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直到七天以后,鲁本才再次见到斯图尔特。
卡特勒医生已经给鲁本安排注射了最后一剂狂犬病疫苗,但她坚持不让任何人靠近斯图尔特。禁止探访,除非那孩子开始退烧,病情稳定。她一直和格蕾丝保持联系,对于鲁本的牵线搭桥,她深怀感激。
和鲁本通话后,格蕾丝开始关注男孩的病情,她甚至亲自来了圣罗莎一趟,以私人身份探望男孩并向鲁本通报情况,要不是这样,满心的疑虑准得把鲁本逼疯。卡特勒医生倒是接了他的电话,态度也很和蔼,但她显然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不过,她说,斯图尔特的确出现了明显的发育高峰,至于原因,她也不太清楚。当然,那孩子才16岁,骨骼生长板尚未闭合,继续发育不算稀奇。尽管如此,她也从没见过这么迅猛的体格发育,就连他的头发都在疯狂滋长。
鲁本非常想见斯图尔特,不过显然,卡特勒医生心意已决,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
格蕾丝乐意帮忙,不过她坚决要求,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见报。鲁本发誓绝对保密。
我只想他好好的,只想他活下来,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格蕾丝说,尽管斯图尔特的烧还没退,有时候还会说胡话,但他的确活了下来,情况好得过分。他的临床表现和当初的鲁本一模一样,瘀青消散,肋骨已完全愈合,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而且正如卡特勒医生所说,他的身体迎来了汹涌澎湃的发育高峰。
“在他身上,这一切来得更快,”格蕾丝说,“比你当初快得多,不过他也年轻得多。几岁的差距就有这么大的区别。”
抗生素让斯图尔特身上起了大片的疹子,但皮疹很快就消失了。别担心,格蕾丝说。高烧和谵妄是有点吓人,但那孩子没有任何感染的迹象;他每天总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这时候他总是嚷嚷着要见外面的人,还威胁说要是不给他手机和电脑,他就打破窗户逃走;他成天跟母亲吵架,因为母亲希望他替继父脱罪;他号称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还说自己知道医院周围的房子里发生的事情;他的情绪非常激动,总想下床,不愿意配合治疗;他还担心继父会伤害母亲。闹到最后,医生只好给他打一针镇静剂了事。
“那个女人相当讨厌,我是说斯图尔特的妈妈,”格蕾丝悄悄告诉鲁本,“她嫉妒自己的儿子。丈夫脾气不好,她总觉得是儿子的错。她对待斯图尔特就像是对待一个烦人的弟弟,觉得是他毁了自己和新男友的甜蜜生活。那孩子根本不懂他妈到底有多幼稚,这出闹剧简直让我作呕。”
“我记得她。”鲁本喃喃说道。
但格蕾丝的态度和其他人一样坚决,鲁本不能去见斯图尔特。目前不能接待任何访客。要避开警长、警局和检察总长办公室的纠缠,这是唯一的办法。所以她无法为鲁本网开一面。
“他们的问题会搅得他心烦意乱。”格蕾丝说。
鲁本完全理解。
这七天里,政府的人到尼德克角拜访了四次,面对他们的追问,鲁本耐心地坐在大壁炉旁的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他真的没有看到袭击他的“那头野兽”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领着他们去查看遇袭的走廊和曾被打破的窗户。他们似乎很满意,不过二十四小时后,他们又回来了。
他讨厌这样的做戏。面对那些充满疑问和审视的脸,他总是感到无助。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诚恳,竭力取悦他们,但在内心里,他正在颤抖。他们都很正直。但这总归是件麻烦事。
媒体二十四小时蹲守在圣罗莎医院的大门外。斯图尔特的高中同学已经成立了后援团,每天在外面游行,要求严惩凶手。加入这个组织的甚至还有两位激进的修女。她们向全世界宣告,旧金山狼人比全加州的人更在乎年轻同性恋者遭到的野蛮对待。
黄昏时分,鲁本穿着连帽衫,戴着墨镜,心事重重地在医院外的人行道上逡巡。他绕着街区转了一圈又一圈,聆听、思索、衡量。他敢发誓,他在窗口瞥见过斯图尔特的身影。斯图尔特能听到他的声音吗?他喃喃低语:“我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你一个,我在等你。”
