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安纳克桑
333 AR秋
太阳升起时，亚伦心情沉重地看着远方的失落之城安纳克桑。克拉西亚人掠夺此地时毫不顾及后果。当年亚伦住在废墟里，探寻对抗恶魔的秘密时，他还悉心保存这里的一砖一石，谨慎挖掘，没有弄坏任何东西。他唯一拿走的古物就是武器和护具，因为他要研究它们上面的魔印。而大部分的物品都在研究完毕后放回原位。
克拉西亚人一点也不在乎保存古老遗物的问题。古城现在看起来像是蝗虫和野鼠掠夺过后的田地。到处都是一地狼藉，耸立数千年的巨石如今倒塌在地。地面上到处都是洞口，克拉西亚人为了方便进入地下石室而四处挖掘，打破了石室屋顶，让千年古迹首度裸露在风吹日晒中。
唯一维持原貌的只有大陵寝。克拉西亚人拿走所有值钱的物品，但就连他们也不敢移动石棺，打扰神圣的祖先。
“而你竟然为了一支长矛就想杀我。”他喃喃说道。
“你无权拿走它，亚伦。”贾迪尔回应，“这地方属于我的族人。克拉西亚人，不是绿地人。”
亚伦转向马侧吐口水。“掠夺来森堡的时候可没见你主张这种文化上的权利。”
“那叫征服，你这是盗墓。”贾迪尔说。
“作为抢劫来说，殴打与屠杀活人难道比拿走去世数千年的死人的财物还要高尚?”亚伦反问道。
“死人没办法保护自己，帕尔青恩。”贾迪尔说。
“那你们还摧毁祖先的安息地。”亚伦说，“黑夜呀，你的逻辑就像尘土恶魔一样半空绕圈，是不是?”
“我要喂饱十万名族人，而这里没有东西吃。”贾迪尔说。他脸上不动声色，不过语气越来越严厉。“我们必须快速动作，没时间用刷子和工具像考古一样将古城恢复原貌。”
他好奇地看着亚伦。“你是怎么撑过来的，帕尔青恩?这附近没东西吃，在没带大量行李的情况下，你不可能从黎明绿洲驮运多少补给品过来。”
亚伦觉得幸好早晨的阳光掩饰了他的灵气。这个问题是属于少数他还不打算与贾迪尔分享的秘密之一。他很可能永远不会透露。他待在安纳克桑的那几周里是以恶魔肉为食，而他知道克拉西亚人绝对不会理解这种做法，尽管这为他带来强大的力量。
“出去运送食物回来。”亚伦说。这并非谎言，不完全是。
他摇了摇头，继续争论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他们必须携手合作，现在比从前更需要如此。他看向山杰特和山娃，发现他们以看待猎物的目光盯着他和瑞娜，仿佛等待贾迪尔趁着太阳钳制他们的力量时下令除掉他们。
但贾迪尔没有下达这种命令。不管是好还是坏，他们暂时还是盟友。
“你们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也不是坏事。”亚伦说，“既然这里已经被恶魔发现了。我承认让他们进入我的脑子里是我的错。”
“英内薇拉。”贾迪尔说，“或许你的错误能够拯救我们。难得一次，我们预知敌人会进攻何处;也难得一次，我们掌握先机，我们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首先我们得在陵寝附近找个地方把马藏好。”亚伦说，“在那周围绘制隐形魔印。或许得在匆忙中骑马逃命。”
“然后呢?”贾迪尔问。
“我们去卡吉陵寝挖条秘密通道。”他说，“找地方藏身，静静等待。”
“然后呢?”贾迪尔问。
亚伦呼出口气。“我知道就好了。”
“靠左一点。”瑞娜说着低头看向山娃指向天空的箭柄。“那个高度风势会比较强。你必须考虑进去。”
她站在年轻女子身后，踮起脚尖与山娃的视线平行。瑞娜从不觉得自己矮，但是以提贝溪人的标准来看，就连身材中等的克拉西亚人也算高了。她的箭以很高的弧度越过沙丘，然后力道威猛地插入她们用来充当目标的沙包。这一箭并不完美，但是在这种距离下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怎么学射箭的?”山娃压低长弓问道。她现在的语气中带有更多敬意，不过瑞娜还没蠢到当她是朋友。“根据你的说法，你一直到最近才成为战士，但是你使弓的手法很熟练，不可能只是向帕尔青恩学过而已。”
瑞娜摇头。“我爸教我的。我们家乡缺衣少食，想填饱肚子的人必须白天出门打猎。”
山娃点头。“我们族人禁止女人接触武器，直到最近才获解禁。你很幸运拥有那样的父亲。他叫什么名字?”
“豪尔。”瑞娜啐道，“不过有那种父亲并不算什么特别幸运。”
“在克拉西亚，我们承受父亲的荣誉，豪尔之女。”山娃说，“他们作战获胜的骄傲，还有失败的耻辱。”
“那我得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弥补他的耻辱。”瑞娜说。
“如果我们今晚成功的话，”山娃说，“你将可以洗刷家族的名声，并加以镀金，就算你父亲是阿拉盖卡本人也一样。”
“对我和我姐姐来说，他就是阿拉盖卡。”瑞娜感到脑侧抽痛一下。想到他父亲，想到那座可悲的农场，就会让她怒不可遏。回忆本身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它们所代表的过去。过去那个瑞娜——软弱，恐惧，被看作废物。有时候她希望过去的自己是一条可以砍断、永远丢掉不管的手臂。
山娃凝望着她。她为什么会对山娃像普通女孩一样分享心事?她们或许必须站在同一战线作战，不过她们不信任彼此，瑞娜看不出改变这一点的理由。
“你说你对抗过它们，”山娃说，“阿拉盖的一个王子。”
好像讲起豪尔的农场还不够私密一样。瑞娜想起恶魔控制她心智时的那种恐惧、那种侵犯，深入她的脑海，像番茄虫一样钻到内心深处。那是她不想谈论的话题，但是这件事情，山娃有权知道。她很快也会体验到的。
“是。”瑞娜说，“晚上一定要启动心灵魔印。把魔印画在额头中央，不要信任带头。它们会深入你的内心，吞噬你……你所有的一切。吞光它，然后再把能伤害你亲密的人的部分吐出来。”
山娃点头。“但你杀了它。”
瑞娜露出牙齿，那段回忆令她血液中的魔力沸腾。“是亚伦结果的。我在它的背部插入一刀，但它还是继续挣扎。”
“我的弓有能力对付这种怪物吗?”山娃疑惑地问。
瑞娜耸肩。“老实说?或许毫无用处。对付心灵恶魔一定更要一击必杀，不然干脆不要出手。用弓很难做到一击必杀。”
她看向山娃。“但心灵恶魔是亚伦和贾迪尔要面对的问题。”听到瑞娜用这个不够尊重的名称称呼解放者舅舅让山娃觉得不太高兴，不过她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的责任是要在他们解决心灵恶魔之前对付它们的其他保镖。”瑞娜继续。“心灵恶魔能把方圆数英里内的恶魔通通召唤来，还让它们变得非常狡猾。”
山娃点头。“我听说过。”
“你听说过他们的保镖吗?”瑞娜问，“化身魔?”
