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于是便成了这样:一切都取决于一只鸽子。我们是会得到伊姆布莱恩的照料,如同在娘胎里一般安全地度过这个夜晚,还是会在“空心鬼”搅动的黑暗肠道里被弄个半碎;佩里格林女士是会得救,还是大家会在这条鬼路上游荡得迷失了方向,直到她时日耗尽;我还会不会活着见到我的家或是我父母:这些全部取决于一只瘦小的异能鸽子。
我走在队伍前面,感觉着“空心鬼”,但实际上是鸽子在为我们带路,它就像追着一股气味的猎犬使劲拉着链条。当鸽子往左飞,大家就向左转,它往右猛拉,大家就向右转。我们像绵羊一样顺从,即便有时它带我们进入的街道里满布崴脚的弹坑或是被肢解到只剩骨架的建筑物,我们也硬着头皮沿路摸索。那些建筑物参差不齐的铁矛尖隐隐约约地潜伏在摇摆的火光中,把角度对准我们的喉咙。
经过那个晚上的种种可怕事件,我前所未有地疲惫,脑袋奇怪地刺痛,双脚抬不起来。炸弹的隆隆声安静下来,警报声也终于渐渐停止,我好奇之前让自己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是不是所有那些毁灭性的噪音。相比之下,现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充满了不易察觉的声音:水从污水管道里涌出,被困住的狗哀号着,嘶哑的声音呻吟着求救。偶尔会有“旅伴”突然在黑暗中出现,那些阴魂般的身影像是从地狱中逃出的,他们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猜疑,手里随机抱着一些东西——收音机、掠夺来的银币、一个镀金的盒子或一个丧葬用的骨灰瓮。死人带着死人。
我们来到一个丁字路口,停了下来,鸽子在左右之间仔细权衡着。女孩儿小声鼓励它:“来吧,温妮,你是一只好鸽子,为我们指路。”
伊诺克靠过来窃窃私语道:“如果你找不到雷恩女士,我就亲手把你穿在烤肉叉上烤了。”
鸽子跳进空中,极力向左。
梅莉娜怒视着伊诺克。“你是个混蛋。”她说。
“我看重结果。”伊诺克回答。
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地下车站,鸽子带大家穿过车站的拱形入口进入购票大厅,我刚要脱口而出“我们要坐地铁了——聪明的鸟儿”,却意识到这是个废弃的大厅,售票亭的百叶窗闭合着。尽管看起来不会很快有列车进站,我们还是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大家穿过一扇锁链已经解开的门,沿一道走廊来到一个很深的楼梯间。走廊里排满剥落的布告和碎裂的白瓷砖。我们沿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进入这座城市嗡嗡作响、靠电灯点亮的肚子里。
每到一个楼梯过渡平台,我们都不得不绕过一些裹在毛毯里睡觉的人:起初是独自睡的几个,接下去是三五成群的一些,像分散的火柴棍一样躺着,然后,当我们到达最底层,连续不断的人潮横扫过地下站台——数以百计的人挤在铁轨和一道墙之间,他们或蜷缩在地上,或摊开四肢躺在长凳上,又或者陷在折叠椅里。那些没睡的人有的摇着怀里的婴儿,有的读着平装书,有的打着扑克牌,还有的正在祷告。他们不是在等列车——并无列车驶来,他们是躲避轰炸的难民,这里是他们的避难所。
我试图感知“空心鬼”,但周围有太多张脸、太多影子。如果我们还剩一点运气的话,不得不靠它支撑一会儿了。
现在怎么办?
我们需要鸽子指引方向,可它看起来有些短暂的迷惑——和我一样,很可能是人群让它不知所措。于是我们站在原地等待,睡觉的人发出的呼吸声、打鼾声和喃喃的呓语声奇怪地萦绕在我们周围。
过了一分钟,鸽子身体绷紧,朝铁轨飞去,然后像悠悠球一样又被拉紧的绳索拽了回来。
我们踮着脚绕过躺在地上的人来到站台边,然后跳下坑道。铁轨沿这条坑道延伸,消失在车站两头的隧道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的未来就躺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在其中一条黑暗的敞口隧道里。
“呃,我希望咱们不用进到那里晃荡。”奥莉弗说。
“咱们当然要进去,”伊诺克说,“如果不把能找到的每条下水道都探究一番,我们就没法儿好好享受假期。”
鸽子向右跳去,我们开始沿铁轨前行。
我像玩跳房子游戏那样跳过一个油乎乎的水坑,又跳过一大群从我脚下窜过去的大老鼠,奥莉弗尖叫一声跑进布朗温怀里。漆黑骇人的隧道在我们面前张开,我突然想到如果在这里遇到“空心鬼”可糟了——这里没墙可爬,没房子可躲,也没有墓穴盖可在我们身后关闭。这里笔直而深长,只有几只红色的灯泡照明,相隔甚远地闪着微光。
我加快了脚步。
黑暗逐渐将我们包围。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常常和爸爸玩捉迷藏,总是我藏他找。我对躲藏真的很在行,主要因为我和其他四五岁的孩子不同,那时我有种奇异的能力,能长时间保持绝对的安静,另外也完全没有类似幽闭恐惧症的毛病:我能把自己塞进后壁橱里最狭小的间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待上二三十分钟,度过属于我的欢乐时光。
这就是为什么全黑的封闭空间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或者为什么,至少对于我来说,一条除了火车和铁轨之外别无他物的隧道和一座沿途有各种各样鬼怪冒出来的开阔墓地相比,前者要好对付一些。然而,我们往隧道里走得越深,一股潮乎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度恐惧感就越让我难以承受——那是一种和感知到“空心鬼”完全不同的感觉,仅仅是个糟糕的感觉。于是我催促大家快走,以我们当中走得最慢的人的最快速度行进,我不断催促梅莉娜,直到她大吼着叫我退后,持续分泌的肾上腺素令我强烈的疲劳感荡然无存。
走了很长一段路,又过了几个丫字形的隧道分岔后,鸽子把我们带至一段废弃的铁路,那里枕木扭曲发霉,地上一滩滩死水。列车在远处的隧道中通过,由此产生的压力就像某个巨大生物咽喉里的气息一样把空气推来推去。
然后,在我们前面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针尖般闪烁的光点,光点很小却在快速增大。艾玛大喊:“列车!”大家分散开,后背紧靠在墙上。我遮住双眼,等待火车引擎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近距离地响起,但它始终没有来——我能听到的只有小声的高音轰鸣,很肯定它是从自己脑袋里传来的。正当隧道被点亮、白光将我们包围时,我的耳朵感受到突然的压力,然后光就消失了。
我们在眩晕中跌跌撞撞地离开墙边。现在脚下的铁轨和枕木焕然一新,就像是刚铺上去一般;隧道闻上去没有那么强烈的尿味儿了;沿路的灯变亮了,发出的光并非持续不断,而是一闪一闪的——因为它们根本不是电灯泡,而是煤气灯。
“刚刚发生了什么?”我问。
“我们跨进了一个时光圈。”艾玛说,“但那是什么光,我从没见过像那样的东西?”
