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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艾玛轻轻推我。

“如何?”

“我还需要一会儿。”我说。

布朗温把行李箱放了下来,而我现在正站在上面,头高出人群,把目光投向不断变化着的面孔之海。长长的月台上站满了孩子,他们像显微镜下的阿米巴变形虫一样蠕动,一排排逐渐消失在迷蒙的烟雾中。嘶嘶作响的黑色火车在月台两边隐约可见,急于将他们吞下。

当我扫视人群时,能感觉到朋友们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背影。我理应知道在这沸腾的人山人海中,是否潜伏着打算杀死我们的恶魔,而且理应仅靠眼睛看、靠对心中某种模糊感觉的评估就能知道。通常,当一只“空心鬼”在附近时,感觉会很痛苦和明显,但置身于如此巨大的空间——在数以百计的人当中——我的警报也许只是一声低语、一阵最微弱的刺痛,很容易错过。

“幽灵知道我们来吗?”布朗温问,她压低声音恐怕被普通人,或者更糟的是,被幽灵听到。这座城市中到处都有幽灵的耳目,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点。

“那些可能知道我们要去哪儿的幽灵已经被我们杀光了。”休骄傲地说,“更确切地说,是被我杀光了。”

“这意味着他们会更努力地寻找我们,”米勒德说,“而且现在他们不光想要那只鸟,还想要报仇。”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这里再站太久,”艾玛边说边轻敲着我的腿,“你差不多好了吗?”

我眼前一花,在人海中迷失了刚才的位置,只好重新开始。“再一分钟。”我说。

就个人而言,最令我担忧的并非幽灵,而是“空心鬼”。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杀死两只,每一次不期而遇都差点儿让我的人生落幕。如果我是靠着运气活了这么久,它早晚有消耗殆尽的时候,所以我决心再也不要被另一只“空心鬼”惊到了。当然,从一场战斗中逃跑难免有失荣耀,但我不在乎荣耀,我只想活下来。

话说回来,真正的危险,并非月台上的身影,而是隐藏在那些身影之间和之外的影子里,隐藏在黑暗的边边角角。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地方,如此便有了一种出窍的感觉,通过这种方式将我的识别力投射到人群中,在远处的角落里寻找危险的迹象。几天以前我还不能这么做,这种像探照灯一样指向危险的能力对我来说是全新的。

我想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等待发现?

“我们没事,”我说着从行李箱上走下来,“没有‘空心鬼’。”

“我都能告诉你了,”伊诺克抱怨道,“如果有的话它们早把我们吃了!”

艾玛把我叫到一边:“如果要为我们赢得一线生机,你得再快点儿。”

这就像是要求某个刚学会游泳的人去参加奥运会。“我尽力而为。”我说。

艾玛点点头。“我知道。”她转向其他人打了个响指以引起注意,“我们去那个电话亭吧。”她边说边指向月台对面一个高高的红色电话亭,透过汹涌的人群刚好可以看见。

“我们打给谁?”休问。

“那只异能狗说伦敦所有的时光圈都被突袭了,所有伊姆布莱恩都被绑架了,”艾玛说,“但我们不能就这么完全相信他的话,对吗?”

“你可以打给一个时光圈?”我惊愕地问,“用电话?”

米勒德解释说,伊姆布莱恩委员会有一个电话局,不过它只能在城市界内使用。“考虑到所有的时间差,它的工作原理相当巧妙,”他说,“住在时光圈里并不意味着我们滞留在石器时代!”

艾玛拉起我的手,让其他人也一起把手拉起来。“我们待在一起至关重要,”她说,“伦敦很大,这里没有异能儿童的失物招领处。”

我们手拉着手走进人群中,蜿蜒的队伍中间轻微显现出抛物线形,那里正是奥莉弗浮起来的地方,她就像在月球上行走的宇航员。

“你又轻了?”布朗温问她,“你需要更沉的鞋子了,小喜鹊。”

“我没有好好吃饭时就会变得轻软起来。”奥莉弗说。

“好好吃饭?我们刚刚吃得像国王一样!”

“我可没,”奥莉弗说,“他们一点肉饼也没有。”

“作为难民你简直太挑剔了,”伊诺克说,“再说,自从贺瑞斯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浪费掉,我们想要得到更多食物就唯有偷了,或者找到一个没被绑架的伊姆布莱恩,她会给我们做一点。”

“我们还有钱,”贺瑞斯辩护道,说着把口袋里的硬币拨弄得叮当作响,“尽管不够买肉饼,也许能买得起一个烤土豆。”

“如果再吃烤土豆,我就要变成烤土豆了。”奥莉弗抱怨道。

“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布朗温说。

“为什么?佩里格林女士能变成鸟!”

一个正从我们旁边经过的男孩儿转过身来盯着我们看,布朗温生气地对奥莉弗嘘了一声。在普通人面前说出我们的秘密是被严格禁止的,即使它们听起来如此美妙也没人会相信。

我们用肩膀挤过最后一群孩子到达了电话亭,它的大小只够容纳三个人,于是艾玛、米勒德和贺瑞斯挤了进去,而我们其余人聚集在门的周围。艾玛操作电话,贺瑞斯从他口袋里掏出最后几枚硬币,而米勒德翻着一本挂在绳子上的厚重的电话簿。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我将身子探进电话亭里问,“电话簿里有伊姆布莱恩?”