“只是一些传闻。”山娃说。
“比其他地心魔物聪明。”瑞娜说，“有能力领导和召唤低等恶魔，不过那还不是最难以应付的。”
“变形——”山娃低声道，听起来既像提问，又像陈述事实。
瑞娜点头。“能变成所有它们想得出来的东西。前一刻里你还和这辈子见过最高大的石恶魔作战，下一秒它身上就多了触角或翅膀。你以为你抓住它了，偏偏它又变成一条蛇。本来以为帮手来了，但是它一眨眼就能变得和你一模一样，让你的同伴不知道真假，该向谁出击。”
山娃被吓得面无血色，气味中浮现一丝恐惧，这预先知道也是好事。想要活命的话，她就必须知道对手的手段，并且敬畏对手。
“我上一次遇上的化身魔杀了超过两打人，然后才被我们杀掉。”瑞娜说，“如同闯入鸡舍中的野狼般贯穿一队戴尔沙鲁姆。它杀了半打人，包括卡维尔训练官和安奇度训练官。还有数不清的伐木工。要不是罗杰和……”
瑞娜不再说话，看着山娃瞪大双眼。年轻女孩没在听她说话，张着嘴巴看着她，气味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充满恐惧与悲伤，眼眶中也开始涌出泪水。瑞娜从未见过她显露如此强烈的情绪。
“我说了什么?”瑞娜问。
山娃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段时间，嘴唇缓缓移动，仿佛必须先弄软才能开口。
“安奇度老师死了?”她问。
瑞娜点头，山娃号啕大哭。她一直哭到喘不过气，然后转为哽咽。
她一边哭一边在腰带上挂的一个袋子里乱掏，拿出一支小玻璃瓶，不过又使它从颤抖的指尖滑落。
山娃在瓶子落地前接下它，然后拿给她，但山娃没有伸手去接。“拜托，”她哀求。“帮我接住。”
瑞娜好奇地看着她。“接住什么?”
“我的眼泪!”她大哭着说道。
听起来很奇怪的请求，但瑞娜在新月过后见过克拉西亚女人前来认尸时这么做过。她打开小瓶子，看着宽敞的瓶口，边缘锐利，适合用来从脸颊刮落泪水。她走上前去，在一滴泪水滴落前接起来，然后就着瓶口往上刮回去。
山娃哽咽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她为了哽咽而故意让自己陷入悲伤的情绪中。尽管动作很快，瑞娜还是很难跟上泪水滴落的速度。山娃哭满了两支泪瓶才停下来。
“那只恶魔后来怎么了?”山娃哭完后问道。
“我们杀了它。”瑞娜说。
“你确定吗?”山娃逼问，凑上前去抓她手臂。
“我亲手砍下它的脑袋。”瑞娜说。
山娃瘫坐回去，瑞娜从未见过她如此颓伤，而她几天前在训练时，还把自己打倒过。
“谢谢你。” 山娃说。
瑞娜点头，暗自决定最好不再提及，她第一次见到安奇度的时候也和他交过手。
他们在月亏第一天的早晨抵达安纳克桑。亚伦带他们前往卡吉之墓，然后他们就开始作准备。
在沙漠的黑暗中，安纳克桑是个魔力强大的地方，古老而又深奥。每一颗尘埃都充满魔力，数千年来透过强大的魔印吸收地心魔域的力量。亚伦释放出几丝自身的魔力，与此地的魔力相互融合，立刻感到古城活了过来，仿佛他本身躯体的延伸。它充斥着强大的力量，让他有能力面对即将爆发的战斗。
贾迪尔领头向艾弗伦祷告，亚伦忍住不出言劝诫，只是礼貌性地低头。他看得出来克拉西亚人信仰虔诚，也看得出来信仰为他们带来的力量。
就连瑞娜也散发出敬仰的光芒，虽然她过去曾经遭受《卡农经》迫害。
黑夜呀，真希望我也能分享他们的信仰。此刻其他人都深信他们在执行造物主的伟大计划。亚伦是唯一认为信徒只不过是一帮凭空想象艾弗伦旨意的人。
“够了。”他终于在祷告仿佛没完没了，而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时说，“快天黑了。各就各位，不要出声。”
贾迪尔忍住愠怒望着他。太阳还没下山，尽管如此，他还是点头。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帕尔青恩说得有道理。”
山杰特和山娃在陵寝一面墙上挖了个观测的孔，亚伦在旁刻上隐形魔印。让它在恶魔眼中完好无缺。
瑞娜披上隐形斗篷，走到陵寝入口旁站定。亚伦站在她对面，切断自己与安纳克桑之间的联结，以免恶魔王子察觉。
接下来一个小时是他这辈子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一小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几乎希望能继续祷告。
黑夜降临，但攻击没有立刻展开。亚伦知道这样可能会有危险，但是又等了一个小时后，他实在忍不住，于是打开心门，联结安纳克桑的魔力，试图侦察恶魔的踪迹。
它们就在外面。黑夜呀，成千上万只啊。
心灵恶魔钻进过他的脑子，探知了这座枯城的结构，包括卡吉陵寝的确切位置。
但它们不急着干重要的活，有几天时间可以摧毁这座城的地上部分，显然一切在按计划推进。地面在恶魔开始攻击时隐隐震动。
亚伦和其他人等了一整夜，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唯一陪伴他们的就是地心魔物拆城造成的轰隆震动。但是太阳升起前，恶魔理都没理他们。
它们打算把枯城夷为平地后，再清理地下的卡吉古墓。
破晓时分，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竭，揉着酸痛的肌肉，满心疑惑地看着亚伦。
“你保证他们会来，帕尔青恩，”贾迪尔吼道，“这里!这个地点!你以荣誉发誓。结果我却藏身于此，侮辱卡吉——”
“他们会来!”亚伦坚持。“你难道没感觉到吗?今晚只是恶魔的外围战术而已。”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贾迪尔继续吼。
“这座枯城告诉我的。”亚伦说。
贾迪尔语气变得不太肯定。“这座……枯城?你中魔了吧，帕尔青恩?”