“每一个时光圈入口都有它的特殊之处。”米勒德说。
“有人知道我们在什么年代吗?”我问。
“我猜是十九世纪后半段,”米勒德说,“在1863年以前,伦敦还根本没有地下交通系统。”
然后,我们身后又出现了一道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热风和雷鸣般的咆哮。“列车!”艾玛又一次大喊,而这次真的是列车驶来了。我们一头扑到墙上,此时列车在噪音、灯光和喷射的烟雾形成的飓风中疾驰而过。它看起来不太像现代的地铁列车,更像是小型机车,甚至还有一节守车。守车里有个留着黑色大胡子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忽明忽暗的提灯,当列车在下一个转弯处飞驰而过时,他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我们。
休的帽子从头上被吹了下来,车从帽子上轧了过去。他走过去捡起来,发现它被轧碎了,于是又生气地扔到地上。“我不喜欢这个时光圈,”他说,“我们才到这儿十秒的时间,它已经在试图杀死我们了,等我们把不得不做的事做完就离开吧。”
“我举双手赞同。”伊诺克说。
鸽子继续引导我们沿铁轨前行,过了大约十分钟,它停下来,朝向看起来像是一面空墙的东西。我们很不解,直到我抬头去看,注意到墙面与天花板的交界处有一扇部分被伪装起来的门,就在我们头顶上方二十英尺的地方。由于看上去没有别的方法能够到它,奥莉弗脱掉鞋子飘上去看个究竟。“门上有个锁,”她说,“一个密码锁。”
在门底部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鸽子大小的生锈的洞,但那对我们毫无帮助——我们需要密码。
“有想法吗,密码会是什么?”艾玛向所有人提问。
大家要么耸耸肩,要么面无表情。
“一点儿也没。”米勒德说。
“我们得猜猜。”她说。
“也许是我的生日,”伊诺克说,“试试3-12-92。”
“为什么会有人知道你的生日?”休说。
伊诺克皱起眉头:“就试一下呗。”
奥莉弗来来回回地旋转着拨号盘,然后试着开锁:“抱歉,伊诺克。”
“我们时光圈的日期呢?”贺瑞斯提议道,“9-3-40。”
门还是没开。
“密码不会那么容易猜的,比如是个日期这种,”米勒德说,“那就失去上锁的意义了。”
奥莉弗开始乱试一通,我们站在旁边看着,随着每一次尝试的失败变得更加焦虑。与此同时,佩里格林女士悄悄从布朗温的外套里溜出来跃到鸽子跟前,鸽子正牵引绳的末端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啄着地面。当它看到佩里格林女士时试图跳开,但校长跟着它,喉咙里低声发出稍带恐吓感的颤音。
鸽子拍打翅膀飞到梅莉娜肩上,佩里格林女士够不到它了,她站在梅莉娜脚边,朝着鸽子粗声鸣叫,这似乎令鸽子极度紧张。
“佩女士,你在干吗?”艾玛问。
“我觉得她想跟你的鸟要什么东西。”我对梅莉娜说。
“如果鸽子认路,”米勒德说,“或许它也知道密码。”
佩里格林女士转向他大叫一声,然后回过头看着鸽子叫得更大声了。鸽子试图躲在梅莉娜脖子后面。
“也许鸽子知道密码,却不晓得怎么告诉我们,”布朗温说,“但它能告诉佩里格林女士,因为她们都说鸟语,然后佩里格林女士可以告诉我们。”
“让你的鸽子跟我们的鸟说话。”伊诺克说。
“你们的鸟有温妮的两倍大,而且鸟喙和两只爪子都很尖利,”梅莉娜说着后退一步,“她被吓到了,我不怪她。”
“没什么好怕的,”艾玛说,“佩女士永远不会伤害其他鸟,那是违反伊姆布莱恩准则的。”
梅莉娜的眼睛睁大了,然后又眯起来:“那只鸟是伊姆布莱恩?”