“列出的地址是假的,”米勒德说,“而且除非你用口哨吹出正确的密码,不然电话不会接通。”他撕下一张列表递给给艾玛,“试试这个,米莉森特·瑟拉施。”

贺瑞斯把一枚硬币放进投币口,艾玛拨了号码,然后米勒德拿起电话,对着话筒里吹了一声召唤鸟的口哨又递回给艾玛,她听了片刻,继而皱起眉头。“只是响铃声,”她说,“没人接。”

“没事!”米勒德说,“还有很多,让我找个别的……”

电话亭外面,一直在我们周围流动的人潮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遇到了瓶颈,减速停了下来,火车月台快要到容纳极限了。我们四周全是普通的孩子,彼此唠叨、叫喊、推撞着——一个恰好站在奥莉弗旁边的孩子正在痛苦地哭泣。她梳着两根麻花辫,双眼红肿,一只手拿着一条毛毯,另一只手拎着一只纸板手提箱,穿的女士衬衫上别着一个印有大号文字和数字的标签:

115-201

伦敦→谢菲尔德

奥莉弗注视着女孩儿哭泣,直到自己的双眼也泛起泪光。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询问出了什么事。女孩儿目光看向别处,假装没听见。

奥莉弗并未领会她的意思。“出什么事了?”她又问,“你哭是因为自己被卖了吗?”她指着女孩儿衬衫上的标签,“那是你的价格吗?”

女孩儿试图迅速逃开,却被一面人墙堵住了。

“我愿意把你买下来再给你自由。”奥莉弗继续说道,“但恐怕我们把所有钱都花在火车票上了,甚至连买肉饼的钱都不够,更别说买奴隶了。我真的很抱歉。”

女孩儿快速转身面对奥莉弗。“我不出售!”她边说边跺着脚。

“你确定?”

“确定!”女孩儿大喊,一气之下,她把标签从衬衫上撕下来扔了,“我只是不想去一个愚蠢的国家,不想在那里生活,就是这样。”

“我也不想离开家,但是我们不得不离开,”奥莉弗说,“它被炸弹炸毁了。”

女孩儿的脸变得柔和了。“我的家也是。”她放下手提箱伸出手来,“对不起,我发脾气了。我的名字叫杰西卡。”

“我是奥莉弗。”

两个小女孩儿像绅士一样握手。

“我喜欢你的衬衫。”奥莉弗说。

“谢谢,”杰西卡说,“我喜欢你的、你的——你头上的那个。”

“我的花冠!”奥莉弗伸手上去摸它,“不过它不是真银的。”

“没关系,它很漂亮。”

奥莉弗微笑起来,那是我见过的她最大的微笑。然后,一阵响亮的哨声响起,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噼噼啪啪地从扬声器里传来。“所有孩子上火车!”它说,“现在排好队,有序地上车!”

人群又开始围着我们流动起来,成年人零星地分散在各处,把孩子们赶在一起,往前走。我听到有个人说:“别担心,你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妈妈和爸爸了。”

这时我才了解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孩子,他们正在撤离。在火车站里所有几百个孩子中,唯有我和朋友们是到达的几个,其他都是要离开的,为了他们自身的安全被运送出城——从有些孩子拿着冬天的外套和塞得过满的箱子来看,也许要去很长一段时间。

“我得走了。”杰西卡说。奥莉弗几乎还没开始说再见,她的新朋友就被人群朝一列等待着的火车推去了。就那么快,奥莉弗交到又失去了她有过的唯一一个普通人朋友。

杰西卡上火车时回头看了一眼,她沮丧的表情似乎在说:我会遭遇什么呢?

注视着她离去,我们同样想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电话亭里,艾玛对着听筒皱眉头。“没人接听,”她说,“所有的号码只是一直响。”

“最后一个,”米勒德说着把撕下来的另一页纸递给她,“但愿好运。”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拨号的艾玛,但身后随即爆发一阵骚动,我回过头看到一个面色通红的男人朝我们挥着一把伞。“你们在浪费时间干吗呢?”他说,“从电话亭里出来,马上上火车!”

“我们刚下火车,”休说,“不会再上另一列!”

“你们的号码牌呢?”那人大喊,唾沫从嘴里飞溅出来,“马上把号码牌拿出来,不然上帝作证我会把你们运送到比威尔士糟糕得多的地方!”

“赶紧滚蛋!”伊诺克说,“不然我们直接送你去地狱!”

男人的脸变紫了,紫到让我以为他脖子上有根血管爆裂了。显然,他并不习惯孩子们这样跟他说话。

“我说从那个电话亭里出来!”他咆哮着,把雨伞像刽子手的斧头一样举过头顶,朝着在电话亭顶和墙壁之间牵着的一根电缆砍下去,随着一声响亮的撞击声,电缆断成两半。

电话报废了。艾玛从听筒向上看去,怒火中烧却表现平静。“如果他这么想用这个电话,”她说,“那我们就给他吧。”

当她、米勒德,还有贺瑞斯挤出电话亭时,布朗温抓住那人的双手反扣在他背后。“住手!”他尖叫道,“放开我!”

