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去钓鱼
克莱莉尔一连睡了十六个小时。当她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她的随从影像正拿着一条毛巾站在床边。克莱莉尔惊觉房间里有股臭鸡蛋似的奇怪气味，于是猛地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气味竟从陶瓷盆里传来。盆里的水刚从铜管输送上来，还冒着热气。这气味与埃斯特维尔镇附近一处温泉的气味一模一样。以前，只要骑马半天即可抵达那里，镇上的人最爱去那里泡澡，放松全身酸痛的筋骨。看来，阿布霍森族人已经抢先一步，发明了从地下温泉引流而上的方法。
见克莱莉尔起了床，随从影像领着她来到陶瓷盆前，帮她洗漱更衣。此时的影像不像是个随从，反倒像是个给小婴儿洗澡的保姆。影像早已为克莱莉尔准备好了新衣裳：全新的亚麻内衣，还有一件蓝色的轻质羊毛连衣裙，裙子的袖口上装饰着银钥匙图腾。前天给她临时穿的皮革拖鞋还在原处，但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克莱莉尔的短刀放在鞋上，上面系着一根打了结的黑绳，可供她挂在腰间。
克莱莉尔将短刀挂在自己纤细的腰肢上，并试着将短刀从刀鞘中拔出，看其是否在刀鞘中活动自如。这里一派祥和。阳光正好，充足的睡眠使她精神焕发。楼下传来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应该还有厨师正在煎培根。
莫格依旧没在早餐时间出现。虽然和它认识没多久，但光从它的习性来看，克莱莉尔就知道莫格不仅不会错过任何一顿早餐，而且已经先她一步吃完了早餐。吃完早餐后，克莱莉尔走到大厅外的花园里散步。外面的气温比室内高，瑞特林河的河面上送来凉爽的北风。克莱莉尔沿着玫瑰园转了一圈，惊讶于这里竟有如此多不同种类的玫瑰。多数玫瑰花已然绽放，有红玫瑰、黄玫瑰和白玫瑰，甚至还有一种深蓝色的玫瑰，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黑玫瑰。克莱莉尔突发奇想，觉得黑玫瑰和阿布霍森族人还挺配，因为黑玫瑰带有一种死亡的意味。黑玫瑰理应献给阿布霍森族的先人，他们才是经常出没于冥界的英雄。
克莱莉尔穿过草坪，向那排橡树走去。她还从未仔细想过看见一只动物死去时的感受。以前在大森林里，她似乎已经对动物的死亡感到习以为常。但在基尔普家做客时，那天晚上的死亡场景……克莱莉尔有了一种与目睹动物死亡时相同的感受，但这种感受被放大了无数倍。
这样看来，她应该是天生具有阿布霍森族人对死亡的感知能力，同时还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狂暴因子。然而，正如卡尔格林所发现的那样，所有阿布霍森族人和王室成员都是技艺超群的咒契魔法师，可她在这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例如，她甚至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小贝对咒契如此着迷，而且还和咒契有如此强的联结。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局外人，而她自己也想置身事外吧。
克莱莉尔一手搭在一棵橡树上，感受着橡树向她手心传来的力量。这些古老的橡树已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现在已长得又高又壮。可就像她一样，它们也被困在这白色的围墙之中……
“你这是要去钓鱼吗？这主意真是太棒了。”
克莱莉尔被莫格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只见莫格从另一棵橡树后钻了出来，在克莱莉尔脚边坐下，仿佛已经等了她一上午。
“不是，但我可以去。”克莱莉尔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关于——”
“关于每天如何在早餐吃什么的问题上做出艰难的决定？”莫格插话道。
“不是，我想问的是关于——”
“关于那些影像怎么越来越少给我们端来又干又脆的食物了。”莫格再次插话道，“他们是受命照顾你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可得加把劲儿了。”
“什么？”
克莱莉尔转过身，这才发现影像随从一路默默尾随她，此刻正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它朝克莱莉尔鞠了一躬，怪异的脸在长袍的遮掩下让人看不清表情。
“哦，你可以走了。”克莱莉尔说。
影像一动不动。
“它不会走的。”莫格说，“它受命紧盯着你，可能也顺便负责保护你吧。”
“那它会把我说过的话向族长，我是说向我祖父汇报吗？”
“会啊。”莫格突然站起，开始用爪子挠地。克莱莉尔还以为它只是要清掉地面上的落叶和橡果，但只见它开始在地上比画起来。克莱莉尔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莫格是在地上写着什么东西。于是，她双膝跪地，看见了这样一句话：“它们不识字。”
“啊。”克莱莉尔朝莫格挤眉弄眼，示意莫格陪她一起在影像面前演一出戏。
“你一定是吃了带菌的面包才会变成这样的。”莫格说，“不过应该可以治。”
克莱莉尔叹了口气，一手捂住胃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影像。
“哦，没错，它的确有嫌疑。”莫格在地上扒拉了一下，表面上像是发现了一只美味的虫子，实则写下了另一条简短的信息：“我知道如何摆脱它们。”
“我想去参观一下塔楼里的书房。”克莱莉尔说，“我有几封信要写。”
“当然没问题，前提是你得用钓到的鱼奖励我。”莫格说，“钓鱼非常容易，因为河流都被施了咒语。鱼主要聚集在岛屿南端的水域里。塔楼里有现成的钓竿和鱼钩之类的东西，我们还可以让影像从厨房里送些虫子来。”