“她是我们的校长!”布朗温说,“阿尔玛·勒菲·佩里格林。”
“充满惊喜,是不是?”梅莉娜说,然后以一种并不算友善的方式大笑起来,“如果你们身边就有一个伊姆布莱恩,再找一个来干吗?”
“说来话长,”米勒德说,“用一句话说就是,我们的伊姆布莱恩需要帮助,而只有另一个伊姆布莱恩能帮她。”
“快把那只该死的鸽子放到地上,好让佩女士能跟和它说话!”伊诺克说。
终于,梅莉娜不情愿地同意了:“来吧,温妮,你是个好女孩儿。”她把鸽子从肩上拿起,再轻轻地放到自己脚边,然后将鸽子的牵引绳压在自己的鞋子下面,这样它就不能飞走了。
大家围成一圈,注视着佩里格林女士朝鸽子逼近。它试图逃跑,却毫无准备地被牵引绳拉住了。佩里格林女士正对着它的脸,又是高鸣又是低吟,我们就好像在看一场审讯。鸽子把头埋到翅膀下面开始发抖。
佩里格林女士在它头上啄了一下。
“嘿!”梅莉娜说,“快住手!”
鸽子继续埋着头没有回应,于是佩里格林女士又更用力地啄了它一下。
“够了!”梅莉娜说着抬起压在绳子上的那只脚,伸手下去抓鸽子,可还没等她的手指抓到鸽子,佩里格林女士就用爪子在绳子上猛地割了一下,又用喙钳制住它一条纤细的腿,然后跳着跑开了,鸽子一边尖叫一边乱动。
梅莉娜吓坏了。“回到这儿来!”她暴怒地大喊,眼看就要跑去追她们,这时布朗温抓住了她的胳膊。
“等等!”布朗温说,“我肯定佩女士知道她在做什么……”
佩里格林女士沿着铁轨跳了一小段距离,在任何人都够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鸽子在她嘴里挣扎,梅莉娜奋力抵抗布朗温,但只是白费力气。佩里格林女士似乎在等待鸽子筋疲力尽放弃挣扎,但后来她变得没耐心了,开始叼着鸽子的腿把它荡来荡去。
“求你了,佩女士!”奥莉弗大喊,“你会杀了它的!”
我差点儿就冲上去劝架,但鸟儿们此刻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爪子和鸟喙,没人能靠近把她们分开。我们大叫着恳求佩里格林女士停下。
终于,她停了下来,鸽子从她嘴里掉落,摇摇晃晃站起来,它受惊过度以至于无法逃走。佩里格林女士用和之前一样的方式对它高声鸣叫,这一次鸽子啾啾叫了几声作回应。继而佩里格林女士用喙轻叩了地面三下,然后十下,然后五下。
3-10-5。奥莉弗试了这组密码,锁砰一声开了,门往里打开,一条绳梯沿墙壁向下伸到地面上。
佩里格林女士的审问起作用了,她做了她需要做的来帮助我们所有人,得到这样的帮助,我们也许会宽恕她的行为——假如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事:她又叼起那只头晕眼花的鸽子的腿,似乎是为了泄愤,佩里格林女士把它重重地扔到墙上。
这一幕让所有人惊恐得倒抽一口冷气,我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莉娜挣脱布朗温,跑过去捡起鸽子。鸽子软绵绵地挂在她手上,它的脖子断了。
“我的鸟啊,她把它杀了!”布朗温大叫。
“我们为了抓到那个家伙经历了那么多,”休说,“现在看哪。”
“我要跺烂你们伊姆布莱恩的脑袋!”梅莉娜尖叫道,愤怒令她发狂。
布朗温又一次抓住她的胳膊:“不,你不能那么做!住手!”
“你们的伊姆布莱恩是野蛮人!如果她就是这么做人的,我们跟幽灵一起反而更好!”
“收回你说的话!”休大喊。
“我不收回!”梅莉娜说。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了更多刺耳的话,差点儿就要大打出手。布朗温拦着梅莉娜和艾玛,我拦着休,直到他们怒气消退。如果不是因为悲痛,恐怕他们还要吵下去。
大家都不太敢相信佩里格林女士的所作所为。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伊诺克说,“只不过是一只笨鸽子。”
“不,它不是。”艾玛说,她立即责骂起佩里格林女士,“那只鸟是雷恩女士的私人朋友,它有几百岁高龄,被写在了《传说》里,而现在它死了。”
“被谋杀了!”梅莉娜说,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当你毫无缘由地把什么给杀掉,那就叫谋杀。”
佩里格林女士漫不经心地啄着她翅膀下的一只小虫子,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某个邪恶的东西进入她体内了,”奥莉弗说,“这一点也不像佩里格林女士。”
“她在改变,”休说,“变得更具兽性了。”
“我希望她体内仍然剩有一些人性的东西可以来拯救。”米勒德忧郁地说。
大家都希望如此。
我们爬出隧道,每个人都迷失在自己焦虑的思绪中。
越过那扇门是一道走廊,走廊通往一段台阶,台阶后面又是一道走廊和另一扇门,这扇门通向一个充满日光的房间,房间里“衣”满为患:挂物架上、壁橱里、衣柜中,全都塞满了衣服。还有两扇屏风——屏风后面是可以换装的隐私空间,有几面独立的镜子,以及一张缝纫桌,桌上摆着缝纫机和成匹的坯布。这里既是时装店又是工作坊——也是贺瑞斯的天堂,他几乎是做着侧手翻翻进房间的,嘴里大叫着:“我在天堂里!”