“哦,我会放开你的。”布朗温说,然后把他拽起来,头朝前塞进电话亭,接着关上门,用他的伞把门闩了起来。男人一边尖叫一边猛击玻璃,像一只被困在瓶子里的苍蝇一样上蹿下跳。尽管留在附近嘲笑他会很好玩,但他吸引了太多注意力,现在遍布于整个车站的成年人都向我们拥过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手拉手朝着十字转门快速跑去,身后留下一阵普通人相继绊倒、手臂胡乱挥舞的余波。一声刺耳的火车哨声响起,声音在布朗温的行李箱里回荡,佩里格林女士像洗衣房里正在洗的衣服一样被抛来抛去。由于体重过轻,奥莉弗双脚无法着地,她只好紧紧搂住布朗温的脖子,像一只系着绳子半泄气的气球,拖曳在她身后。

有一些成年人离出口比我们更近,我们没有绕开,而是试图直接快速穿过去。

但没能成功。

最先拦截我们的是一个大个子女人,她用小提包打在伊诺克头部侧面,然后擒住了他。当艾玛试图把那女人拉开时,两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摁倒在地上。我刚要插手帮她,就被第三个男人抓住了双臂。

“快做点什么呀!”布朗温哭喊着,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我们当中谁有施展异能的自由尚不明确。随后,一只蜜蜂嗖地飞过伊诺克的鼻子,把刺埋进骑坐在他身上那个女人的胯间,她尖叫着跳了起来。

“耶!”伊诺克大喊,“多来点蜜蜂!”

“它们累了!”休回喊道,“上次救你们以后它们才睡了一会儿。”可是他能看出来没其他办法了——艾玛的胳膊被压着,布朗温忙着保护她的行李箱和奥莉弗,以免三个愤怒的火车检票员伤到他们,更多的成年人正朝我们跑来——于是休开始连续猛击着胸口,好像要把一块卡住的食物吐出来一样。片刻过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十来只蜜蜂从他嘴里飞出来,它们在空中盘旋几圈,确定了方位,便开始蛰起那些成年人来,视线所及的每个人都没放过。

抓着艾玛的男人扔下她逃走了,抓着我的人正被蛰在鼻尖上,他一边呼救一边拍胳膊,仿佛被恶魔缠住了一样。很快所有的成年人便都奔跑起来,为了抵抗这些渺小而凌厉的袭击者,痉挛般舞动,这场面令仍然站在月台上的孩子们欣喜不已,他们大笑、欢呼,把胳膊抛向空中模仿着那些可笑的长辈。

趁着所有人都因此分神,我们爬起来朝十字转门冲去,冲出车站,跑进伦敦熙熙攘攘的午后。

我们在混乱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感觉像被扔进了一罐搅动的液体,和里面的粒子赛跑:男男女女、工人士兵、街童乞丐,所有人都目标明确地向着四面八方匆匆而行,在噼啪作响的小汽车、推车叫卖的小商贩、吹奏号角的街头艺人和按着喇叭的公交巴士间川流不息,随着公交巴士颤动着逐站停车,更多的人涌向热闹的人行道。容纳这一切的,是一座正面有圆形大柱子的建筑物围成的“峡谷”,而建筑就在被阴影笼罩了一半的街道上延伸,直至消失不见。午后的太阳很低而且柔和,被伦敦的烟雾弱化成了朦胧的光芒,像一盏透过迷雾闪烁的灯笼。

这让我有点眩晕,半闭着眼睛让艾玛拉着走,边走边把另一只手伸进口袋去摸手机冰冷的玻璃屏,我发现这个举动能令自己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我的手机是来自未来的遗物,它毫无用处,不过却保有某种能量——像一根细长的丝线连接在这个令人困惑的世界和我曾属于的那个理智可辨的世界之间。当我触碰它时,它对我说:你在这里,这是真的,不是梦,你还是你,而这个举动莫名其妙地使我头晕得没那么厉害了。

伊诺克早年是在伦敦度过的,他声称自己仍然对这里的街巷了然于胸,于是由他带路。我们主要沿着胡同和小巷走,这让伦敦初看起来像一座由灰墙和排水管道组成的迷宫,当大家急速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回到安全的阴影里,它的宏伟只能在一瞥间闪现。我们把这当作游戏,大笑着在胡同间你追我赶。贺瑞斯假装被马路牙子绊倒,然后敏捷地弹了起来,像舞蹈演员一样弓着身子,脱帽致意。我们疯了似的大笑,一反常态地忘乎所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蹚过水,穿过树林,躲过咆哮的“空心鬼”,杀死成队的幽灵,一路到了伦敦。

我们跑到离火车站足够远的地方,然后在一条胡同里被几个垃圾桶挡住了,于是停下来喘口气。布朗温放下她的行李箱,把佩里格林女士取出来,她醉酒般摇摇晃晃地穿过鹅卵石路面,贺瑞斯和米勒德突然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布朗温说,“不是佩里格林女士的错,她头晕。”

贺瑞斯装模作样地伸开双臂。“欢迎来到美丽的伦敦!”他说,“它真是比你描述得要宏伟得多,伊诺克。呃,你成天描述它!整整七十五年:伦敦、伦敦、伦敦!地球上最伟大的城市!”

米勒德捡起一个垃圾桶盖。“伦敦!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最好的垃圾!”

贺瑞斯脱下帽子。“伦敦!连老鼠都戴礼帽的地方!”

“呃,我才没有那么喋喋不休呢。”伊诺克说。

“你有!”奥莉弗说,“你会说,‘嗯,在伦敦他们可不这么做’,或者‘在伦敦,食物要好得多!’”

“很明显,我们现在没有好好参观这座城市!”伊诺克辩解道,“你们是宁愿穿胡同还是被幽灵发现?”