“那孩子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格蕾丝断言,“你不用担心。不过我一定得搞清楚他出现这些症状的原因,弄明白这种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实在没法放心。”
你这股劲头很危险,鲁本想道。不过他最在乎的是,斯图尔特活了下来。他也相信,在这一点上,格蕾丝和他一样。
与此同时,格蕾丝和那位神秘的亚斯卡先生似乎闹翻了,不过她明显不愿意告诉鲁本具体原因。她只是简单提了一下,亚斯卡医生的某些建议她不喜欢。
“鲁本,那家伙相信有超自然的东西存在,”格蕾丝说,“就像着魔一样。我还发现了其他的危险信号。要是他打电话给你,你就直接挂掉。”
“遵命。”鲁本回答。
但现在亚斯卡盯上了斯图尔特,他和男孩的母亲长谈了好几次,讨论斯图尔特与狼人的神秘遭遇,对此格蕾丝深怀警惕。亚斯卡再次推荐索萨利托那家神秘的医院,说那里不会留下任何档案记录。从执照上看,那只是一家私人疗养机构。
“他完全就是白费劲,”格蕾丝说,“那个女人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鲁本担心得要命。他驱车向南,在圣罗莎东面的紫牧场路上找到了那幢红杉与玻璃搭建的现代宫殿。斯图尔特的母亲开了门。
“是的,我在医院见过你,你长得真帅。请进。哦,我不担心斯图尔特,围着他转的医生有一大把,我都不知道这么多人是干嘛的。有个从俄国来的怪人,叫什么亚斯卡医生,他想见斯图尔特,但戈尔丁医生和卡特勒医生不许。那个亚斯卡医生觉得应该把斯图尔特送去某个疗养院,但我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们的谈话不太像是采访,刚聊了几句,那位继父就走了进来。赫尔曼・布克勒矮小瘦削,表情夸张,眼珠乌黑,铂金色的头发理了个平头,皮肤晒成棕褐色。他不愿意让妻子接受记者采访。事实上,他大发脾气。鲁本冷冷地看着他。恶意的气息如此清晰,比亚斯卡医生身上的明显得多。尽管赫尔曼越来越暴躁地命令鲁本离开,但他仍坚持留在屋里,就是为了继续研究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满怀怨恨,怒气冲冲。斯图尔特搞出来的乱子,他早就受够了。他的妻子很怕他。她竭尽所能地安抚丈夫,为眼下的局面道歉,她请鲁本赶紧离开。
痉挛在鲁本体内翻涌。现在正是白天,痉挛头一次在白日悄然而至,此前只有见到亚斯卡医生的那一刻,他才在光天化日下感受过身体的轻微悸动。他紧盯着那个男人,直到彻底走出那幢红杉和玻璃搭成的大房子。
他在保时捷里坐了很久,望着四周的森林与山丘,等待痉挛褪散。天空蔚蓝,阳光明媚,冬日的酒乡美如画卷。能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斯图尔特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异变并未真正到来。我能在白天诱发它吗?鲁本并不确定,毫无头绪。但他能确定的是,赫尔曼・布克勒的确对继子心怀杀机。巴菲知道丈夫不喜欢她的儿子,但她并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她面临两难的处境,丈夫和儿子,只能选择一个。
经过这几个夜晚,现在鲁本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狼的礼物。
和斯图尔特见面后的头三个晚上,他成功抗拒了异变,什么都没发生,他很满意,但随即他感到非常痛苦。感觉就像斋戒,你明明知道有那么多美食佳酿,却只能吃粗茶淡饭。
下一次异变到来时,鲁本走进了尼德克角附近的树林。他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活动范围,森林是他的领地。他在林木间逡巡,狩猎,寻找新的溪流,爬上参天的古树,爬到以前未曾尝试过的高度。他的小森林里有一头熊正在冬眠,它的巢穴在某棵被火烧过的大树上,离地约有60英尺;还有一只大猫,很可能是被他吃掉的那只美洲狮的儿子;胖乎乎的松鼠皮毛油光闪亮;林鼠、河狸、鼩鼱、鼹鼠都是他的食物,他甚至吃了几只冰冷的爬行动物,脆弱得不可思议的小东西。除此以外,他还发现了无数的蝾螈、束带蛇和青蛙。在小溪里抓鱼十分有趣,他很快就学会了用巨大的爪子捕捞那些滑溜溜、游得飞快的猎物。他在树荫高处捉了不少灌丛鸦和鹪鹩,连毛带肉吃下去的时候,它们的小心脏还在狭小的胸腔里徒劳地跳动。啄木鸟、灯芯草雀的味道也十分美妙,画眉多得源源不断。
吃掉自己杀死的猎物是“正当”的,这个想法迷得他神魂颠倒,就像当初沉迷于单纯的杀戮。他很想弄醒那头冬眠的熊,试试看能不能打得过它。
