边跪起身来。「很好，走吧。」
韦尔伸出手拉她站起来。「温特斯小姐，妳的反应很快。」
「韦尔先生，你的枪法也不赖。」她回应。「谢谢你。现在我们去找那本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