贺瑞斯只当没听见。“伦敦:每一天都是有假期的地方……对垃圾清理工来说!”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很有感染力,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咯咯笑起来——甚至连伊诺克也是。“我猜我确实对它稍加粉饰了。”他承认道。

“我看不出伦敦有什么地方那么有趣,”奥莉弗皱着眉说,“它又脏又臭,到处都是残酷惹人厌的人,他们让孩子们哭,我恨伦敦!”她板起脸补充道,“而且我变得很饿!”——这让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那些在车站里的人的确惹人厌,”米勒德说,“但他们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永远也忘不了布朗温把那个男人塞进电话亭时他的那张脸。”

“还有那个可怕的女人被蜜蜂蛰屁股的样子!”伊诺克说,“我愿意付钱再看一遍!”

我瞥了休一眼,希望他能插话,但他背对着我们,肩膀颤抖着。

“休?”我问,“你还好吗?”

他避开了。“没人在乎,”他说,“别费心查看老休了,他在这儿只不过是为了救大家的屁股,得不到任何人的一句感谢!”

我们感到羞愧,向他表示感谢和歉意。

“对不起,休。”

“再次感谢你,休。”

“你是我们的及时雨,休。”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它们曾是我的朋友,你们知道的。”

“我们仍然是啊!”奥莉弗说。

“不是你们——是我的蜜蜂们!它们只能蛰一次,然后生命就结束了。现在我只剩下亨利了,它因为少了一只翅膀飞不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张开手指,亨利在他手心里,向我们挥着唯一的翅膀。

“来吧,伙计,”休小声对它说,“该回家了。”他伸出舌头,把蜜蜂放上去,闭上了嘴。

伊诺克拍拍他的肩膀:“为了你我会让它们复活的,但我不确定在这么小的生物上会不会起作用。”

“无论如何都谢了。”休说完清了清嗓子粗鲁地擦擦脸颊,仿佛被暴露他的眼泪烦扰到了。

“一把佩女士治好,我们就帮你找到更多的蜜蜂。”布朗温说。

“说到这个,”伊诺克对艾玛说,“你用那个电话有没有成功连线到哪个伊姆布莱恩?”

“一个都没,”艾玛回答,然后她坐到一个翻倒的垃圾桶上,肩膀沉重地塌下来,“我当时真的希望我们这次能抓住一点好运,但没有。”

“那么,看起来那只狗是对的,”贺瑞斯说,“伦敦伟大的时光圈都落到我们的敌人手里了。”他严肃地低下头,“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我们所有的伊姆布莱恩都被绑架了。”

我们都垂下了头,忘乎所以的情绪消失了。

“那样的话,”伊诺克说,“米勒德,你最好把你对惩罚时光圈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如果伊姆布莱恩们在那里,我们将不得不筹划一场营救了。”

“不,”米勒德说,“不,不,不。”

“你什么意思?不?”艾玛问。

米勒德从嗓子里发出哽咽的声音,呼吸开始变得古怪:“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

他似乎有话说不出来。

“他怎么了?”布朗温问,“米勒,什么情况啊?”

“你最好立刻解释一下你说‘不’是什么意思。”艾玛威胁道。

“因为我们会死,这就是原因!”米勒德说,他声音嘶哑。

“但在小动物园时,你把它说得如此容易!”我说,“好像我们跳着华尔兹就能进入一个惩罚时光圈……”

米勒德换气过度,情绪异常激动——这吓到我了。布朗温找到一个皱巴巴的纸袋子,告诉他对着袋子里呼吸。当他恢复了一些,便开始作答。

“要进入一个惩罚时光圈很容易,”他讲得很慢,控制着呼吸,“要再出来就难了,要活着出来,应该说。惩罚时光圈正如那只狗所说,而且更糟,火河……嗜血的维京人……密集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瘟疫……这一切就像恶魔般的混合浓鱼汤,鸟知道有多少幽灵和‘空心鬼’混迹其中!”

“好吧,太荒诞了!”贺瑞斯说着双手一摊,“你可以早点告诉我们的,你知道——比如之前在小动物园,当我们正在计划这一切的时候!”

“那会有什么不同吗,贺瑞斯?”他又从袋子里吸了几口气,“如果我把它说得听起来更可怕,你们会选择干脆让佩里格林女士的人性泯灭吗?”

“当然不会,”贺瑞斯说,“但你应该告诉我们实情。”

米勒德任袋子掉落。他的力气在恢复,说服力也随之回归:“我承认我多少淡化了惩罚时光圈的危险。但我从没想过我们居然不得不进去!尽管那只气人的狗对伦敦的状况说出那样的末日论,但我确信我们至少能在这里找到一个没被突袭的时光圈,它的伊姆布莱恩仍然随时可以效劳。就我们所知的一切而言,我们仍然可能找到!我们怎么就那么肯定她们全都被绑架了?亲眼看到她们遭受突袭的时光圈了吗?要是伊姆布莱恩的电话仅仅是……断线了呢?”

“所有的电话都断线了?”伊诺克嘲弄道。

甚至连奥莉弗,永远的乐天派奥莉弗,也对此摇了摇头。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呢,米勒?”艾玛问,“我们游历伦敦的时光圈,寄希望于找到某个仍然在家的人?正在搜寻我们的恶势力让那些时光圈不设防,你觉得几率有多大?”

“我觉得如果把时间花在玩俄式轮盘赌上,我们活过今晚的机会还大一些。”伊诺克说。

“我的意思是,”米勒德说,“我们没有证据……”

“你还想要什么证据?”艾玛问,“成滩的血?一堆被拔掉的伊姆布莱恩的羽毛?埃弗塞特女士告诉过我们,毁坏性的攻击几周以前就在这里开始了。雷恩女士无疑相信伦敦所有的伊姆布莱恩都被绑架了,你比雷恩女士,一个伊姆布莱恩本人还了解吗?现在我们身在此处,没有一个时光圈接听电话。所以拜托,告诉我一一到那些时光圈去,除了冒着自杀的危险浪费时间还有别的什么意义?”