梅莉娜闷闷不乐地躲在后面,不跟任何人讲话。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是一个乔装室,”米勒德回答,“旨在帮住到访的异能人乔装成这个时光圈里的普通人。”他指着一个带框的示意图说,图中示范着如何穿搭这个时期的衣服。
“身在罗马时!”贺瑞斯边说边朝一个挂满衣服的架子跳去。
艾玛让所有人换装。除了帮我们融入当地,新衣服也许也能摆脱掉跟踪我们的幽灵。“把你们的毛衣套在里面,以防我们遇到更多的麻烦。”
布朗温和奥莉弗把一些看起来普通的裙子拿到屏风后面。我脱下沾满灰尘和汗渍的裤子还有夹克,换上了一套搭配不协调却相对干净的西装。西装刚一上身,我便感到浑身不自在,真纳闷,这么多个世纪以来,人们怎么会一直穿着如此僵硬、正式的衣服。
米勒德穿上一套看起来很有型的衣服坐在镜子前。“我看起来怎么样?”他问。
“像一个穿着衣服的隐形男孩儿。”贺瑞斯回答。
米勒德叹了口气,在镜子前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脱光衣服又消失了。
贺瑞斯一开始的兴奋劲儿已经减退。“这里可供选择的衣服糟透了,”他抱怨道,“不是有虫洞就是用不协调的布料打上了布丁!我烦透了自己看起来像个街头流浪儿。”
“街头流浪儿可以混进去,”艾玛在她的换装屏风后面说,“戴礼帽的小绅士可混不进去。”她穿着闪亮的红色平跟鞋和一袭短袖、及膝的蓝裙出现,“你觉得怎么样?”她边说边旋转着,裙子鼓了起来。
她看起来像《绿野仙踪》里的桃乐丝,但更可爱。不过当着大家的面,我不知道要如何告诉她,于是取而代之,咧开嘴对她笨拙地一笑并且竖起大拇指。
她大笑。“喜欢这件?喔,那太糟糕了。”她忸怩地浅笑着说,“会太引人注目的。”随后一个痛苦的表情在她脸上掠过,仿佛因考虑到在我们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和一切有待解决的问题,她为自己大笑——为那不过短暂一刹的欢愉感到内疚,她躲回屏风后面。
我也感觉到了:恐惧,我们所目睹的恐怖场景的重量。那些场景在我脑海中形成了可怕的回路,无休止地循环上演。但你不能每一秒都感觉很糟,我想告诉她。笑不会雪上加上霜,就像哭不能雪中送炭一样,那并非意味着你不在乎或者已经忘却,那只不过意味着你有人性。同样,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当她再次从屏风后面出来时,穿了一件麻袋似的女士衬衫和一条扫过脚面的扫帚裙,衬衫的袖子撕破了(看上去像小顽童得多),不过她仍然穿着那双红鞋,艾玛对闪闪发光的东西总是毫无抵抗力,无论这闪光有多小。
“这个呢?”贺瑞斯找到一顶蓬松的橘色假发,他摇着假发问,“这个要怎么帮哪一个‘乔装成普通人’?”
“因为看起来像是我们要去嘉年华。”休抬头看着墙上一张嘉年华的广告海报说。
“等一下!”贺瑞斯说着走到海报下面,和休一起抬头去看,“我听说过这个地方!它是一个古老的旅行者时光圈。”
“什么是旅行者时光圈?”我问。
“曾经遍布整个异能界,”米勒德解释道,“战略性地被放置于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时间和地点。它们组成一段类似‘泛欧旅行’的旅程,一度被看作是任何有教养的异能人所受教育的关键组成部分。当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出国旅行还相对安全。我没意识到还有旅行者时光圈留了下来。”
然后他沉默了,迷失在对美好时代的追忆中。
待所有人换装结束,我们把换下来的二十世纪的衣服丢作一堆,便跟着艾玛穿过另一扇门走出去,进入一条堆满垃圾和空木箱的小巷。我听出远处传来嘉年华的声音:管风琴无节律的呼哧声和人群隐约的喧闹声。即使紧张疲惫,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兴奋。曾经,这可是异能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的东西。我父母甚至从未带我去过迪士尼世界。
艾玛照常下指示:“待在一起,注意看雅各布和我的暗号,别跟任何人说话,别看任何人的眼睛。”
“我们怎么知道该去哪儿呢?”奥莉弗问。
“我们得像伊姆布莱恩一样思考,”艾玛说,“如果你是雷恩女士,你会藏在哪儿?”
