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韦斯特 — 尸体复生者
I. From the Dark / 来自黑暗
早在大学时期我就结识了赫伯特•韦斯特,而且在那之后就一直与他保持着朋友关系。然而一谈到这个人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我感到害怕并非仅仅因为他在不久前突然神秘地失踪了。我畏惧的是他所投身的事业——早在十七年前,我们还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医学院里读大三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过这种强烈的恐惧了。在那个时候,他与我有密切的来往,而且他的那些实验所展现出的奇迹与邪恶也让我深感着迷,我是他最亲密的同伴。而现在,他已经失踪了,他的魅力也已经消散了,但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却变得更加强烈了。记忆与那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永远都比现实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仍然记得我们共同经历的第一起可怕事故,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为惊骇的时刻。实际上我非常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情。我之前已经说过,那时候我们还在医学院里学习。当时韦斯特提出了许多疯狂的理论试图解释死亡的本质,并且宣称人类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战胜死亡。这些理论让他成了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他的观点本质上全都是用机械论来解释生命的本质,并且也提出了一些在自然的生理活动中止后通过化学反应继续维持人类器官运转的方法。但这些观点被当成了笑柄在教员与其他同学间广为流传。他试验了各种赋予生命的方法,杀死了大批兔子、天竺鼠、猫、狗与猴子,并尝试复活它们。到后来他已经成了学院里惹人嫌恶的公害。在这些试验中,他曾好几次观察到那些理论上已经死亡的动物出现了生命迹象;而且其中的许多起例子都表现出了非常激烈的反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了完成这项技术——假设它真的能够完成的话——他必须穷尽一生的时间去进行相关的研究。此外,他发现为了进行更加专业、更加深入的研究,自己必须使用人类样本进行试验,因为同样方法用在不同的生物身上时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第一次与校方有了冲突,并且最终导致像是医学院院长这样的高层人物出面中止了他后续的研究计划。颁布禁令的那位院长正是仁慈且博学的艾伦•哈斯利博士,所有生活在阿卡姆的老居民都应该记得他后来为抵御伤寒瘟疫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但是我一直对韦斯特的理想容忍有加。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他的理论,那些理论几乎能够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分支与结论。按照海克尔的理论所有生命都只是化学过程和物理过程的结合,所谓的“灵魂”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因此我的朋友相信人为复活死者成功与否的关键仅仅只与尸体内组织器官的状态有关;只要尸体尚未开始腐烂,研究者就能采用合适的方法就能让一具有着全套完整器官的尸体重新变成我们所知道的“活”的状态。然而韦斯特也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只是死亡很短的一段时间也会使得敏感的脑细胞出现坏死,而这些轻微的坏死肯定会对被复活生物的精神与智力造成损伤。所以他最初的设想是寻找一种药剂能够在死亡真正开始前恢复身体的活力,但动物试验的一再失败让他意识到自然的生命活动与人工创造的生命活动会相互排斥,无法融合。于是他开始挑选那些非常新鲜的样品进行时间,选择在样品的生命刚刚结束时立刻往血管里注入自己配制的药剂。但这样的举动让教授们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因为他们觉得韦斯特在这些试验里所使用的样本并没有真正死亡。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去理智而又仔细地检查整个试验过程。
被学院勒令停止研究后没多久,韦斯特便告诉我他决定想办法弄一些新鲜的人类尸体来研究,此外他还透露说,他仍在秘密地进行那些不能公开尝试的试验。他与我讨论过一些获得尸体的途径与方法,其中的很多内容都相当可怕,因为在学院里我们甚至都没有获得过属于自己的解剖标本。他注意到,每当太平间缺少尸体的时候,便会有两个本地的黑鬼带着些尸体来填补空缺,而且从未有人过问过这件事情。在那个时候,韦斯特是个矮小、瘦削、带着眼镜的年轻人,有着精致的五官、精致、黄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与柔和的声音。听这样一个人谈论克莱斯特彻奇公墓与波特墓地哪个更容易得手一些,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阴森神秘。我们最后选中了波特墓地,因为差不多所有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尸体都被涂过防腐香油;那会破坏韦斯特的研究工作。
那个时候,我被他的研究给迷住了。我非常热心地协助他的工作,并且协助他做出各种决定。我不仅考虑了尸体来源的问题,还想到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从事我们阴森可怕的研究。在位于麦铎山另一侧的那座废弃的查普曼农舍里建立实验室就是我的主意。我们把农舍里位于地面上的那一层改造成了一个手术室和一个实验室。两个房间都挂上了黑色窗帘来掩盖我们在午夜进行时分的工作。虽然那个地方离周围的公路都很远,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别的房子,但预防措施仍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那些夜间在游荡的人说自己看到了奇怪光亮,那么必然会给我们工作带来灾难。我们一致同意,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工作场所,我们就告诉他那是个化学实验室。我们慢慢地给那座邪恶的科学小屋配上了各种原料,其中一部分是从波士顿买来的,还有些是从学校里悄悄借来的——所有的原料都经过了伪装,确保除开专家外没人能认出来——我们也备好了铁锹和铁镐,打算往后在地下室里挖掘坟墓埋藏试验后剩下的样本。以前在学院里我们会使用焚化炉处理尸体,但它太贵了,我们这种未得到授权的实验室不可能供得起那样的设备。但尸体总是会带来诸多不便——即使韦斯特在公寓中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开展秘密实验后剩下的小天竺鼠尸体也需要小心处理。
我们像是食尸鬼一样跟踪着本地的死讯,因为我们对样本有着非常特定的需要。我们需要的是死后立刻下葬的尸体,而且不能经过任何防腐处理;死者最好没有任何致畸的疾病,并且必须保留了所有的器官。所以因意外而丧生的死者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打听到合适的尸体;但是我们依旧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频繁地向停尸房和医院打听消息,并且假装是学校委托我们来咨询的。我们发现在许多情况下,医学院总能获得一些优先选择的权力。因此,我们觉得等到夏天——学校只开设短期课程的时候——我们最好还是待在阿卡姆城里。后来,我们总算走了运;因为有一天我们听说波特墓地里下葬了一具接近理想的尸体;有个身体结实的年轻工人那天早上在萨摩斯池塘里淹死了,于是人们用镇财政的拨款安葬了他,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延误,人们也没有对尸体做防腐处理。当天下午,我们就找到了新的坟墓,并且决定在午夜的时候展开行动。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们还不像后来那样对墓地怀有特殊的恐惧,但我们在那个漆黑的午夜里所做出的事情仍然让我觉得颇为厌恶。那天晚上,我们带着铁锹和油灯去了墓地——虽然在那个时候手电筒已经得到了大规模的投产,但还没有今天的钨丝电筒这么让人满意。挖开坟墓的过程非常缓慢,而且肮脏——如果我们是艺术家而非科学家的话,那肯定有一种阴森恐怖的诗意——当铁锹最终碰到木头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而等到松木棺材完全露出来后,韦斯特爬进了坟墓,打开了盖子,然后拖出了里面的尸体,接着将它支了起来。我俯下去,将尸体搬出了坟墓。然后我们两个人又卖力地把坟墓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整件事情让我们觉得提心吊胆,我们所获得的第一具战利品那僵直的躯体与毫无表情的面孔更让我们觉得慌张,不过我们仍然想办法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在拍实了坟堆上的最后一锹土后,我们将试验样本装进了一只帆布袋子,然后带着它朝着位于麦铎山另一侧属于查普曼的老农舍走去。
回到老农舍后,我们将试验样本搬到了一张临时搭建起来的解剖台上。在明亮的电石灯的光线中,样本看起来并不算阴森可怕。那是个身体壮实但显然缺乏头脑的年轻人——身体健康、平凡无奇的那一种。他有着高大的身材、灰色的眼睛和棕色的头发,就像是只没有什么精明思维的健康动物,而且很可能也有着最为简单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眼睛闭上的时候,它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反而更像是睡着了;但我朋友的专业诊断很快就确定了试验样本的状态。我们终于拿到了韦斯特渴望已久的东西——一具非常理想的人类尸体——而他只需要将经过精心计算、理论上对人类有效的溶剂注射进尸体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我们变得极度紧张起来。我们知道这次试验几乎没有可能获得完全的成功,但尸体可能会因为部分复活而产生一些怪诞的结果,这让我们不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人类个体的生命活动一旦停止,那些非常精细的大脑细胞就会立刻开始坏死,所以我们最担心的还是尸体复苏后的心智状况与情绪冲动。此外,我个人依旧相信一些传统的,关于人类“灵魂”的古怪概念,并且满怀敬畏地觉得从死亡中归来的人可能会向我们透露某些秘密。我想知道这个平静的年轻人在那个活人无法抵达的世界里看到了什么,也想知道他——如果完全复活过来的话——会说些什么。但我并没有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好奇幻想中,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依旧享有与我的朋友相同的唯物论观点。不过,在整个过程中,我的朋友要比我冷静得多,他将大量液体注入尸体手臂上的一条静脉,并立刻包扎好了伤口。