“等一下——对了!”米勒德惊呼,“雷恩女士怎么样?”

“她怎么了?”艾玛问。

“你们不记得那只狗跟我们说过什么吗?当听说她的伊姆布莱恩姐妹们被绑架了,雷恩女士几天以前来了伦敦。”

“所以呢?”

“要是她仍然在这里呢?”

“那么她现在很可能已经被捕了!”伊诺克说。

“但要是她没被捕呢?”米勒德的声音充满希望,“她能帮佩里格林女士——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去任何靠近惩罚时光圈的地方了!”

“那你建议我们怎么找到她?”伊诺克尖声道,“在屋顶喊她的名字?这不是凯恩霍尔姆,这是一座有几百万人口的城市!”

“她的鸽子。”米勒德说。

“再说一遍?”

“是雷恩女士的异能鸽子告诉她伊姆布莱恩被带去哪里的,如果它们知道所有其他的伊姆布莱恩去了哪儿,那么它们也应该知道雷恩女士在哪儿,毕竟它们是属于她的。”

“哈!”伊诺克说,“在这里唯一比长相平平的中年妇女还要常见的,就是成群的鸽子了,你要搜遍整个伦敦找特定的一群?”

“这似乎的确有点疯狂,”艾玛说,“对不起,米勒,我实在看不出这如何行得通。”

“算你们走运,我乘火车时没有闲扯八卦而是在做研究。快把《传说》递给我!”

布朗温从她的行李箱里掏出书来递给他,米勒德马上投入工作,翻动书页。“书中有很多待发现的答案,”他说,“只要你知道要找什么。”他在某一页停了下来,用手指戳着那页的上方,“啊哈!”边说边把书翻转过来让我们看他找到了什么。

故事的标题是“圣保罗的鸽子”。

“上帝保佑,”布朗温说,“那跟我们说的能是同一群鸽子吗?”

“如果传说里写到它们,它们毫无疑问是异能鸽子。”米勒德说,“而又有多少群异能鸽子可能在那里呢?”

奥莉弗拍手叫道:“米勒德,你太棒了!”

“谢谢你,是的,我明白了。”

“等等,我被搞糊涂了,”我说,“圣保罗是什么?”

“连我都知道,”奥莉弗说,“那个大教堂!”她走到小巷尽头,向上指了指远处一个隆起的巨大半球形屋顶。

“它是伦敦最大、最壮丽的教堂,”米勒德说,“如果我的直觉是对的,它也是雷恩女士的鸽子们筑巢的地方。”

“但愿它们在家,”艾玛说,“而且有好消息给我们。我们最近太缺好消息了。”

当我们穿过狭窄街道组成的迷宫向大教堂进发时,一股压抑的寂静笼罩着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周围只剩下鞋子轻点人行道的声音和城市之声:飞机声、始终存在的交通杂音,还有颤鸣变调的汽笛声。

我们离火车站越远,就越多地看到伦敦弹如雨落的迹象。建筑物的正面被弹片打得坑坑洼洼,窗户破碎不堪,街道上是一层细如粉末的玻璃之霜,闪闪发光。天空中点缀着胀鼓鼓的银色飞艇,长长的钢缆网把它们拴在地面上。“防空气球,”看到我朝其中一个伸长脖子,艾玛说,“在夜间,德国轰炸机会陷入它们的钢缆继而撞毁。”

然后我们偶然发现了满目疮痍的一幕,这情景太异乎寻常,以至于我不得不停下来目瞪口呆地凝视——并非出于某种病态的偷窥癖,而是因为如果不驻足细看,我的大脑就无法作出反应。一个弹坑裂开整个街道那么宽的口子,就像一张畸形的大嘴,破碎的人行道如同牙齿一般。街道一边,一栋楼的正面墙体在爆炸中被切了去,而楼里的物件却大多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它看上去像一幢玩具小屋,屋内所有的房间都向街道暴露开来:餐厅里的餐桌仍然摆好餐具等待开餐;走廊里的家庭照片被撞得歪歪扭扭却仍挂在墙上;一卷卫生纸从卷筒上脱落,被微风吹起,像一面长长的白旗在空中飘扬。

“他们忘了把它盖完吗?”奥莉弗问。

“不是的,笨蛋,”伊诺克说,“它被炸弹击中了。”

霎时间奥莉弗看起来要哭了,但接着她的脸变得冷酷,她向天空挥着拳头大声叫道:“可恶的希特勒!停止这场可怕的战争,马上,彻底,滚蛋!”

布朗温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嘘,他听不见的,宝贝。”

“这不公平,”奥莉弗说,“我受够了飞机、炸弹,还有战争!”

