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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本个子很高,有六英尺多,长着一头棕色的卷发和一双深邃的蓝眼。“阳光男孩”是他的绰号,不过鲁本讨厌别人这么叫他,所以他总是努力压抑自己迷人的微笑。不过,这会儿他太高兴了,完全顾不上摆出扑克脸,假装自己不只23岁。
此刻,他正迎着凛冽的海风,与一位年长的女士攀登一座陡峭的小山。玛钦特・尼德克举止优雅,充满异国风情。鲁本确实很享受听她说话,听她讲悬崖上那座大宅的事情。玛钦特身材苗条,瘦削的脸庞如雕塑般美丽,黄色的秀发闪烁着永不褪色的光泽。她柔软的短发从前额往后梳,发丝末梢在肩膀下方打着波浪卷儿。鲁本觉得,她的棕色针织长裙和锃亮的棕色长靴真是美极了。
他正在为《旧金山观察家报》写一篇宣传这座大宅的文章,因为玛钦特打算卖掉它。她的叔祖父费利克斯・尼德克已被正式宣布死亡,这所大宅的归属也终于尘埃落定。虽然那个人已失踪了二十年,但他的遗嘱刚刚启封,这幢房子留给了他的侄孙女玛钦特。
鲁本来到这里以后,两人沿着庄园里树木丛生的斜坡漫步,查看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客房和一处谷仓的废墟。旧时的道路和小径已淹没在灌木丛中,虬曲的橡树遮蔽了光线,周围一片昏暗,脚边的欧洲蕨带来潮湿的气息。有时,草木突然消失殆尽,露出岩石崎岖的山脊,下方的太平洋如钢铁般冰冷。
其实,鲁本的衣着并不适合这样的行程。他开车朝北边来的时候,穿着平常的“制服”——精纺羊毛的蓝色上衣,里面只套了一件薄羊绒衫,下身则是灰色的宽松长裤。不过,至少他还从车上的杂物箱里拽了一条围巾裹在脖子上。而且,他真的不介意这刺骨的寒冷。
这座古老的巨宅冷峻逼人,屋顶是厚重的石板,墙上嵌着菱格形窗。整幢大宅由未经打磨的石块建成,高高的山墙上耸立着无数烟囱;宅邸西面有一座白铁和玻璃搭建的温室,杂草丛生。鲁本深爱这座大宅。从网上看到照片时,他就爱上了它。不过,等到真正亲眼目睹,他才发现,照片根本无法体现它的庄严与恢宏。
鲁本在旧金山俄罗斯山的一座老宅里长大。他曾在普里西・迪奥高地那些漂亮的老房子里待过很长时间,旧金山的郊区他也常去,包括伯克利,那是他上学的地方。他已故的祖父在希尔斯堡有一座半木质结构的宅邸,每年过节,都有很多人在那里欢聚一堂。但是,他见过的所有房子都无法与眼前这座尼德克大宅相提并论。
它气势恢宏,遗世独立,仿佛能通往另一个世界。
“货真价实,”一看到它,鲁本情不自禁地屏息惊叹,“看看那石板屋顶,还有那檐沟,一定是铜的。”葱绿的藤本植物遮蔽了巨宅一大半的外墙,一直爬到最高的窗户下面。他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近乎享受地品味着内心的震撼和些许敬畏。他甚至开始梦想,当自己有一天成为一名著名作家,整个世界都蜂拥来为他欢呼的时候,自己也能拥有一座这样的宅邸。
不过事实证明,这仅仅是一场美妙的白日梦。
看到残破失修、没法住人的客房,他很是心疼。不过玛钦特向他保证,大宅主体的维护情况良好。
他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她的口音不是纯英式的,也不是纯粹的波士顿或纽约口音。她说话的腔调十分独特,听起来就像孩子一样,准确得可爱,如银铃般清脆。
“噢,我知道它很美。我知道在整个加州海岸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我都知道。可我别无选择,只能把它卖掉。”她解释说,“有时候你会发现,你成了房子的奴隶,于是你不得不设法摆脱它的掌控,继续自己的生活。”玛钦特希望重新上路。她承认,自从费利克斯叔祖父失踪以后,她就没怎么在这儿待过。等房子卖掉,她会立刻动身去南美。
“真让人心碎。”鲁本说。对一个记者来说,这种表现太情绪化了,对吧?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再说,谁规定他必须是一个客观冷静的见证人?“这座大宅简直举世无双,玛钦特。我会尽我所能写好宣传稿,给你找到买家。而且我相信,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
他没有说的是,我希望自己能够买下它。从他在树丛中第一次瞥见它的山墙,他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真高兴他们派你来写这篇文章,”她说,“你很有激情,我非常欣赏这一点。”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想,没错,我有激情,我想拥有这座房子,为什么不呢,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不是吗?不过他马上想到了母亲和塞莱斯特——他那娇小的棕色眼睛的女朋友、地区检察官办公室里冉冉升起的新星。她们会怎么嘲笑他啊,想到这个,他就心灰意冷了。
“你怎么了,鲁本,有什么事儿吗?”玛钦特问道,“你的眼神太奇怪了。”
“随便想想,”他轻叩自己的太阳穴,“我在想该怎么写。‘门多西诺海岸上的建筑明珠,自建成以来首次出售。’”
“听起来不错。”她说。又是那令人着迷的口音,独一无二。
“要是我买下这幢房子,我会给它起一个名字,”鲁本说,“你知道的,能体现它精髓的名字。比如说,尼德克角。”
“你真是个小诗人,”她说,“一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喜欢你在报纸上写的那些东西,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你也在写小说,对吧?你这个年纪的年轻记者应该写小说。要是你没写的话,我会为你感到羞愧的。”
“噢,真是太动听了。”他回答。她笑起来真是美极了,脸庞上每一缕优雅的线条都是那么可爱动人。“上周我父亲才告诉我,我这个年纪的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是一位教授,要我说,他已经江郎才尽了。自从退休,十年来他一直在修订自己那本‘诗集’。”
你说得太多了,说了太多自己的事儿,太糟糕了。
父亲没准真会爱上这个地方,鲁本心想。没错,菲尔・戈尔丁本质上是个诗人,他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的,没准还会把这个想法告诉鲁本的妈妈,而后者一定会嗤之以鼻。格蕾丝・戈尔丁医生向来务实,她一手规划了一家子的人生。是她替鲁本找到了《旧金山观察家报》的工作,当时他没什么像样的资历,只有个英语文学硕士学位,以及从小到大每年都出国旅行而已。
对于鲁本最近写的那些调查性文章,格蕾丝深感自豪。至于现在这种“房地产广告”,她觉得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你又走神了。”玛钦特说。她搂住鲁本的肩膀,实际上,她笑起来的时候已经亲到他的脸颊了。这样的出其不意吓了他一跳,她柔软的胸部贴着他的身体,丝丝缕缕的浓郁香水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实际上,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任何一件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轻松,这令他震惊,“我母亲是一位出色的外科医生,我大哥是位神父。我外祖父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是个跨国房地产经纪人了。可是你看看我,一无所有,默默无闻。我刚进这家报社六个月,我本该先告诉你这事儿的。不过,相信我,我会写出让你喜欢的故事的。”
“胡说八道,”她说,“你的编辑告诉我,你那篇绿叶谋杀案的文章帮他们抓到了凶手。你真是个迷人又谦虚的男孩儿。”
他试图不让自己脸红。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吐露心声?他几乎从来不讲这种自谦的话。不过,他觉得在自己和她之间,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微妙联系。
“那篇绿叶谋杀案的故事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喃喃地说,“我列出的疑点有一半根本就没在报纸上登出来。”
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告诉我,你有多大了,鲁本?我38岁了。够坦诚吧?你认识的女人没几个肯承认自己已经38岁了吧?”