等待的过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韦斯特从未表现过半点犹豫。他不时地用听诊器检查样本,而且泰然地接受了失败的结果。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尸体仍然没有一丁点生命的迹象。于是他失望地宣布自己的药剂没有效果,并且决定在抛弃自己努力获得的可怕奖品前抓住机会更改药剂中的一个成分后再试一次。那天下午出发盗取尸体前,我们已经在地窖里挖了一个坟墓,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在黎明的时候将试验后的尸体填进去——因为房子里虽然装了一把锁,但我们仍然不愿意冒哪怕一丁点风险,免得有人发现房子里的恐怖景象。况且,即便我们能够将尸体留到第二天晚上再做试验,样本肯定也一点儿也不新鲜了。所以,为了赶在将处理尸体前再进行一次试验,我们将那位沉默的客人留在黑暗中的桌子上,提着房子里唯一的电石灯去了相邻的实验室,开始专注地配置起新的药剂来;韦斯特以一种近乎狂热的苛刻监督了整个称重与测量过程。
可怕的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时,我正将一些东西从一只试管倒进另一只试管里,而韦斯特则忙着摆弄那盏我们用来在没通煤气的屋子里替代本生灯的酒精喷灯,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魔鬼般的尖叫。我们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就算是从突然打开的地狱深渊里传出来的该被诅咒的苦难嚎叫也不会比我们所听到的可憎的混乱声音更加难以描述。那不可能是人类的声音——那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我与韦斯特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一样冲向了最近的窗户,压根就没有去想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情,或是我们可能发现的东西;我们打翻了试管,油灯还有蒸馏器,最后跳出了窗口,朝着那片漫天星辰照耀着的乡间夜色跑去。当我们发疯一般地逃向城市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曾大声地尖叫了起来;但当我们真正跑进市郊的时候,我们克制住了自己的神色——表现得就像是两个豪饮作乐时忘了时间,正跌跌撞撞赶着回家的狂欢者。
我们没有分开,而是一同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里,然后点着灯压低声音讨论到黎明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冷静了下来,对整件事情也有了理性的解释,并且策划好了后续的调查计划。于是我们在白天睡了一觉——并且翘掉了当天的课程。但那天晚上,报纸上两桩毫无关联的新闻再度让我们辗转反侧起来。其中一则新闻提到查普曼那座废弃的老农舍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火灾,并且被烧成一堆废墟——我们意识到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打翻了灯。另一则新闻则声称是有人在波特墓地试图挖开一座新修好的坟,但却失败了,坟地上留下一些抓扒泥土的痕迹,但却没有铁锹动土的迹象。这让我们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们非常小心地拍实了那座坟丘。
而在那之后的十七年里,韦斯特经常会回头张望,抱怨说自己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而现在,他失踪了。
II. The Plague-Daemon / 瘟疫恶魔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十六年前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夏天。那年夏天,伤寒如同一只从魔王宫殿里阔步走出来的恶毒魔鬼般在阿卡姆城中狞笑肆虐。如今再回顾起那一年,绝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场凶恶的天灾,因为真正的恐怖一直扑打着它的蝠翼盘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重重叠叠的棺材堆上;但是,我在那段时候经历了一件远比伤寒瘟疫更加让人恐惧的事情——而现在,赫伯特•维斯特已经失踪了,知道那件事情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年暑期,韦斯特与我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从事一些毕业后的工作。在那个时候,那些尝试复活死者的试验已经让我的朋友变得声名狼藉了。因此当不计其数的小动物被他以科学的名义屠杀后,我们那位富有怀疑精神的院长,艾伦•哈斯利博士,下令禁止了那项恐怖的研究。但那也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中止而已;韦斯特仍然在他阴暗的公寓房间里继续进行着某些秘密的试验,并且在一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可怕夜晚从波特墓地偷走了一具人类尸体,并且将它带到了一座位于麦铎山另一侧的废弃农舍里。
当时,我与他在一起。我看着他将那管他觉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生命的化学与物理过程的药剂注射入了尸体静止的血管。事情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我们刚开始几乎被吓得精神错乱,但后来却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而韦斯特在那之后落下了一种逼人发疯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东西在侵扰和猎杀他。那具尸体并不是特别的新鲜;显然,想要让复活者拥有正常的心智,尸体必须非常的新鲜;随着老房子被大火烧毁,我们也没办法再把它重新埋进土里了。如果我们能知道它最后有没有被埋进土里,事情可能会好一些。
经历过那件事后,韦斯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了自己的研究;但热情最终还是慢慢地回到了这个天生的科学家身上,他开始重新纠缠学院里的老师,恳请他们提供一间解剖室和新鲜的人类样本,好让他继续那项他自认为无比重要的研究。不过,他的请求全都落空了;因为哈斯利博士的禁令执行得非常坚决,而且其他教授也都赞成领导者的决定。在他们看来,那些有关复活技术的理论基础只是一个狂热的年轻人所作出的幼稚奇想而已——韦斯特是个身体瘦削、头发发黄的年轻人,有着一双带着眼镜的蓝眼睛与柔和的声音,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那冷酷无情的头脑所蕴含的非同寻常——近乎恶魔般——的力量。我知道现在的他和那个时候没有区别——因此我感到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面孔变得越来越坚定,但却没有显出老态。现如今,塞夫顿精神病院里发生了那桩不幸的灾难,而韦斯特也失踪了。
在我们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里,韦斯特曾因为一场口头争论极不友好地顶撞了哈斯利博士。然而由于好心的院长谦恭得体,那场争论反而让他陷入了难堪。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也没有理由延缓那项无比伟大的研究工作。当然,在毕业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投身进那项事业,但他却希望趁着自己还能使用大学里的优秀仪器时开始研究工作。由于那些恪守传统的老头们一再忽视自己在动物试验中取得的奇怪结果,并且始终坚持否定复活技术的可行性,作为一个讲究逻辑的年轻人,韦斯特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厌恶与困惑。只有在真正成熟之后,他才能理解“教授-博士”这类人在思想上自我设限的习惯——那是可悲的清教徒思想一代代熏陶出的结果;这些人心地仁慈,有良心,某些时候还会表现得文雅而和蔼,但却总是偏执,狭隘,束于传统,而且缺乏广阔的眼界。时代对于这些不够完整,但却有着高尚灵魂的人要仁慈得多,他们所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恶仅仅只是太过胆怯而已,而他们面临的最终惩罚也只是因为在知识理论上犯下的错误遭到大众嘲笑——像是托勒密的地心说,加尔文主义,反达尔文主义,反尼采主义以及各种各样遵守安息日的行为与禁奢令。年轻的韦斯特尽管有着非凡的科学知识,却对和善的哈斯利,以及他那些博学的同僚没有什么耐心;他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恨,同时渴望用一种令人惊讶,富有戏剧性的方法向那些头脑愚钝的卓越人物证明自己的理论。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沉溺在精心构思的白日梦里,想象着复仇和胜利,想象着自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那些对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场瘟疫狞笑着走出了地狱里的噩梦洞穴,致命地降临到了阿卡姆城。当它开始蔓延的时候,我与韦斯特刚从大学里毕业,但却仍然参加了学校的夏季课程,做一些额外的工作,所以当瘟疫以魔鬼般的狂暴速度在城里爆发时,我们俩正好就在阿卡姆。虽然没有拿到行医执照,但我们已经有了学位,因此当患者数量开增加的时候,我们被立刻派到了公共卫生行业里。当时的情况几乎已经失控,接二连三的死亡已经频繁得超出了本地葬礼承办商的处理能力。许多尸体在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情况下就被匆匆下葬了,甚至就连克莱斯特彻奇公墓的停尸窖里也临时摆满了装着未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的棺材。这一情况触动了韦斯特,他常常感到讽刺,那里有如此多的新鲜样本,却没有一具适合他去进行那些被学院禁止的研究!我们工作得非常劳累,糟糕的精神状态和紧张的神经让我的朋友变得病态地阴郁起来。