“我们都一样,”伊诺克说,“就连我也是。”

然后我听到贺瑞斯尖叫起来,转身看到他正指着路上的什么东西,我跑过去一看究竟。看清那是什么,我停住脚步,吓得一动也动不了。我的大脑喊着“快跑!”,双腿却不听使唤。

那是一个人头堆成的金字塔。它们已经发黑塌陷,嘴巴大张,眼睛闭着,在排水沟里溶化堆积在一起,就像可怕的多头怪。然后艾玛过来看,倒抽一口冷气转过身去;布朗温过来,开始悲叹;休一阵作呕,用双手啪地捂住眼睛;而最后,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安的伊诺克冷静地用鞋子推了推其中一个人头,然后指出它们不过是蜡制的人体模特,是从炸毁的假发商店的橱窗里滚落出来的。大家都感到有点荒谬,恐惧感却莫名地丝毫未减,因为即使人头不是真的,它们也代表着某些真实的东西,就隐藏在我们周围的废墟之下。

“我们走,”艾玛说,“这地方只不过是片墓地。”

我们继续走。我试着保持双眼只看地面,但所到之处还是有可怕的事物闯入眼帘。一片伤痕累累的废墟冒着黑烟,唯一被派去灭火的消防员失败了,他身上生出水疱,没精打采,疲惫不堪,手中胶皮管里的水也流干了。但无论如何,他仍然站在那里看着,仿佛因为缺水,如今他的工作就成了见证火势。

有个婴儿在婴儿车里,被孤零零丢在街上,哇哇大哭。

布朗温放慢脚步,再也承受不住了:“我们不能想办法帮帮他们吗?”

“不会起任何作用的,”米勒德说,“这些人属于过去,过去不能被改变。”

布朗温悲伤地点点头。她早知事实如此,可还是要听别人说出来才心甘。我们好不容易来这里,却像鬼魂一样无能为力。

一团灰烬扬起,将消防员和孩子遮住。我们继续前行,在一阵被风卷起的残灰漩涡中喘不过气来,混凝土灰把我们的衣服和脸变成了骨白色。

我们尽可能快地匆匆走过被毁坏的街区,而后便惊奇地发现,周围的街道又恢复了活力。这里离“地狱”并不遥远,人们照常忙着自己的事:在人行道上大步走着,住在仍然有电、有窗、有墙的楼里。随后我们拐过街角,大教堂的穹顶自己显露了出来。尽管被火烧黑的石块斑驳,几处拱门颓圮,但是它看起来仍然高贵而壮观。就像这座城市本身的灵魂,圣保罗不是几颗炸弹就能打倒的。

我们的搜寻从大教堂附近的广场开始,老人们正坐在广场的长凳上喂鸽子。起初情况混乱:我们跳进广场对着起飞的鸽子一通乱抓,引起了老人们的牢骚,于是只好撤退等它们回来。终于,它们回来了,毕竟鸽子不是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动物。这时我们轮流故作随意地涉入鸽群,试图抓它们个出其不意,俯身抓住它们。我以为娇小敏捷的奥莉弗或跟另一种长翅膀的生物有着异能关联的休也许会运气不错,结果两人都出糗。米勒德也没好到哪儿去,鸽子甚至都看不到他。等轮到我时,鸽子一定已经被我们打扰烦了,因为我刚一晃进广场,它们就都突然飞起来,还不约而同地丢下集束炸弹般的粪便,于是我手忙脚乱地冲喷泉跑去,把脑袋整个儿冲洗了一遍。

最后是贺瑞斯捉到一只。他坐在老人们旁边,丢下粮食,直到鸽子们把他围住,然后,缓缓向前探身,伸直胳膊,尽量从容不迫,抓住了一只鸽子的脚。

“上当了吧!”他大喊。

鸽子振翅想要逃脱,但贺瑞斯握得很紧。

他把鸽子带到我们跟前:“我们怎么能知道它是不是异能鸽子?”说着把鸽子翻转过来检查腹部,就好像期待着在那里找到标签一样。

“把它给佩里格林女士看看,”艾玛说,“她会知道的。”

于是我们打开布朗温的行李箱,把鸽子塞进去跟佩里格林女士放在一起,砰地关上箱盖。鸽子尖叫起来,似乎在遭受蹂躏。

我皱起眉头大喊:“放轻松,佩女士!”

当布朗温再次打开行李箱时,一团鸽子羽毛噗地一声飘进空中,那只鸽子却遍寻不见。

“呃,不——她把它吃了!”布朗温大叫。

“没,她没,”艾玛说,“看她下面!”

佩里格林女士起身走到一旁,而鸽子就在她身下,活着但神情恍惚。

“怎么样?”伊诺克问,“它是不是雷恩女士的鸽子?”

佩里格林女士用喙轻推了鸽子一下,它便飞走了。然后她跳出行李箱,一瘸一拐地走进广场,用一声粗厉的惊叫把剩下的鸽子驱散。她的信息很明确:不光贺瑞斯抓的不是异能鸽子,这些鸽子没有一个是。我们不得不继续寻找。

佩里格林女士朝大教堂跳去,焦急地拍动着翅膀,我们在教堂的台阶上追上了她。这座建筑在我们头顶赫然耸现,高耸的钟楼将教堂巨大的穹顶框了起来,一群沾染了煤烟灰的天使从大理石浮雕上往下瞪着我们。

“我们到底要怎么搜这整座教堂啊?”我大声惊叹地说。

“一间一间地搜。”艾玛说。

一个奇怪的声音让我们在门口停了下来,听起来像是远处响起的汽车警报器声,这声音呈长缓的弧线形,音调忽高忽低。但1940年当然没有汽车警报器。是防空警报。

贺瑞斯畏缩了。“德国人来了!”他叫喊道,“死从天降了!”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艾玛说,“可能是错误警报,或者测试。”

但街道和广场很快便空空如也,老人们叠起他们的报纸从长凳上撤走了。

“他们似乎不认为这是测试。”贺瑞斯说。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怕几颗炸弹了?”伊诺克说,“别再像个娘们儿唧唧的普通人一样说话了!”

