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头野猪闯进了他的森林,一头孤独的雄性。大约凌晨两点,鲁本听见了野猪的动静。当时他正在一边阅读,一边抗拒着变异。然后他闻到野猪的气味,听到它的声音。它在独自狩猎,它的一家缩在后面某个破碎枝叶搭起的临时巢穴里。
感知以何种方式告诉他这些信息,鲁本还不太清楚。他脱下衣服,心跳如鼓,痉挛在体内激荡。披上狼的皮毛,他进入森林。他爬上高处,又回到地面上。他要在地上猎捕这头野兽,因为它也在地上行走。他寻觅追逐,终于将力大无穷的野猪扑倒在地,利齿刺入它的脊背,咬断它的喉咙。
真是一顿美餐。是的,他渴求已久的美餐。他细嚼慢咽,享受这顿大餐。野猪的肚子和内脏鲜美可口,跳动的心脏还在滴血,巨大的獠牙在幽暗中闪着白光。它曾是多么凶猛的野兽,现在却只是一堆芬芳多汁的美食。
野猪肉不断滚进他的喉咙,睡意席卷而来,他放慢咀嚼的速度,吮吸甘甜的鲜血,餍足的暖意流过他的胸膛和脾胃,烘得四肢暖洋洋的。
这就是天堂,无声的细雨包裹着他的身体,落叶的气息在林间升腾,野猪的气味熏得他陶然欲醉,以他的食量,这堆肉绰绰有余。
尖叫声惊醒了他。是劳拉,黑暗中她在大声喊他。
顺着她的声音,他飞奔而去。
她站在大宅后方的空地上,黄色的泛光灯照亮她的身影。她声声唤着他的名字,然后微微屈膝,再次高喊。
他从森林里蹿到她身前。
“鲁本,是卡特勒医生,”她喊道,“她联系不上你妈妈。斯图尔特从医院里逃走了,他打碎二楼的窗户逃了出去!”
那么,它终归还是来了。斯图尔特变异所花的时间只有他的一半。那个孩子变成了狼人,他现在孤身一人。
“去找我的衣服,那些大号的衣服,”他说,“给那孩子也准备一套。把衣服放进吉普车里,往南开。我会在医院附近跟你碰头,或者另外找个地方。”
他回到森林里,决定沿着林地前往圣罗莎,顾不得思虑是否会穿越繁忙的公路或是开阔的草地——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斯图尔特。奔跑中,他向森林之神,向心中的上帝祈祷,但愿在他赶到之前,不要让别人先找到那个孩子。
以高速公路里程计算,他离圣罗莎大约有90英里。
但谁也无法算清他要跑多少路程。他尽量在树梢奔驰,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回到地面上,他跃过栅栏,蹿过公路,越过障碍,一往无前。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斯图尔特。这个目标近乎神圣,他不惜释放所有潜能。他的感知从未如此敏锐,肌肉从未如此有力,方向从未如此明确。
森林从来不是他的阻碍,不过有时他会撞断前进路上的枝杈,跃过一大段距离,然后重重地降落在低处的灌木丛里,或者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蹿过开阔地带。
越往南走,来自扰攘城市的声音就越鲜明,人类的混杂气息衬出林地的魔力,最后,他终于进入了城郊的林地。他凝聚所有属于狼和属于人类的感知,搜寻斯图尔特,寻觅他的声音和气息,寻觅可能透露男孩去向的蛛丝马迹。
不必徒劳地期盼斯图尔特能抵御邪恶气息的诱惑,当初的鲁本也未曾抗拒。而且,男孩刚刚得到的力量也许会把他带到某个可能被发现,甚至被抓住的地方。
暗夜里满是警报声和无线电的窃窃私语,圣罗莎在悸动,暴力事件的突发新闻将这座甜蜜的城市从睡梦中惊醒。
鲁本手足无措,忧心如焚,他绕着医院转了一圈,随即向东奔去。他闻到恐惧的气味,祈求与绝望的气味,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如影随形的祷告声与控诉声,如潮涌般越来越强。
他向着东方奔跑,野兽的直觉与人类的理智都告诉他:去男孩家里。除此以外,那孩子还能去哪儿?到紫牧场路去。