遥远的北面,靠近庄园边界,森林更加茂密,他闻到公麋鹿的气味,但并没有追上去。他幻想自己冲进悠闲吃草的羊群,撵得羊儿四处乱窜,然后追上其中最大的一头,将利齿刺入它毛茸茸的脖子,热乎乎的活羊味道一定相当不错。
但他不想被人看见,他只想待在自己的领地里,待在劳拉附近。主卧室的大床上,劳拉披着缀满白色蕾丝的法兰绒袍子,睡得正香。等他返回大宅,他会用野兽的爪子和吻将她唤醒。
可是,这就够了吗?在属于自己的森林里享受美妙的夜晚,是否已经足够?在南边,一大片苍白的阴影描摹出城郊荒野的形状,成千上万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诱惑着他。痛苦的花园,我需要你。有知觉的灵魂正在哭喊,相形之下,野兽的歌唱又算得上什么?他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从某种程度上说,白天的时间更好过一点,哪怕有络绎不绝的警察。
他潜心研读狼人的资料,包括小说和五花八门的狼人目击“报告”,从西藏雪人到加州大脚怪,无所不包。他还梳理了全世界的新闻,试图找出壁炉架上那几位先生的线索,结果却毫无头绪。
他换着花样研究大宅。虽然,在未来的某天,他或许得把这幢房子交回费利克斯手里,但至少现在,尼德克角还是他的。他对大宅的爱和了解与日俱增。时不时地,他和劳拉总会推开某扇没开过的门,走进某间没见过的屋子。
有一天,一群尼德克镇上的人敲开了大宅的门。带头的是尼娜,第一次来大宅那夜,鲁本就见过这个小个子高中生。以前她经常在大宅后的林子里远足,可是现在,高尔顿警告他们离这儿远点。尼娜哭着说,能在这片土地上漫游,对本地人来说非常重要。
劳拉把这群远足者请进来喝茶,最后双方达成了妥协。白天大家都可以过来远足,但是晚上不能在森林里扎营。鲁本表示赞同。
后来劳拉承认,她知道这片林子对本地人意义重大,她非常理解。有时候她甚至希望附近的人能多一些,因为她偶尔会觉得非常孤独。
“以前我去哪儿都不会害怕,”她说,“至少不会怕加州的森林。可是我发誓,就在昨天,我发现树丛里藏着什么人,有人在窥视我们。”
“也许只是远足者。”鲁本耸耸肩。
她摇头否认。“感觉不一样,”她说,“不过也许你是对的。我只是还没习惯这里,我知道,这里和米尔谷一样安全。”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偷窥大宅的人很可能是某个记者。
他不喜欢看到她为任何事担心。如果有心怀恶意的人靠近,他一定能闻到气味,听到声音。但她不太相信。所以他决定,如非必要,绝不能留下她独自一人。
他绞尽脑汁,在通往大宅的私家公路尽头装了一道巨大的自动门,仅仅是为了防止记者开着车闯上来。斯图尔特的新闻红得发紫,媒体又重新焕发了对大宅的兴趣,要知道,狼人第一次出现就是在这里。当然,记者和摄影师还可以步行上来,不过至少他们没法直接把车开到大宅门口。
高尔顿反复安慰鲁本,请他不用担心,新闻热潮很快就会过去,和以前一样。他的小团队来来去去,翻修大宅正面的卧室,安装新的线路,刷这刷那,给所有地方装上合适的电路和有线电视接口。
要住在这样的大宅里,麻烦不可避免,鲁本想道,至少是在刚搬进来的这段时间。很快,他们的生活就将重归宁静,一同归来的或许还有费利克斯。
劳拉接管了温室,她把那地方变成了天堂。巨大的榕树枝叶低垂,四周环绕着稍矮的橘树和柠檬树,开花的藤蔓爬满铁栅栏上精致的格架,有忍冬、茉莉,也有牵牛花。四处摆放着玫瑰的盆栽,盛放的花朵甜美如画。洋紫荆树战胜了长途运输带来的损伤,满树的花朵挤挤挨挨,美不胜收。劳拉在温室的角落里装上了模仿日照的小灯,补充北方苍白的阳光。她还找来了一台漂亮的维多利亚式白珐琅炉子,把室内变得温暖如春。需要热量的不光是植物,每天傍晚,他们俩都会坐在喷泉前的白色大理石桌子上共进晚餐。
这一周过去一半的时候,鲁本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在佩塔卢马找到了一家没有监控探头的小型二手电脑店,他用连帽衫和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走进店里用现金买了两台苹果的笔记本电脑。
费利克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离去,对此,鲁本很生气。对斯图尔特的愧疚感也折磨着他。南边城市里鲜美的邪恶气息时时刻刻诱惑着他。
所以他在笔记本上创建了一个名叫维拉・豺狼的电子邮件账号,用狼人的名义给《旧金山观察家报》写了一封长信。
信的内容芜杂混乱,张扬无忌。这是对费利克斯・尼德克愤怒的催促:请你快回来,帮帮我!