“你看起来不像38岁。”他说。他的确这么想。其实他还想说,要是你来问我,我会说你很完美。
“我23岁。”
“23岁?你还是个孩子呢。”
当然。“阳光男孩”,女朋友塞莱斯特总是这么叫他。“小男孩”,这是大哥吉姆神父的叫法。母亲现在仍当着别人的面叫他“宝贝儿”。只有父亲一直叫他鲁本,而且会在眼神交汇时专心看他。
爸爸,你真该看看这幢房子!写作、度假、寻找灵感,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他把冰冷的手揣进口袋,努力忍住寒风吹眼的刺痛。他们开始回头,满怀希望地奔向热咖啡和火炉。
“你这么年轻,个子又这么高,”她说,“鲁本,我觉得你非常敏感,所以才懂得欣赏这个阴郁寒冷的地方。我23岁的时候,只想待在纽约和巴黎,我确实也那么做了。那时候我只喜欢大都市。怎么啦,是我冒犯你了吗?”
“不,当然没有。”他的脸又有点红了,“我说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玛钦特。别担心,我只是在想怎么写这篇稿子。葱郁的橡树,高高的草丛,潮湿的泥土,地上的蕨类植物,我要把这些东西都记下来。”
“啊,没错,年轻的头脑充满活力,记忆力超群,真是美妙极了,”她说,“亲爱的,我们要在一起待两天呢,对吧?但愿你不要这么拘束。你对自己的年轻有点儿不好意思,对吗?用不着这样。而且,你知道吗,你真是英俊极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迷人的男孩子。我是认真的。拥有这样的外貌,你简直不需要别的什么才能了。”
他摇摇头。可惜,她不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英俊、迷人、可爱之类的了。“那要是别人不这么说了,你又会怎么想?”他的女朋友塞莱斯特曾经问他,“你想过吗?听着,阳光男孩,对我来说,你真的又英俊又可爱。”塞莱斯特擅长挑逗他的底线,或许所有的挑逗都有其底线。
“现在我真的冒犯到你了,对吧?”玛钦特问道,“请原谅我。我想,像我这样的凡人,总会不自觉地将你这么英俊的人神化。但是,当然,你之所以如此特别,是因为你拥有诗人的灵魂。”
他们已经走到了石板铺就的庭院的边缘。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寒风更凛冽了,银色云层后的太阳正在坠入漆黑的深海。
她停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歇息,但他不确定。风吹打着她脸庞周围的卷发,她举起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望向大宅高处的窗户,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阵强烈的遗世独立感淹没了鲁本,这座宅邸如此孤独。
小镇尼德克远在几英里外,而且那座镇子上大概能有……两百位居民?过来的路上,他曾在镇上停留,却发现窄窄的主街道上大部分商店都关门了。加油站的店员告诉他,镇上的小旅馆“永远都在”待售状态。不过没关系,这个国家到处都有手机信号和网络接入点,不必担心这个。
此时此刻,狂风呼啸的庭院背后那个世界仿如虚幻。
“这儿闹鬼吗,玛钦特?”他跟着她望向那些窗户。
“不用闹鬼,”她说道,“这里近几年发生的真事儿就够可怕了。”
“啊,这个我爱听,”他说,“尼德克家的人非同凡响。我总觉得你会找到一位非常浪漫的买家,他会把这个地方改建成一座独一无二、令人无法忘怀的旅馆。”
“想法不错。”她说,“可是鲁本,谁会专门跑到这儿来呢?这里的海滩很窄,路也不好走。红杉林倒是很漂亮,可是加州到处都有漂亮的红杉林,为什么要从旧金山开四个小时的车跑到这里来呢。那座镇子你也看到了,实际上,这里除了你嘴里的‘尼德克角’以外,一无所有。有时候我甚至害怕,这座大宅也许很快就会被拆掉。”
“哦,不!千万别这么想。为什么要拆呢,谁敢——”
她再次挽起他的胳膊,两人踩着脚下的砂岩,绕过他开来的车,走向远处的宅邸正门。
“要是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我一定会爱上你的,”她说,“如果我年轻时能遇到你这么迷人的男孩子,那现在我就不会单身了。”
“你这样的女士怎么会单身?”他问道。他很少遇到这么自信优雅的人。即使刚刚经历了树林里的跋涉,她看起来依然像罗迪欧大道上那些购物的女士一样整洁优雅。她左腕戴着一条纤细的手链,大概是珍珠的,这件首饰令她随意的手势散发出别样的魅力。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何。
宅邸西面没有树木,视野十分开阔,原因显而易见。但现在,海面上狂风呼啸,海水闪烁着白日的最后一点波光,灰暗的雾气渐次笼罩。我会把这些情绪都写进去,他心想,还有这诡妙的薄暮时刻。一丝阴影甜蜜地飘落在他的灵魂上。
他想拥有这个地方。如果他们派别人来写这篇文章,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但他们偏偏派了他。这是怎样的幸运!
“天哪,真是越来越冷了,”他们加快脚步,她说,“我都已经忘记这里的海边降温有多快了。我在这样的天气下长大,可还是总会被它吓一跳。”不过,她再次停下来,抬头凝望大宅高耸的立面,仿佛在寻找什么人,然后她垂下眼帘,望向越来越浓的夜雾。
是的,卖掉这座宅子,她没准会后悔不迭,他想。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她是迫不得已。既然她自己不愿意,他又有什么资格强迫她直面这份痛苦?
有那么一刻,他为自己拥有足够买下这幢大宅的钱而深感羞愧,他觉得自己应该撇清点什么,但那样做就太鲁莽了。尽管如此,他仍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并梦想。
云越来越暗,压得越来越低,空气非常潮湿。他再次跟随她的视线,望向大宅阴影笼罩的巍峨立面。菱形的窗户闪着微光,大宅背后红杉林高耸,而在东面,海岸上的红杉林如咆哮的巨兽般向远方绵延。
“告诉我,”她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真的。我正在琢磨那些红杉,每次看到,我都觉得,比起周围的其他东西,红杉林真是太与众不同了。它们就像一直在喃喃低语,‘你们的种族到达这片海岸之前,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你们和你们的房子消失以后,我们还在这里。’”
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悲伤。“说得太对了。费利克斯叔祖父热爱这片森林。”她说,“你知道的吧,这些树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不能随意采伐。费利克斯叔祖父一直在监督。”
“谢天谢地,”他低声说,“我看过一些老照片,以前有伐木工在附近采伐,砍倒矗立了上千年的红杉,那场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想想看,一千年啊。”
“费利克斯叔祖父也这么说过,一个字都不差。”
“他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房子被推倒的,对吧?”他立刻羞赧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噢,但是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他不会愿意,绝对不会。他深爱这幢大宅。实际上,在失踪之前,他正在修缮这座房子。”
她惆怅而依依不舍地再次垂下眼帘。
“不过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真没想到。”她叹息道。
“你是指什么,玛钦特?”