“哪儿都行,除了伦敦?”伊诺克说。
“如果某人没有谋杀鸽子就好了。”布朗温愤愤不平地盯着佩里格林女士。
校长站在鹅卵石上抬头看着我们,但没人想碰她。我们不得不让她远离自己的视线,所以贺瑞斯回到乔装室里拿了一只牛仔布麻袋来。佩里格林女士并不喜欢于这样的安排,但没人打算把她抱起来——尤其是布朗温,看起来对她相当地反感——于是佩女士自己爬进麻袋里,任贺瑞斯用一根皮条把袋口系了起来。
透过狭窄小巷里的叫嚣,我们追随着嘉年华的饮宴声。叫嚣声来自巷子里推着木推车的小贩们,他们兜售着蔬菜、成袋的谷物和刚杀的兔子(装谷物的麻袋布满灰尘),瞪着饥饿的眼睛的孩子们和瘦猫潜伏和徘徊在那里。女人们蹲在排水沟边削着土豆皮,她们脏兮兮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用扔掉的土豆皮建造着一座座小山。尽管我们非常努力地想偷溜过去,不要引人注意,但当我们经过时似乎每个人都转过身盯着我们:小贩们,孩子们,女人们,那些猫,还有那些被倒挂着的摇摆不定、眼睛浑浊的死兔子。
即便穿着一身合适的新衣服,我还是明显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我意识到,要融入当地,表现和服装同等重要,而我和朋友们都没有表现出和这些人一样垮着肩、目光躲闪的态度。未来如果想有效地把自己乔装成幽灵,我可得好好磨练自己的演技了。
随着我们走近,嘉年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气味也越来越浓——烹调过度的肉、烤坚果、马粪、人粪,还有煤火冒出的烟,全部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的气味,令周围的空气变得厚重起来。最后,我们到达一个很大的广场,嘉年华正在那里热烈欢快地进行着。广场上挤满了众多的人、颜色鲜艳的帐篷和多到令我一眼望不尽的活动,这整个场面猛攻着我的感官。有演杂技的、走钢丝的、扔飞刀的、吞火的,还有各色街头艺人。一个江湖郎中在马车后部推销秘方药:“稀有补品,能强化内脏,能防传染性寄生虫,能抗有害健康的湿气、恶性臭气!”邻近的舞台上和他竞相博眼球的是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大嗓门卖艺人和一只看起来像史前生物的大家伙,它灰色的皮肤从身体上耷拉下来,上面布满瀑布般的皱纹。当我们挤进人群经过舞台时,我用了整整十秒才认出那是一头熊。它被剃光了毛绑在一把椅子上,穿着一件女士连衣裙,当它的眼睛从脑袋里鼓出来的时候,卖艺人笑嘻嘻地假装给它上茶,大喊着:“女士们先生们!向你们呈现全威尔士最美丽的女士!”——这为他赢得一阵大笑。我有点希望那只熊挣断链条,在那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吃掉那个男人。
这一切犹如梦境般疯狂,令我头晕目眩,为了对抗这影响,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用手掌抚摸着手机光滑的玻璃,将眼睛闭起片刻,小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时间旅行者。这是真实的,我,雅各布·波特曼,正在进行时间旅行。”
这已经足够惊人,更惊人的也许是时间旅行没把我脑子弄坏掉这个事实;出于奇迹,我还没沦落成在街角语无伦次大喊大叫的疯子。人的心理比我想象中柔韧得多,能够延展以容纳下各种矛盾和看来不可能的事——对我来说很是幸运。
“奥莉弗!”布朗温大喊,“离开那儿!”我抬起头看到她猛地把奥莉弗从一个弯腰和她说话的小丑身边拉走,“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绝不要和普通人说话!”
我们的队伍太大,要保持大家待在一起是一项挑战,尤其像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为了吸引孩子而专门设置的娱乐项目。布朗温扮演起女训导员的角色,每当有人离队靠近货摊,去看颜色鲜艳的纸风车或冒着热气的煮糖时,她都要把我们赶到一起。奥莉弗是最容易分神的,似乎常常忘了我们处在严重的危险之中。正因为他们并非真是小孩儿,才让这么多孩子保持步调一致成为可能——因为他们心中有一些更年长的本质,和他们幼稚的冲动抗争并保持着平衡。如果是真正的小孩儿,我敢肯定那就没希望了。
我们没有目标地闲逛了一会儿,寻找着与雷恩女士相像的人,寻找着异能人看来可能会藏身的地方。但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带有异能色彩——这一整个混乱又奇特的时光圈对异能人来说是完美的伪装。而即使在这里,人们还是注意到了我们,当我们经过时他们会略微转过头。我开始变得极度多疑起来,我们周围有多少人是幽灵的间谍——或者是幽灵本身?我对那个小丑尤其警惕,就是布朗温把奥莉弗从他身边拉开的那个。他不断地出现,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已经在我们面前经过五次了:在一个胡同口徘徊,透过一扇窗子向下凝视,从一个帐篷形的照相亭里注视我们,他凌乱的头发和令人恐惧的妆容与一幅田园风味的郊野背景画奇特地相互冲突着。他似乎同时出现在所有地方。
“像这样在户外待着不太好,”我对艾玛说,“我们不能永远转圈子。人们在注意我们呢,小丑们。”
“小丑们?”她说,“无论如何,我同意你说的,但周围一片疯狂,很难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我们应该从对任何嘉年华来说一致最具异能色彩的部分开始,”伊诺克闯进我们中间说,“杂技表演。”他指向广场边上一个花哨的高布景板,“杂技表演和异能人相伴而行,就像牛奶和饼干,或者‘空心鬼’和幽灵。”
“通常是的,”艾玛说,“但幽灵也了解这点。我肯定雷恩女士如果藏在如此明显的地方是不会这么久还没被抓的。”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伊诺克说。
我们没有,于是我们改变方向朝杂技表演的地方走去。我回头去看那个一脸淫笑的小丑,但他已经融入了人群中。
在杂技表演的地方,一个邋遢的嘉年华揽客员正透过扩音器大喊,允诺只花一点小钱就能一睹“合法范围内可以观看到的最令人震惊的大自然的失误”,表演叫作“奇人异事大集合”。
“听起来像我出席过的餐后派对。”贺瑞斯说。
“这些‘奇人异事’当中有些可能是异能人,”米勒德说,“那样的话,他们也许知道一些关于雷恩女士的事,依我看入场费是值得的。”
“我们付不起入场费,”贺瑞斯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沾着棉絮的硬币。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看杂技表演还要付钱了?”伊诺克说。
我们跟着伊诺克绕到杂技表演的背面,在那里它像墙一样的布景板被一个不怎么结实的大帐篷所替代。当我们正搜索着能溜进去的缺口时,门帘从里面拉开了,一对穿着考究的男女突然出现在眼前,男人搂着女人,女人正给自己扇着扇子。
“让开!”男人吼道,“这位女士需要空气!”