另一方面这些让人悲伤消沉的工作也让那些温文尔雅,始终反对韦斯特的敌人们感到心烦意乱。学院只能暂时关门,医学系教员中的所有医生都去协助对抗伤寒瘟疫了。在所有人当中,哈斯利博士的无私奉献尤其令人尊敬。他全身心地将自己的高超技艺用在了那些因为太过危险——或者看上去不可能被治愈——而被人们放弃的病人身上。不出一个月,无畏的院长就变成了一个众人称道的英雄,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名气,依旧硬撑着继续工作,免得自己因为身体疲劳和神经衰竭而彻底崩溃。看到自己的敌人如此坚毅,韦斯特也流露出了一些敬意,但这让也他更加坚决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惊人理论。趁着医学院与市政卫生规章制度一片混乱,有天晚上,他想办法将一具才死亡不久的尸体带到了大学的解剖室,当着我的面给尸体注射了经过修改的新配方。那具尸体真地睁开了眼睛,但仅仅只是用一种极度恐惧神情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随后又变回到了没有丝毫生气的状态,而且再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重新唤醒尸体。韦斯特说那具尸体不够新鲜——夏天炎热的空气让尸体太容易腐败了。在焚化尸体的时候,我们两个几乎被抓了个现行,这让韦斯特意识到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再度进行胆大妄为的非法试验并不是个非常明智的主意。
八月份的时候瘟疫发展到了顶峰。韦斯特和我差点送了命,而哈斯利博士则在14日不幸去世了。学生们都参加了在15日匆忙举行的葬礼,并且买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花圈——不过相比富有的阿卡姆居民与市政当局献上的悼念品来说,那个花圈根本不值一提。葬礼几乎变成了一场公共事件,因为院长生前的确是个公认的好人。葬礼后,我们这些学生都觉得有些消沉,于是去商业区的酒吧里待了一个下午。虽然主要对手的去世让韦斯特产生了些许动摇,但他依旧提到了自己那恶名昭著的理论。而那些理论让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大多数学生都回家去了,或是忙其他事情去了;但韦斯特说服我协助他“好好利用这个晚上”。韦斯特的女房东在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看到我们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并且注意到我们两个是架着另一个人回来的;她告诉她的丈夫,我们几个显然吃了一顿大餐而且还喝了酒。
那个尖酸的妇人显然说对了;凌晨3点的时候,韦斯特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尖叫,吵醒了房子里的所有人。当楼里的居民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不省人事地躺在满是血污的地毯上,身上有被殴打,抓伤,虐待的痕迹,身边全是韦斯特放在房间里的瓶子和仪器设备,但全都被打破了。敞开的窗户说明了袭击者的去向,但许多人都觉得有些困惑,因为那个袭击者显然是从二楼纵身跳到草坪上,然后顺利地逃走了。他们还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衣服,但当韦斯特清醒过来后,他说那并不是陌生人留下来的,而是他从其他病人那里收集来的衣服。他需要用这些衣服来做细菌分析,研究病菌的传播过程。他命令其他人尽快把衣服投到宽敞的壁炉里烧掉。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我们一直表示不知道新近结交的朋友的身份。韦斯特紧张地说,他是我们在某个商业区酒吧里遇到的一个意气相投的陌生人,但具体的地方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之前聊得很高兴,因此我与韦斯特都希望警方不要追究那位粗暴好斗的朋友。
但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一起震惊整个阿卡姆的案件——对我来说,这件事情要比瘟疫本身要可怕得多。克莱斯特彻奇公墓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杀戮;一个守夜人死了,是被爪子杀死的。死者的死状非常恐怖,让人难以开口描述,但却让人怀疑是人类所为。有人曾在午夜后见过死者,当时他还活着,但黎明时人们只发现了不忍言说的凶案现场。警方询问了相邻的波尔顿镇上一家马戏团的经理,但对方发誓说从未有野兽从笼子里逃出来过。那些发现尸体的人注意到现场有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停尸窖里,然后在停尸窖大门外的水泥地上还有一小洼血迹,接着又有一条更模糊的血迹延伸进了树林里,但这条血迹很模糊,追踪一段后就完全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魔鬼们在阿卡姆城的房顶上跳起了舞来,异常的疯狂在风中嚎叫着。这座热病肆虐的城市似乎被诅咒了,有人说那是比瘟疫更可怕的诅咒,有人传说那是这场瘟疫具现而成的魔鬼。某个不知名的东西闯进了八座房子,传播着血腥的死亡——那个游荡在外面,暴虐成性而又寂静无声的怪物留下共计十七具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的尸体碎块。有几个人在黑暗里隐约看到了凶手的模样,他们说它是白色的,像是只畸形的猿猴或者具有人形的邪魔。它并没有在攻击后就立刻离开,因为有时候它会感到饥饿。那个东西杀死了十四个人;另外还有三具临时停放在房子里的病人尸体也一同遭了殃——他们在杀戮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三天晚上,警方带领着几支搜捕队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校园附近科恩街上的一座房子里抓住了那个怪物。他们非常细致地组织好了这次行动,通过驻守在电话亭里的志愿者保持了密切的联络。当有人在大学区报告说听到一扇百叶窗边传来抓挠声后,电话网络很快就将消息传播了出去。依靠着公共警报与各种预防手段,在人们赶到现场前只有两个人遇难,抓捕过程也没有出现重大的伤亡。那个东西在被一颗子弹击中后终于停了下来,但却没有死。随后人们在紧张与嫌恶中将它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因为它曾是个人。尽管它有着令人作呕的眼睛,沉默无声的猿猴般模样还有魔鬼般的凶狠,但很显然它是曾是人。他们包扎了它的伤口,然后将它押送到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十六年来,它在那里一直用头撞击贴着软垫的单间墙壁——直到最近,那场灾难发生后,它在一个没人愿意提起的情形下逃走了。最让阿卡姆的搜索者恶心的是,当他们将怪物的脸洗干净后,他们发现那张脸让人难以置信地像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博学多才,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烈士,大众的恩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医学院院长,已故的艾伦•哈斯利博士。
然而,在整件事情中,我与如今已经失踪的赫伯特•韦斯特所感受到厌恶与恐惧远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如今,我想起这件事时仍会不寒而栗;甚至比那天早晨我听到韦斯特透过包扎着的绷带嘀咕着说“该死的,还是不够新鲜。”时颤抖着更加厉害。
III. Six Shots by Midnight / 午夜枪声
在只用一颗子弹就足够的情况下,突然对着目标射出转轮手枪里全部六颗子弹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赫伯特•韦斯特生命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合常理。例如,我们很少看到一个刚离开学院的年轻医生必须想办法向其他人掩饰自己挑选工作与住家地点的基本要求,但赫伯特•韦斯特就是这样的人。从密斯克托尼克大学里获得学位后,为了缓解生活花销上的窘境我与他开始像普通的医疗行业工作者一样开张了,但我们非常小心地隐瞒了自己选择那座房子当作住宅与办公室的真正原因——因为它是个非常偏僻,而且非常靠近波特墓地的地方。
不愿透露秘密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也不例外;因为我们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一项显然非常不受欢迎的事业,而这项事业要求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表面上,我俩都是医生,但私底下,我们在追求更加伟大、更加可怕的成就——因为对赫伯特•韦斯特来说,生活的根本意义就是探寻那些阴暗的、被视为禁忌的未知领域,他希望在那里能够找到生命的秘密,为墓园里的冰冷肉体赋予永恒的生命。这样的工作需要许多奇怪的材料,其中就包括新鲜的人类尸体;为了获得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们必须生活在一个不会受到打搅,同时又接近那些非正式下葬的坟墓的地方。
我们俩是在医学院里认识的,而且在那个时候,我是唯一理解和同情他所做的那些恐怖试验的人。渐渐地,我变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助手,因此等到从医学院毕业后我们俩选择继续共事。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同时容纳两名医生的好地方并不容易,但依靠着大学影响力,我们最终在波尔顿找到了实习的机会。那是个工业城市,距离学院所在的阿卡姆城不远。那里的波尔顿毛纺厂是密斯卡托尼克河谷地区最大的工厂,当地的医生都不太喜欢接待那些说着各式各样语言的工人。我们非常仔细地参观了许多房子,最后选择在靠近帕德街街尾的一座破旧小屋里安顿了下来;那座房子距离最近的邻居也隔了有五个门牌号码,但却与波特墓地只隔了一片草坪。一条非常浓密的南北向森林带在草坪中段穿过,将它划分为两段。虽然我们希望能靠得再近些,但那些靠得更近的房子都在墓地的另一侧,完全不在工厂区的范围内。不过,我们并没有感到气馁,因为从我们住的房子到那片能够获得邪恶实验材料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没有人居住。虽然路有些长,但我们能不受打扰地将那些不会发出声音的样本拖回房子里。