“噢,我是说,费利克斯叔祖父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她轻声自嘲,“我们都是如此迷信的造物。真的。失踪!好吧,我相信他确实死了,不光是法律意义上的。但现在,我要卖掉这幢老房子,用这样的方式向他告别。我对自己说,‘好吧,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而他也永远不会再穿过那扇门回来了。’”
“我能理解。”他低声说。事实上,他对死亡一无所知。他的父母、哥哥和女友几乎每天都在以各种方式对他强调这一点。他的母亲没日没夜地待在旧金山综合医院的创伤中心;他的女友每天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里处理各种各样的案件,从中见识到人性最糟糕的一面;而他的父亲则能从落叶上看到死亡。
在《旧金山观察家报》,鲁本追踪过两起谋杀案,写过六篇报道。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把他的作品夸到了天上,同时又叮嘱他,有的东西你还没有捕捉到。
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你很天真,鲁本,但生活很快就会给你应得的教训。”菲尔总是爱说些天马行空的话。昨晚他在餐桌上说:“每天我都会想一些宏大的问题。生命有意义吗?还是说一切不过是幻影云烟?是否我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喂,阳光男孩,什么事儿都没法真正触动你,我知道原因,”后来,塞莱斯特告诉他,“你妈妈总是在吃开胃菜的时候不厌其烦地描述手术细节,你爸爸又只会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你成长为一个乐天派,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事实上,你让我感觉很好。”
那他自己的感觉好吗?一点儿都不好。塞莱斯特有一点很奇怪:她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对律师来说,她简直就是个杀手,工作起来活像个五英尺五寸的火把。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亲切可爱得要命。她会一边一刻不停地接电话,一边唠叨他的穿着。她的快速拨号列表上存着律师朋友的电话,以备随时咨询他在采访中遇到的问题。但她那张嘴实在有点不饶人。
事实上,鲁本暗自想道,这幢房子里藏着一些我想知道的黑暗悲惨的事情。这幢宅邸让他想到大提琴的乐声,浑厚、丰饶、有一点粗粝,还有一些坚定。这幢房子在对他说话,或者说,若不是家里人的喋喋不休在他耳边响个不停,它就会对他说话。
他感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他一边继续凝望大宅,一边关掉了电话。
“我的天哪,瞧瞧你,”玛钦特说,“你都冻僵了,亲爱的孩子。我真是太粗心了。来,你必须进屋了。”
“我是在旧金山长大的,”他咕哝道,“我住在俄罗斯山上,从小到大都开着窗户睡觉。这点儿风不算什么。”
他跟着她走上石头阶梯,穿过恢宏的拱形正门。
一走进屋子,甜美的温暖气息就扑面而来。这片空间非常大,天花板很高。昏暗中,黑橡木地板看起来似乎通往无穷远处。
房间正对面是巨大的壁炉,火光明亮,但离这边太远了。大厅里摆着一些旧的长沙发和椅子,影影绰绰几乎看不清形状。
他刚才就闻到了橡木燃烧的气味,他们在山坡上漫步的时候,这样的气味时不时飘来一缕,他很爱闻这股清香。
玛钦特引着他坐到炉边的丝绒长沙发上,宽阔的大理石咖啡桌上摆着一套银质的咖啡器具。
“快暖暖身子。”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炉火旁烤着双手。
壁炉旁摆着巨大的黄铜柴架和围栏,炉膛背面的砖块黑漆漆一片。
她忙忙碌碌地打开不计其数的灯,轻盈的脚步在破旧的东方地毯上几乎悄无声息。
房间里渐渐溢满了令人心情愉悦的光亮。
这里的家具尺寸都很大,不过很舒服。家具上的罩子很旧了,但还能用,间或有几把焦糖色的皮革椅子裸露在外面。有一些笨重的青铜雕塑,不出所料,雕塑的题材都是神话,相当老派。墙上挂着不少沉重的镀金画框,镶嵌着色调暗沉的风景画。
现在,屋子里有些太热了,没过几分钟他就想把围巾和外套都脱掉。
他抬头去看壁炉上方深色的旧木嵌板,矩形周围整齐地镶着一圈卵锚饰雕纹,墙壁上也有类似的嵌板。壁炉旁的书架上放着一些旧书,有皮面的,有布面的,也有平装本。他扭头向右,瞥见远处一间朝东的房间,看起来像是用木嵌板装饰的老式藏书室,他梦寐以求的那种。那个房间里也有壁炉的火光。
“我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了。”他说。他能想象出父亲坐在这里的样子,一边翻阅自己的诗集,一边做着没完没了的笔记。是的,菲尔会爱上这个地方,毫无疑问。这里适合思考那些宏大问题的答案。大家会多么惊讶啊,要是——
妈妈没道理不开心吧?他的父母彼此相爱,但他们就是处不来。菲尔忍受着格蕾丝的医生朋友,格蕾丝觉得菲尔那些学院派老伙计太过无聊。朗诵诗歌总会让她陷入狂躁,她也憎恨他爱的电影。如果他在晚宴上发表什么观点,她就会跟旁边的人换个话题,或者离开房间去拿一瓶酒,要么就开始咳嗽。
当然,她不是故意的。鲁本的老妈并不刻薄。她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充满热情,她深爱着鲁本,他知道,正是母亲的爱给了他许多人不曾享有的自信。她只是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大部分情况下,鲁本完全理解她。
不过,这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因为他老妈精力十足,永不疲惫,是个使命感强烈的工作狂,而现在的老爸似乎耗尽了心力,老得要命了。塞莱斯特很快跟他老妈成为了朋友(“我们都是奋发努力的女性!”),她们偶尔会共进午餐;不过她不怎么在意“老头子”,这是她的叫法。有时候,她甚至会危言耸听,“喂,你不想以后变得跟他一样吧?”
嘿,老爸,你觉得住在这地方怎么样,鲁本心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红杉林里散步,还可以把客房修一修,接待你的诗人朋友。当然,大宅里就有足够的空间,也许你可以搞个定期的研讨会,老妈要是高兴的话也可以来。
估计她永远都不会高兴来。
啊,真见鬼,他完全无法摆脱这样的白日梦。玛钦特正悲伤地凝望着炉火,他本应问她几个问题。“说白了,事情是这样,”塞莱斯特一定会说,“我一周工作七天,而你现在是一名记者,你打算,呃,每天开四小时的车去上班?”
这应该是塞莱斯特最感到失望的地方。他总是那么浑浑噩噩,不务正业。她以火箭般的速度念完了法学院,22岁就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他却因为外语要求而放弃攻读英语文学博士,而且完全没有人生规划。在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前,听听歌剧、读读诗歌和冒险小说,隔几个月就找个借口去欧洲转一圈,开着保时捷超速飙车,这难道不是他的自由吗?他曾经这么问过塞莱斯特,她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笑了。“祝你找到人生意义,阳光男孩,”她说,“我该出庭了。”
玛钦特轻呷着咖啡。“真够烫的。”她说。
她将咖啡注入他的瓷杯,然后朝银质奶油罐和银盘里的方糖堆做了个手势。这一切都如此美好。塞莱斯特肯定会觉得无聊透顶,而老妈估计完全注意不到这些细节。除了准备节日大餐之外,格蕾丝厌恶一切家务活儿。塞莱斯特说过,厨房是用来放健怡可乐的。父亲估计会喜欢——他的老爸对所有礼仪上的事宜了然于胸,包括银器和瓷具、叉子的历史、全世界的节日风俗、时尚的演化、布谷鸟钟、鲸鱼、酒以及建筑风格。私下里,他自称米尼弗・奇维【1】 。
不过,重点在于,鲁本喜欢这些东西。他深爱这一切。这是他的天性,所以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座巨大的石头壁炉,包括带涡形纹饰的壁炉架。
“现在,你的诗人脑瓜里在想什么?”玛钦特问道。
“唔,天花板上的梁真长,估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长的房梁。地毯是波斯的,除了那边那块小拜毯,其他的都有典型的花朵图案。还有,这幢房子里没有邪灵。”
“你的意思是‘没有不好的感觉’吧,”她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相信你能理解,如果继续待在这儿,我就无法挣脱对费利克斯叔祖父的思念和哀悼。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一跟你说起他来,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是说,费利克斯和他失踪的事儿,我从未真正释怀。他动身去中东的时候,我才18岁。”
“他为什么去中东?”他问道,“是去什么地方?”