男孩现在赤身裸体,孤身一人,流浪在挤挤挨挨的人类森林里。他一定吓得够呛,他一定会去那幢红杉宅邸,找个地下室或者阁楼藏起来。那地方不欢迎他,但那毕竟曾是他的家园。但是当鲁本到达紫牧场路,却看见无数警车,警灯旋转,救护车和笨重的消防车接踵而来。他捕捉到山丘上的人群里有一缕异声,死亡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个哭泣的女人是斯图尔特的母亲。担架上的赫尔曼・布克勒已经死去。在狩猎带来的兴奋感刺激下,男人们三三两两,分散搜索着周围的树林。狼人。人群还在不断聚集,空气中荡漾着歇斯底里与愉悦混合的气息。
狗叫声。狗在争相号叫。
枪声在山坡上炸响,然后是扩音器威严的警告。
“不要开枪。报告你的位置。不要开枪。”
探照灯扫过树林、草地和零星散落的屋顶,汽车停在黑漆漆的车道上,窗户里亮起灯光。
他不能再靠近了。他的处境从未如此危险。
但夜色浓重,大雨倾盆,只有他才能看清枝叶纠缠的丛林里有什么东西。他绕着那幢人声鼎沸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尽力爬到低矮的橡树丛高处,躺下保持静止,灯光扫过来时,他举起爪子挡住眼睛,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救护车开走了。男孩母亲的哭泣断断续续,消失在远处。警车沿着漆黑的公路驶向四面八方。门廊和庭院里的灯“啪”的打开,照亮空荡荡的游泳池和微微反光的草坪。
车辆还在不断涌向那片小山丘。
他必须出去,扩大搜索范围。突然间,一个简单的想法跳了出来:信号。男孩能听见人类听不到的声音。他压低嗓子,轻声呼唤男孩的名字。
“我在找你,”来自喉咙深处的声音低沉粗嗄,“斯图尔特,到我这里来。”
对人类来说,这些音节太过醇厚绵长,很容易被轮胎和引擎的轰鸣或是家用电器的吱嘎声淹没。
“斯图尔特,到我这里来。相信我。我在这里,我在找你。斯图尔特,我是你的兄弟,到我这里来。”
后院里的狗似乎听到了鲁本的呼喊,它们的叫声更加短促,急切而激烈。噪音越来越大,鲁本提高了嗓音。
他慢慢向东移动,小心地避开搜索圈,这一点斯图尔特应该也能想到。西面是人烟密集的圣罗莎市,东面是森林。
“斯图尔特,到我这里来。”
终于,透过凌乱的枝叶织成的大网,他看到了活物闪动的双眼。
他朝那双眼睛冲了过去,喊着斯图尔特的名字,黑暗中他的声音浑厚如钟。
然后他听到男孩的嘶吼:“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他挥出右臂,搂住少年狼人的肩膀,令他惊讶的是,斯图尔特的个头竟然跟他差不多,力量也不相上下。他们在高处并肩快速奔跑,在密密的橡树枝杈间跳跃。
他们向森林深处跑了很远,最后在一片漆黑如墨的深谷中停下脚步。鲁本第一次以狼的形态感受到筋疲力尽的滋味,他靠在树干上,咻咻喘着粗气,寻找水的气息。他很渴。少年狼人紧紧跟在他的身边,仿佛不敢挪开一步。
斯图尔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大大的蓝眼嵌在深褐色的狼脸上,和鲁本一样。少年狼人颈部的长毛有白色的斑纹。他默默看着鲁本,没有提出问题,没有任何要求,全然信任。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鲁本嗓音低沉,普通人类或许根本听不清楚。但本能告诉他,这个孩子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同样低沉的嗓音。“我跟你走。”男孩的声音里隐隐透出属于人类的痛苦与疑惧。动物懂得怎样哭泣吗?真正的哭泣?什么样的动物才会放声大笑或低声啜泣?
他们掠过山坡,没入幽暗的隘谷,在欧洲蕨中穿行,直到鲁本再次搂住少年狼人。
“这里很安全,”他低声对男孩耳语,“我们等等。”
和斯图尔特共处的感觉如此自然,他毛发覆盖的双肩宽阔强壮,手臂上的狼毛如丝般柔滑,蓬松的鬃毛在朦胧的月光下微微闪亮。月光仿佛溜进了云层,再向外散射,最后融入无数小雨滴里。
鲁本张开嘴,让雨水滋润焦干的舌头。他再次搜寻着水源的气味,最后终于在附近一棵树下找到了虬曲的树根之间一滩小小的水洼。他趴下身子,喝了个痛快,甜美的雨水急促地流进喉间。然后他直起身子,让斯图尔特照办。
黑暗中只有林地自然的旋律。
天慢慢开始亮了。
“现在该怎么办?”斯图尔特的声音充满绝望。
“大约再过一小时,你就会变回去。”
“在野外?就在这个地方?”