实习刚开始,我们工作量就大得惊人——来访的病人多得足以让大多数年轻的医生都感到欣慰,却会让那些兴趣在别处的学生感到厌烦和负担。工厂里的工人大多都有些暴躁的倾向;除开寻常的医疗工作外,那些频繁的冲突和暴力的斗殴也极大地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但我俩真正关心的是我们在地窖里布置好的秘密实验室——那间实验室安装了电灯与长桌,凌晨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那儿用注射器将韦斯特调配好的各类药剂注射进从波特墓地中挖出来的尸体;韦斯特疯狂地试验着各种各样的组合试图找到某种东西能够重新激活已经被我们所谓的“死亡”终止了的生命活动。对于不同种类的动物所需要的药剂肯定也是不同的——对天竺鼠能够生效的液体不一定能对人类生效,甚至针对不同的人种也需要较大的调整。
试验需要的尸体必须非常新鲜,否则最轻微的脑部组织坏死都会使得尸体无法完美地复活。事实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得新鲜的尸体——韦斯特在学院里进行秘密试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些非常可疑的方法来获得尸体。那些部分复活或者不完美复活的产物远比复活失败更加可怕。自从在阿卡姆城麦铎山上那座废弃的农舍里进行过第一次魔鬼般的试验后,我们一直都能感觉到某种徘徊不去的危险气氛;韦斯特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镇静、专注于科研的工作机器,但他也经常坦白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跟踪自己,让他觉得不寒而栗。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跟踪了——这是一种精神紧张导致的心理妄想,而另一个无法否认的可怕事实是我们通过试验复活的样本中至少有一个还活着,这更加强了他的妄想——那个令人恐惧的肉食生物还被关在塞夫顿的软垫单间里。至于另一个被复活者——我们第一次试验所创造的生物——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命运。
生活在波尔顿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运气不错——在那儿要比在阿卡姆城里更容易获得试验样本。我们刚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听说有人因为事故丧生了。于是,我们在葬礼举行后的当天夜里就将尸体偷了出来。韦斯特药剂让尸体睁开了眼睛,并且露出一副非常惊恐的表情,然后就失效了。那具尸体少了一条手臂——如果它保存得更完美些的话,我们可能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从那时起到第二年一月份,我们又弄到了三具尸体;一具完全失败,一具出现了肌肉活动,还有一具的表现相当让人毛骨悚然——它坐了起来,并且发出了声音。然后,我们的运气变糟了;葬礼的数量大幅减少,而那些下葬的尸体也病得太厉害,或者严重残缺因此无法使用。但我们依旧在系统地追踪所有的死讯,并且尽力掌握每一位死者的具体状况。
然后,在三月的一个夜晚,我们非常意外地获得了一具并非来自波特墓地的试验样本。在波尔顿,盛行的清教徒思想使当局将拳击定性成了非法的活动。于是工厂工人们经常会在缺乏正规管理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来上一两局,而且赛场上偶尔也会也引入一些下流卑鄙的手段。那个晚冬的夜晚就有过一次这样的比赛,而且显然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两个胆小的波兰人找到了我们,语无伦次地低声恳求我们做一次非常秘密但又非常紧急的出诊。我们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废弃的谷仓,看见一群吓坏了的外国人正盯着一具安静躺在地上的黑色躯体。
参赛的一方是基德•奥伯恩——一个有着非常不像爱尔兰人的鹰钩鼻的粗笨年轻人,此刻他正在一边哆嗦——与他做对手的是“哈莱姆黑烟”,巴克•罗宾逊。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黑鬼已经被打翻在地,而经过短暂地检查后,我们意识到他可能得永远地那么躺着了。他是个惹人厌恶,有些像是猩猩的家伙,手臂长得惊人,让我更觉得那应该被称作前腿。他的脸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刚果秘密,以及一轮奇异月亮下传来的咚咚鼓声。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肯定更加糟糕——但这世上有着许多丑恶之物。恐惧笼罩在那群可怜的人头上,因为他们不知道如果事情曝光的话自己究竟会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而当韦斯特提议让他来悄悄地处理掉这件事情时,他们都非常感激——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我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当时,明亮的月光正照耀着无雪的地面。但我们给尸体做好了伪装,然后扛着它走过了荒废的街道与草地。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可怖夜晚里,我们也在阿卡姆城里扛着一个类似的东西做过类似的事情。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穿过房子后方的空地来到了后门前,然后带着样本进入了后门,直接下楼去了地窖,然后做了些前期工作,为寻常的试验做好了准备。我们很害怕警察会突然出现在大门前,不过我们之前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并且避开了那一区的唯一一个巡警。
试验没有获得任何值得一提的结果,只是让人觉得疲倦不堪。虽然我们带回来的样本看起来颇为可怕,而我们也往那条黑色手臂里注射进了各种各样的药剂,但它却完全没有反应;因为过去的药剂全都是根据白人配置的。随着时间逐渐接近黎明,事情暴露的风险变得越来越高,于是我们像处理其他样本一样处理了那具尸体——将它搬过草地,拖到树林靠近波特墓地的那一侧,然后尽我们所能地在冻硬的土地上挖了个坟墓将它埋了进去。虽然那个坟墓并不深,但却和用来埋前一具样本——就是那个坐起来发出了些声音的样本——的坟墓一样好。在昏暗的提灯光线里,我们小心地用叶子和死藤盖住了尸体。我们很确定警方肯定不会进入这样一座浓密而又阴暗的森林里进行搜寻。
第二天,我开始担心起警方的反应来,因为一个病人向我提起了一些有关非法斗殴致人死伤的传闻。韦斯特更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担心,因为那天下午他被召去治疗一个病人,结果却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一个意大利女人因为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而且还发展出了一些其他的病症。考虑到她的心脏一直不太好,这是个非常需要警惕的情况。失踪的是个五岁大的小男孩,清晨的时候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午饭时候还没有回来。但仅仅因此就变得歇斯底里似乎有些愚蠢,因为那个男孩以前也经常从家里溜出去;不过意大利农民都非常迷信,而在那个女人看来,不论是事实还是一点点征兆都会让她感到心神不宁。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女人死了,她的丈夫气得发了疯,并且想要杀掉韦斯特,因为很多人都指责他没能救下那个女人。当时的情况非常可怕。他抽出了一把匕首,但却被朋友给架住了。韦斯特离开的时候,他一面野蛮地尖叫着,一面诅咒着,发誓要报仇。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似乎已经忘掉了逐渐低垂的夜色和仍然失踪的孩子。有人提议去树林里搜索,但大多数家族里的朋友都忙着打理那个死去的女人和不断高声尖叫的男人。总之,韦斯特感受到了极为巨大的压力。警方的消息和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我们在十一点的时候上床休息了。但我睡得并不好。波尔顿这个并不大的镇子有着令人讶异的精良警力,而意识到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后会引起多大麻烦,我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必须关门歇业了——甚至我和韦斯特都可能会因此坐牢。那些流传在外,有关斗殴的传闻让我心烦意乱。三点钟后,月光照进了我的眼里,但我只是翻了身,没有起身去拉窗帘。这时,我听到后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觉得有些头晕,但不久后就听见韦斯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房门。他披着睡衣与拖鞋,手里拿着转轮手枪和手电筒。那只转轮手枪让我意识到他更担心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而不是警察。
“我们最好还是两个人一起去。”他压低声音说。“总之我们得去看看。那可能是个病人——就像那些总是想从后门进来的蠢货。”
所以我们踮着脚下了楼,却始终觉得揣揣不安。我们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感到恐惧,但深夜这个古怪的时间段本身就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嘎吱嘎吱声依旧在继续,而且还变得更加响亮了。当我们走到门边时,我小心地拉开了门闩,然后猛地打开了门。如流水般照耀进来的月光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韦斯特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他的举动很有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会让警方调查到我们的头上,但我的朋友依然猛地举起了转轮手枪,冲动而又毫无必要地对着那个深夜访客连开了六枪——所幸我们俩的农舍实在太偏远了,这个举动才没有导致任何恶果。