要想匿名把信发出去,他只需要开车进城,停在某家酒店或旅馆附近,躲开摄像头,连上Wi-Fi,按下发送键。
谁也查不到邮件的来源。
但他没把信发出去。信里充斥着祈求和怒火,简直不知所云。自怨自艾的字句多不胜数——为什么没有哪位“睿智的守秘人”来指导我?可是斯图尔特的生命垂危,这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不是吗?他怎能为此责怪费利克斯?他的心情起伏不定,前一刻满心宽恕和谅解,后一刻又想狠揍费利克斯一顿。
最后,他留下了这封信。他把笔记本塞进地下室的旧箱子里,继续等待。
很多次,他阴郁地想,要是那孩子死了,我也不会让自己活下去。但劳拉总是警告他,他不能丢下她,不能出卖狼族的秘密,也不能这样轻易放弃自己——如果他真打算对自己做出这么野蛮残忍的事情,那无异于将他自己和所有秘密拱手交给格蕾丝和当局。而且,如果他真的自杀,对费利克斯又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鲁本只得把轻生的念头彻底埋葬。
“一定要等到费利克斯回来,”她说,“你得记住。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这样想想:费利克斯回来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答应我。”
吉姆打过好几次电话,但光是想到要把斯图尔特的事告诉吉姆,鲁本就已无法忍受。他总是逃也似的挂断电话。
至于劳拉,她有她的心魔。每天清晨,她总是沿着一条陡峭危险的小道走很长的路去海滩,在冰冷的海浪陪伴下漫步好几个小时。在鲁本眼里,那条路完全没法走,海风把他冻成了一大块丝毫不懂得体贴的寒冰。
她也经常长时间在森林里散步,无论鲁本是否在她身旁。她决心要战胜自己新的恐惧。有一次,她在海滩上看见悬崖高处有人,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每次劳拉外出时,鲁本总是提心吊胆,他竖起体内属于狼的耳朵,监听她周围的一切。
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附近可能有其他狼族,其他费利克斯完全不知道的同类,但他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他觉得这不太可能,如果真有其他狼人,费利克斯应该会警告他。也许他把费利克斯想得太过神通广大。也许他必须把费利克斯想得那么神通广大。
劳拉带回一些纤弱的小剑蕨,精心种在温室专门准备的花盆里;她还捡了不少美丽的石头和鹅卵石,为喷泉水池增色;在厨房窗户下面的砾石车道上,她发现了有趣的化石。然后,她全心投入大宅的翻修工作中,修补旧卧室里古老的威廉・莫里斯墙纸,指导工人重新刷亮暗淡的画框和其他木制品。她订了一大批窗帘,并开始整理瓷器和银器目录。
她还找来了一架漂亮的法奇奥里大钢琴放在音乐室里。
她开始用相机记录尼德克的森林。她估计这片庄园里大约有75棵古老的红衫,有些高度超过了250英尺。花旗松的高度和这些红杉差不多,还有数不清的小红杉、西部铁杉和云杉。
她教鲁本认识所有树木的名字,教他如何分辨加利福尼亚月桂和枫树,枞树与红杉有何区别,怎么辨别数不清的各种植物和蕨类。