克莱莉尔知道，除非自己能给莫格一条鱼作为奖励，否则它肯定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只好说：“我明白了。我会给你钓上一条鱼作为奖励。”
两个小时后，三条瘦长的银鱼到手了。莫格将这种鱼称为“斯金纳鲹鱼”。钓完鱼后，克莱莉尔和莫格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们一同穿过南部草坪时，莫格突然停下脚步，两只耳朵动来动去。
“有人来了。”它说。
“是族长吗？”克莱莉尔问。
“不是。要是族长来了，出动的影像肯定会更多。我怀疑来者是你的情人贝拉提尔。”
“他可不是我的情人！”克莱莉尔抗议道。之前的两个小时内，真正花在抓鱼上的时间其实不过十五分钟。克莱莉尔将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莫格聊天上。莫格对克莱莉尔经历的一切都饶有兴趣。不过，每当克莱莉尔想把话题引到有关阿布霍森之家的事或如何才能逃离这里时，莫格都会故意转移话题，显然是对从旁偷听的影像有所顾虑。尽管聊得很开心，但克莱莉尔始终没提过小贝的表白，因此莫格要么是从她说过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要么就只是单纯地在开她的玩笑。
“那就算他是你的朋友好了。”莫格说，“不过不是普通朋友。”它一边说，一边和克莱莉尔一起左转，走上通往西门的小径。
“他就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算了，随你怎么说吧。”克莱莉尔低头看着莫格。莫格朝她眨了眨眼，装出一副纯良无辜的表情。克莱莉尔嗔怪道：“你还真是喜欢给人添乱啊！”
“我不怎么喜欢太容易的事情。”莫格说，“不过你的确比贝拉提尔更有挑战性。”
比起泰瑞尔和那个要人命的雅娜尔，克莱莉尔倒真希望是小贝来了。
她和莫格向西门走去，手持长柄剑的影像为他们开门。果然不出莫格所料，来者正是小贝！他看上去依旧面色苍白，一脸倦容，但气色明显比前天刚着陆时好了许多，尤其在一身华服的衬托下更是如此。上次克莱莉尔看见小贝身着这样的衣服，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学院见面的时候。一看见克莱莉尔，小贝的脸上就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可当他看见莫格从克莱莉尔的双腿后面悄悄溜出来时，笑容顿时消失了。
“克莱莉尔！怎么莫格也在……”
“你好啊，小贝。”克莱莉尔招呼道。莫格只是朝小贝眨了眨眼，便又歪头看着克莱莉尔手里提着的鱼，粉色的舌头耷拉在嘴外面，仿佛已不太听大脑使唤。
“我看你和莫格应该已经认识了。”小贝说，“而且它也要求你为它钓鱼了。”
“是她自愿的！”莫格说，“你看上去病恹恹的。”
“我之前受伤了。”小贝说，“多亏克莱莉尔救了我一命。”
莫格仰头看着克莱莉尔，翡翠般的绿眼睛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这你可没告诉我。”
“克莱莉尔其实连续救了我两次！”小贝迫不及待地接着说，“第一次是我被弩射中的时候，第二次是她帮我阻止了想置我于死地的一只肆行魔法生物。”
“阻止了一只肆行魔法生物？”莫格突然两眼放光，好像来了兴致，“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想知道你究竟怎么能……毕竟，以我对你的理解，你跟咒契魔法师之类的身份好像不太沾边……”
“我抓住了它的脚。”克莱莉尔颇不愿谈及这段经历，“它的双脚就像刀锋一般……话说回来，这条鱼要怎么处理？而且你怎么会在这里，小贝？”
就在她说话时，莫格睁大了双眼，但这个举动没有被克莱莉尔发觉。没人注意到这只猫的眼珠一转，它的内心正在盘算着什么。
“我当然是专程来探望你的。”小贝用笃定的口吻说道，仿佛这是他一有机会便肯定会做的事，“今天我本可以早点来看你的，结果怎么也没想到族长竟然让你待在这里，而且没人愿意向我透露你的藏身之处，于是我只好跑去族长那里当面询问。但说真的，要他开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交换，我被迫写了一封检讨书，检讨自己之前驾驶纸翼不慎惊扰马群和猎狗的行为。”
“好吧，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克莱莉尔说，“如我所料，我又成了一名囚犯。”
“族长跟我说，让你待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小贝有些不好意思，“但应该不会太久，只要基尔普被干掉——”
“那还要过多久呢？”克莱莉尔淡淡地问，“泰瑞尔并不打算采取行动，至少他的精力会先放在夏季末的狩猎活动上。况且谁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在他看来重要的事情会发生呢。”
“他说国王目前待在宫里十分安全。”小贝说，“但他确实对基尔普不怎么上心。对了，我得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因为我当初没有照你的意思，带你飞到埃斯特维尔镇。”小贝说，“不过，鉴于你姑姑也被抓到城里去了——”
“你说什么？！”
“可能用‘抓’这个词不太合适。他们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而把她带到拜里塞尔城去了。”小贝飞快地说，“这事族长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可能是他也才刚收到这个消息吧。今天早上，许多信鹰飞来飞去，所有的信鸽也都飞离了希尔费尔……”
“抓走我姑姑的人是基尔普吗？”
“是他下的命令没错。”小贝确认道，“据说基尔普对外宣称‘叛军’威胁到加西尔皇后的地位，因此你姑姑的人身安全也面临威胁。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表示亲眼见到过加西尔……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克莱莉尔板着一张脸。