“一处考古挖掘现场,他老是去这种地方。前一次是去伊拉克,那里发现了一座新的古城废墟,和马里帝国、乌鲁克一样古老。我记不确切具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还记得,当时他非常激动。他给世界各地的朋友打了很多长途电话,我没太在意。他经常出门,但每一次都会回来。不是去挖掘现场,就是去国外的图书馆看手稿残页,通常是他的某个学生刚刚挖掘出来的,还没正式发表。他资助了学生不少钱,所以他们经常送来新消息。费利克斯活在他自己那个超然而活跃的世界里。”
“他肯定留下了一些文件吧,”鲁本说,“既然他痴迷于那些东西。”
“文件!鲁本,你根本没法想象。楼上的房间里全是这些东西,文件、手稿、活页夹、残破的旧书。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该留下哪些也很头疼。不过,如果房子明天就能卖掉,我打算把这些东西都送到恒温仓库里,再慢慢整理。”
“他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某个特定的东西?”
“呃,就算是在找,他也从来没说过。有一次他说,‘这个世界需要证据。太多东西湮灭了。’不过我觉得这只是泛泛的抱怨。他资助了一些挖掘活动,我知道。他还经常跟一些学考古或是学历史的学生碰头。我记得他们总在这儿进进出出。他愿意提供一些小小的私人基金。”
“那样的生活真棒。”鲁本评论道。
“唔,他有那个钱,现在我很清楚。毫无疑问,他很富有,但是直到这一切发生之后,我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富有。来,我们到处看看?”
他爱死了那间藏书室。
不过,玛钦特坦白地告诉他,这只是些摆设,从来没有人在这儿写过一封信或是读过一本书。古老的法式书桌光可鉴人,镀金的黄铜把手如黄金般耀眼。桌上放着干净的绿色记事本,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排满了皮面的经典著作,这样的书要是随便放进背包里或是带到飞机上读,那简直就是亵渎。
20卷本的《牛津英语词典》,古老的《大英百科全书》,沉重的画册、地图集,还有一些旧的大部头,镀金书名已经磨掉了。
让人肃然起敬的房间。他能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后,凝望花式铅框窗外渐浓的暮色,或是捧着书坐在窗畔的丝绒椅上。大宅东墙上的那排窗户至少有30英尺宽。
现在天色太暗,看不清窗外的树木。要是在清晨,他会早早走进这个房间。如果他买下了这幢房子,他会把这间藏书室留给菲尔。事实上,他可以向父亲描述这里的一切,以此说服他支持自己。他还注意到了橡木地板上错综复杂的拼花,墙上挂着古老的铁路钟。
黄铜杆上垂挂着红丝绒窗帘,壁炉台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六个男人都穿着卡其猎装,背景是香蕉树和其他热带树木。
照片肯定是用胶片拍摄的,细节十分丰富。在如今这个数码时代,只有胶片照片才能放大到这样的尺寸而不至于彻底失真。这张照片没有任何的修饰润色,就连香蕉树的叶子都犹如刀凿斧刻。你能看到男人的夹克上最细微的皱褶和靴子上的尘埃。
照片中有两个男人握着步枪,其他人随意地站着,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
“照片是我去放大的,”玛钦特说,“非常贵。我不想做什么美化,只是放大了。这幅照片有4×6英尺,看到中间那个人了吗?他就是费利克斯叔祖父。这是他失踪前唯一的一张近照。”
鲁本凑近观看。
照片下方边框处用黑色墨水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但他看不太清楚。
玛钦特打开枝形吊灯,现在,鲁本能看清费利克斯的样子了。他一头黑发,肤色很深,站在靠近人群中间的位置,外形十分亲切,个子相当高,双手修长而优雅,和玛钦特一样,就连他温和的笑容里都藏着某种与玛钦特非常相似的东西。毫无疑问,这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和蔼可亲,带着孩子一般的表情:好奇,或许还有热情。很难判断他到底多大年纪,从20岁到35岁左右都有可能。
其他几个人也很有意思,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心不在焉,却又带着点严肃,其中一个人独自站在人群左边稍远的位置,身高和其他人差不多,留着黑色的披肩发。要不是穿着猎装夹克和卡其裤子,很容易把他当成旧时西部的野牛猎手。他的脸上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很像伦勃朗画作里那些在神秘的瞬间被上帝之光照亮的梦幻般的人物。
“噢,没错,就是他,”玛钦特颇为戏剧化地叹道,“很特别吧?唔,他是费利克斯的良师密友,马尔贡・斯波瓦。费利克斯叔祖父总是叫他马尔贡,有时候叫他无神者马尔贡,但我完全搞不懂这个外号怎么来的。每次叔祖父这么叫他,马尔贡都会笑。费利克斯说,马尔贡是他们的老师。如果费利克斯有什么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就会说,‘唔,也许老师知道。’然后他就会抓起电话打给无神者马尔贡,不管对方当时在哪儿。楼上的房间里有无数张这几位先生的照片——谢尔盖、马尔贡、弗兰克・凡陀弗——都有。他们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在他失踪以后,这些人你都联系不上?”
“一个都联系不上。不过可以理解。最开始的时候,大约有一年时间,我们压根儿就没去找他。我们觉得,他随时可能联系我们。有时候他出门的时间很短,但是会一下子消失,毫无音讯。他会跑到埃塞俄比亚或者印度之类的地方,谁都联系不上。有一次,他消失了整整一年半,然后从南太平洋的某个岛上打电话回来,我父亲派了一架飞机去接他。是的,这些人我一个都没找到,包括马尔贡老师,这是整件事最悲伤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现在她看起来很疲惫。然后,她低声补充说:“最开始,我父亲没有太放在心上。费利克斯失踪以后,他拿到了一大笔钱,他从来没那么开心过。我觉得他不想让别人提醒他费利克斯的事儿。‘费利克斯总是那样。’每次我问他,他都这么说。他和母亲希望好好享受那笔新遗产——我觉得应该是哪位姨妈留下来的。”这番痛苦的倾诉似乎把她整个人都掏空了。
他缓缓伸出手,以免惊吓到她,然后他拥抱了她,礼貌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就像她下午吻他时一样。
她转过身在他身上靠了一小会儿,迅速地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再次夸他是个迷人的男孩。
“真是个让人心碎的故事。”他说。
“你这孩子真是太奇怪了,这么年轻,又这么沉稳。”
“真希望我能当得起你的夸奖。”他说。
“还有你的笑容。你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笑容藏起来?”