亚伦耸肩。“应该是，还比较严重，不过那与此事无关。这里蕴含了古老魔力，阿曼恩。打从你们祖先还在世的年代就存在于此城中心的魔力。对它敞开心门，它就会和你交谈。”
贾迪尔拉开脚步，闭上双眼。亚伦看到魔力朝他飘去，但是片刻过后，他摇头，睁开双眼看着亚伦。“如你所说，这里确实有古老魔力，帕尔青恩，但是安纳克桑没有和我说话。”
亚伦看向瑞娜，她已经闭上双眼，像贾迪尔一样吸收魔力。片刻过后，她睁眼耸肩。
“它曾与我沟通，”他坚持，推翻他可能真的疯了的可能性。“你们还需练习倾听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瑞娜问。
“它们沿城墙围成一圈，”亚伦说，“卡吉陵寝就是圆心。它们由外往内大肆破坏，过不了多久就会直捣墓穴。月亏结束时，它们会让城市沉入沙海，不留任何迹象。”
“再像那样情绪紧绷地度过一晚，我可能会发疯，更别说两晚。”瑞娜说着走向门口。“上去透透气。”
亚伦上前阻挡她。“我不认为那是好主意。不能让恶魔闻到我们的气味。”
“所以呢，我们要在陵寝中度过三天?”瑞娜问。
“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贾迪尔说，“若有必要，我们就死在这里。”
亚伦正要点头，贾迪尔又继续说道：“但我不认为有此必要。我要亲眼见证上面破坏的情况，确认你听见的声音不是出于幻想。如果阿拉盖打算在一次月亏中摧毁整座城市，那它们就不会费心辨识气味。”
他大步走向门口，速度不快，让亚伦有机会阻止他，不过他的灵气让亚伦明白，试图阻止是愚蠢之举——眼见为实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开挡在门口的魔印巨石，回到地面上，看见一片残破的景象。
贾迪尔心情沉重地看着残破不堪的安纳克桑。帕尔青恩指控他的族人摧毁此地——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与阿拉盖王子之怒相比，克拉西亚人只是刮花了一点表面而已。
心灵恶魔控制躯壳挖出埋在沙里的岩石，然后将其敲碎或是烧成灰土。正如帕尔青恩所说，城市外缘有道如同护城河般的毁灭圈。曾经占地辽阔、生气蓬勃的城市，如今沦为布满沙丘的沙漠。找不出一块比山娃的小拳头还大的碎石。
除了尸体外。
恶魔从陵寝中挖出安纳克桑下的古老石棺，沿着毁灭圈边缘摆放。贾迪尔揭开一副棺盖，然后神色恐惧地偏过头去，放下棺盖喘气。
棺材里满满都是油腻腻的排泄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贾迪尔必须强迫自己没有当场反胃狂吐。
这样没有多少帮助。臭气熏得他双眼刺痛、流泪不止，但他强迫自己再度上前，看着本来用来包裹祖先尸体的布块漂在排泄物上。坎金，卡吉的第二个表弟，十二圣徒之一，躺在里面，尸骨遭到亵渎。
瑞娜走上前去，立刻退了回去。“黑夜呀，那是什么?”
“心灵恶魔屎。”就连帕尔青恩也脸色发青。“他们只吃人脑，所以排泄物特别恶心，看起来滑滑油油的，会粘在所有东西上。”
“可燃吗?”贾迪尔问。
“可燃。”帕尔青恩说，“但是……”
“我不能放着我的祖先这个样子不管，帕尔青恩。”贾迪尔说。
“你必须忍。”帕尔青恩说，“地心魔物或许不会闻到我们的气味，但如果毁掉它们的战果，它们肯定会发现。我们得马上回去。等它们找上门来时，让它们付出代价。”
贾迪尔想要争辩。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想洗刷他神圣的祖先所受的屈辱。但是帕尔青恩说的没错，唯一能平衡的方法，就是让阿拉盖为这种屈辱付出惨痛的代价。
亚伦一直感到胸口憋闷得慌，时刻提醒自己呼吸。他不敢透过安纳克桑的魔力去探测恶魔。当天是月亏第三夜，破坏声比之前更近，直到整座石室仿佛都快坍塌。接着突然之间，一切通通安静下来，唯一的响声就是四周尘土还在簌簌落下。
即使没有透过魔法感应，亚伦还是可以察觉心灵恶魔已然近在咫尺。不止一只，很多只。若他们没有掌握所有突袭的优势的话，这数量多到让他们无法应付，但即使掌握了优势，或许还是力不从心。
造物主呀，他心想，觉得自己愚蠢得有点疯狂，如果你真的存在，现在就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没有回应。当然，亚伦也没有期待回应，但此时他很希望自己对造物主的直觉都是错的。瑞娜在系紧的上衣上擦拭手汗，伸展手指。她的手掌一直忍不住移动到猎刀刀柄上。
房间对面的山杰特小心翼翼地变换姿势，调整持矛的姿势。只有山娃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动过了，灵气平稳到要是眼睛没睁开的话，亚伦会认为她在睡觉。
外面传来嘶嘶声响，接着是恶魔抹除阻止它们进入的魔印时发出的刮擦声。亚伦看着突袭藏身处周围的隐形魔印，不确定光靠那些魔印够不够。他启动自己的魔印，看到瑞娜在裹紧自己身上的隐形斗篷。
一阵轰然巨响，巨石向内爆开，碎片激射而出。瑞娜惊呼一声，不过因为躲在入口旁边所以没受到什么伤，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山娃即时举盾，可是被碎石撞倒。一块大石头击中山杰特的脑袋，他当场摔倒。山娃立马扶住他，让他保持在隐形魔印的范围内，但显然暂时失去战斗力。