“这一点你也不能百分百确认，对吗？”小贝面露难色。
“族长可以确认，只要他能进入冥界。”
“话是这么说。”小贝承认道，“但要找到你母亲的魂魄并没有那么容易。如果她确实在当天的晚宴上被害，那她的魂魄恐怕早已穿过第九道门。从她去世的时间推断，此刻你母亲的魂魄应该在第九道门后的区域出没，甚至可能已经通过了第七或第六道门。就连训练有素的族长都未必愿意冒这个险，更别说泰瑞尔了。”
“说白了就是他连下马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也不愿意！”
“不止如此。”莫格说，“泰瑞尔既害怕亡者，也害怕承担身为族长的重任。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未来过这里的原因，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提醒着他要承担起责任。可一旦在野外狩猎，他就能暂时忘记这些事情。”话语间，莫格发现了一朵蒲公英，用一只爪子故意抓挠起它的花朵来。
“什么？”克莱莉尔问，“怎么可能……”
她犹豫着没有说完，但从小贝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也赞成莫格的观点。原来泰瑞尔真的害怕亡者，而且在逃避身为族长的本职工作。
“他是胆小鬼吗？”克莱莉尔问。她忽然觉得泰瑞尔迟迟不愿对基尔普展开行动似乎解释得通了。
小贝摇了摇头。
“不……他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猎手，其无畏程度在狩猎队中无出其右者。无论面前是一头熊，还是一头野猪，泰瑞尔都无所畏惧。但他就是不愿意承担起族长应尽的责任。雅娜尔同样如此。我猜，由于长久以来无人威胁到他们自身或整个王国的利益，因此他们一直就这样得过且过。泰瑞尔已经当了近五十年族长，但据我所知还从未临危受命。正因如此，我一直努力训练自己，时刻准备着，以便日后在必要时能够当个好族长。”
“我以为你学习各种东西只是出于好奇。”莫格说，“害死猫的那种好奇。当然了，你可害不死我。”
“那他为什么要把我扔在这里？”克莱莉尔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出手帮助国王？”
“不知道。”小贝一脸落寞的表情，仿佛他才是让国王失望的那个人，“我觉得他最终还是会出手的。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件事并不在阿布霍森族族长的管辖范围之内，毕竟它跟亡者或死者之类的东西无关。而且泰瑞尔一门心思想着狩猎的事，因此恐怕只能等到夏末大狩猎结束后才会有所行动。在那之前，他估计不会做什么筹备工作……”
“国王在宫里真的安全吗？”克莱莉尔问，“基尔普手下的护卫可比宫里的护卫多得多。”
小贝耸耸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清楚。”
“那塔茜尔公主呢？有她现身的任何征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小贝说，“你笑什么，莫格？”
这还是克莱莉尔头一回看见一只猫开怀大笑，而且要不是小贝说起，她还以为莫格这副样子只是想吐出毛球而已。只见它双肩颤抖，双眼紧闭，喉咙中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几秒钟后，它终于恢复原来高傲的样子，说：“我觉得很多事情真是有趣。比如惧怕亡者的阿布霍森族族长，还有不愿继承王位的公主……这一切都太有趣了！”
“我并不觉得有趣。”克莱莉尔右手握拳，一拳打在自己左手的掌心上，发出一声有力的闷响，“如果我是阿布霍森族族长或公主，我就会做我该做的事。”
“是吗？”莫格问，“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该做的事’？”
克莱莉尔一时语塞。自从父母双双遇害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明确定位。可讽刺的是，就连原先的定位也只是父母强加给她的而已。
“我是一名猎手，大森林才是我的家。”她缓缓地说，“那是唯一一个我能理解它、它也能理解我的地方。但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而我也是时候改变改变观念了。”
“你会回到森林里去的。”小贝鼓励道，“但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不过我敢肯定，基尔普的诡计不会得逞，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常态。正如我向你承诺过的那样，我会带你飞到埃斯特维尔镇去。”
“你凭什么肯定基尔普的诡计不会得逞？”克莱莉尔步步紧逼，脸上流露出愤怒的神色，“现在根本就没人采取行动！我姑姑列敏会怎么样？要是他们把她……她只是个善良、聪明的草药学家，一直悉心照顾着我……他们肯定会把她关进地牢，就像当初他们对我做的一样，甚至还可能更糟！必须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
“别生气。”小贝恳求道。他后退一步，双手做出请克莱莉尔息怒的动作。
“我体内的狂暴因子还没有发作。”克莱莉尔咬牙切齿地说，“而且我也学会了如何控制愤怒。”
“她读了一本相关的书。”莫格帮腔道，“小贝，我可劝你小心点儿。你也读过那本书，理应知道狂暴战士发作起来有多么可怕。要是影像们没给她及时端来红酒，她就会捏起那个影像，将它折成两段，然后将碎尸扔在地上！”
“影像怎么能被折成两段呢？”小贝的关注点一下就被其他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吸引了去。
“一旦完全显形，它们的躯体和装备就会变硬。”莫格说，“它们可能遭受袭击，甚至被撕成几块。如果创造者技术精良，变成碎块后的影像还可以被拼凑起来，有的甚至还能够实现自我再生。这些内容应该在《影像简明纲要》这本书里都有记载——”