“我有吗?”他问道,“抱歉。”
“噢,当然有。你说得对,这个故事让人心碎。”她又把视线投向照片,“那是谢尔盖,”她指着照片里的高个子金发男人,他有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仿佛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我觉得他是我最了解的一个,其他人我不太熟悉。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肯定能找到马尔贡。可是他留下的电话号码都是亚洲或者中东的酒店。当然,酒店的人认识他,但他们不知道马尔贡去哪儿了。我打遍了开罗和亚历山大每一家酒店的电话,我记得还有大马士革。马尔贡和费利克斯叔祖父在大马士革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是关于一间古代寺院的什么事儿,新发掘的手稿什么的。事实上,这些东西还放在楼上,我知道在哪儿。”
“古代手稿?就在这里?那可能是无价之宝。”鲁本说。
“噢,大概吧,不过对我来说不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大堆责任。我该怎么保存这些东西?他希望我怎么处理?他对博物馆和图书馆挑剔得很。他会希望把这些东西送到哪里?当然,他以前的学生很想看看这些东西,他们老是打电话来问,但我必须谨慎处理。这些宝藏应该分类保存,妥善监管。”
“啊,对,我知道,我去过伯克利和斯坦福的图书馆,”他说,“他发表了吗?我是说,他的这些发现都发表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她说。
“你觉得,最后这次旅行,马尔贡和费利克斯在一起吗?”
她点点头。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说,“他们俩应该都出了事。我最害怕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出了事。”
“他们六个人?”
“是的。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打过电话来找费利克斯。至少,据我所知没有。他们也没有再写过信来,在那之前,他们经常通信。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那些信,上面的地址很混乱,最后发现,所有地址都失效了。重点在于,费利克斯失踪以后,这些人再也没有找过他,一个都没有。所以我担心他们都出了事。”
“这么说,你联系不上他们,他们也没再写过信来?”
“就是这样。”她说。
“费利克斯没有留下出行计划,没有书面文件?”
“噢,没有。也许他写了,可是你看,他写的东西谁都看不懂。他有一套自己的语言。呃,实际上,他们都用这套语言,或者说,我后来发现的一些笔记和信件上也有这种语言。他们不是每次都用,但肯定每个人都懂。那种语言不是英语字母,一会儿我给你看看。几年前,我甚至雇过一位计算机高手来破译它,但毫无收获。”
“真了不起。你知道吗,这些情节会把我的读者迷得神魂颠倒。玛钦特,这完全可以作为旅游卖点。”
“可是你看过以前那些关于费利克斯叔祖父的报道,这些事儿他们早都写过了。”
“可那些文章里只说了费利克斯,没有提到他的朋友。这些细节都没有提到过,我已经想好三段式的框架了。”
“听起来真不错,”她说,“看来你乐在其中。谁知道呢?也许世界上有别的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世事难料。”
这个想法真让人激动,可是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二十年来这场悲剧一直困扰着她。
她领着他缓缓走出房间。
鲁本回望了一眼,那群可爱的先生们在相框里平静地凝视着他。他想,如果我买下这个地方,我绝不会把那张照片取下来。我是说,如果她愿意把照片留给我,或者给我一份复制品。费利克斯・尼德克应该以某种方式留在这幢大宅里,不是吗?
“你不会把这张照片留给买家的,对吧?”
“噢,很可能会,”她说,“毕竟我有小号的。你知道吧,所有家具都包括在内。”他们一起穿过大厅,她做了个手势,“我之前说过吗?来,去看看温室。晚餐时间快到了。菲莉丝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太好,不过她脑子里的钟很准。”
“我都闻到了,”他说,“真香。”
“有个镇上的姑娘给她打下手。这些孩子似乎愿意连工资都不要,只求能进这座宅子。我快饿死了。”
西边的温室里满是旧的彩色东方花盆,花盆里的植物已经枯死。白色的金属框架撑起高高的穹顶,让鲁本想起灰白的骨架。暗色的花岗岩地板脏兮兮的,正中间有一座干涸的老喷泉。等到早上光线好点的时候,鲁本还得过来看看,现在这里又冷又潮。
“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朝那边眺望,”玛钦特指向一扇法式门,“我记得有一次宴会,人们在这里跳舞,一直跳到外面的露台上。悬崖边上有一排栏杆,费利克斯的朋友们都聚集在那里。谢尔盖・格拉贡唱着俄语歌,所有人都沉醉其中。当然,费利克斯叔祖父非常高兴。他喜欢谢尔盖。谢尔盖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大型宴会上,像费利克斯叔祖父这样的人可不多,他那么活泼,而且热爱跳舞。我父亲则暗自抱怨太花钱了。”她耸耸肩,“我会把这儿都打扫干净,本来应该在你来之前就弄好的。”
“我能想象得到,”鲁本说,“温室里放满了盆栽的橘树和香蕉树,高高的榕树枝蔓低垂,也许还有洋紫荆和花朵盛放的藤蔓。早晨,我会坐在这里读报纸。”
她显然很高兴,因为她笑了。
“不,亲爱的,你会在藏书室里读报纸,那才是最适合清晨的房间。夕阳西下,余晖脉脉的时候,你才会来到这里。是什么让你想到了洋紫荆?啊,紫荆。夏天你会在傍晚过来,一直待到太阳沉入大海。”
“我喜欢洋紫荆,”鲁本坦承,“我在加勒比见过。我猜,像我们这样的北方人都痴迷热带气候。有一次,我们住在新奥尔良的一家小旅馆里,就是法国区的那种旅店,那家店的游泳池两边都是洋紫荆,紫色的花瓣漂满了泳池,我觉得那景象再美不过了。”
“你真应该拥有一幢这样的房子。”她说。她的脸上掠过一片阴霾,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然后她又微笑起来,捏了捏他的手。
他们走进白色嵌板装饰的音乐室。这间屋子的木地板漆成了白色,玛钦特说,三角钢琴早就被湿气毁掉了,所以他们把它搬走了。
“这座大宅墙上的所有彩绘都是从法国的旧房子里搬过来的。”
“我完全相信。”他欣赏着刻制得极为精美的镶边和褪色的花朵装饰。现在,他找到了说服塞莱斯特的理由——塞莱斯特深爱音乐,常常独自弹奏钢琴。她对弹琴这事儿不太重视,不过在她的公寓里,鲁本偶尔会在小型立式钢琴的乐声中醒来。是的,她会喜欢这里的。
阴影中的宽阔餐厅令人惊艳。
“这根本不是餐厅,”他断言道,“而是舞厅,简直就像宴会厅,我一点儿都没夸张。”
“噢,其实这里曾经开过舞厅,”玛钦特说,“全县的人都来参加舞会。就在我小时候,这里还办过舞会。”
和大房间一样,餐厅主要由深色的嵌板装饰,富有光泽和质感,石膏线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拼成方格,深蓝的背景上点缀着明亮的星星。大胆的装饰营造出恢宏的效果。
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们走到餐桌旁,这张桌子足有20英尺长,安放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但在宽阔的房间里依然显得渺小。
他们在红丝绒高背椅上对坐下来。
玛钦特身后的墙边斜靠着两幅巨大的狩猎主题木刻,华丽的文艺复兴风格勾勒出猎人和他们的随从。旁边放了不少沉重的银盘和高脚酒杯,还有成堆的黄色亚麻布,可能是餐巾。
在昏暗中,其他大家具若隐若现,似乎有个大壁橱,还有几个旧柜子。
哥特式的黑色大理石壁炉十分壮观,上面绘满了戴着头盔、表情肃穆的中世纪骑士。炉膛很高,炉脚上刻着中古战争的图景。这里肯定可以拍出相当漂亮的照片。
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除此以外,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两盏巴洛克风格的枝形大烛台。
“你坐在桌边的样子就像王子。”玛钦特轻笑道,“看起来,你属于这样的地方。”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说,“你在烛光下就像女大公。感觉我们像是在维也纳的狩猎木屋里,完全不像是在加州。”
“你去过维也纳?”