到了晚上,她会和鲁本一起阅读。有时候是德日进的作品,有时候是其他哲学或神学著作,有时候则是诗歌。她坦承,她并不信仰上帝,不过她信仰这个世界,也理解德日进对尘世的爱与虔诚。她希望自己能信奉某种个人版的上帝,某个充满爱意,能理解这一切的上帝,但实际上,她并不相信。
一天晚上,说起这些事,她突然哭了。她请求鲁本变身,带着她再去森林的高处。他照办了。他们在高高的树枝上游荡了好几个小时。她有些恐高,为了挡风,她戴着手套,穿着黑色紧身户外服。如果暗处真有窥视的眼睛,黑衣就是她的保护色,就像鲁本的深色皮毛一样。靠在他的胸口,她再次号啕大哭。她说她愿意接受狼的礼物,哪怕冒着死亡的风险也在所不惜。等到费利克斯回来,如果费利克斯知道答案,如果费利克斯能指导他们,如果费利克斯知道该如何……他们讨论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她终于耗尽精力,平静下来。他带着她回到地面上,来到他经常独自觅食的小溪边。她在冰冷的水里洗脸。他们坐在遍布苔藓的石头上,他细细向她描绘听到的一切,熊在不远处酣睡,小鹿无声地掠过暗处的阴影。
最后,他带着她回家。他们再次在餐厅里做爱,炉火在古老庄严的中世纪黑壁炉里熊熊燃烧。
大抵来说,她不算快乐。但绝非不快乐。
她选来当作办公室的那间卧室已经修整一新,添置了玻璃桌面的办公桌,几个可爱的木质文件柜和带脚凳的大安乐椅,十分适合阅读。美丽的古董家具收到了地下室里。
他们谁也没动玛钦特的旧房间。鲁本回到大宅之前,已经有人收拾了玛钦特的所有个人物品,可能是律所的人。现在,那是一间漂亮宽敞的卧室,装饰着粉色印花棉布和白色花边窗帘,白色大理石壁炉靠在墙边。
费利克斯的旧书房在走廊西北角,那里如今是大宅的圣地,包括毗邻的几个房间。
劳拉和鲁本总是一起做饭,一起处理所有杂务。所有真正花时间的问题,几乎都由高尔顿打理。
她为何能轻易接受狼人残暴的一面?
劳拉承认,她想了很多,却没有找到答案。她说,她深爱着鲁本,永远都不会离开他。那简直就不可想象。
不过是的,她的确想过,每一个日日夜夜,她想着,向伤害过我们的人复仇,这样的欲望藏在我们心头,多么残忍,而一旦屈从于这样的欲望,它又会带来什么。
是的,她希望他的猎杀止步于森林之内,希望他永远别再听从神秘声音的召唤。但她无法解释那些声音从何而来,而每一天的新闻都在添油加醋,极尽详细地描述狼人的“介入”带来的无尽“余波”。
媒体对狼人案受益者的兴趣不亚于对受害者的关注。美景山的那位老妇人曾经遭受残酷的折磨,狼人是她的救星。现在,她的精神已经恢复,她同意接受媒体采访。对着镜头,她坦率地说,狼人应该被活捉,而不是像野兽一样被击毙。如果狼人真被当局抓住,她愿意付出全部财产去支持他,保护他。在北滩第一个“接触”狼人的苏珊・拉森也大力呼吁“安全”捕捉狼人。对拉森来说,他是“那个很绅士的狼人”,因为他轻轻触碰了她,安慰了她。与此同时,网上和YouTube上出现了狼人粉丝团,至少已有一位著名摇滚歌星为狼人谱写了歌曲,“狼人情歌”,很快还有更多歌曲出炉。脸书上有狼人专页,YouTube上有狼人诗歌大赛,五花八门的狼人主题T恤铺天盖地。
快到周末的时候,西蒙・奥利弗打来电话,说产权公司已经准备好了尼德克角的所有文件,只等签字。鲁本同意了西蒙的安排,但他隐隐有些疑惧。
费利克斯怎么办?那可是费利克斯,真正的费利克斯。这幢大宅不是应该属于他吗?