“真有意思啊。”克莱莉尔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慢慢交流读书心得了。莫格，我之后再找你聊。”
“克莱莉尔！别走，等等！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小贝赶紧说，“但我不能留下，因为泰瑞尔要求我一定不能——”
“那你请回吧。”克莱莉尔体内的狂暴因子虽然没有发作，但她的确很生气。令她生气的不是小贝，而是泰瑞尔、国王以及所有无能的人。正是他们的不作为，才使得局势变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不仅父母双亡，现在就连无辜的列敏姑姑也受到牵连而被抓走……
克莱莉尔迈开步子转身离去，但还没走几步，就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正要跟上去的小贝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差点撞上她的背。
“基尔普肯定是想把列敏姑姑作为人质，”她说，“好逼我回到城里。”
“很有可能。”莫格说，“我对这个叫作基尔普的老兄充满了兴趣。无论怎样看，都很少有拜里塞尔城的市长像他这样有头脑。啊，你要走可以，能把鱼都留给我吗？”
“你知道我姑姑被关押在哪里吗？”克莱莉尔揣测着列敏可能的囚禁之处。如果基尔普在她父母被害当晚就已发出搜捕列敏的通缉令的话，那么姑姑此刻可能已经在拜里塞尔城的某间地下囚室里了。
“不知道，但我应该可以打听到。”小贝说，“不管怎样，你现在对一切都还无能为力，克莱莉尔。抱歉你被困在这里，但这里的条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小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他看见克莱莉尔向他投来一个眼神，颇像希尔费尔的一名主厨看见了爬满蛆虫的肉。
“请你务必打听一下。”她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朝莫格的方向把鱼一扔，“另外，别忘了告诉我祖父，即使他打算就这样无动于衷下去，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你能做什么呢？”小贝提高了音量，“我会问问他，真的！我明天就回去，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
克莱莉尔没有回答，而是溜进了阿布霍森之家，直奔自己的房间，拿起那本名为《内心的愤怒：狂暴战士之怒及相关问题研究》的书，然后火急火燎地冲到楼顶的花园。有别于以前她在拜里塞尔城的家，这里的楼顶花园种着绿植。其中多数是白色的花楸，种在一个个硕大的陶瓷盆里。还有一些更小型的绿色阔叶灌木，上面点缀着一朵朵小黄花，但克莱莉尔一时辨识不出品种。
在这座花园里，克莱莉尔能将群山和瑞特林河尽收眼底。只是在放眼北部时，希尔费尔建筑群的屋顶和塔楼略微有些煞风景。克莱莉尔拖来一条舒适的长椅，坐在蓝银相间的坐垫上，面朝南部，看了看远方云雾缭绕的大瀑布，继而打开书，读了起来。
她品读着书中的每一个字。这本书已经给了她些许帮助，现在的她已经下定决心，希望从书中学到更多控制愤怒的方法。内心的愤怒令她恐惧，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如何控制它。书上说，如果练习得当，她将能在需要时调用愤怒，而在不需要时将愤怒压制。然而，知易行难。这本书虽然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技巧、练习方法和思维方法，但具体应用这些技巧和方法不仅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也需要消耗她的意志力。
楼下大厅响起了表示开饭的锣声。即使随从影像不停做着幅度越来越大的动作示意她下楼用餐，读得入神的克莱莉尔依旧迟迟没有动静。无奈之下，几个影像为她端来了饭菜。里面有一条她亲自钓来的鱼，显然是影像们从莫格嘴里抢下来的。鱼肉用姜、胡椒和某些不知名的香料烤制而成，表面还撒着一层薄薄的谷物和绿叶菜。旁边放着一杯微微发泡的澄澈红酒，口感之好的确令克莱莉尔感觉心旷神怡。
在花园中阅读同样让她感到放松。可即便有美味的午餐和美好的景致相伴，克莱莉尔始终铭记着自己的决定：逃出阿布霍森之家。
显然，没有人愿意出手帮助国王，也没有人愿意前去营救列敏姑姑。基尔普会一直这样为所欲为。
因此，必须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
“我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克莱莉尔心想。
她放下书，走到花园边缘，俯瞰着咆哮而过的瑞特林河，随后又将目光投向西北方向。埃斯特维尔镇就在那个方向。大森林像往常一样强烈地吸引着她。克莱莉尔渴望回到那里，但反观自己目前的处境，大森林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遥不可及。
阿布霍森族族长并不打算采取行动。列敏姑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阿伦佐肯定会对她横加虐待。基尔普甚至可能占领王宫，将国王扣押起来。想到这里，克莱莉尔不敢再往下想。
但即便她顺利逃出阿布霍森之家，又能凭一己之力做些什么呢？她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咒契魔法师，甚至连基本的咒契魔法都操纵不了。就算她能更自如地控制愤怒，但愤怒能帮她的也仅限于对付一小撮敌人。而她即将面对的敌人，可不只有一小撮。
这时，她又想起了小贝说过的话：“但你能做什么呢？”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不过，小贝说的也不全对。