“去过很多次。”他说。他想起菲尔曾带着他穿过玛丽亚・特蕾西亚的宫殿,如数家珍地介绍墙上的彩绘和美丽的珐琅暖炉。是的,菲尔会爱上这个地方。菲尔会理解他。
餐具是奢华的彩釉瓷器,已经旧了,有的还有豁口,但依然很美。他从没用过这么沉重的银质刀叉。
菲莉丝是个干瘪的小个子女人,一头白发,肤色很深,她进进出出,一言不发。村里来的“那个女孩”——她叫尼娜——是个精力充沛的棕发小姑娘,看起来她对玛钦特、餐厅和她用银托盘送上来的每一道菜都心怀敬畏。她紧张得咯咯直笑,深深地呼气,冲着鲁本露齿一笑,然后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你有了个崇拜者。”玛钦特低声说。
菲力牛排烤得堪称完美,蔬菜新鲜爽脆,少量的油和香草拌的沙拉也很棒。
鲁本喝下的红酒比预计的多一点点,但酒的口感顺滑,带着淡淡的烟熏味,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气息专属于最好年份的佳酿。他真的不懂红酒。
他吃得像头小猪。他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现在他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玛钦特说起了这幢房子的历史,其实现在她说的这些他已经研究过了。
她的曾祖父——第一位费利克斯——是位木业大亨,他在这片海滨开办了两家锯木厂,还有一个用于停船的小港口,现在港口已经不在了。他规划了这幢大宅,锯木厂送来木料,一船又一船大理石和花岗石从海路运来,修筑墙壁的石块有的走水路,有的走陆路。
“显然,尼德克家族在欧洲拥有财产,”玛钦特说,“他们在这里也赚了很多钱。”
虽然大部分家族财富属于费利克斯叔祖父,但在玛钦特的少年时期,她的父亲仍拥有镇上的所有商店。在她去上大学之前,大宅南面的海滨地块都被卖掉了,但没什么人在那里修建房子。
“这一切都发生在费利克斯某次长途旅行期间,我父亲卖掉了商店和海边的地皮,费利克斯回来后大发雷霆。我记得他们吵得很厉害,但覆水难收。”她变得悲伤起来,“父亲恨死了费利克斯,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要不是他那么生气,也许我们会早点开始去找费利克斯叔祖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片庄园依然拥有47英亩土地,包括大宅后面那片受保护的古老红杉林,无数挺拔的橡树,还有西面通往海边的葱郁山坡。森林里有一座老树屋,是费利克斯修建的,离地面很远。“但我的弟弟们说,里面非常豪华。当然,在费利克斯被正式宣布死亡之前,他们本来是不该进去的。”
除了这些众所周知的东西,玛钦特不太了解家族里的其他事儿。尼德克家族与这个国家的历史密不可分。“我想他们在石油和钻石上都有投资,在瑞士也有财产。”她耸耸肩。
和弟弟们一样,她的信托基金由纽约的管理者进行常规投资。
费利克斯叔祖父的遗嘱公布后,玛钦特得到了美国银行和富国银行里的一大笔钱,多得超乎预期。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卖掉这幢宅院。”鲁本说。
“为了自由,我需要卖掉它。”她说完这句后,停了下来,闭上眼睛,一秒钟后,她的右手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捶了捶自己胸口,“你看,我需要确定,这件事过去了。还有我的弟弟们,”她的神色和声音都变了,“我需要钱来收买他们,让他们不要争夺费利克斯的遗产。”她轻轻耸了耸肩,看起来十分悲伤,“他们想要‘自己的那份’。”
鲁本点点头,但他其实并不明白。
我要试着买下这个地方。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无论这件事有多困难,无论这幢大宅要花多少钱去修缮、保养、维护,有时候,你就是无法抗拒。
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
她终于说到了夺走她父母生命的那场意外。他们从拉斯维加斯飞回来,她的父亲是一位出色的飞行员,这条航线他们飞过上百次。
“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她说,“在浓雾中,他们一头撞上了电塔,太不幸了。”
当时,玛钦特26岁。费利克斯已经失踪了8年,她成了两个弟弟的监护人。“我觉得是我搞砸了,”她说,“事故发生以后,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从那以后,他们开始酗酒、吸毒,结交声名狼藉的朋友。我当时想回巴黎,所以一直没怎么陪他们。于是他们就一路堕落下去了。”
玛钦特的两个弟弟相差一岁,出事那年他们一个16岁,一个17岁,要好得像是一对双胞胎。他们俩有自己的沟通方式,一个洋洋得意的笑,一句看似不经意的嘲讽,几个字的耳语,彼此就已心领神会,旁人很难插得进去。
“几年前,这个房间里还有几幅漂亮的印象派油画,”她说,“我弟弟趁着菲莉丝一个人看家的时候偷溜进来,把画偷走贱卖了。我生气极了,可是于事无补。后来我发现他们还偷走了一些银器。”
“你一定十分沮丧。”他说。
她笑了起来。“确实如此。悲剧在于,那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可那两个小鬼头又得到了什么?他们在索萨利托狂欢滥饮,闹得进了警察局。”
菲莉丝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她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不过收拾餐桌的动作依然很利索。玛钦特走出去付钱给“那个女孩”,旋即回到餐厅。
“菲莉丝一直都跟你在一起吗?”鲁本问道。
“噢,是的,以前还有她儿子,不过他去年去世了。当然,他是大宅的管家,什么事儿都归他管。他很讨厌我那两个弟弟,因为他们把客房点着了两次,还撞坏了不止一辆汽车。他去世以后,我又雇过几个人,不过都没什么下文。现在这里没有管家,只有住在路那头的老高尔顿先生帮我们打理日常事务。你可以在文章里写一下,高尔顿先生非常了解这座大宅,包括外面的森林。我会带菲莉丝一起走,这里没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了。”
她停下来,等菲莉丝送上餐后甜点,覆盆子雪利酒盛在水晶杯里。
“菲莉丝是费利克斯从牙买加带回来的,”她说,“当时他还买回来了一批牙买加的古玩和艺术品。他每次出远门总会带回来一些东西——奥尔麦克人的雕塑,巴西的殖民地风格油画,甚至还有制成木乃伊的猫。回头你可以看看楼上的陈列室和储藏室,里面还有成箱的古代黏土板——”
“黏土板?你是说真正的美索不达米亚古黏土板?楔形文字,巴比伦,那样的东西?”
她笑了。“是的。”
“那可是无价之宝,”鲁本说,“光是这些就够写一篇文章了。我一定得看看。你会让我看的,对吧?你看,我不会把所有东西都写进文章里,那会冲淡主题,我们的目的是把房子卖掉,但是……”
“我会给你看所有东西的,”她说,“我很乐意,实际上,乐意得让我自己都有些惊讶。现在跟你谈到这些事儿,我竟然感觉踏实,不再觉得虚无缥缈。”
“也许我能帮上忙,正式或者非正式的。在伯克利的时候,我暑假里研究过一点儿这方面的东西。”他说,“是我妈的主意。她说,要是我儿子不想当医生,那好吧,至少他得当个有教养的男人。她替我报了几个游学团。”
“而且你喜欢这类东西。”
“我不够有耐心,”他坦承,“但我确实喜欢。我在土耳其的恰塔霍裕克待过一段时间——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遗址之一。”
“噢,我知道,我去过那个地方,”她说,“那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你去过哥贝克力石阵吗?”