“我需要提醒你,”米勒德说,“这些可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炸弹,跟落在凯恩霍尔姆岛上的那些不一样,我们不知道它们会在哪里落下!”

“所以我们更要达到目的,快!”艾玛说着引导我们进去。

教堂内部很大——它看起来甚至不可思议地比外面还要大——而即便遭到损毁,还是有几个极度忠诚的信徒零星地跪在各处静默祷告。祭坛被埋在一堆废墟下。顶部被炸弹洞穿的地方,洒下很宽一束阳光。一个孤单的士兵站在一根倒塌的柱子上,透过破碎的穹顶凝望着天空。

我们伸长脖子漫步,混凝土碎块和破损的瓷砖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什么也没看到,”贺瑞斯抱怨道,“这里足够藏下一万只鸽子!”

“别用看啊,”休说,“听。”

我们停下来,尽全力去听鸽子特有的咕咕声,却只听到防空警报无休止的哀鸣和在那之下一系列滚雷般沉闷的爆裂声。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我的心就像鼓机一样跳着。

炸弹正在掉落。

“我们得离开,”我说,恐慌令我窒息,“附近一定有避难所,有某个安全的地方能让我们躲避。”

“但我们如此接近!”布朗温说,“不能现在就放弃!”

又一阵爆裂声,这次更近了,其他人也开始紧张起来。

“也许雅各布是对的,”贺瑞斯说,“让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轰炸结束以后我们可以进一步搜索。”

“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伊诺克说,“即使是很深的避难所,那些炸弹也能穿透。”

“它们无法穿透时光圈,”艾玛说,“倘若有关于这座大教堂的传说,这里很可能也有个时光圈入口。”

“或许,”米勒德说,“或许,也许。把书递给我,我来查一下。”

布朗温打开她的行李箱,把书递给米勒德。

“现在让我看看。”他边说边翻着书,直至翻到“圣保罗的鸽子”。

炸弹正在掉落而我们在读故事,我想,我进入了疯人区。

“听仔细了!”米勒德说,“如果附近有时光圈入口,这个传说可以告诉我们如何找到它,幸好故事很短。”

一颗炸弹落在外面,地面晃动着,泥灰如雨点般从穹顶上落下。我咬紧牙关试图专注在自己的呼吸上。

米勒德不受打扰地清了清嗓子。“圣保罗的鸽子!”他开始用低沉的声音大声读起来。

“我们已经知道标题了!”伊诺克说。

“读快一点,拜托!”布朗温说。

“如果你们不停止打断我,我们一整个晚上都会在这儿。”米勒德说完继续读起来。

“从前在异能时代,在伦敦城还远没有高塔、尖顶教堂和任何高层建筑物的时候,有一群鸽子,它们想要在人类社会的喧嚣吵闹之上找一处又高又美好的地方栖身,它们也刚好知道如何建造它,因为鸽子是天生的建造者,而且远比我们想象中聪明。但古时候的伦敦人对修建高楼不感兴趣,于是一天夜里,那群鸽子溜进了一个人的卧室,那个人是它们能找到的最勤劳的人,它们在他耳边低声说出有关一座宏伟高楼的计划。

“早晨,那个人无比激动地醒来,他梦到了——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梦到了——一座壮丽的教堂,那伸向天空的大尖顶建在这座城最高的山上。几年以后,人类花费了巨大的成本把教堂建成了,它是那种非常高的塔楼,有着各种各样的隐蔽角落和缝隙,鸽子们可以在里面栖息,它们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

“后来有一天,维京人洗劫了这座城市,把教堂烧为平地,于是鸽子们不得不找到另一个建筑师,对他低声耳语,再耐心等待一座新教堂的落成——这座教堂甚至要比第一座更高更宏伟。教堂建好了,非常宏伟,非常高大,之后它也毁于大火。

“事情就照这样过了几百年,高楼被烧毁而鸽子们在夜里对后世的建筑师们低声耳语,告诉他们有关更加宏伟高大的高楼计划,赋予他们新的灵感。尽管这些建筑师们从未意识到是鸽子在帮他们,他们仍然温柔地看待它们,允许它们在教堂的中殿和钟楼里随意闲逛,它们完全就像是那个地方的吉祥物和守卫。”

“这些没用,”伊诺克说,“读时光圈入口那部分!”

“你着什么急呀!”米勒德声色俱厉地说,“最终,在许多教堂建成又被烧毁后,鸽子们的计划变得规模太过宏大,以至于它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个足够聪明能将这些设计付诸实践的人。当它们终于找到那个人,他却拒绝了——过去那里有太多教堂被烧毁,他认为那座山被诅咒了。尽管他努力不去想那个主意,鸽子们却不停地回来,夜复一夜在他耳边低语,可那人仍然不为所动。于是它们破天荒地在白天过来找他,用它们引人发笑的奇怪语言告诉他,他是唯一有能力建造它们的高楼的人,他非做不可。但他拒绝了,一边大喊着‘去,滚开,你们这些肮脏的生物!’一边把它们从房子里赶了出去。

“受辱的鸽子们在报复心的驱使下不断纠缠他,快把他逼疯了——不管他去哪儿它们都跟着,扯他的衣服,拽他的头发,用尾羽弄脏他的食物,在夜晚敲打他的窗子令他难以入眠——直到有一天他跪下来哭着说:‘噢,鸽子啊!你们让我建什么都行,只要你们看守它别让它着火!’