门帘上有张告示牌,上面写着:非演员禁止入内。
我们悄悄溜进去却立刻停住了: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孩儿坐在入口附近一把装饰着缨球的凳子上,显然是有公职身份。“你们是演员?”他说,“除非是演员,不然禁止入内。”
艾玛假装生气地说:“我们当然是演员。”为了证明,她在指尖生起一团微小的火焰再放到眼睛里熄灭。
男孩儿耸耸肩,对此无动于衷:“那就请便吧。”
大家拖着脚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眨着眼睛,我们的眼睛在慢慢调整以适应黑暗。杂技表演篷是一座低矮的帆布迷宫——一条单一的过道被引人注目的火把点亮,过道里每隔二三十英尺就会遇到急转弯,于是每到一个拐角我们都会碰上新的“自然界的怪物”。稀稀疏疏的观众,有人大笑着,有人脸色苍白发着抖,朝着相反的方向从我们身边跌跌撞撞地走过。
起初看到的几个奇人做的是杂技表演的常规演出,不是特别具有异能色彩:一个全身被文身覆盖的“插图”人,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女人轻抚着下巴上的长胡须咯咯笑,一个人体针垫在自己脸上刺满针,再用锤子把钉子敲进自己的鼻孔。我觉得这些表演很了不起,而此时朋友们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他们其中有些人已经跟着佩里格林女士在杂技表演里做过“泛欧旅行”[1]了。
在一条写着“神奇火柴人”的横幅下面,一位绅士的身上用胶水粘了数以百计的纸板火柴,他把身体撞向一个装扮相似、穿着火柴棍衣服的男人,胸前爆发出一团火焰,他假装惊恐地拼命拍打。
“业余的。”艾玛一边咕哝一边把我们拉向下一个有吸引力的表演。
随着我们不断深入,表演的怪异程度也逐步上升。一个穿着长流苏裙的女孩儿身上缠了一条巨蟒,巨蟒听从她的命令扭动和舞蹈。艾玛承认,这个表演至少和异能沾点儿边,因为迷惑蛇的能力是只有辛追格斯提才能拥有的。但当艾玛跟那个女孩儿提起雷恩女士时,她冷冷地盯着我们,她的蛇发出嘶嘶声,露出了毒牙,于是我们继续前行。
“这是浪费时间,”伊诺克说,“佩里格林女士就要没时间了,而我们却在游览嘉年华!为什么不搞点甜点心痛快地玩儿他一整天?”
不过,只剩下最后一个奇人表演没看了,于是我们继续往里走。最后的舞台上除了一面浅色的背景布、一张上面摆着鲜花的小桌子和一张被画架支撑的告示牌就什么也没有了,告示牌上写着“闻名世界的折叠人”。
一个舞台工作人员拖着一只行李箱走上台,把箱子放下他就离开了。
一群人聚集过来。手提箱置于舞台中央。人们开始大喊:“开始表演!”“把奇人带出来!”
箱子轻晃几下,然后开始抖动起来,前后摇摆着,直到侧面着地翻倒在地上。人群朝舞台挤去,注视着箱子。
锁扣发出砰的一声,然后箱子非常缓慢地打开了。一双白色的眼睛向外窥视着人群,随后箱子开得更大了一点,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长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戴着一副小圆眼镜的成年男人的脸,他以某种方式把自己折起来装进了尺寸不超过我躯干大小的行李箱里。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随着奇人把自己的四肢一一伸展开,走出那个小到不可思议的箱子,掌声变得更热烈了。他非常高,而且和竹竿一样瘦——瘦得太惊人了,事实上,他的骨头看起来就要穿过皮肤折断了。他是一个人体惊叹号,却表现得如此有自尊,令我无法取笑于他。他严厉地将高声喊叫的人群审视一番,然后深深鞠下一躬。
然后他用一分钟演示了自己的四肢如何以各种各样、异乎寻常的方式弯曲——他将膝盖弯曲,如此一来脚面就触到了髋部,随后髋部合拢,于是膝盖触到了胸口——在更多的掌声和鞠躬过后,表演结束了。
当人群慢慢散去,我们继续留在那里。折叠人正要离开舞台时,艾玛对他说:“你是异能人,对吗?”
男人停了下来。他慢慢转过身,带着专横恼怒的样子看着她。“对不起?”他用浓重的俄国口音说。
“很抱歉这样把您牵扯进来,但我们需要找到雷恩女士,”艾玛说,“我们知道她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噗!”那男人用一个介乎于大笑和吐痰之间的声音打发她。
“事情紧急!”布朗温恳求道。
折叠人双臂交叉成一个瘦骨嶙峋的X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然后离开了舞台。
“现在怎么办?”布朗温问。
“我们继续找。”艾玛回答。
“要是我们没找到雷恩女士呢?”伊诺克说。
“我们继续找。”艾玛咬着牙说,“大家都明白了没?”
每个人都完全明白,我们别无选择。如果这样行不通——如果雷恩女士不在这里或者我们不能很快找到她——那么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我们就会像从未来过伦敦一样失去佩里格林女士。
我们原路返回,走出杂技表演棚,沮丧地经过现下空荡荡的舞台,经过那个相貌平平的男孩儿,走出帐篷进入日光里。大家站在出口外面,不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候那个相貌平平的男孩儿从门帘里探出身来。“怎么了?”他说,“表演不合你们意?”