还有一种力量可供她调配。自从埃丝利特岛事件发生后，这个念头就一直闪现在她的脑海中。而且自从在纸翼上见过那只银色的瓶子后，这个念头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现在，这只瓶子已被泰瑞尔藏在阿布霍森之家的某个地方。
那只瓶子中的力量可以救列敏姑姑，可以帮她向基尔普和阿伦佐报仇，还能使整个王国恢复往日的秩序。
在那之后，她就能安心地回到大森林里，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见克莱莉尔起了床，随从影像领着她来到陶瓷盆前，帮她洗漱更衣。此时的影像不像是个随从，反倒像是个给小婴儿洗澡的保姆。影像早已为克莱莉尔准备好了新衣裳：全新的亚麻内衣，还有一件蓝色的轻质羊毛连衣裙，裙子的袖口上装饰着银钥匙图腾。前天给她临时穿的皮革拖鞋还在原处，但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克莱莉尔的短刀放在鞋上，上面系着一根打了结的黑绳，可供她挂在腰间。
克莱莉尔将短刀挂在自己纤细的腰肢上，并试着将短刀从刀鞘中拔出，看其是否在刀鞘中活动自如。这里一派祥和。阳光正好，充足的睡眠使她精神焕发。楼下传来刚出炉的面包的香味，应该还有厨师正在煎培根。
莫格依旧没在早餐时间出现。虽然和它认识没多久，但光从它的习性来看，克莱莉尔就知道莫格不仅不会错过任何一顿早餐，而且已经先她一步吃完了早餐。吃完早餐后，克莱莉尔走到大厅外的花园里散步。外面的气温比室内高，瑞特林河的河面上送来凉爽的北风。克莱莉尔沿着玫瑰园转了一圈，惊讶于这里竟有如此多不同种类的玫瑰。多数玫瑰花已然绽放，有红玫瑰、黄玫瑰和白玫瑰，甚至还有一种深蓝色的玫瑰，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黑玫瑰。克莱莉尔突发奇想，觉得黑玫瑰和阿布霍森族人还挺配，因为黑玫瑰带有一种死亡的意味。黑玫瑰理应献给阿布霍森族的先人，他们才是经常出没于冥界的英雄。
克莱莉尔穿过草坪，向那排橡树走去。她还从未仔细想过看见一只动物死去时的感受。以前在大森林里，她似乎已经对动物的死亡感到习以为常。但在基尔普家做客时，那天晚上的死亡场景……克莱莉尔有了一种与目睹动物死亡时相同的感受，但这种感受被放大了无数倍。
这样看来，她应该是天生具有阿布霍森族人对死亡的感知能力，同时还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狂暴因子。然而，正如卡尔格林所发现的那样，所有阿布霍森族人和王室成员都是技艺超群的咒契魔法师，可她在这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例如，她甚至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小贝对咒契如此着迷，而且还和咒契有如此强的联结。或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局外人，而她自己也想置身事外吧。
克莱莉尔一手搭在一棵橡树上，感受着橡树向她手心传来的力量。这些古老的橡树已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现在已长得又高又壮。可就像她一样，它们也被困在这白色的围墙之中……
“你这是要去钓鱼吗？这主意真是太棒了。”
克莱莉尔被莫格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只见莫格从另一棵橡树后钻了出来，在克莱莉尔脚边坐下，仿佛已经等了她一上午。
“不是，但我可以去。”克莱莉尔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关于——”
“关于每天如何在早餐吃什么的问题上做出艰难的决定？”莫格插话道。
“不是，我想问的是关于——”
“关于那些影像怎么越来越少给我们端来又干又脆的食物了。”莫格再次插话道，“他们是受命照顾你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可得加把劲儿了。”
“什么？”
克莱莉尔转过身，这才发现影像随从一路默默尾随她，此刻正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它朝克莱莉尔鞠了一躬，怪异的脸在长袍的遮掩下让人看不清表情。
“哦，你可以走了。”克莱莉尔说。
影像一动不动。
“它不会走的。”莫格说，“它受命紧盯着你，可能也顺便负责保护你吧。”
“那它会把我说过的话向族长，我是说向我祖父汇报吗？”
“会啊。”莫格突然站起，开始用爪子挠地。克莱莉尔还以为它只是要清掉地面上的落叶和橡果，但只见它开始在地上比画起来。克莱莉尔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莫格是在地上写着什么东西。于是，她双膝跪地，看见了这样一句话：“它们不识字。”
“啊。”克莱莉尔朝莫格挤眉弄眼，示意莫格陪她一起在影像面前演一出戏。
“你一定是吃了带菌的面包才会变成这样的。”莫格说，“不过应该可以治。”
克莱莉尔叹了口气，一手捂住胃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影像。
“哦，没错，它的确有嫌疑。”莫格在地上扒拉了一下，表面上像是发现了一只美味的虫子，实则写下了另一条简短的信息：“我知道如何摆脱它们。”
“我想去参观一下塔楼里的书房。”克莱莉尔说，“我有几封信要写。”
“当然没问题，前提是你得用钓到的鱼奖励我。”莫格说，“钓鱼非常容易，因为河流都被施了咒语。鱼主要聚集在岛屿南端的水域里。塔楼里有现成的钓竿和鱼钩之类的东西，我们还可以让影像从厨房里送些虫子来。”
克莱莉尔知道，除非自己能给莫格一条鱼作为奖励，否则它肯定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只好说：“我明白了。我会给你钓上一条鱼作为奖励。”
两个小时后，三条瘦长的银鱼到手了。莫格将这种鱼称为“斯金纳鲹鱼”。钓完鱼后，克莱莉尔和莫格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们一同穿过南部草坪时，莫格突然停下脚步，两只耳朵动来动去。