化身魔在尘埃落地前窜入石室，形体不定，如同液体般流过地板。在正常肉眼下，它看来像沸腾的焦油，但是在魔印视觉下，它绽放强烈的地心魔光。所有人都情绪紧绷，静观其变，等着看他们有没有泄露行踪。
每当利用魔法藏身时都会有这种感觉，怀疑这次地心魔物会不会穿透魔法帘幕。亚伦胸口紧缩，强迫自己呼吸。
但就算化身魔感应到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它在石室内绕了一整圈，沿着大魔印石棺蔓延，然后又回到门口聚成一团黏液。黏液中央冒出一个硬块，像是有人从一缸糖浆里爬出来，恶魔成形，越来越高，直到肩膀几乎碰到低矮的天花板。它开始横向演变，长出短而有力的双脚和肌肉结实的手臂，末端有着巨大的黑爪。
一只心灵恶魔进入石室，亚伦微微一笑，缓缓举起左手，让其他人待在原位，等待时机。地心魔物身材矮小，就和他之前遇过的心灵恶魔一样，拥有修长的四肢和纤细的爪子。球根状的巨大脑袋上长有退化的魔角，还有一双会反光的漆黑大眼。
他的微笑在第二只心灵恶魔进入石室时逐渐消失。然后又是一只接着一只进来，直到石室中挤满心灵恶魔，六只。它们走向石棺，石棺上的魔印发出刺眼的光芒，阻止它们前进。亚伦看出禁忌魔印像是打泡泡般在石棺四周形成无法穿越的力场。恶魔可以接近石棺，但是没有近到能够碰触石棺。卡吉的魔印太强了。
心灵恶魔一声不吭地站了一段时间，研究那些魔印，退化的魔角在彼此心灵沟通时无声地缓缓鼓动。亚伦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震荡，但是由于启动了心灵魔印，他没办法窃听它们的想法。
接着它们动作一致，转过身去，膝盖弯曲。它们扬起本来可能是尾巴的隆起部位，在一阵恐怖的挤压声中喷出黑黑油油的排泄物。
小石室当场弥漫在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中。亚伦双眼刺痛、泪如泉涌，肺部仿佛烧起来。他羡慕克拉西亚人有面巾可遮，虽然他会怀疑到底有多大作用。瑞娜隐身的空间在她伸手捂住口鼻时浮现小小的涟漪，不过专心研究石棺的地心魔物并没有察觉。
心灵恶魔浑身绽放魔光，比化身魔刺眼多了，而化身魔体内的魔力已经远远超过其他种类的恶魔。但是地心魔物王子能够完全控制它们的力量，当它们死亡时也不会浪费那些力量。它们喷出的排泄物具有阻隔魔法的功效，盖住魔印，摧毁它们的魔力。遭受覆盖后，魔印上的魔光逐渐暗淡。接触空气后，恶心的排泄物迅速风干，硬化。
亚伦蓄势待发。时机几乎成熟了，他强迫手掌停止颤抖，准备下达攻击命令——他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但是门外走道上传来魔爪着地的脚步声令他停止动作。所有心灵恶魔突然起身，自石棺前退开，移动到墙壁旁边跪下，爪子伏地，露出脖子，恭迎另一只心灵恶魔进入石室。其中有只心灵恶魔就跪在瑞娜触手可及的地方。另一只距离山娃和她不省人事的父亲不过一根长矛的距离。
就外形来看，这只恶魔和其他恶魔没有多大不同，矮小、柔弱，有着像针般的细牙和看来十分脆弱的爪子，宛如安吉尔斯贵妇的彩绘指甲。
但是这只恶魔体内的魔力强得惊人。亚伦从未在任何单一恶魔身上感应到这么强大的力量，几乎和洼地的大魔印旗鼓相当。它身上的魔力或许不比其他六只心灵恶魔的魔力总和，不过也相去不远。亚伦知道心灵恶魔王子会依照年龄和力量来区分身份高低，但上次的经验让他以为那纯粹是出于不情愿的敬意和尊重，而非绝对的顺从。眼前这一只肯定强大到真正让其他心灵恶魔紧贴墙壁，露出脖子。
是否强大到可以忽略隐形魔印，察觉他们的存在?他肌肉紧绷，只要一看形势不对，就立刻攻击。他再度感到胸口紧缩带来的灼烧感，但却不敢在那头恶魔路过他身旁朝石棺走去时呼吸。
它头颅抖动，化身魔立刻行动，以魔爪抓起沉重的棺盖，抛向一旁。强大的心灵恶魔动作出奇优雅，轻轻巧巧地跳上石棺，张开双脚站在狭窄的棺缘上，低头打量它们最伟大的敌人的尸体。它蹲下身去，抬起退化的尾巴，露出它的肛门。
就在这个时候，裹着隐形斗篷躲在棺材里的贾迪尔迅速出击了。
恶魔还没发现他前，贾迪尔已将卡吉之矛的矛柄甩向它两脚之间，打得它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同一时间，他启动卡吉之冠，将它困在无法穿透的力场中，瞬即跳起身来，出矛攻击。
“杀!”亚伦一声大喊，在瑞娜和山娃展开攻击时攻向离自己最近的心灵恶魔。瑞娜干净利落地砍断目标的脑袋，她父亲的猎刀如同砍鸡头般贯穿恶魔的纤细脖子。
山娃也施展致命一击，矛尖插入一只恶魔王子的胸口，随即扭转矛柄，搅烂心脏。心灵恶魔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治好几乎所有伤势，但就连它们也没办法对付一击毙命的杀招。
心灵恶魔正要转头看他，亚伦已经抓起它的魔角，将本身的冲势转为扭转的力道，扭断它的脖子。为了避免怪物有办法治疗这种恐怖的伤势，他一脚抵住它的胸口，然后继续扭转，一直扭到布满鳞片的表皮和肌肉扯为两截为止。他大吼一声。
三头心灵恶魔死亡时的心灵能量化为震波向外炸开。根据经验，心灵恶魔死亡会杀死或逼疯方圆一英里内所有恶魔。就连有魔印守护心灵的亚伦也感觉得到那股力量，仿佛空气本身撕裂尖叫一样。剩下的心灵恶魔和化身魔突然惊惧，伸爪抓头吼叫。