“我们的帮手马上就到。听我的。现在,让我试试能不能闻到她的气味,听到她的声音。可能要花一点儿时间。”
平生第一次,鲁本不想看到太阳升起。
他靠在朽烂的古树上,凝神静听,爪子紧握住男孩,示意他安静。
他知道她在哪儿了!
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不算太近,但他闻到了她的气味,听到了她的声音。
哦,劳拉,你真是太聪明了。
她正在哼唱相遇那夜他唱的歌曲:“这份礼物是纯朴天真……这份礼物亦是自由自在……”
“跟着我。”他叮嘱斯图尔特。鲁本回头向来路奔去。是的,那边有搜索队,有探照灯,但是劳拉也在那里。双方的距离不断靠近,最后,他终于看到了那条灰色的公路。
他们沿着公路奔跑,渐渐赶上劳拉的速度。然后,鲁本扑向吉普车头,爪子紧紧抓住驾驶室的车窗和挡风玻璃,劳拉猛地把车刹住。
斯图尔特几乎僵在了原地,鲁本不得不用力把他塞进后座里。
“坐下。”他命令少年狼人,然后转向劳拉,“我们回家。”
吉普车轰鸣着启动。劳拉告诉男孩,后面有毯子,他最好尽量把自己裹起来。
鲁本命令自己的身体变形。他筋疲力尽地靠在副驾驶座上,任由异变的浪潮拍打冲刷。要放弃这身狼的皮毛,放弃这股力量,放弃危险森林的气息,他从未感到如此艰难。
天空倏地亮了。薄雾与银光仿佛大理石的纹理,大雨浇透了公路两侧墨绿的林地,他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但他没时间睡觉。他匆匆穿上POLO衫、法兰绒裤子和平底便鞋,手掌不断揉搓自己的脸庞。狼毛在皮肤上流连不去,他的皮肤正在歌唱。感觉好像仍在森林中奔跑,就像骑了一整天自行车,下车行走时你会觉得自己还在蹬着脚踏板,上上下下。
他转头查看后座。
少年狼人躺在那里,盖着一条粗糙的军用毯子。他蓝色的大眼紧盯着鲁本,属于狼的脸上棕色的毛发油光水滑。
“是你!”少年狼人惊叫,“原来是你!”
“是的。是我让你变成了这样,”鲁本说,“是我将圣血传给了你。我不是有意的,我原本是想杀掉那几个凶手,但却咬伤了你。”
斯图尔特依然目不转睛。
“我杀掉了我的继父。”男孩的声音低沉粗粝,微微发颤,“他正在打我妈,他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屋子里往外拽。他说要是她不肯签署授权文件把我交出去,他就要杀了她。她坚持说不,她的头发沾满了血。我杀了他,我把他撕成了两半。”
“我猜到了。”鲁本说,“你有没有向你母亲表明身份?”
“上帝啊,当然没有!”
吉普车在高速公路上颠簸前行,略微转向绕过一辆车,然后滑进左车道,再次加快速度。
“我能去哪儿?我能藏到哪儿去?”
“这件事交给我。”
斯图尔特开始变形的时候,他们还在101号高速公路上飞驰。天色阴暗如铁。
可能花了五分钟。鲁本暗自计时。不会更久。
男孩浑身颤抖,他深深埋下头去,双肘撑在赤裸的膝盖上。长而卷曲的金发掩住了他的脸,他喘息着想说点什么,却仍不成字句。
最后,他终于勉强开口:“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变回来了。我以为我会永远变成那样。”
“不,不是这样。”鲁本平静地回答。
他帮助斯图尔特穿上针织衬衣,那原本是劳拉为他买的。男孩自己穿好了牛仔裤和跑鞋。
他的块头比鲁本大整整一圈,胸膛更加宽阔,腿也明显更长。他的胳膊肌肉发达,但衣服还算合身。他坐在鲁本正后方。那张属于男孩的脸又回来了,缀着几点雀斑,眼睛大而机警,但熟悉的坏笑却已消失不见。
“噢,我得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小狼人。”鲁本说。
沉默。
“和我们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斯图尔特。”劳拉安慰道。她的眼睛一瞬也不曾离开路面。
惊愕和疲累让男孩失去了回答的力气。他就那样紧盯着鲁本,似乎不敢相信刚才的狼人就是眼前这个普通至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