“表演……很好。”我边说边朝他挥手告别。
“对你们来说不够异能?”他问。
他的话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你说什么?”艾玛问。
“维克玲和鲁克里,”他说着越过我们指向广场的远端,“那里是真正的表演上演的地方。”说完他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又躲回到帐篷里。
“这真是神秘。”休说。
“他刚才说异能?”布朗温说。
“维克玲和鲁克里是什么?”我问。
“一个地方,”贺瑞斯说,“也许是这个时光圈里的什么地方。”
“可能是两条街相交的地方。”艾玛说完又拉开帐篷的门帘,想问问男孩儿他是不是那个意思,但他已经不见了。
于是大家动身穿过人群,朝着他指过的地方——广场遥远的另一端进发,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了两条名字古怪的街道上,我们甚至不确定它们是否存在。
出了广场,走过几个街区,从某个地方开始,人群的噪音逐渐消退,被工业的叮咣声和喧哗声取代,烤肉和动物粪便浓郁刺鼻的气味被一种难闻得多却又难以形容的恶臭取代。我们穿过一条有围墙的河——河里满是黑色的淤泥——进入了一个有很多工厂和劳教所的地区,房顶上的大烟囱往天空中吐着黑烟,我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维克玲街。大家沿着维克玲街朝一个方向走去,寻找着鲁克里街,直到它在一条开放的大阴沟处到达尽头,伊诺克说那是弗利特河[2],然后我们转身往回走。当走过之前在维克玲街上的起点时,那条街开始扭曲变形,工厂和劳教所缩成了矮胖的办公楼和不起眼的建筑物,空空的门脸没有任何标志,就像是一个故意匿名而建的社区。
我一直怀有强烈的不祥感,此时感觉变得更糟了,如果我们被算计了——被遣往这座城市的荒芜之区,在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遭到围攻怎么办?
这条街扭曲又再次变直,然后我撞到了艾玛身上,她走在我前面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着。前面,有一群人站在一个丁字路口,尽管嘉年华里湿热难耐,这群人中却有不少裹着外套和围巾。他们聚集在一栋特别的建筑物周围,站在那里抬头凝视着它,惊得目瞪口呆——就和我们现在一样。建筑物本身倒没什么特别——四层楼,上面三层不过是一排排的圆形窄窗,像老式办公楼一样。实际上,它几乎和周围所有的建筑物完全一样,只有一点例外:它完全被冰包了起来。冰覆盖了窗户和门,冰柱像长长的尖牙一样从各个窗台垂下来,雪从门口溢出,在人行道上聚积成巨大的雪堆。整栋楼看起来像是从里面被暴风雪袭击了。
我凝视着一个被雪摧毁的路标:“鲁-里彳——”
“我知道这个地方,”梅莉娜说,“这是异能档案馆,我们所有官方的履历都保存在这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艾玛问。
“瑟拉施女士曾培养我成为那里的女监察员的第二助理,考试非常难,我学习了二十一年。”
“它应该是像那样被冰覆盖的吗?”布朗温问。
“据我所知不是的。”梅莉娜说。
“这也是每年为了给规章制度挑毛病而召开伊姆布莱恩议会的地方。”米勒德说。
“伊姆布莱恩议会在这儿开?”贺瑞斯说,“这简直太简陋了,我还以为会是一座城堡或者类似的建筑。”
“这不是故意要醒目,”梅莉娜说,“你本来不应该注意到它的。”
“那他们对它的隐藏工作可做得太差了。”伊诺克说。
“就像我说的,通常它不是被冰覆盖的。”
“你觉得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
“不是什么好事,”米勒德说,“一点都不是好事。”
毫无疑问我们要靠近些一探究竟,但那并不意味着要像傻瓜一样冒失地闯进去。我们躲在远处观察,人们来了又走,有人试着开门,但门因被冻住紧闭着。人群变得稀疏了一些。
“嘀嗒、嘀嗒、嘀嗒,”伊诺克说,“我们在浪费时间。”
我们穿过剩下的人群,走上结冰的人行道。建筑物散发着寒气,大家发着抖把手插进口袋里御寒。布朗温想用她的蛮力把门拉开,门被直接拽了下来,合页横飞——但门后的走廊却完全被冰堵住。墙面与墙面之间,地面与天花板之间,全部填满了冰。幽蓝模糊的冰晶一直绵延进大楼深处。从窗户看去也是一样,我抹去一扇玻璃窗上的冰霜,接着又去擦另一扇,但透过两扇窗户能看到的都只有冰。仿佛这个地方的中心某处正在诞生一座冰川,条条冰舌正无孔不入地挤出来。
为了进去我们试尽了各种能想到的办法。我们绕楼寻找没被堵塞的门或者窗户,但每一个潜在的入口都被冰填满了。我们捡起石头和松动的砖块试着往冰上猛砍,然而冰几乎硬到超自然的地步,甚至连布朗温最多也只能挖到几英寸深。米勒德浏览《传说》,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提及这座建筑物,但一无所获。没有秘密可循。
最后,经过考虑权衡,我们决定冒一次险。大家在艾玛身边围成一个半圆,把她从人们的视线中遮起来,她加热双手,将它们放在堵住走廊的冰墙上。一分钟以后她的手开始陷进冰里,冰块融化成水缓缓淌下,在我们脚边形成水洼。但进程奇慢无比,五分钟后冰面才到她的胳膊肘。
“照这个速度,把这周剩下的时间都用上也只能进到大厅。”她说着把手臂从冰里抽出来。
“你觉得雷恩女士真的会在里面吗?”布朗温问。
“她必须在。”艾玛坚定地说。
“我发现乐观主义的思想侵袭的确令人大吃一惊,”伊诺克说,“如果雷恩女士在里面,那么她已经冻僵了。”
艾玛突然对他情绪爆发:“前景黯淡!破坏毁灭!我想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一定很开心,只不过因为那样你就可以说‘已经告诉过你了’!”