“对此鸽子们冥思苦想,经过彼此商讨,得出结论:如果不是沉醉于建造高楼,它们也许会更好地守卫过去那些教堂,它们发誓未来要竭尽所能保护教堂。于是那人把它造了出来:一座高高耸立的大教堂,有两个塔楼和一个穹顶。教堂如此宏伟,令建筑师和鸽子们都非常满意,他们成了心腹之交。余生里,那人不论去哪里,总要带上一只鸽子在身边给他出主意。甚至在他寿终正寝后,鸽子们仍然不时去下面的国度探望他。直至今日,你仍会发现他们建造的大教堂矗立在伦敦最高的山丘上,鸽子们看守着它。”

米勒德合上书:“读完了。”

艾玛恼火地说:“是啊,但在哪儿看守它啊?”

“这个故事对我们的现状一点帮助也没有,”伊诺克说,“跟讲个月球上的猫的故事没什么区别。”

“我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布朗温说,“有人明白吗?”

我几乎能够在那句“下面的国度”里感觉到什么,但我所能想到的只是,那群鸽子在地狱里吗?

接着又一颗炸弹掉落,整个建筑都摇晃起来,从头顶高处突然传来一阵鸟翅震颤声。我们抬起头看到三只受惊的鸽子从椽子里的隐蔽处飞出来。佩里格林女士激动地嘎嘎叫——仿佛在说,就是它们!——布朗温一把抓起她,我们都快速跟上鸽子。它们沿着教堂中殿飞行,急转弯穿过一道门廊便消失了。

几秒后我们到达了那道门廊,我松了口气:门廊并非通向外面,不然我们就绝不会有希望抓到它们了,它通向一个楼梯井,一组螺旋状的台阶盘旋向下。

“哈!”伊诺克拍着他胖乎乎的手说,“它们竟然干出这种蠢事——把自己困在地下室了!”

我们快步冲下楼梯,楼梯底部是一间光线暗淡的大房间,房间的墙和地面都由石头铺筑而成,里面阴冷潮湿,由于断电,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于是艾玛在手中点起一团火焰,四处照了照,直到把这个地方看了个明白。在我们脚下,延伸在墙面之间的是凿刻着文字的大理石块,我脚下那块刻的是:

埃尔德里奇·索恩布拉什主教,卒于纪元1721年  “这不是地下室,”艾玛说,“是个地穴。”

我突然感到一小股寒气袭来,于是向艾玛那散发着光和热的火焰靠近了一些。

“你是说,地板下面埋着人?”奥莉弗用颤抖的声音问。

“那有什么关系呢?”伊诺克说,“让我们抓住一只该死的鸽子吧,趁炸弹还没把我们埋进地板里。”

艾玛转了一圈,把光打在四周的墙壁上:“它们一定在这下面的什么地方,除了那个楼梯,没有别的出口了。”

然后我们听到了振翅声,我紧张起来。艾玛将火焰调亮,对准发出声音的地方,闪烁的火光照在一个高出地面几英尺的平顶墓上。墓和墙壁之间有个间隙,从我们站的位置看不到后面,对一只鸟来说那是个完美的藏身之处。

艾玛把一根手指举到唇边,示意我们跟上,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快接近坟墓时,大家分散开,从三面将它围住。

准备好了?艾玛用口型默示。

其他人点点头,我竖起拇指。艾玛踮着脚走向前去,朝坟墓后面偷窥——然后她脸色沉了下来。“什么也没有!”她边说边受挫地踢着地板。

“我不明白!”伊诺克说,“它们刚才就在这儿!”

我们都凑上前来看,然后米勒德说:“艾玛!把你的光照在墓顶上,拜托了!”

艾玛照做了,米勒德大声念出碑文:

本座大教堂的建造者

克里斯托弗·雷恩先生长眠于此

“雷恩!”艾玛惊叫道,“多奇特的巧合啊!”

“我不觉得这是巧合,”米勒德说,“他一定与雷恩女士有关,也许是她父亲!”

“非常有趣,”伊诺克说,“但这又能如何帮我们找到雷恩女士或是她的鸽子呢?”

“这正是我在尝试解读的。”米勒德自言自语道,他踱了踱步子,背诵出传说中的一句话,“‘鸽子们仍然不时去下面的国度探望他’。”

然后我好像听到了鸽子咕咕叫的声音。“嘘!”我说,让大家静听,几秒过后那声音又从坟墓背面的角落里传来。我绕过它跪下来,这才注意到在坟墓基座的地板里有一个和拳头差不多大的小洞——刚好够一只鸟钻过去。

“这里!”我说。

“喔,我的天哪!”艾玛边说边把火焰举到洞边,“或许那就是‘下面的国度’?”

“但这洞也太小了,”奥莉弗说,“我们该怎么把鸟从那里弄出来啊?”

“我们可以等它们离开。”贺瑞斯说。接着一颗炸弹落下,近在咫尺,令我双眼模糊、牙齿震颤。

“不需要那样!”米勒德说,“布朗温,可以请你打开雷恩先生的墓吗?”

“不!”奥莉弗大叫,“我不想看到他腐烂的老骨头!”

“别担心,亲爱的,”布朗温说,“米勒德有分寸。”她把双手按在墓盖边缘开始推起来,随着一阵缓慢刺耳的隆隆声,墓盖滑开了。

扑鼻而来的气味跟我预想得不一样——不是死亡的气息,而是发霉、陈旧的泥土味儿。大家聚集过来朝里面看去。

“喔,我的天哪!”艾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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