亚伦不给它们时间，奋力吸收安纳克桑的古老魔力。魔力立刻回应召唤，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帮饱受荼毒的古城复仇。他绘制热魔印和冲击魔印，打散心灵恶魔，让它们搞不清楚状况。爆炸的力量震得石墙不停摇晃，支撑天花板的石柱上也出现了裂痕。他不敢再度施展这种力量。如果目标只是单纯要杀光心灵恶魔的话，就算会牺牲所有人的性命，亚伦也不会有丝毫迟疑，不过他们另有安排。
他冲向一头心灵恶魔，对准它的喉咙施展魔印回旋踢。山娃和瑞娜赶来协助。
但是心灵恶魔在被踢中之前看见亚伦，直接化身烟雾，逃出石室，找寻回到地心魔域的道路。亚伦只踢烂了墙上一块石头，天花板落下更多灰尘。
其他心灵恶魔采取同样的行动，仓皇逃离。亚伦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心灵恶魔或许会服从力量更强大的心灵恶魔，但是它们没有忠诚的观念，乐意看到其他同类死亡、失去交配的机会。现在只剩下被贾迪尔困住的心灵恶魔还有它的化身魔保镖。
贾迪尔扑倒地心魔物王子，和它在地上扭打，但恶魔外表强壮，尽管卡吉之冠阻止它召唤帮手或是逃走，贾迪尔却无法在维持陷阱的情况下取用皇冠的其他力量。
恶魔王子尖叫，化身魔立刻回应，赶去帮忙。亚伦凭空绘制冰寒魔印，把它凝结成冰，瑞娜一脚踢断它一条腿。那条腿在地上摔烂，她则转身施展致命一击。
但是在她击中对方前，化身魔融化为一摊黏液，导致她一脚踢空。接着黏液凝聚在触角，迅速展开攻击。瑞娜皮肤上和山娃盾牌上的魔印挡下对方的攻击，不过禁忌魔印所产生的反弹力道还是撞倒了两个女人。
但她们两个经验老到。山娃并没有失去重心，伏身着地立刻再度扑上。瑞娜比较狼狈，不过借助黑夜的力量也立刻起身，在恶魔再次聚形前蓄势待发。
这头化身魔绝不容小觑。它不只是心灵恶魔的保镖，同时也是地心魔物军团的指挥官，智力远高于一般躯壳。亚伦已经感应到它在召唤援军。附近所有躯壳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但是化身魔的讯号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心灵恶魔的心灵惨叫范围之外。它们无法在有魔印加持的陵寝中现形，但是外面的通道很快就会挤满各种恶魔躯壳。
亚伦回头看向在与心灵恶魔缠斗的贾迪尔，心下盘算当务之急。
“杀了化身魔!”他对瑞娜和山娃叫道，“留神援军。”
就这样，他丢下女人不管，扑上去对付心灵恶魔。
瑞娜和山娃同时进攻，瑞娜的猎刀插入再次塑形的化身魔胸口，山娃则从背后出击。
两人都没有命中目标，恶魔的血肉如同火焰之前的蜡般在魔印武器前融化。山娃冲势不止，矛头擦过瑞娜的脸。
“守住门口!”瑞娜叫道，“这个我来处理!”朝恶魔展开攻击，她身上的化身魔印光芒大作，巨爪打得她向后退开，她并没有将目标砍成两半。
山娃怀疑地看着她，但还是点头，跑到门口，拉弓搭箭。
瑞娜根据亚伦的指示凭空绘制化身魔印，吸收大量安纳克桑的魔力灌注其中。恶魔被击得飞身而出，撞上对面的墙壁，天花板再度一阵剧烈摇晃。她试图绘制其他魔印设法困住它，但化身魔的爪子伸入墙内，抓下一大块沙石，朝她掷来。瑞娜闪向一旁，但是迟了一步，肩膀被击中，翻身摔倒在地。她的脑袋撞上地板，两眼直冒金星。
她只花了几秒便爬起身来，稳定心神绘制魔印治疗伤势，但是恶魔已经扯下另一块石头，毫不在意石室即将坍塌，要不是山娃插手的话肯定会把她砸扁。山娃第一箭射中它手臂，石块落地。第二箭射中脸，魔印往它体内释放杀戮魔法。恶魔尖声惨叫，随即融化。那支箭固定在空中片刻，然后在恶魔重新塑形时落地。
它抓起第三块石块想要砸向山娃，但是瑞娜掷出猎刀，打偏它的准头。巨石击中门框，山娃即时抬起盾牌。在化身魔恢复平衡前，瑞娜冲上前去，以魔印拳脚一阵猛攻。有些落空有些击中，她感觉到恶魔的魔力窜入自己体内，但是其他攻击都打中烟雾，尽管恶魔无法接触她的皮肤，它反击时对魔印所造成的冲击力道还是不容易承受。
她瞄向山娃一眼，发现那个女人此刻也应接不暇，站在陵寝入口外的走廊上连续射箭，瑞娜可以听见回应化身魔召唤而来的沙恶魔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亚伦看着贾迪尔和心灵恶魔在陵寝的地板上的恶魔屎堆里打滚。贾迪尔好不容易闪到它身后，卡吉之矛横抵住它的下巴，把它球茎状的脑袋扯向后方，弄得它拼命嘶声喘息。被卡吉之矛碰到的地方吱吱作响，冒出白烟。
眼看贾迪尔制住它，亚伦决定花点时间在攻击前了解敌人，趁地心魔物王子分心时吸收它的魔力、分析弱点。
但是心灵恶魔熟知这种把戏，尽管和贾迪尔打得难分难解，它还是守住了亚伦吸收的魔力，没有透露丝毫弱点。
接着心灵恶魔开始膨胀，柔软的皮肤逐渐变硬，长出尖锐多刺的背脊。心灵恶魔不能像保镖一样变形，但就算不太喜欢肢体冲突，它们也并非完全无助。
现在它的身体胀大到约莫七英尺高，心灵恶魔挣扎起身，将贾迪尔整个拖离地面。只要贾迪尔不撤去力场，它就没办法逃脱或求援，但是他没办法运用卡吉之冠的其他能力，也不能用卡吉之矛的矛尖来对付它，以免杀死对手，一切白费心机。
亚伦在贾迪尔失去优势前迅速扑上，反复攻击恶魔的肋骨和颜面。那感觉像是殴打墙壁一样，他感到地心魔物的骨头在自己的魔印拳下碎裂，不过尽管出拳的速度快如闪电，对方的伤势还是会在他收拳再攻之前开始愈合。