因为那个访客既不是那个意大利人也不是警察。那个阴森耸立在鬼魅的月光中轮廓是个巨大而又畸形的东西,一个只会出现在梦魇里的东西——那是个几乎四足着地的墨黑色鬼怪,有着玻璃样的眼珠,满身结块的污血,还挂着些许泥土,树叶与蔓藤。他闪闪发亮的牙齿间还有一截可怕的雪白色的圆柱形东西,而那个东西的末端是一只小小的手。
IV. The Scream of the Dead 死者尖叫
一个死人发出的尖叫声让我对赫伯特•韦斯特医生产生了强烈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恐惧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当然,死人高声尖叫的情景本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寻常的事情,更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可实际上我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甚至有点儿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我之所以感到恐惧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之前也说过了,让我感到恐惧的并不是那个死人。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任着赫伯特•韦斯特的伙伴与助手。他所从事的科学研究工作远远超过一个普通乡村医生的日常工作范畴。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波尔顿开始实习工作时会选择一座靠近波特墓地的偏僻房子当作工作和生活的居所。简单来说,韦斯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秘密研究生命活动的种种表现与终结,从而希望能够使用某些刺激性的药剂将死者重新复活。为了进行那些令人恐惧的试验,他必须不断地收集非常新鲜的人类尸体;之所以需要使用新鲜的尸体是因为最轻微的器官衰竭也会对大脑结构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之所以需要使用人类尸体是因为我们发现复活不同种类的生物需要使用不同成分的药剂。我们曾经杀死并试验了几十只兔子和天竺鼠,但这些摸索全都没有头绪。韦斯特从未真正地成功过,因为他始终没办法保证尸体足够新鲜。他所需要的是刚刚丧失生命力的尸体——因为这种尸体身上的细胞全都是完整,没有腐败,因而能够再次接受刺激并重新恢复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生命活动。如果我们反复注射药剂的话,这种起死回生的人工生命甚至有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我们发现这类药剂对活着的普通生物没有作用。为了保证人工复苏的生命活动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必须消灭样本的生命活力——因此样本必须非常新鲜,同时又必须是死的。
早年间在阿卡姆城密斯克托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学习时,我与韦斯特第一次生动地意识到生命完全是物理与化学作用机械集合的结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了这项可怖的研究了。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韦斯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变老——他依旧还是那个金发碧眼、带着眼镜、声音轻柔、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瘦小男孩,只有那对冷酷蓝色眼睛里偶尔泛过的闪光能够显露出他变化——在那些可怕研究所带来的压力下,他的性格正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狂热。我们经常会经历一些极度毛骨悚然的事情;不完美的复活会带来可怕的结果,那些埋在墓园里的东西会在调配好的各种生命药剂地做用下显露出极不正常同时也缺乏大脑指挥的病态举动。
在所有部分复活的试验样本中,一个发出了令人精神崩溃的尖叫;另一个猛地爬起来,打昏了我俩,随后制造了几起大屠杀并最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有一个——一个可怕而又令人嫌恶的非洲人——从自己浅浅的坟墓里爬了出来,并且犯下了一起可怕的罪行——韦斯特不得不开枪射杀了它。我们一直没办法弄到足够新鲜的尸体,能让复活者神智清楚,所以始终都只能创造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怪物。想到还有一个,或者两个,怪物,依旧活在这世上就让我们觉得心神不宁——那种想法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我们,直到最后韦斯特在非常可怖的情况下彻底失踪了。但当我们在波尔顿镇的偏僻农舍的地下实验室里听到那声恐怖的尖叫时,我们的脑里仍然思索着寻找新鲜试验样本的事情,因而并没有在意自己的恐惧。韦斯特比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试验样本,因此我偶尔觉得他在看到体格强壮、身体健康的人时会隐约露出贪婪的神色。
1910年7月,在获取试验样本方面,我们的运气又变糟了。我回伊利诺斯州与父母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韦斯特露出了非常奇怪的得意神情。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试着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而且找到了一种很有希望保证尸体新鲜程度的方法——那就是用人工方法来保存尸体。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在研究一种极不寻常的新型防腐药剂了,因此并没有为这一进展感到惊讶;但当他向我解释了具体的细节信息后,我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这样一种药剂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什么帮助——因为试验样本的腐烂变质大部分都发生在我们拿到样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接着,我意识到,韦斯特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所以他制造这种防腐药剂并非是为了解决眼前问题,而是为了解决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因为他相信命运会带我们找到一些刚刚死去、尚未埋葬的尸体,比如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因为波尔顿的地下拳击塞得到了那个黑鬼的尸体。况且命运已经向我们招过手了。因为地窖里的秘密实验室里多了一具在绝不可能会有一丁点儿腐烂的尸体。韦斯特一直不愿意去预测这次复活的结果,也不愿意去推测他能否唤醒复活者的心智与思想,但这一次试验应该会成为我们多年研究的里程碑。他没有急着用那具新尸体做试验,而是一直等到了我回来,这样我们就能以我们早已习惯的方式一同分享这一奇观了。
韦斯特向我讲述了他获得样本的过程。这是一个非常健壮的样本;他是个穿着得体的外乡人,刚坐火车抵达波尔顿,并且准备去波尔顿毛纺厂里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穿过镇子的路很长,因此当旅行者在我们的农舍前停下来询问去工厂的路时,他的心脏有已经负担不住了。虽然韦斯特建议他使用药物促进心脏跳动,但他拒绝了,并且在片刻之后突然跌倒在地停止了呼吸。可以想见,对于韦斯特而言,这具尸体几乎就是天降的礼物。在简短地谈话中,陌生人已经明确地表示波尔顿镇上没人知道他的到来,而搜索过他的口袋后,韦斯特发现他的名字叫做罗伯特•莱维特,来自圣路易斯,因此显然不会有家庭成员立刻发现他已经失踪了。如果我们没能复活他,那么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试验。我们能把试验样本埋在房子与波特墓地之间的那座茂密的森林里。如果他复活了,我们会变得声名远播,而且永远被人们铭记。所以韦斯特毫不迟疑地将防腐的药剂注射进了尸体里,确保它能新鲜地保存到我回来后再进行试验。但韦斯特所提到的心脏问题让我有些担心,因为那可能会导致试验失败,但韦斯特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希望自己最终能获得以前从未获得过的结果——恢复死者的心智,将它变成一个正常的活物。
因此,在1910年7月18日的夜晚,韦斯特与我一同来到了地下实验室里,看到了那具静静躺在炫目弧光灯下的白色躯体。防腐药剂的效果好得不可思议,我出神地盯着那具躺在台子上的健壮尸体。它已经躺了两个星期了,但却没有一点点尸僵的迹象。我甚至靠上前仔细看了看它是否真的像韦斯特所保证的那样的确已经死了。随后我发现他所说的的确不假;同时也想起在使用复活药剂前我们必须仔细检查死者是否还有生命迹象,因为如果原有的生命活力还存在的话,药剂是不会生效的。当韦斯特开始进行准备工作时,新试验的复杂程度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些程序是如此的复杂,以至于他完全不信任那些双手没有自己灵活的人能够做好这些工作。在告诫我不要接触尸体后,他先将一种药物从尸体手腕上之前注射防腐药剂时留下的针孔旁边注射了进去。他说这种药物能够中和防腐成分,并且让尸体进入自然松弛状态;以便随后注射的复活药剂可以正常地生效。稍后,死者的肢体出现了一些轻微的颤抖和改变,于是韦斯特用一个枕头样的东西猛地捂住了死者还在抽搐的脸,直到尸体完全安静下来,可以实施复活后才停止下来。那个面色苍白的狂热分子针对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又做了一些例行性的检查,然后满意地撤了回来,最后将精确定量的生命药剂注入了死者的左手手臂。那份药剂是当天下午准备的,比起大学里我们刚开始摸索这项研究时所使用的药剂,这份药剂要细致精确得多。这是我们使用过的第一具真正新鲜的试验样本,我无法描述在等待结果时感受到的那种令人摒息的疯狂悬念——我们第一次有了理由去期待那具尸体会张开嘴说出某些有逻辑的话语,或许它会告诉我们它在无法逾越的深渊的另一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韦斯特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并且将意识全都归结为身体活动产生的现象;所以他不相信死者会告诉自己那些存在于死亡这道屏障之后的深渊与洞窟里还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在这一问题上,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模模糊糊、出于本能地保持着我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原始信仰;因此当我看着尸体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敬畏与胆怯的期待。此外,我也没办法摆脱那晚我们在阿卡姆城里的那座废弃农舍里第一次进行试验时留下的阴影——没办法忘掉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尖叫。