“现在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劳拉说,“我觉得你应该去产权公司签字,让他们办理转移手续。记住,费利克斯无法合法地获得大宅。他不能接受DNA测试,无法证明自己与玛钦特的亲属关系,更不能证明他就是费利克斯・尼德克本人。他必须从你手里买下这幢房子。从现在开始,这地方就是你的了。”
产权公司的事没花多少时间。他们告诉鲁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办完手续可不常见,不过这么多年来,这幢大宅一直在同一个家族手里,流程也因此变得更简单。鲁本按照他们的吩咐签完了所有的字。
现在,尼德克角已正式归他所有。地产税付到了明年年底,保险也已缴纳完毕。
他开车带着劳拉去南边取回她的吉普车和个人物品,劳拉的行李只装了几只盒子,他不免有些吃惊。一半的盒子装的都是法兰绒睡袍。
格蕾丝终于打来电话,告诉他下周二斯图尔特也许能接受探访。那孩子已经有两天没发烧了,皮疹和反胃也已消失。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儿受过伤的迹象,而且身高和体重都有所增加。
“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在他身上,所有过程都比你快得多,”她说,“现在他的狂躁略好了一些,不过开始有点儿喜怒无常。”
坦率地说,她希望鲁本去见见斯图尔特,跟他谈谈。那孩子想回家,他说的家是指旧金山。他的母亲不肯让他踏进圣罗莎的家门,她担心自己的丈夫,而格蕾丝担心斯图尔特本人。
“没错,他要是回到旧金山,我的活儿就轻松多了。”格蕾丝说,“不过这孩子的表现太奇怪,说不出的怪异。当然,他和原来一样聪明。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除了抱怨说听到奇怪的声音,其他事情他绝口不提。鲁本,情况的发展和你那会儿一模一样。我是说实验室结果。呃,他们取得了一点儿进展,然后所有样品突然分解了!我们还没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他和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判若两人。我希望你去看看他。”
他感觉到了,当谈论的对象变成斯图尔特,他和母亲的交流就变得容易多了。他们畅所欲言,就像那些沉默、秘密和谜团都不曾存在,就像所有怪事都只与斯图尔特有关。
这样就好。
鲁本说:“我随时都愿意跟斯图尔特见面。星期二,我一早就到。”
最后,格蕾丝问道:“如果菲尔、吉姆和我要过来吃晚饭,你和劳拉方便吗?”
鲁本喜出望外。现在他已经掌握了狼的礼物,再也不用害怕场面失控。格蕾丝的提议正中下怀。
整个周一,他和劳拉都在那间宏伟的餐厅里忙着准备家宴。
为了装饰餐桌,他们从柜子里淘出了不少亚麻织物和一大堆雕花银器。大幅的桌布上缀着古旧的蕾丝,餐巾上绣着大写的首字母“N”。他们还订了鲜花来装饰大宅里主要的房间。最近的那家面包房会送来特制甜点。
格蕾丝和菲尔都很喜欢这幢大宅,不过,正如鲁本所料,菲尔彻底爱上了这里。他好像再也听不到别人的问题和谈话,自顾自地在大宅里漫步,喃喃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他的手抚过古老的嵌板和门框,抚过钢琴的清漆,抚过低垂的榕树皱巴巴的叶子,抚过藏书室里的皮革书脊。他戴上厚厚的眼镜,细细查看猎人油画如雕刻般的纹理和中世纪风格的壁炉。灰发凌乱、粗花呢套装皱皱巴巴的菲尔似乎天生就属于这个地方。
最后,他们不得不强行把他从二楼的房间里拖了下来,因为所有人都饿得要死。但菲尔仍在喃喃低语,与大宅交流。格蕾丝说这地方太过奢靡,而菲尔则明显心不在焉。
父亲的表现让鲁本激动不已。他忍不住多次拥抱菲尔,而老头子仿佛已经进入了梦幻世界。他低声说:“我真想马上搬到这里。”时不时地,他总会骄傲地、充满爱意地望向鲁本。
“儿子,这是你的命运。”他说。
格蕾丝说,这样的房子已经过时,应该改建成公益机构、博物馆或者医院。在鲁本眼里,今晚的母亲格外美丽。她的红发自然地簇拥着脸庞,唇上略略涂了一点儿口红,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生动。她的黑色丝质便服看上去很新,为了与家人欢聚,她特地戴上了珍珠。不过,她明显很疲惫,筋疲力尽,而且无论说话的是谁,她的视线总是留在鲁本身上。
吉姆开始为大宅辩护。他指出,鲁本从来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孩子。他的弟弟是穷游一族,旅行时总是订小房间,坐便宜的交通工具,就连上学也没花多少钱,州立大学比常春藤联盟的学校便宜得多。鲁本最奢侈的事情就是毕业时问家里要了一辆保时捷,这辆车两年后他还在开。直到现在,他从未动用过信托基金的本金。这几年来,他花掉的钱只有收入的一半。是的,这幢房子的确很贵,但他们并不会每天都打开所有房间的暖气,对吧?