恶魔跳向后方，带着贾迪尔去撞墙，并将尖锐的背脊插入他体内。贾迪尔闷哼一声，握紧长矛，恶魔踏向前方，准备再度撞墙。
亚伦不给它机会这么做，狠狠踢中它的膝盖，打断那条腿。它单膝跪地，试图扯开令它窒息的长矛，但魔印阻止它的爪子抓住矛柄。一次又一次，亚伦重拳打击它球状的脑袋瓜子，不给它反击机会。
但恶魔突然缩小，转眼缩得比一开始更小。它从长矛的缝隙中挣脱，迅速绘印炸开两人脚下的地板，亚伦和贾迪尔摔倒在地。
卡吉之冠在贾迪尔倒地时摔歪，恶魔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瓦解形体，试图逃命。
但亚伦为了此事计划多时，不会放它走，立刻化烟展开追逐。他曾经在没有实体的状态下对抗恶魔，知道胜负的关键在于意志而非力量。他之前败在三只心灵恶魔手下，不过他有信心可以应付一只。在肩负全人类命运的情况下，那只恶魔的意志绝不可能敌得过他。
陵寝里有魔印守护，地板都是人工切割的石块，没有办法通往地心魔域。恶魔冲向门口，山娃站在门外的走道上连连射箭，努力阻挡呼应化身魔召唤而来的恶魔大军。
亚伦在它穿门而过前赶上去，以虚幻的形体与之纠缠在一起，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怪物身上。
但这只心灵恶魔和他上次宰杀的大不相同。就连之前三只联手的时候都没有如此轻而易举就破解了他的防御，轻松进入他的脑海。亚伦就像第一次遭遇心灵恶魔时的本能反应一样，完全撤去自己的防御，全力进攻心灵恶魔的思绪，希望能找到弱点，但那就和想要撞倒克拉西亚大城墙一样困难。心灵恶魔的思绪牢不可破，而它则彻底搜寻他的记忆——他的存在——毫不费力。
如果能够出声，亚伦肯定正发出惨叫。
结果是贾迪尔救了他。他在亚伦拖延恶魔逃脱的同时重建力场，举起卡吉之矛，朝僵持不下的格斗双方形成的魔雾发射闪电。至于是察觉亚伦处于下风才决定冒险发出可能击毙双方的攻击，还是他根本不在乎，这点无从得知，但是那道造成剧痛的能量短暂解除了恶魔的束缚，亚伦立刻凝聚形体，重重摔倒在地，心灵魔印再度成形。
他松了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差点被自大害死。他要是再和这家伙比拼意志力的话就是蠢蛋，必须另想办法。
贾迪尔移动到他身边，但是没有伸手去拉亚伦，目光一直锁定在飘在力场边缘的心灵恶魔光雾上。在这种缺乏实体的状态下，恶魔无法绘印，也没办法伤害他们。它沿着禁忌魔印飘浮，找寻逃生的缝隙。瑞娜和山娃在石室另一边为生存而战，不过她们还是随时注意心灵恶魔的动向，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们该怎么办，帕尔青恩?”贾迪尔问，“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
“不行。”亚伦说，“但是我们的时间比它多。”他走向墙壁，拉开挡在通往地表秘密通道的巨石。“拖它上来。太阳就快出来了。”
此言一出，恶魔立刻凝聚形体，展开攻击。
瑞娜又被摔到墙上，体内的空气全部震出体外。她奋力一推，趴倒在地，重达数百磅的卡吉石棺盖随即击中她刚刚撞上的墙面。
她转眼起身，拳打脚踢，肘击膝顶，对恶魔展开凌厉的攻势。她看得出来每次疗伤之后，恶魔体内的魔力都会逐渐减少，但是这种现象对她而言意义不大。他们两个总有一个魔力会先耗尽，不过谁都猜得出来会是哪一边。
化身魔保持实体，抓起一块棺盖碎片，当做刀刃般甩动。瑞娜闪开一击，不过石块反弹，打碎她的下巴，震断几颗牙齿。
她顺势翻滚，忍住疼痛，心知稍一分心就是死亡。她落地的同时便已开始绘制热魔印和冲击魔印，在恶魔脸前炸烂剩下的石块，以免被它继续攻击。
这次施法令她头昏眼花，不过她拼命呼吸，魔力像泉水一样涌入体内，能量充沛到仿佛要从身体里着火一样，蒸干她的喉咙和静脉窦。她将所有魔力灌注在化身魔印之中，打得化身魔撞断一根支柱，天花板坍塌，压倒在它身上。化身魔被压得稀烂，碎石中涌出黑色浓汁，不过不是随机乱流，瑞娜知道它很快就会重新塑形。飞舞的尘土让她窒息，眼干刺痛。黑夜呀，难道这只怪物杀不死吗?
她看向依然在与心灵恶魔搏斗的亚伦和贾迪尔，而山娃则用矛和盾守住门口，想要对付化身魔就只能靠自己了。如果失败的话，化身魔将扭转战局，摧毁他们所有希望。
她绘制了吸纳魔印，插在石中的猎刀自动飞回她手中。地上那摊黑黏液中冒出一条触角，她一把抓住，砍成两段。她还没丢开触角，触角已经开始融化，恢复成了无生气的黑色污垢。它可以治疗自己，但无法重新长出被切断的部位。
有必要的话，她会把恶魔的身体一块一块砍下来。
恶魔也知道这一点，于是躲开她，沿墙而上，在天花板上聚集。瑞娜跳上去刺它，不过没有可供施力的实体，削不下任何东西。那摊黏液远离刀锋，冒出另一条触角，从后方将她击落。
她很快就站起身来，但恶魔已经完全成形，从天花板上扑下。她的黑柄魔印威力减弱，因为皮肤上都沾满了尘土，黏在身上油腻腻的血液与汗水上。它伸出双爪抓住她，而她反手扣住它手腕，但就在她奋力阻挡时，它的手腕持续延伸，爪子抓住她的喉咙，越掐越紧。