片刻之后,我就意识到这次试验肯定获得了部分的成功。一丝色彩很快就浮现在了尸体那白垩色的脸颊上,并且在那茂密的黄棕色胡茬下奇怪地扩散开来。韦斯特将手按在了尸体的左手手腕上,试图找到它的脉搏。随后,他突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在同时,倾斜在尸体上方的那面镜子上出现了一些雾气。随后,尸体出现了一些肌肉痉挛的迹象。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呼吸,并且看到了胸口出现了起伏。我看着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并且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些颤抖。然后,它睁开了眼。那眼睛是灰色的、镇定、而且鲜活,但依旧没有灵气,甚至都没有好奇的神色。
我突然间有了个奇怪的念头,便靠近它渐渐红过来的耳朵轻声问些问题;试图在它的记忆还未褪去之前询问有关其他世界的情形。虽然后来发生的可怖变故让我彻底打消了那些想法,但是我还记得自己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在它的耳边重复了好几次。我问它,“你到过哪里?”。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回答,因为那对饱满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非常确信自己在那一刻看到它薄薄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形成了一些像是发声的嘴形,我觉得那应该是“直到现在”——如果那个短语真的有任何意义或联系的话。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阵狂喜,因为我确信我们已经达成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这是第一次有一具复活了的尸体能够在理性的指挥下说出清楚的词句。接着,尸体的下一个举动再度证明了我们的伟绩;毫无疑问,复活药剂第一次获得了彻底的成功,第一次让死者获得了有理性的人造生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但随着成功一同到来的是最为令我胆寒的恐惧——但是,我害怕的并不是那具尸体说出的话语,我害怕的是刚才就发生在我眼前的那件事情,是那个与我同享事业前途的人。
因为那具非常新鲜的尸体终于恢复了完全的意识,并且显出了恐惧的神色。记忆里那些活着时最后经历的情景吓得它瞪大了眼睛,并伸出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像是在与空气展开殊死搏斗;接着,它在突然间静止了下来,最终彻底瓦解崩塌,再也无法复原了。但是,在最后时刻,它高声尖叫着喊出了那句永远回响在我脑里的话。
“救命!滚开,你这该死的黄毛小鬼——别拿那该死的针对着我!”
V. The Horror from the Shadows / 阴影里的恐怖
许多人都曾讲述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的可怕事情,而出现在报纸上的就更多了。其中有些事情会让我觉得晕眩,还有些事情会让我因为极度反胃而抽搐,更有些事情会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并且越过肩头回望身后的黑暗;然而尽管我见识了其中最可怕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能说出一件比那一切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一个隐藏在公众认知之外、违反自然法则、让人惊恐同时又难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1915年的时候,我在佛兰德斯的一个加拿大军团里担任军医,并被授予了中尉军衔。在那个年代有千千万万的美国人早在政府参战前就已经陷进了这场浩大的战争,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我并非是主动参军的。当广受尊敬的波士顿外科手术专家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应征入伍时,作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我自然也跟着进入了军队。韦斯特医生曾经迫切地渴望参加一场大战,成为一个战地外科医生,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理会我的反对,拖着我一同投入了战场。事实上,我很乐意让战争隔断我俩的合作关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与韦斯特来往,也讨厌与他一同行医治病,这当中有许多缘由。但当他前往渥太华通过一位同僚的影响力获得了医疗工作的委任令,并且被授予少校军衔后,他认为我应该继续用我那寻常的才能去辅助他的工作,而我没办法反驳他傲慢的劝说。
我之前说过,韦斯特医生在入伍参战这件事情上表现的非常热切,但我并非是暗示他天生好战,或是担心社会文明的安危。他永远都是一台冰冷而又聪明的机器;一台身体瘦弱、金发碧眼还带着眼镜的机器;而且我觉得他经常在暗地里嘲笑我偶尔表现出的好战热情,以及我对那些懒散的中间派所做出的指责。但是,在两军严阵以待的佛兰德斯,有一些他想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些东西,他必须弄到一个军方的职务作为伪装。没有多少人会想要他所寻找的东西,这些东西与医疗科学中的一个离奇分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一直在暗中从事相关领域的研究,并且已经获得了许多令人惊异——偶尔也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成就。事实上,他需要的是大量刚被杀死的人类尸体——被肢解成各种模样的人类尸体。
赫伯特•韦斯特想要新鲜的尸体是因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活死者的事业当中。虽然那些在他迁往波士顿后帮助他迅速建立起自己名声的上流客户并不知道他暗地里从事的研究;但我却对这些事情了若指掌。早在阿卡姆城里的密斯克托尼克大学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助手。早在大学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那些恐怖的试验,最初的研究样本是各种小动物的尸体,后来就变成了通过各种令人惊骇的途径获得的人类尸体。他会向死物的血管里注射进一种药剂,如果那些尸体足够新鲜,它们就会做出奇怪的反应。为了寻找到合适的配方,他曾遇到过很多麻烦,因为他发现不同的生物都需要不同的刺激药物,因此他需要为每一种生物进行专门的配置。当回顾那些部分失败的成果时,他会感到恐惧在不断蔓延;不够完美的药剂与不够新鲜的尸体都会产生不可名状的东西。一些试验失败后的产物依旧还活着——其中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而其他的都失踪了——而想起那些只存在于想象当中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时,他虽然还能保持着一贯的麻木冷淡,也不免偷偷打起寒颤来。
韦斯特很快就意识到尸体的新鲜程度是用来衡量一具样本是否有用的基本要件;也正因为如此,他尝试过许多令人恐惧同时也违反自然伦理的临时手段来收集尸体。当我们还在医学院里读书的时候,以及在工厂城市波尔顿刚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对他非常崇拜和着迷;但随着他搜罗尸体的方法变得越来越大胆,我开始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我不喜欢他查看健康活人时的眼神;再后来就有了那次发生在地窖实验室里、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试验,我发现他使用的那具样本在他进行试验前的例行检查时还是个活人。那是他第一次让复活的尸体具备了理性的思维;而这一次用可憎的代价换取来的成功让他变得彻底地冷酷无情起来。
在那五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获得新鲜的尸体试用了许多我不敢言说的方法。出于纯粹的恐惧,我依旧跟随着他,并且目睹了许多人类根本不敢去叙述的景象。渐渐地,我意识到赫伯特•韦斯特远这个人远比他做出的各种行径更加可怕——因为我开始领悟到那种他曾有过的一心想要延长生命的科学热情已经悄悄腐化成了一种病态而又残忍的好奇以及对于阴森恐怖情景的暗暗欣赏。兴趣变成了一种可憎而又乖僻的沉迷,那些残忍而又令人厌恶的病态事物让他上了瘾;他会冷静而又兴灾乐祸地看着那些会把最健康的人当场吓死或恶心死的人造怪物;在那张苍白的知性面孔下面,他已经成了一个用试验作诗却难以取悦的波德莱尔——一个统治着无数墓穴却阴沉倦怠的埃拉伽巴路斯。
面对危险时,他毫不畏缩;犯下罪行时,他无动于衷。我觉得当他证明了自己的观点,让复活的生命了具备理性思维后,这种疯狂发展到了顶峰,他开始试图征服全新的领域——用人工方法复活从尸体上分离的一部分肢体。他有了一些全新的疯狂想法——他试图证明从自然的生理系统上分离出来的器官细胞与神经组织也有着独立的生命力;并且实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初步成果——他利用一只很难描述的热带爬行动物所产下的一些即将孵化的卵创造了一些能够人工喂养并且不会死亡的组织器官。他迫切地想要证实两个生物学方面的命题——其一是在缺乏大脑控制的情况下,脊髓与各种神经中枢能否表现出任何的自我意识和理性行为;其二是除了细胞的物质联系外,用手术方法从一个活体生物上分离出的各个部分之间是否存在某些无形的连接。所有这些研究都需要大量刚被杀死的新鲜人类尸体——而这就是赫伯特•韦斯特参加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