说到底,鲁本已经大了,还能指望他跟父母一起住多久呢?是的,大宅很花钱。不过要是在旧金山买一间新公寓或者整修过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又得花多少钱?而且要是斯潘格勒外公知道鲁本得到了这样一份地产,他会怎么想?他一定愿意掏这笔维护费,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他是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对吧?未来某天这片地方能卖一大笔钱,所以,现在拜托大家,不要再批评鲁本了!
格蕾丝随便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吉姆的说法。吉姆没有说的是,他接受神职时把名下所有的信托基金还给了家族,所以他的意见应该有点儿分量吧?
为了成为神父,吉姆放弃了医学院的学业。相比之下,他在罗马接受的教育几乎可以算是不费分文。他接受神职的时候,家里给教会捐了一大笔钱,不过原本属于他的遗产现在绝大部分都在鲁本名下。
鲁本压根儿就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想着费利克斯。从道义上说,费利克斯完全可以向他索要这幢房子。想到有可能失去大宅,鲁本的心都碎了。不过这点儿担忧不值一提。真正要紧的是,如果费利克斯发现了斯图尔特的事情,他会怎么想?
如果斯图尔特发现了自己的真正处境,他又会怎么想?
不过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莫罗克不是说过吗,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噢,渺茫的希望。
让鲁本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家人都在这里,他们的声音填满了阴影重重的巨大餐厅。而且他的父亲很开心,完全不觉得无聊。待在他们身边的感觉真好。喔,真美好。
食物非常成功——煎菲力牛排,新鲜蔬菜和意大利面,还有一大份劳拉的招牌沙拉,制作简单,满载香料。
劳拉开始和吉姆讨论德日进,他们说的话鲁本一半都听不懂。不过他们俩都很享受这番对话,对鲁本来说,这就够了。望向劳拉的时候,菲尔的笑容格外欣喜。菲尔谈起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诗作,劳拉听得全神贯注。当然,格蕾丝另起了一个话头,不过鲁本早就习惯了他们俩各说各的。劳拉喜欢他的父亲,还有他的母亲,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格蕾丝问道,神学和诗歌到底对谁有什么好处。
劳拉回答说,科学离不开诗歌,因为所有科学描述都是某种隐喻。
话题转向阿基姆・亚斯卡医生,气氛开始有点儿尴尬。格蕾丝不想谈起那个人,但菲尔大发脾气。
“那个医生想获得我们的正式许可,把你合法地交到他手里。”他告诉鲁本。
“呃,这事儿已经结束了,不是吗?”格蕾丝说,“我们压根儿就不会考虑这种事。我是说,没有人会同意。”
“正式许可?”劳拉问道。
“是的,就是索萨利托那个冒牌康复中心,他想让我们签一份正式文件。”菲尔说,“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那家伙是个骗子。我真的把他从前门的台阶上扔了下去。他竟然敢带着那样的文件来找我们。”
“文件?”鲁本问道。
“他肯定不是骗子。”格蕾丝说。突然之间,菲尔和格蕾丝开始比起了嗓门,互不相让,直到吉姆出来打圆场。是的,那个医生显然才华横溢,在他的领域内知识渊博,不过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他企图让我们签什么文件,真是自不量力。
“好吧,别管他了,”格蕾丝说,“到此为止,鲁本。亚斯卡医生和我只是理念不同,非常不幸,我们完全谈不到一起。”不过她咕哝着,坚持说他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医生之一。只是一提到狼人,他的脑子就有点不正常,真是太遗憾了。
菲尔嗤之以鼻。他不断地丢下餐巾,又捡起来,如此重复,他说那家伙就是个拉斯普京【8】 。
“他有一套理论,”吉姆说,“关于变异和变种人。不过他的证书不太靠得住,妈妈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破绽。”
“要我说的话,还不够快,”菲尔抗议,“他企图用瞎编的故事掩饰自己的履历,什么苏联解体,什么他丢掉了最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全都是胡说八道!”
鲁本起身,放了一张埃里克・萨蒂的舒缓钢琴曲,等他重新坐下来的时候,劳拉正在柔声说着外面的森林。
“等到雨停了,你们一定得再来做客,我们可以安排一个周末,沿着大宅后面的小路去远足。”
吉姆想单独跟鲁本待一会儿,他邀请弟弟天黑以后去森林里走走。
“是真的吗,”他质问,“那个孩子被咬了?”