瑞娜出脚乱踢，但是恶魔完全控制住了她，任由她踢，越掐越紧。她脸色涨红、脑袋阵痛，迫切地想吸一口说什么也吸不到的空气。她眼睁睁地看着恶魔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又一排的利齿。她奋力扭动，一脚踢入对方口中，在皮开肉绽的同时踢碎了好几颗牙。但是与她的伤口不同，恶魔的牙齿在她视线开始变黑时又长了回来。
她必须想办法脱身。她徒劳无功地拉扯恶魔的手臂，但是手臂比钢铁还硬。她试图绘印，但它长出触角打乱手势，不让瑞娜画完正确魔印。她试着转移恶魔的重心，但它脚爪陷入地板，稳稳固定在远处。
她眼前一黑，感觉对方的牙齿陷入自己体内，但已经叫不出声。
恶魔现身时，贾迪尔始终保持警觉、备好长矛，但是阿拉盖王子没有落地，而是飘浮在半空中，仿佛站在实地上。它伸出一只爪子，像是每天签署上百张文件的贾迪尔签名般轻而易举地凭空绘印。
魔印立刻产生效果。贾迪尔准备用长矛吸收杀戮魔力的攻击，但他没想到脚下的砾石地板会突然变成泥浆，而自己会哗啦一声沉入地面。
贾迪尔在吃到泥巴前及时屏住呼吸，挥手找寻施力点。他的矛尖刮到石头，这表示法术的范围有限，但他的手就是没办法抓到实地。贾迪尔与大部分克拉西亚人一样，从未学会游泳。
他无从得知上面的情况，但贾迪尔知道帕尔青恩的性命、阿拉的命运，全都要仰赖他维持住这个陷阱。他拥抱恐惧，专注在卡吉之冠的禁忌力场上，不让恶魔逃走。
奋力挣扎似乎让他越沉越深，而他的肺部也开始灼痛。最后他放弃挣扎，挥手让自己下沉，脚趾尽量往下，直到他终于碰到底部。
他放松，双脚弯曲，吸入卡吉之矛的魔力，强化他的双脚，准备跃向自由。
但接着四周变得一片死寂，冰冷到足以让克拉西亚的夏日白昼变成冬夜。他身旁的泥巴突然变硬，他也和心灵恶魔一样被困住了。
亚伦伸手去拉摔落泥浆中的贾迪尔，随即想到恶魔就是想要他这样。它的法术没办法制造出足以吞噬他们两人的大坑。
结果他双脚弯曲，高高跃起，攻向恶魔，但却穿透了一道幻象。真正的恶魔一定就在附近——既然它能绘印必定拥有实体，且显然像亚伦一样可以轻易隐形。
他撞上天花板，伴随一堆石屑坠落，半身摔入困住贾迪尔的泥浆。但是他有办法脱身，于是心灵恶魔继续绘印，冻结泥浆，困住他的脚。
亚伦抓起手边最大的石块，抛向空中，然后绘制冲击魔印。沙石爆炸，碎石乱飞，恶魔为了躲避，显出轮廓。亚伦使尽全力抛出他的魔印匕首，接着双手插入冻泥，拔出他的脚。裂缝如同蜘蛛网般自那个位置向下延伸，片刻过后地下的岩石开始向上隆起。
贾迪尔还在顽强抵抗。
恶魔重重摔倒在地，隐形魔法当场失效。它伸手去拔插在肋骨下的匕首，但爪子一碰到刀柄就直冒青烟，亚伦冷冷一笑。他绘制之前与心灵恶魔一战时用过的魔印，但是恶魔早就料到，就像脚踏实地般轻松漂浮在泥浆上。它瓦解形体，亚伦最爱的匕首随即落下，沉入泥浆里，就此消失。
由于陷阱尚未撤销，心灵恶魔无法走远，而处于虚幻的形体导致它无法绘印或吸收魔力。亚伦迅速绘制一连串魔印，释放出一道冲击波贯穿魔雾，迫使对方凝聚形体。
地板再度震动，卡吉之矛破石而出。亚伦利用对方分心之际瞬间拉近距离。他抓住恶魔的魔角，双掌嗞嗞作响，一边用力拉扯，一边绘制冲击魔印，头顶撞向它双眼中间。
亚伦在贾迪尔持续挣脱陷阱时感觉到地面再度震动，不过他丝毫不敢分心，不停撞击恶魔的大头。地心魔物王子再度胀大身体，大到和木恶魔差不多，又比木恶魔要强壮许多。亚伦想要攻击必须先绘制近距离防御魔印，而这让恶魔有机会反击。它使劲一推，两者一起摔在地上，持续扭打。
“奈的怪物也要呼吸，帕尔青恩!”贾迪尔叫道。亚伦咬紧牙关，承受利爪和尖锐背脊的攻击，拼命掐住对方的喉咙。
他听见一个声音，随即发现是自己的惨叫声，但还是不肯放手。
瑞娜很想失去意识，但即使恶魔开始吃她，她还是不能放弃。她吸收安纳克桑的魔力，希望、祈求能对此刻的处境有所帮助，但没办法以魔印凝聚魔力，或利用魔力在沸腾的热血中制造空气。
但接着，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她听见了。
地心魔域的召唤。
透过碎石间的缝隙，一首歌自阿拉深处传来，正如亚伦许久之前所描述的那样;如同吟游诗人的歌声召唤着，或母亲温暖的怀抱。那里不会有任何痛苦，不会有任何煎熬，除了造物主温暖的光芒外什么都没有。
她伸出手，痛苦消失了。恶魔的爪子抓空，因为她沉入地表，冲向那股无穷的力量，抛开地表上一切痛苦。不再有恶魔了。不再有人类了，不会再受伤，也不再接受帮助。
不再有日出了，不会焚烧她，夺走在夜里吸收的魔力。
不再有亚伦了，不再会抱着她，轻声述说爱意。
她突然停止沉沦。她飘了多远?地心魔域很接近了，它的歌声震耳欲聋，地表变得遥不可及。她沿着身后的道路强化感官，隐约还能听见作战的声音。
亚伦，为了人类的命运而与他一生最大的宿敌并肩作战。山娃，放下即将失血致死的父亲，阻挡一大群恶魔。而她，逃离战场，奔向温暖的怀抱。
她调转方向，飞向地板上的裂缝。她看到化身魔重击着包围亚伦、贾迪尔和心灵恶魔的禁忌力场，但是那座力场不但不让心灵恶魔出来，同时也阻挡化身魔进去。最后它把注意力转移到山娃身上，从背后走向毫无防备的山娃。
瑞娜伸手阻止它，但是她没有肢体，她的身体仍然虚无缥缈。她以意志力迫使自己凝聚形体，但就如亚伦所警告，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感觉到自己所化身的云雾聚集在一起，不过反应很慢。她集中精神，回想她的四肢，想办法让它们回归现实，但又很清楚不可能来得及。化身魔挥出利爪，展开攻击。
咖呛!