真正难以言说的鬼怪事情发生在一所位于圣埃洛伊战线后方的战地医院里。那是1915年三月下旬的一个午夜。我至今仍然怀疑整件事情只是一场精神错乱的可怕噩梦。当时韦斯特在一座谷仓模样的临时建筑的东侧房间里整理出了一个私人实验室,声称他要用那个实验室研究一种颠覆性的全新方法治疗目前完全不可能恢复的伤残人员。在那个地方他就像是在血淋淋的肉铺里工作的屠夫一样——他处置和归类某些东西时表现出的轻率随意让我难以适应。虽然他的确为伤员做过几次奇迹般的手术;然而最让韦斯特得意的却是那些不那么公开也不那么仁慈的事情。战场上充满了各种糟糕透顶的嘈杂声音,可当韦斯特从事那些工作时经常会传出更加奇怪的响动,让他不得不找大量的理由来解释那些声音。在所有那些声音,最经常出现的是转轮手枪的射击声——在战场上这种声音没什么奇怪的,但在一座医院里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韦斯特医生并不打算长久保存自己复活的样本,更不打算让更多人见到它们。除开人体组织外,韦斯特也使用了许多他为了这一古怪目的特意培育的爬行动物胚胎组织。相比人体上的材料,这些胚胎组织能更好地维持那些没有器官的组织碎片的活力,这也是我的朋友使用它们的主要动力。他将一满满大桶爬行动物细胞组织摆在了实验室阴暗角落里的一座奇怪的孵化炉上,并且盖好了盖子,让那些东西在桶子里自由膨胀,令人毛骨悚然地生长与繁殖。
那天夜里我们得到了一具非常优秀的新样本——一个身体健壮同时也非常聪明,拥有敏锐神经系统的男人。讽刺的是,他就是那个曾帮助韦斯特获得军队职务的军官;但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我们的助手。此外,他过去也曾在韦斯特的指导下秘密研究过一些尸体复活的理论。这个人就是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我们部门最出色的外科手术医生。司令部得知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便匆匆地将他派到了圣埃洛伊防区。过来的时候,他搭乘了勇敢的罗纳德•希尔中尉驾驶的飞机,结果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被敌军击落了。当时的情况非常惊人和可怕;希尔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而那位著名的外科手术医生的头几乎被割了下来,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完好。韦斯特贪婪地抓住了那具曾经是他的朋友与同行的尸体;回到试验室后,他割下了尸体的头部,并将其放进那个装着多汁爬行动物组织的可怕大桶留作将来的试验材料,然后他又将剩下的尸体摆上手术台,准备进行接下来的试验。看到这一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向尸体注射了新的血液,然后将没有了头部的脖颈上的某些静脉、动脉、以及神经纤维连接了起来,然后从一具穿着军官制服尚未进行辨认的尸体上移植了一块皮肤盖住了那个可怕的创口。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想看看这具非常完好的尸体在没有头部的情况下能否表现出任何智力方面的行为,能让我们认出那还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作为一个曾经学习过尸体复活技术的学者,如今他所留下的这具沉默的躯干就要被可怖地唤起来证实他所学习过的那些东西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自己还能看见那天韦斯特在不祥的电灯灯光下将他的复活药剂注射进那具无头尸体的手臂的情景。我无法描述那幅情景——如果我想要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我肯定会昏厥过去,因为那个疯狂的房间里充满了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的东西,粘稠的地板上覆盖着几乎能没过脚踝的血液和人类尸体残块,远处阴暗角落里亮着一盏不断闪烁着的蓝绿色鬼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爬行动物组织则摆放在鬼火上不断烘烤着,恣意生长,冒出一个个气泡。
试验样本有着非常优秀的神经系统。韦斯特对它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大多数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当尸体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抽动时,我看到韦斯特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我觉得他已经准备好用这次试验来证明那个他越来越坚信的观点了——既意识、理智与个性能够在没有大脑的情况下独立存在——人体中不存在一个连接着各个系统的核心灵魂,它仅仅是一台具备神经系统的机器,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或多或少是独立完备的存在。有了这一成功的证明,韦斯特就能将生命的秘密从神话那一栏里剔除出去了。没过多久,尸体开始更加剧烈地抽动起来,而且在我们贪婪地注视下开始以一种恐怖方式挣扎起来。我看见它的双臂令人不安地扭动着,它的双腿伸直了,各种肌肉都收缩紧绷地表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扭动姿态。接着,那具无头的东西猛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做出了一种明显绝望无助的姿势——这种有智性的绝望表现显然足以证明赫伯特•韦斯特提出的所有理论了。显然,神经系统在回忆那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举动;挣扎着想要从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里逃出来。
随后发生的事情,恐怕我永远都没法确切地知道了。德军毁灭性的炮火突然将我们所在的建筑夷为了平地,而我经历的那些事情可能完全是惊骇导致的幻觉——谁能否认呢,毕竟韦斯特和我是唯一被证实活下来的人。韦斯特在失踪之前也曾这样认为,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那并非幻觉;因为我们俩同时产生幻觉是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经历的事情非常简单,但它背后的含义却颇为引人注意。
我看到那具躺在桌子上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摸索着四周,让人毛骨悚然,随后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不应该说那是人类的声音,因为它太可怕了。但那个声音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是它传达的信息——因为它仅仅只是尖叫着说,“跳,罗纳德,看在上帝的份上,跳!”
真正可怕的是它的源头。因为声音是从笼罩着黑暗阴影的可怕角落里的那只盖着盖子的大桶里传出来的。
VI. The Tomb-Legions / 墓穴军团
一年前,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失踪的时候,波斯顿的警方曾细致地盘问过我。他们怀疑我隐瞒了某些事情,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事实上,他们知道韦斯特牵扯进了某些普通人根本不会相信的活动;因为那些可怕的复活试验的规模在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扩大到了无法完美掩盖的地步;但最后发生的那场令人魂飞魄散的灾难包含了一些魔鬼般的离奇幻想,甚至让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事情。
我并不是韦斯特最亲密的朋友,仅仅只是他信任的助手。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参与进了他所从事的恐怖研究。他花了很长时间尝试完善一种药剂——只要将这种药剂注射进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的血管里,就能够赋予尸体新的生命;这项工作需要大量新鲜的尸体,因而也需要研究者从事一些极度违反自然的活动。但某些试验造成的结果却更加令人惊骇——大量可怕的已经死亡的血肉被韦斯特复活成为了一些漫无目的、令人作呕的愚蠢活物。这是最常见的结果,如果想要复活死者的心智,试验样本必须绝对新鲜,确保精细的脑细胞不会出现腐败。
这种对新鲜尸体的需求摧毁了韦斯特的道德观念。那种样本很难获得,因此有一天他将一个依旧活着而且颇为健壮的人当成了试验样本。在经过一翻挣扎,并且被注射过强效生物碱后那个人变成了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随后的试验取得了短暂但却难忘的成功;但韦斯特的灵魂也因此变得支离破碎、麻木不仁起来。当他看见那些有着敏锐大脑和健壮体格的人时,他那双冷酷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算计眼神。到了后来,我开始害怕韦斯特了,因为他也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却注意到了我的恐惧;在他失踪后,人们又基于这一点做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推测。
事实上,那个时候,韦斯特比我还要担惊受怕;这种恐怖的追求让他过上了鬼鬼祟祟的生活,每一处阴影都让他感到恐惧。有时候,他害怕警察找上门来;但在其他时候,他更担心一些深层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会略微提到某些被他注射过药剂并且获得了病态生命的难言之物,它们获得的生命并没有消失。他通常会用一把左轮手枪结束自己的试验样本,但有几次他的动作却不够快。第一具试验样本逃走后,它的墓穴上出现了爪子挖土的痕迹;还有一位阿卡姆城的教授的尸体犯下了许多起食人惨剧,人们最终抓住了它,并且不明就里地将它扔进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关押了十六年。其他可能幸存下来的试验结果都不宜再被提起——因为韦斯特的科学热情后来逐渐堕落成了一种不健康的古怪狂热,他不再复活整个的人体,反而开始用自己的技术复活一些独立的尸体碎块,或者一些与非人类的有机质连接起来的残缺肢体。在他失踪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这种试验变得更加残忍和令人作呕了;我甚至都不想去暗示大多数试验的内容。我们两个人都以手术医生的身份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更加放大了韦斯特的那一面。