伊诺克惊讶地对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平静地说:“如果你喜欢,你可以选择活在幻想世界里,亲爱的,但我是现实主义者。”
“如果你除了单纯的批判还曾经提供过什么,”艾玛说,“如果你在紧要关头曾经给出过哪怕一个有用的建议,而不仅仅是对失败和死亡的前景耸耸肩,我也许能容忍你无休止的低落情绪!但依现在的情况看……”
“咱们什么都试过了!”伊诺克插话道,“我还可能有什么建议?”
“还有一样咱们没试过。”奥莉弗站在我们这群人边上大声说。
“是什么?”艾玛问。
奥莉弗决定用行动告诉我们,她离开人行道向人群中走去,转过身面对建筑物,然后放声大叫:“喂,雷恩女士!如果你在里面,请出来吧!我们需要你……”
没等她说完,布朗温就擒住了她,奥莉弗剩下的话都讲进了大个子女孩儿的胳肢窝里。“你疯了吗?”布朗温边说边把奥莉弗夹在腋下带回我们身边,“你会害我们全被发现的!”
她把奥莉弗放在人行道上准备进一步训斥,这时候眼泪开始顺着小女孩儿的脸淌下来。“就算我们被发现又如何呢?”奥莉弗说,“如果我们找不到雷恩女士,救不了佩里格林女士,就算整支幽灵军现在就对我们发起攻击又如何呢?”
一位女士走出人群向我们靠近,她年纪很大,脊背因年老而弯曲,部分面容被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她还好吗?”那位女士问。
“她很好,谢谢。”艾玛轻蔑地说。
“我不好!”奥莉弗说,“没一件事是对的!我们想要的向来只是平静地生活在我们的岛上,然后坏蛋来了,伤害了我们的校长。现在我们想做的就是帮助她,而我们甚至连这点也做不到!”
奥莉弗垂下头,委屈地哭起来。
“喔,那么,”那个女人说,“你们来见我真是太好了。”
奥莉弗抬起头看她,抽噎着说:“那是为什么?”
然后女人突然不见了。
冷不防地。
她就从衣服里消失了,她的斗篷一下子空了,随着一声空气的撞击声摊在人行道上。我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只小鸟从斗篷的褶层下面跳出来。
我僵住了,不确定是否该抓它。
“有人知道这是哪种鸟吗?”贺瑞斯问。
“我认为这是一只鹪鹩[3]。”米勒德说。
那只鸟拍拍翅膀,跳进空中,飞走了,消失在建筑物的侧面附近。
“别把她弄丢了!”艾玛大喊,大家都开始追着它跑起来,在冰面上滑行,拐过街角进入被雪填满的胡同。这条胡同位于结冰的建筑物和隔壁的建筑之间。
鸟不见了。
“见鬼!”艾玛说,“她去哪儿了?”
然后一连串奇怪的声音从我们脚下的地面传上来:金属的叮当声、说话声,还有一个好像冲水的声音。我们把雪踢开,发现砖块之间镶着两扇木门,像是煤窑的入口。
门没锁,我们把它们拉开,里面是向下通往黑暗的台阶,台阶被正在迅速融化的冰覆盖,冰化成的水大声地流进看不见的排水沟里。
艾玛蹲下向黑暗中呼喊:“喂?有人在那儿吗?”
“如果你们要来,”远处一个声音传回来,“就快点来!”
艾玛站起来,感觉很意外,然后大喊:“你是谁?”
我们等待答案。没人回应。
“我们在等什么呢?”奥莉弗说,“那是雷恩女士!”
“我们可不知道,”米勒德说,“我们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好吧,我要去找出答案。”奥莉弗说,还没人来得及阻止,她已经走到地窖门口纵身一跃穿门而过,轻轻地飘到了窖底。“我还活着!”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奚落着我们。
于是大家羞愧地跟上她的脚步,沿着台阶向下爬,来到一条穿过厚厚冰层打通的隧道。彻骨的冷水从隧道顶部滴下来,不断沿着墙壁滑落。隧道里并非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毕竟通道前方的转弯处有薄纱般的微光传来。
我们听到有脚步声越走越近,一道黑影爬上我们面前的墙。接着,一个穿斗篷的身影出现在通道转弯处,被光线衬托成黑色剪影。
“你们好,孩子们,”那个人影说,“我是巴伦西亚加·雷恩。你们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 * *
[1] 译者注:16、17世纪,为学习外国语言,观察外国的文化、礼仪和社会,英国人纷纷涌向海外,前往欧洲大陆学习、游历。作为教育过程组成部分的海外旅行,或者说教育旅行,成为英国绅士约定俗成且十分欢迎的实践。到17世纪后期和18世纪,“泛欧旅行”成为这一实践的巅峰。
[2] 译者注:弗利特河,River Fleet,也称舰队河,是伦敦最大的地下河,泰晤士河的重要支流之一。
[3] 译者注:鹪鹩,是一类小型、短胖、十分活跃的鸟,颜色为褐色或灰色,翅膀和尾巴有黑色条块,翅膀短而圆,尾巴短而翘。鹪鹩的英文单词是wren,与雷恩女士的Wren同音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