一支曲柄弓矢贯穿化身魔的喉咙，爆出大量浓汁。恶魔转身面对山杰特，严重的伤势开始愈合，战士则放开挂在身上的曲柄弓，提起长矛冲向恶魔。
“恶魔，想碰我女儿得要先过我这一关!”山杰特出矛摇摇晃晃，头部受创加上失血让他力量衰弱、重心不稳，但还是刺得很准。长矛深深扎进恶魔身体，它的魔力在流失，随即化为一波杀戮魔法回到体内时放声惨叫。那股魔力只有一小部分形成反馈，沿着矛柄传入山杰特体内，但是瑞娜看出山杰特的灵气恢复平静，让他能再次全力作战。
恶魔在长矛前融化，重新凝聚形体，但瑞娜也已经恢复人形，伤势痊愈，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壮。她一拳打歪恶魔的脸，让它撞到石室另一边。
“守住门口!”她大叫道，然后转眼间冲过石室，重击恶魔，让它难以起身成形。它化身魔雾，但这一次瑞娜和它一起变成烟雾，回想亚伦描述他与心灵恶魔沉入地心魔域时的情况。她与对方的灵体纠缠在一起，以本身的灵体附着其上，然后接触它的意志。
该恶魔的智力无法与常人匹配。或许和小孩差不多，不过还是比恶魔中绝大多数的无脑躯壳要聪明多了。
智慧不足，但意志强大。它一心只想保护它的心灵恶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瑞娜挡着它的路，它拼命想要铲除她。
但尽管恶魔的意志力集中在保护心灵恶魔上，对瑞娜而言，她要承担的却是全人类的命运。全人类，最重要的就是亚伦。如果无法阻止它，就会全盘皆输，那她还不如逃到地心魔域去，还不如放弃挣扎，让她父亲为所欲为，就像伊莲一样。如果不能完成此事，她这辈子究竟为何而活?
她以己身的意志力掳获化身魔的意志，摧毁它、打败它的灵体。它炸成一团魔光，然后彻底消失。
贾迪尔以卡吉之矛的矛柄朝困住他的石块挥出最后一击，击碎最后一块。帕尔青恩在惨叫声中与阿拉盖王子搏斗，但他的沙鲁姆精神毫不动摇。他撑住了。
只要抛出卡吉之矛，他就可以一举铲除两个敌人。他一生的宿敌和至今遇到过的最强大的阿拉盖。他可以除掉他们，然后胜利回归艾弗伦恩惠坐上自己的王座。少了帕尔青恩，绿地人的反抗势力就会不堪一击，而在地底深渊里，奈的仆人会被艾弗伦战士的力量吓得发抖。
他只要抛出长矛就可以了，然后再次面对背叛带来的愧疚。沉重的代价，或许，但是只要能在沙拉克卡中取得优势，这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不能为了对抗恶魔而化身恶魔。帕尔青恩的话在他心里回荡。
就算死在奈的手下，他心想，我也不要再度背叛我真正的朋友。
他把卡吉之矛插回背上的矛鞘中，拉起隐形斗篷的兜帽，伸手到腰际间的布袋里。
恶魔正在失去力量，亚伦感觉得出来。他可以吸收安纳克桑的魔力，心灵恶魔却受制于禁忌力场，迅速消耗储存的魔力。尽管如此，它还是有办法抵抗。他必须切断在这个状态中，以免恶魔王子能接触到他皮肤上魔印的魔力，借以继续控制它，而其纤细脖子的皮肤和骨头通通硬化到接近宝石的程度。他的手受到的伤害并不下于恶魔。
但我可以呼吸，他心想。它不能。
恶魔张开嘴巴，无声惨叫，露出漆黑的牙龈和数打如针般的利齿。它的下颚大张，牙齿逐渐逼近他的脸。他可以闻到它口中的恶臭。它的唾液溅洒在他脸上，令他恶心想吐。
但接着有人一拳击中恶魔下颚，打碎牙齿，使它们远离他的脸。他转头去看，以为会看到贾迪尔，结果出拳的却是瑞娜，身上的魔光比从前更加耀眼。她神色坚决、灵气强大。
他觉得眼中涌出泪水，很想开口说话，不过只能在她一拳一拳殴打恶魔的同时使尽全力钳制恶魔。
接着，突然之间，贾迪尔出现在恶魔身后，将亚伦耗费多时刻印的银锁链套在它的头上。在恶魔有机会喘气前，亚伦放开双手，贾迪尔拉紧锁链，魔印大放光芒。
恶魔剧烈颤抖，试图化身成雾，但是锁链已经夺走了这种能力。它缩回原先瘦弱的形体，希望找到缝隙可钻，但贾迪尔拉紧锁链，等到恶魔缩到极限之后，亚伦在锁链上加挂一个魔印锁扣，就此封闭锁链。
这时他们三个开始群起围殴，贾迪尔施展行云流水般的沙鲁金，抓起恶魔四肢，以银链加以捆绑，仿佛节庆时绑猪一样。它单膝跪倒，然后颜面着地。片刻过后，它停止挣扎，灵气缓和下来。亚伦在它喉咙上加挂了比之前松两节的锁扣，然后解开第一个锁扣，让失去意识的怪物稍微呼吸。
他们花了如此多心力，这时候让它死掉就前功尽弃了。
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注意石室内的情况，地板粉碎，还有部分天花板在打斗中坍塌。化身魔已经沦为石板上的几块僵硬的黑色污垢。
门口激战方酣。山娃箭尽矛断，两手分持自己和父亲的盾牌，利用双盾抵挡门外的大批恶魔。她的双脚在强大的压力下踏碎砂石地板。
山杰特站在一步之后，拿着他的曲柄弓。山娃身体一偏，盾牌露出缝隙，山杰特立刻松弦。她随即封闭缝隙，等他以两指拉开弦后，放入一支新的矢，然后又从另一个方向露出缝隙，让他攻击。
在亚伦和贾迪尔展开行动前，瑞娜已经化身魔雾，窜过石室。亚伦在她如同强风般穿透守门战士的身体时忍不住出声惊呼，随即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打斗的声响。恶魔不再推进，山娃和山杰特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接着整座陵寝在瑞娜打坍走道时剧烈摇晃。天花板上的沉重石块开始松动，落下大量沙尘，四面八方传来巨响。
“该走了。”亚伦说。
“卡吉——”贾迪尔开口。
“——将会永远埋葬在他的后人击败数千年来世间最强大的阿拉盖的地方。”亚伦帮他说完。
贾迪尔点头。“山杰特!山娃!开路!”
两名战士自门口退开。山娃把盾牌抛给父亲，两人奔向撤退地道。
瑞娜在亚伦身旁凝聚形体。她花的时间比他久一点，但是已经比他刚开始研究瓦解形体的前几个月快了。
他想问她是如何做到的，还想告诉她自己有多以她为骄傲，有多爱她，但是没有时间，而且他相信这一切都已经明明白白写在他的灵气里。
“先去备马，”他对她说，“我们日出前必须远离此地。”
瑞娜会心微笑，眨了眨眼，然后化身魔雾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