“有人来了。”它说。
“是族长吗？”克莱莉尔问。
“不是。要是族长来了，出动的影像肯定会更多。我怀疑来者是你的情人贝拉提尔。”
“他可不是我的情人！”克莱莉尔抗议道。之前的两个小时内，真正花在抓鱼上的时间其实不过十五分钟。克莱莉尔将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莫格聊天上。莫格对克莱莉尔经历的一切都饶有兴趣。不过，每当克莱莉尔想把话题引到有关阿布霍森之家的事或如何才能逃离这里时，莫格都会故意转移话题，显然是对从旁偷听的影像有所顾虑。尽管聊得很开心，但克莱莉尔始终没提过小贝的表白，因此莫格要么是从她说过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要么就只是单纯地在开她的玩笑。
“那就算他是你的朋友好了。”莫格说，“不过不是普通朋友。”它一边说，一边和克莱莉尔一起左转，走上通往西门的小径。
“他就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算了，随你怎么说吧。”克莱莉尔低头看着莫格。莫格朝她眨了眨眼，装出一副纯良无辜的表情。克莱莉尔嗔怪道：“你还真是喜欢给人添乱啊！”
“我不怎么喜欢太容易的事情。”莫格说，“不过你的确比贝拉提尔更有挑战性。”
比起泰瑞尔和那个要人命的雅娜尔，克莱莉尔倒真希望是小贝来了。
她和莫格向西门走去，手持长柄剑的影像为他们开门。果然不出莫格所料，来者正是小贝！他看上去依旧面色苍白，一脸倦容，但气色明显比前天刚着陆时好了许多，尤其在一身华服的衬托下更是如此。上次克莱莉尔看见小贝身着这样的衣服，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学院见面的时候。一看见克莱莉尔，小贝的脸上就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可当他看见莫格从克莱莉尔的双腿后面悄悄溜出来时，笑容顿时消失了。
“克莱莉尔！怎么莫格也在……”
“你好啊，小贝。”克莱莉尔招呼道。莫格只是朝小贝眨了眨眼，便又歪头看着克莱莉尔手里提着的鱼，粉色的舌头耷拉在嘴外面，仿佛已不太听大脑使唤。
“我看你和莫格应该已经认识了。”小贝说，“而且它也要求你为它钓鱼了。”
“是她自愿的！”莫格说，“你看上去病恹恹的。”
“我之前受伤了。”小贝说，“多亏克莱莉尔救了我一命。”
莫格仰头看着克莱莉尔，翡翠般的绿眼睛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这你可没告诉我。”
“克莱莉尔其实连续救了我两次！”小贝迫不及待地接着说，“第一次是我被弩射中的时候，第二次是她帮我阻止了想置我于死地的一只肆行魔法生物。”
“阻止了一只肆行魔法生物？”莫格突然两眼放光，好像来了兴致，“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想知道你究竟怎么能……毕竟，以我对你的理解，你跟咒契魔法师之类的身份好像不太沾边……”
“我抓住了它的脚。”克莱莉尔颇不愿谈及这段经历，“它的双脚就像刀锋一般……话说回来，这条鱼要怎么处理？而且你怎么会在这里，小贝？”
就在她说话时，莫格睁大了双眼，但这个举动没有被克莱莉尔发觉。没人注意到这只猫的眼珠一转，它的内心正在盘算着什么。
“我当然是专程来探望你的。”小贝用笃定的口吻说道，仿佛这是他一有机会便肯定会做的事，“今天我本可以早点来看你的，结果怎么也没想到族长竟然让你待在这里，而且没人愿意向我透露你的藏身之处，于是我只好跑去族长那里当面询问。但说真的，要他开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交换，我被迫写了一封检讨书，检讨自己之前驾驶纸翼不慎惊扰马群和猎狗的行为。”
“好吧，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克莱莉尔说，“如我所料，我又成了一名囚犯。”
“族长跟我说，让你待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小贝有些不好意思，“但应该不会太久，只要基尔普被干掉——”
“那还要过多久呢？”克莱莉尔淡淡地问，“泰瑞尔并不打算采取行动，至少他的精力会先放在夏季末的狩猎活动上。况且谁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在他看来重要的事情会发生呢。”
“他说国王目前待在宫里十分安全。”小贝说，“但他确实对基尔普不怎么上心。对了，我得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因为我当初没有照你的意思，带你飞到埃斯特维尔镇。”小贝说，“不过，鉴于你姑姑也被抓到城里去了——”
“你说什么？！”
“可能用‘抓’这个词不太合适。他们说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而把她带到拜里塞尔城去了。”小贝飞快地说，“这事族长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可能是他也才刚收到这个消息吧。今天早上，许多信鹰飞来飞去，所有的信鸽也都飞离了希尔费尔……”
“抓走我姑姑的人是基尔普吗？”
“是他下的命令没错。”小贝确认道，“据说基尔普对外宣称‘叛军’威胁到加西尔皇后的地位，因此你姑姑的人身安全也面临威胁。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表示亲眼见到过加西尔……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克莱莉尔板着一张脸。
“这一点你也不能百分百确认，对吗？”小贝面露难色。
“族长可以确认，只要他能进入冥界。”
“话是这么说。”小贝承认道，“但要找到你母亲的魂魄并没有那么容易。如果她确实在当天的晚宴上被害，那她的魂魄恐怕早已穿过第九道门。从她去世的时间推断，此刻你母亲的魂魄应该在第九道门后的区域出没，甚至可能已经通过了第七或第六道门。就连训练有素的族长都未必愿意冒这个险，更别说泰瑞尔了。”