“我去过,”他说,“从伯克利毕业之前的那个夏天,我去了哥贝克力石阵,还给杂志写过一篇文章,我得到现在这份工作还跟那篇文章有点关系。真的,我喜欢瞻仰这些宝藏。我很愿意出点力,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单独写一篇报道,怎么样?为费利克斯・尼德克的这些遗产做个专题,我们可以等到房子卖掉以后再发表,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她思考了一会儿,表情十分平静。“这简直超乎我的预期。”她答道。
发现她也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有些激动。以往,当他高谈阔论自己的考古之旅,塞莱斯特总会打断他的话:“我是说,呃,这有什么可吸引你的,鲁本?你能从这些发掘中得到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当医生,就像你妈妈一样?”玛钦特问道。
鲁本笑了。“我记不住那些科学的东西,”他说,“我可以长篇大论地引用狄更斯、莎士比亚、乔叟和司汤达,却永远搞不清弦论、DNA或者太空中的黑洞之类的。我不是没有试过,但我就是不可能成为医生,而且,我一看见血就晕。”
玛钦特也笑了,但不是嘲讽的那种。
“我母亲是创伤中心的外科医生,她每天要做五六台手术。”
“你没有投身医学,她一定很失望。”
“有一点,她对我大哥吉姆更失望。吉姆当了神父,这对她而言真是个很大的打击。当然,我们是天主教徒,但母亲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我倒是有一套理论来开解她,你知道的,心理学什么的,但实际上,吉姆是一位出色的神父。他在旧金山田德隆区的古比奥教堂工作,还主持一间面向无家可归者的慈善食堂。他比母亲还勤奋,他们俩是我认识的人里工作最努力的。”塞莱斯特仅次于他们俩,不是吗?
他们又谈到了考古挖掘。鲁本从来就不太在意细节,他不会仔细检查陶器的碎片,但他确实热爱那些东西。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看楼上的黏土板。
他们又聊了点别的——玛钦特的“失败”,她如此自嘲;她的弟弟们对这些毫无兴趣,无论是大宅,还是费利克斯本人,以及费利克斯留下的东西。
“事故发生以后,我六神无主。”玛钦特说。她站起来,踱向壁炉,捅了捅炉子,火光重新明亮起来。“他们已经换过五所寄宿学校,每次都被开除,不是因为酗酒,就是因为嗑药,要么就干脆是倒卖药品。”
她回到桌边,菲莉丝悄无声息地又送上了一瓶美酒。
玛钦特的声音低沉,或许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这样吐露心声。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这个国家里,每一家康复中心他们都去过了,”她说,“还去过几家国外的。他们很清楚,应该跟法官说什么话就会被送进康复中心,而进去以后,他们也明白该跟治疗师说什么。至于如何骗取医生的信任,他们已经成了这方面的大师。当然,出来之前他们还会尽量多弄点儿精神科的药。”
她猛地抬起头来。“鲁本,这个千万别写进去。”她说。
“放心,我绝对不会写。”他答道,“可是玛钦特,大多数记者都不能信任。你知道吧?”
“大概吧。”她回答。
“我大学时的一个朋友死于吸毒过量。我和我女朋友就是因为那事儿认识的,她叫塞莱斯特,是他的妹妹。他什么都不缺,可就是迷上了毒品,最后像条狗一样死在酒吧的厕所里,对此,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有时候他觉得,正是威利的死把他和塞莱斯特绑到了一起,或者,至少曾经把他们绑到一起过。从伯克利毕业后,塞莱斯特进了斯坦福法学院,学位刚念完,她就通过了律师执业资格考试。毫无疑问,威利的死让她的人生多了一丝沉重,就像小调里的伴奏。
“我们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走上那条路,”鲁本说,“威利才华横溢,但他是个瘾君子。他的朋友都走过了那个阶段,只有他困在了里面。”
“没错,就是这样。我弟弟嗑的药我肯定都试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上瘾。”
“我也一样。”他说。
“当然,费利克斯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他们非常生气。可是他失踪的时候他们还小,要是他能回来,他肯定会更改遗嘱,照顾他们的。”
“他们没有得到你们父母的遗产吗?”
“噢,当然有。还有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但是他们飞快地花光了那些钱,举办几百人参加的大型派对,资助完全不可能成功的瘾君子摇滚乐队。他们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开车,车撞得不成样子,奇怪的是,人却毫发无伤。总有一天他们会惹上人命,或者丢掉自己的命。”
她说,只要宅子卖出去,她就会分给他们很多钱。这不是她的义务,但她会这么做。这笔钱会交给银行,每次只发一点点,以免他们挥霍,就像挥霍以前那些遗产一样。但他们不喜欢这个主意。他们对大宅没什么感情,要不是怕惹麻烦,费利克斯的藏品早就被他们偷光了。
“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宅子里大部分宝藏的真正价值。他们总是时不时地打破一面钟,或者偷点小东西。但他们最主要的手段是恐吓。你知道的,半夜里喝得醉醺醺的,打电话来威胁说要自杀,所以我迟早会给他们写一张数额不小的支票。他们忍受我的说教、眼泪和建议,无非是为了钱。一拿到钱,他们就溜去加勒比、夏威夷、洛杉矶之类的地方,继续花天酒地。他们最近似乎打算进军色情业,正在栽培一位年轻的女演员。要是她还没到法定年龄,他们说不定会因此进监狱,我们的律师觉得结果必然如此,但我们都表现得像还有希望似的。”
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房间,他难以想象她此时的心情。他知道自己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受,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此刻烛光中她的模样。因为喝了酒,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嘴唇娇艳欲滴,炉火在她雾蒙蒙的眼中跳动。
“我真正揪心的是,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无论是费利克斯,还是别的任何东西——音乐、艺术、历史,所有这些,对他们都毫无意义。”
“我无法想象。”他说。
“这正是你难能可贵的地方,鲁本。你不像其他年轻人那么冷酷无情、玩世不恭。”她的眼神仍然游移不定,飘向阴影中的餐边柜,大理石的壁炉台,最后再次落在铁质的枝形圆吊灯上,吊灯没有点亮,粗短的蜡烛上蒙了一层灰。
“这间屋子里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她说,“费利克斯叔祖父答应过要带我去很多地方,我们做过计划。他要求我必须先上完大学,然后我们出发去环游世界。”
“要是大宅卖掉了,你会不会很伤心?”鲁本问道,他知道自己有些鲁莽,“好吧,我有点醉了,但不是很厉害。但是,真的,你会后悔吗?你怎么可能不后悔呢?”
“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亲爱的孩子,”她回答,“真希望你能看看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房子。不,我不会后悔。这次回来对我而言是一次朝圣之旅。现在,我对这里再无牵挂,只有未了的事务。”
他突然想说,听着,我要买下这个地方。玛钦特,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爱住多久都行。太荒谬了。母亲会怎样嘲笑他啊。
“来,”她说,“已经九点了,你能相信吗?我们上楼去看看,要是看不清,那就等白天再说。”
他们巡视了一排古意盎然的卧室,墙上贴着壁纸,老式浴室里铺着地砖,装着柱盆和四爪浴缸。房间里美国的旧物多不胜数,也有一些欧洲的古物,每间卧室都宽敞舒适,尽管敝旧褪色、尘土遍地、寒气逼人,却仍让人觉得亲切。
最后,她打开了通往“费利克斯另一间藏书室”的门,这间书房同样很大,房间里摆着黑板和布告牌,还有一墙又一墙的书。
“二十年来,这里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动过。”她指着各式各样的照片、剪报、布告牌上业已褪色的笔记和黑板上的字迹说道。
“真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呢?”