鲁本沉默片刻,然后告诉了吉姆来龙去脉。现在他已确定,斯图尔特不会因圣血而死,但这同样意味着,斯图尔特会变得跟他一样。听到这个消息,吉姆的情绪爆发了。
他当即跪在地上,低头开始祈祷。而鲁本还在继续说着与费利克斯的会面,说着他觉得费利克斯知道所有答案。
“你到底在盼望什么?”吉姆咄咄逼人地问道,“盼着那个男人替你找到道义上的安慰,让你觉得自己野蛮的行径完全可以接受?”
“我盼望的和所有有知觉的造物盼望的并无二致……我希望自己是某个更大的存在的一部分,让我在它的体系内获得一席之地,让我的存在变得有意义。”他抓住吉姆的手臂,“能请你赶快从地上起来吗,戈尔丁神父?趁着还没人看见。”
他们向森林深处走了一点,但离大宅不算太远,还能看见窗户里明亮的灯光。鲁本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他听见了声音,万物的声音。他试图向吉姆描述。昏暗中他看不清吉姆的表情。
“可是人类应该听到这些声音吗?”吉姆问道。
“如果不应该,那我为什么会听到?”
“世事难料,”吉姆说,“变异和新生无所不在,但总有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被世界接纳。它们总会遭到抵触与拒绝。”
鲁本叹了口气。
他抬头仰望,憧憬着身为狼人时映入眼帘的澄明夜空。他想看看头顶的星辰。那片浩渺星空总让他觉得,在灿烂无垠的星系中,脚下的地球无异于一朵小小萤火,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总让他感到安慰。奇怪的是,别人似乎不这么看。宇宙的广阔令他更靠近对上帝的信仰。
枝叶间的风拂过他的身体,有哪里不对,夜晚的旋律中掺杂了几丝不和谐的音符。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在动?夜色太过浓重。不过下一个瞬间,鸡皮疙瘩在他全身爆起,他感觉到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那边有人,在上面。
痉挛如浪潮般袭来,但他强行将它压了下去。他有意识地抖动身体,赶走遍体的寒意。不,那边不可能有人,那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
夜色中,在高处有什么东西,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吉姆问道。
“没事。”他在撒谎。
林间的风更大了,强劲的狂风呼啸而来,林木随风歌唱,宛如一体。
“没什么事。”
九点,他的家人告辞离开。他们至少要凌晨一点才能回到旧金山。明天下午格蕾丝还会回圣罗莎一趟,她要亲自劝说斯图尔特,让他留在医院里。格蕾丝在担心某些事情。
“现在你对这种病有新的了解吗?”鲁本问道。
“没有,”她回答,“没有任何新发现。”
“有些事情,你能告诉我实情吗?”
“当然可以。”
“亚斯卡医生——”
“鲁本,我已经把那人打发走了。他永远不会再靠近我。”
“那斯图尔特呢?”
“他不可能拐走斯图尔特。我已经明确警告了卡特勒医生。虽然这件事现在应该严格保密,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卡特勒医生正在努力申请斯图尔特的监护权,或者至少获得某种法律许可,让她有权干涉斯图尔特的任何医疗抉择。他不能回家,也不能独个儿回到旧金山的那间公寓。听着,这些话就当我没说过。”
“好的,妈妈。”
她望向他的眼神近乎绝望。
他们谈了很多斯图尔特的事情,却对鲁本本人绝口不提。
在此之前,他的母亲何曾有过放弃?外科医生永不轻言放弃。他们总是相信,还可以做点什么,这是他们的天性。
这一切已经改变了我的母亲,鲁本想道。他的母亲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大宅,随即又望向东面漆黑的森林,她的眼神忧心忡忡,满是哀伤。她回头看着鲁本,露出他最依恋的慈爱笑容,但却只有短短一瞬。
“妈妈,今晚你们能过来,我真的很高兴。”他拥住母亲的身体,“无法形容的高兴。”
“嗯,我也很高兴。”她搂住儿子,凝视他的眼睛,“宝贝儿,你一切都好,对吗?”
“是的,妈妈,我只是有点担心斯图尔特。”
鲁本答应母亲,明天去了医院以后马上就给她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