“说白了就是他连下马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也不愿意！”
“不止如此。”莫格说，“泰瑞尔既害怕亡者，也害怕承担身为族长的重任。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未来过这里的原因，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提醒着他要承担起责任。可一旦在野外狩猎，他就能暂时忘记这些事情。”话语间，莫格发现了一朵蒲公英，用一只爪子故意抓挠起它的花朵来。
“什么？”克莱莉尔问，“怎么可能……”
她犹豫着没有说完，但从小贝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也赞成莫格的观点。原来泰瑞尔真的害怕亡者，而且在逃避身为族长的本职工作。
“他是胆小鬼吗？”克莱莉尔问。她忽然觉得泰瑞尔迟迟不愿对基尔普展开行动似乎解释得通了。
小贝摇了摇头。
“不……他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猎手，其无畏程度在狩猎队中无出其右者。无论面前是一头熊，还是一头野猪，泰瑞尔都无所畏惧。但他就是不愿意承担起族长应尽的责任。雅娜尔同样如此。我猜，由于长久以来无人威胁到他们自身或整个王国的利益，因此他们一直就这样得过且过。泰瑞尔已经当了近五十年族长，但据我所知还从未临危受命。正因如此，我一直努力训练自己，时刻准备着，以便日后在必要时能够当个好族长。”
“我以为你学习各种东西只是出于好奇。”莫格说，“害死猫的那种好奇。当然了，你可害不死我。”
“那他为什么要把我扔在这里？”克莱莉尔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出手帮助国王？”
“不知道。”小贝一脸落寞的表情，仿佛他才是让国王失望的那个人，“我觉得他最终还是会出手的。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件事并不在阿布霍森族族长的管辖范围之内，毕竟它跟亡者或死者之类的东西无关。而且泰瑞尔一门心思想着狩猎的事，因此恐怕只能等到夏末大狩猎结束后才会有所行动。在那之前，他估计不会做什么筹备工作……”
“国王在宫里真的安全吗？”克莱莉尔问，“基尔普手下的护卫可比宫里的护卫多得多。”
小贝耸耸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清楚。”
“那塔茜尔公主呢？有她现身的任何征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小贝说，“你笑什么，莫格？”
这还是克莱莉尔头一回看见一只猫开怀大笑，而且要不是小贝说起，她还以为莫格这副样子只是想吐出毛球而已。只见它双肩颤抖，双眼紧闭，喉咙中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几秒钟后，它终于恢复原来高傲的样子，说：“我觉得很多事情真是有趣。比如惧怕亡者的阿布霍森族族长，还有不愿继承王位的公主……这一切都太有趣了！”
“我并不觉得有趣。”克莱莉尔右手握拳，一拳打在自己左手的掌心上，发出一声有力的闷响，“如果我是阿布霍森族族长或公主，我就会做我该做的事。”
“是吗？”莫格问，“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该做的事’？”
克莱莉尔一时语塞。自从父母双双遇害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明确定位。可讽刺的是，就连原先的定位也只是父母强加给她的而已。
“我是一名猎手，大森林才是我的家。”她缓缓地说，“那是唯一一个我能理解它、它也能理解我的地方。但或许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而我也是时候改变改变观念了。”
“你会回到森林里去的。”小贝鼓励道，“但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不过我敢肯定，基尔普的诡计不会得逞，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常态。正如我向你承诺过的那样，我会带你飞到埃斯特维尔镇去。”
“你凭什么肯定基尔普的诡计不会得逞？”克莱莉尔步步紧逼，脸上流露出愤怒的神色，“现在根本就没人采取行动！我姑姑列敏会怎么样？要是他们把她……她只是个善良、聪明的草药学家，一直悉心照顾着我……他们肯定会把她关进地牢，就像当初他们对我做的一样，甚至还可能更糟！必须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
“别生气。”小贝恳求道。他后退一步，双手做出请克莱莉尔息怒的动作。
“我体内的狂暴因子还没有发作。”克莱莉尔咬牙切齿地说，“而且我也学会了如何控制愤怒。”
“她读了一本相关的书。”莫格帮腔道，“小贝，我可劝你小心点儿。你也读过那本书，理应知道狂暴战士发作起来有多么可怕。要是影像们没给她及时端来红酒，她就会捏起那个影像，将它折成两段，然后将碎尸扔在地上！”
“影像怎么能被折成两段呢？”小贝的关注点一下就被其他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吸引了去。
“一旦完全显形，它们的躯体和装备就会变硬。”莫格说，“它们可能遭受袭击，甚至被撕成几块。如果创造者技术精良，变成碎块后的影像还可以被拼凑起来，有的甚至还能够实现自我再生。这些内容应该在《影像简明纲要》这本书里都有记载——”
“真有意思啊。”克莱莉尔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慢慢交流读书心得了。莫格，我之后再找你聊。”
“克莱莉尔！别走，等等！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小贝赶紧说，“但我不能留下，因为泰瑞尔要求我一定不能——”