“因为菲莉丝觉得他会回来。很多时候,我也坚信这一点。我什么都不敢动,当发现弟弟们溜进来偷了这里的东西后,我简直气疯了。”
“我看到那些双重锁了。”
“是的,被他们捅开了,还有警报系统。不过我觉得,我不在的时候,菲莉丝压根儿就没打开警报。”
“这些书是阿拉伯语的,对吧?”他沿着书架浏览,“啊,这又是什么语言,我完全认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她说,“他懂很多种语言,他希望我也学习,但我没那份天赋。他什么语言都学得会,我甚至觉得他会读心术。”
“啊,这是意大利语,肯定没错,这是葡萄牙语。”
他在书桌边停下了脚步。“这是他的日记吗?”
“呃,算是日记吧,或者工作笔记什么的。我觉得他走的时候应该带着最新的那本日记。”
蓝色格纹的日记里写着看不懂的语言,只有日期是英文的:1991年8月1日。
“正好是他走的那天。”玛钦特说,“你觉得这是什么语言?我请人研究过,他们有几种不同的看法。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种中东语言,但源头并不是阿拉伯语,至少不直接来源于阿拉伯语,而且里面充满了谁都不认识的符号。”
“太费解了。”他喃喃自语。
墨水池已经干了,旁边放着一支钢笔,笔身上刻着金色的名字:费利克斯・尼德克。桌上的相框里还是那几位先生,但这张照片的场面比楼下那张正式,男人们头戴花环,手握高脚酒杯,容光焕发——费利克斯亲热地搂着金发灰眼的谢尔盖,无神者马尔贡温和地向镜头微笑。
“这支笔是我送给他的。”她说,“他喜欢钢笔,喜欢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笔是在旧金山的冈普家居饰品店买的。没事,你可以碰,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原样放回去就好。”
他犹豫了。他想碰的是那本日记。他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冲动,仿佛来自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格,他分不太清楚。照片里的男子那么快乐,俏皮地挤着眼睛,黑发仿佛是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鲁本环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贴在灰泥墙上的旧地图,最后,他的视线回到了书桌上。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爱,或许可以称之为迷恋。
“正如我所说,只要有合适的买家,这些东西我都会尽快收走。所有摆设早已拍照存档,每个书架,每张书桌,每块布告牌的照片我都有,目前这也是我手上唯一的物品清单。”
鲁本凝视着那块黑板。当然,粉笔字迹已经褪色,留下的只有刮痕。但上面写的是英语,他能读出来,他真的读了:
“‘他曾是众人的宠儿
王室的荣耀,独一无二的星辰;
节日的火炬,熏香的蜡烛,熊熊的篝火都曾为他点亮,
过去与未来,所有的光芒与荣耀,仿佛都已凝入这颗宝石,等待在某一刻闪亮。’”
“你读得真美,”她低声说,“我从没听过别人大声朗诵这段话。”
“我见过这段话,”他说,“以前读到过,我敢肯定。”
“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你在哪儿读到的?”
“等一等,让我想想。我知道这是谁写的。没错,纳撒尼尔・霍桑,那篇故事叫作《古董戒指》。”
“哦,亲爱的,真是太好了。请稍等。”她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这里,这是他最爱的英语作家。”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有些破旧的皮面精装书,书页边缘镀着金粉。她开始翻查起来。“噢,鲁本,你真了不起。是这段,没错,用铅笔做了记号!要是没有你,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它。”
鲁本接过她手里的书。他的脸因为高兴而有些发红。
“真让人激动,我的英语文学硕士学位头一回派上用场。”
“亲爱的,你受到的教育早晚会派上大用场,”她说,“谁都没法否认这一点。”
他翻阅着书本。书上有很多铅笔做的记号,那些奇怪的符号又出现了,笔迹很潦草,表明这种语言十分复杂抽象。
她的微笑看起来十分亲切,或许是桌上那盏绿罩台灯带来的错觉。
“我应该把这座宅子送给你,鲁本・戈尔丁,”她说,“如果我真送给你的话,你有能力维护它吗?”
“完全没问题,”他说,“但你不必把它送给我,玛钦特,我会买下它的。”哦,他终于说出来了。现在,他的脸又红了。但他欣喜若狂。“我得回一趟旧金山,跟我父母谈谈,还有我的女朋友,我得争取他们的理解。但我能够并且愿意买下它,如果你乐意的话。请相信我,从我到达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想这件事儿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买下它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听着,玛钦特,如果我买下了大宅,这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无论昼夜。”
她的微笑云淡风轻,看起来近在咫尺,却又仿佛十分遥远。
“你有自己的财产,对吧?”
“是的,一直都有。不像你的那种财产,玛钦特,不过我确实有财产。”他不想谈论那些细节——为家族留下财富的房地产巨头,在他出生前早已安排好的信托基金,诸如此类。可是母亲和塞莱斯特会发出怎样的咆哮啊!格蕾丝每天都像个穷光蛋一样努力工作,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同样如此。就连菲尔也以自己的方式辛勤劳作了一辈子。吉姆为神职放弃了他拥有的一切。而他呢,他现在要用自己的钱来买这幢宅子。不过他不在乎。塞莱斯特永远都不会原谅。但他完全不在乎。
“我已经猜到了,”玛钦特说,“你是一位有身份的记者,没错吧?啊,我知道了,你对自己拥有这么多财产深感愧疚。”
“只有一点点愧疚。”他咕哝了一声。
她伸出右手,轻触他的左颊。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但声音依然那么温和轻快。
“亲爱的孩子,”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写了一部关于这幢房子的小说,你会把它命名为《尼德克角》的,对吗?也许你还会在小说里以某种方式纪念我,你知道的。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他向她靠近一点。“我会写,你拥有美丽的烟灰色眼睛,”他说,“和柔软的金发。我会写,你长长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优雅,你的手势美如飞鸟的翅膀。我会写,你的发音那么精准,声音清脆如银铃。”
我会写的,他心想。有一天,我会写出有意义的精彩文字,我能做到。我会把它献给你,因为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人。
“谁也无权说我没有天赋,没有才华,没有激情……”他喃喃道,“为什么你年轻的时候总有人跟你说这些?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是的,亲爱的,这不公平,”她说,“但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会听信。”
突然间,所有的责骂声都从他脑海里消失了,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那些话一直在他心里回响,每时每刻他都能听到。阳光男孩,宝贝儿,小男孩,小弟弟,小鲁本,你懂什么死亡,你懂什么痛苦,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儿,为什么,你对所有事情都是三天打鱼……此刻,这些声音都不见了。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看到了塞莱斯特,看到了她生动的脸庞和棕色的大眼睛。但现在,他不再听到那些声音了。
他向前吻了玛钦特,她没有躲开。她的嘴唇纤弱得像孩子一样,他心想。虽然他从未真正吻过一个孩子,因为他自己还是孩子。他又吻了她一次。这一次,她有些不一样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激情点燃了他的身体。
突然间,他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他肩头,轻柔地推开了他。
然后她转到一边,低下头去,像是在调整呼吸。
她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向一扇紧闭的门。
他确信这扇门通往卧室,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在乎塞莱斯特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带着他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打开一盏光线昏暗的灯。
然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这似乎不光是一间卧室,还是一间陈列室。底座上,厚重的书架上,地板上,到处都摆放着古老的石像。
床是伊丽莎白式的,应该是来自英国的古老物件,雕花木百叶镶成的隔板可以关起来抵御夜晚的寒冷。
绿丝绒的旧床罩有些发霉,但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