对于自己的试验样本,韦斯特抱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恐惧,我特别能够想象到那种复杂的情感。其中一部分原因仅仅是因为知道这些无可名状的怪物是真实存在的;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害怕在某些情景下,它们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些失踪的试验样本加重了这种恐惧。在所有存活的试验样本中,韦斯特只知道其中一个的下落,就是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可怜怪物。除此之外还有些更加捉摸不定的恐惧——1915年,我们在加拿大军队里进行了一个古怪试验,并且产生了一个非常离奇的结果。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韦斯特复活了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一个对韦斯特的试验有所了解而且有能力重复这些试验的人。他的头被割了下来,韦斯特想通过这种方法研究躯干是否存在类似智性的意识。在一颗炮弹彻底摧毁整座建筑的瞬间,试验获得了成功。躯干做出了智性的举动;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很厌恶地确信实验室阴暗角落里那颗与身体分离的头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颗炮弹是仁慈的——但韦斯特迫切地希望我们两个是仅有的幸存者。过去,他常常会思索一个了解复活技术的无头医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其中的一些猜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在失踪之前,韦斯特住在一座充满高雅格调的古朴大宅里。那座房子能够俯瞰到波士顿的一座墓地。他选择这座房子纯粹是因为它的象征意义和一些奇异的美学原因,因为坟地里的大多数墓穴都是殖民地时期下葬的,因此对于那个想要寻找新鲜尸体的科学家而言没有多少用处。他从外面找来工人秘密建造了一个地窖当作试验室,并且安装了一个巨大焚化炉用来安静并彻底地处理掉那些病态试验或者邪恶娱乐活动留下来的尸体、碎块以及对戏仿自然生命的人造物。在挖掘这座地窖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了一些非常古老的石制构造;这座建筑肯定与老墓地有关,但它实在藏得太深,因此与人们知道的那些葬在坟地里的坟墓完全对应不上。在经过一番研究后,韦斯特觉得它肯定是某些位于埃弗里尔家族墓地下方的秘密隔间——在1768年后,那片墓地里就没有再新建过任何坟墓。他研究那些铁锹与锄头挖出来的潮湿盐渍墙面时,我也在那儿,而且兴奋地想要揭露出埋藏了几个世纪的墓穴秘密;但这一次——有史以来一次——韦斯特心中那种新近发展起来的胆怯心理战胜了天生的好奇,他违背了自己堕落的本性,命令其他人不要再去碰那座石头建筑,并且用灰泥把它封了起来。所以在直到那个恐怖夜晚降临前,它一直留在地下室里;它的一部分还构成了秘密实验室的墙壁。我之前提到了韦斯特的堕落,但必须补充说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无形变化。表面上看,他和之前完全一样——镇静、冷酷、瘦削、有着一头发黄的头发,戴着眼镜的蓝眼睛,依旧是一幅多年来似乎从未变过的年轻面孔。就算是在思索那具留有抓扒痕迹的坟墓,或是偷偷往后张望,甚至回忆起那个依旧在塞夫顿精神病院的栅栏后面啃咬、拍打的食肉怪物时,他似乎仍然很镇定。
赫伯特•韦斯特出事的那晚我们都待在共用的书房里,他的视线始终好奇地在报纸与我之间来回切换。褶皱的报纸上刊登的一条奇怪头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十六年后,一只难以言说的巨爪似乎终于落了下来。五十英里外的塞夫顿精神病院发生了一件恐怖而又难以置信的事情,这让临近的街区倍感震惊也让警方颇为迷惑。在那天的凌晨,一伙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医院的场地,随后领头的人叫醒了在场的员工。他是个让人害怕的军人,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而且他的声音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黑箱子里发出来的,几乎像是腹语术一样。他毫无表情的面孔非常帅气,几乎是容光焕发的英俊。但当大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时,负责人却觉得有些害怕——因为那是一张蜡做的脸,上面镶嵌着玻璃做的眼珠。这个人肯定经历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事故。替他领路的是一个更加高大的人——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令人嫌恶的大汉,那张略带蓝色的脸有一大半似乎被都某种未知的疾病给侵蚀了。领头的人声称要带走十六年前从阿卡姆城送来的某个食人怪物。在要求被拒绝后,他打了一个信号,并立刻引起了一场令人惊讶的暴动。那些魔鬼们击败、踩踏、啃咬了所有没有逃走的人;整起事件中有四人死亡,而且那只从阿卡姆送来的食人怪物也逃走了。回忆起这起事件的时候,那些受害者们都歇斯底里地发誓说那些人的行为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一些被那个蜡脸领头人引导的、无法想象的机器人。等到援助人员抵达的时候,那一群人以及他们前来索要的疯子全都不见了。
从读到这条新闻到当天深夜,韦斯特一直坐在那里,几乎像是瘫痪了。等到深夜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的时候,而他也恐惧地惊跳起来。由于所有的仆人都睡在阁楼里,所以我去开了门。正如我对警察说的那样,街上没有马车,只有一群模样古怪的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方盒子。接着,其中一个人咕哝出了一个非常不自然的声音“快递——货款已付”,然后他们将那个大盒子放在了走廊上。在那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了出去。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并且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转身走向了那片与房子相邻的古老墓地。当我关上门的时候,韦斯特走下楼来,看着盒子。它是个两英尺的方形,上面正确无误地写着正确的名字与目前的地址。货物标签上写着“圣埃洛伊,佛兰德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六年前,在佛兰德斯,那座被炮火击毁的医院倒塌的时候,克拉彭-李医生的无头躯干以及分离开的头部——那个或许还曾发出过清晰声音的头部——全都被埋进了医院的废墟里。
韦斯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奋。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吓人了。他飞快地说,“就到这了——不过,我们得烧掉——这个东西。”于是,我们抬着那个东西走到了试验室里——听着,我不记得其中的许多细节——你能想象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但,如果有人说我放进焚化炉的那个东西是赫伯特•韦斯特的尸体,那肯定是个恶毒的谎言。我们没有打开的那个木头箱子,而是把它直接塞进了炉子里,然后关上了炉门,然后通了电。直到最后,盒子里都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在我们两个人中是韦斯特最先注意到地窖紧靠着古老石头墓穴的那一侧涂抹的灰泥掉落了下来。我当时想要逃跑,但他阻止了我。然后,我在墙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墓穴里吹来的冰冷阴风,然后我闻到了埋骨地深处腐烂泥土的味道。那里面没有人声音,但那个时候电灯突然熄灭了,接着我借着地下世界的某种磷光看到了一群东西的轮廓。它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只有疯狂——或者某些更糟的东西——能够创造那样的轮廓。那些轮廓中有些是人类的形状,有些则类似人类,有些与人类有一部分相似,还有些则完全不像是人类——那是一群离奇怪诞的混杂组合。它们安静地从有几百年历史的石墙上搬走了砖头,一块接着一块。接着,当洞口变得足够大时,它们排成一列进入了试验室;领在最前面的那个有着一个蜡做的英俊头部。一个排在领头后面,眼里透着疯狂的怪物抓住了赫伯特•韦斯特。韦斯特没有抵抗,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它们冲了上来,在我的眼前将韦斯特撕成了碎片,并且带着那些碎片重新走进了那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畸形怪物的地下墓穴。那个有着蜡制头部的领头带走了韦斯特的头。他穿着一件加拿大军官的制服。在他的头从视线里消失最后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双位于眼镜之后的蓝色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地燃烧着最初的那一丝丝显而易见的疯狂神情。
早晨的时候,仆人们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韦斯特失踪了。焚化炉里只有些不可辨认的灰烬。警探们询问我了,但我能说什么?他们认为发生在塞夫顿的悲剧与韦斯特没有什么关系;也与那些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没有关系——实际上,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木头盒子和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我向他们提到与试验室相邻的墓穴,但他们指着完好无损的灰泥墙壁大笑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暗示说我是个疯子,或者一个凶手——或许我的确疯了。但如果那该诅咒的墓穴军团不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话,我或许就不会疯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