“那你请回吧。”克莱莉尔体内的狂暴因子虽然没有发作，但她的确很生气。令她生气的不是小贝，而是泰瑞尔、国王以及所有无能的人。正是他们的不作为，才使得局势变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不仅父母双亡，现在就连无辜的列敏姑姑也受到牵连而被抓走……
克莱莉尔迈开步子转身离去，但还没走几步，就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正要跟上去的小贝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差点撞上她的背。
“基尔普肯定是想把列敏姑姑作为人质，”她说，“好逼我回到城里。”
“很有可能。”莫格说，“我对这个叫作基尔普的老兄充满了兴趣。无论怎样看，都很少有拜里塞尔城的市长像他这样有头脑。啊，你要走可以，能把鱼都留给我吗？”
“你知道我姑姑被关押在哪里吗？”克莱莉尔揣测着列敏可能的囚禁之处。如果基尔普在她父母被害当晚就已发出搜捕列敏的通缉令的话，那么姑姑此刻可能已经在拜里塞尔城的某间地下囚室里了。
“不知道，但我应该可以打听到。”小贝说，“不管怎样，你现在对一切都还无能为力，克莱莉尔。抱歉你被困在这里，但这里的条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小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他看见克莱莉尔向他投来一个眼神，颇像希尔费尔的一名主厨看见了爬满蛆虫的肉。
“请你务必打听一下。”她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朝莫格的方向把鱼一扔，“另外，别忘了告诉我祖父，即使他打算就这样无动于衷下去，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你能做什么呢？”小贝提高了音量，“我会问问他，真的！我明天就回去，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一下……”
克莱莉尔没有回答，而是溜进了阿布霍森之家，直奔自己的房间，拿起那本名为《内心的愤怒：狂暴战士之怒及相关问题研究》的书，然后火急火燎地冲到楼顶的花园。有别于以前她在拜里塞尔城的家，这里的楼顶花园种着绿植。其中多数是白色的花楸，种在一个个硕大的陶瓷盆里。还有一些更小型的绿色阔叶灌木，上面点缀着一朵朵小黄花，但克莱莉尔一时辨识不出品种。
在这座花园里，克莱莉尔能将群山和瑞特林河尽收眼底。只是在放眼北部时，希尔费尔建筑群的屋顶和塔楼略微有些煞风景。克莱莉尔拖来一条舒适的长椅，坐在蓝银相间的坐垫上，面朝南部，看了看远方云雾缭绕的大瀑布，继而打开书，读了起来。
她品读着书中的每一个字。这本书已经给了她些许帮助，现在的她已经下定决心，希望从书中学到更多控制愤怒的方法。内心的愤怒令她恐惧，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如何控制它。书上说，如果练习得当，她将能在需要时调用愤怒，而在不需要时将愤怒压制。然而，知易行难。这本书虽然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技巧、练习方法和思维方法，但具体应用这些技巧和方法不仅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也需要消耗她的意志力。
楼下大厅响起了表示开饭的锣声。即使随从影像不停做着幅度越来越大的动作示意她下楼用餐，读得入神的克莱莉尔依旧迟迟没有动静。无奈之下，几个影像为她端来了饭菜。里面有一条她亲自钓来的鱼，显然是影像们从莫格嘴里抢下来的。鱼肉用姜、胡椒和某些不知名的香料烤制而成，表面还撒着一层薄薄的谷物和绿叶菜。旁边放着一杯微微发泡的澄澈红酒，口感之好的确令克莱莉尔感觉心旷神怡。
在花园中阅读同样让她感到放松。可即便有美味的午餐和美好的景致相伴，克莱莉尔始终铭记着自己的决定：逃出阿布霍森之家。
显然，没有人愿意出手帮助国王，也没有人愿意前去营救列敏姑姑。基尔普会一直这样为所欲为。
因此，必须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
“我不能这样干等下去。”克莱莉尔心想。
她放下书，走到花园边缘，俯瞰着咆哮而过的瑞特林河，随后又将目光投向西北方向。埃斯特维尔镇就在那个方向。大森林像往常一样强烈地吸引着她。克莱莉尔渴望回到那里，但反观自己目前的处境，大森林显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遥不可及。
阿布霍森族族长并不打算采取行动。列敏姑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阿伦佐肯定会对她横加虐待。基尔普甚至可能占领王宫，将国王扣押起来。想到这里，克莱莉尔不敢再往下想。
但即便她顺利逃出阿布霍森之家，又能凭一己之力做些什么呢？她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咒契魔法师，甚至连基本的咒契魔法都操纵不了。就算她能更自如地控制愤怒，但愤怒能帮她的也仅限于对付一小撮敌人。而她即将面对的敌人，可不只有一小撮。
这时，她又想起了小贝说过的话：“但你能做什么呢？”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不过，小贝说的也不全对。
还有一种力量可供她调配。自从埃丝利特岛事件发生后，这个念头就一直闪现在她的脑海中。而且自从在纸翼上见过那只银色的瓶子后，这个念头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现在，这只瓶子已被泰瑞尔藏在阿布霍森之家的某个地方。
那只瓶子中的力量可以救列敏姑姑，可以帮她向基尔普和阿伦佐报仇，还能使整个王国恢复往日的秩序。
在那之后，她就能安心地回到大森林里，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