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第二天，王室成员们去猎鹿，格温薇儿的猎犬捉住了一头还没长角的幼雄鹿，不过听亚瑟夸奖那些狗的溢美之词，简直让人觉得它们捕下了德维得的疯狂牡鹿。
吟游诗人歌颂爱情，男男女女向往爱情，但无人知其为何，直到它如黑暗中的长枪，直击心扉。亚瑟无法将视线从格温薇儿身上移开，天知道他有多努力克制。在订婚庆典的第二天，我们回到司乌思城堡，他与夏汶散步聊天，却等不及想要去见格温薇儿，而格温薇儿也深知游戏规则，逗弄着亚瑟，对他若即若离。她的未婚夫韦拉伦也在宫廷中，格温薇儿会挽着他的手臂，与他同行嬉笑，又突然偏头向亚瑟投去一抹羞涩的目光，让亚瑟的世界为之瞬间静止。亚瑟为她痴狂。
如果白德文在那里，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认为不会。即使梅林也阻止不了这事情的发生，正如不可能让雨水归云，河水倒流。
庆典后第二晚，格温薇儿在黑暗中来到了亚瑟的房间，那时正是我站岗，他们的笑声和窃窃私语传入我的耳中。整个晚上，他们一直在聊天，也许不只是在聊天。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什么，但我就站在门外，不论想不想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有时，声音太小听不清，但大部分时间，我听到的都是亚瑟在解释，在甜言蜜语，在请求，在催促。他们一定互诉过衷肠，但我没有听见，我倒是听见亚瑟在讨论不列颠以及那个让他从阿莫里凯跨海而来的梦想。他谈到了撒克逊人，说他们是瘟疫，若要让这片土地获得幸福，就一定要将他们根除。他谈到了战争，谈到了骑着战马冲进战场时那可怕的快感。他的话语正如他曾经在卡丹城堡的严寒堡垒上与我说过的一样，描绘了一片和平的土地，在那里，普通人不用害怕随黎明所至的长枪兵。他急切地说着，充满激情，而格温薇儿欣然聆听并表示被他的理想所鼓舞。亚瑟由梦想中编织出一个未来，格温薇儿就在其中穿针引线。可怜的夏汶，她所拥有的仅是年轻美貌，但格温薇儿看见了亚瑟灵魂中的孤独并发誓要将它治愈。她在破晓前离去，黑色的身影滑行穿过司乌思城堡，卷发间闪烁着弦月的光芒。
第二天，满怀悔恨，亚瑟与夏汶和她的兄长一同散步。格温薇儿则佩戴上了一条重金打造的新项链。我们一些人为夏汶感到难过，但她是个孩子，格温薇儿却是个女人，亚瑟无能为力。
那样的爱情是疯狂的，就像佩里诺那么疯狂，如此疯狂足够毁了亚瑟，将他送上亡者之岛。对他而言，一切都消失了：不列颠、撒克逊人、新建立的同盟，以及他自阿莫里凯归来之后一直致力创造的伟大、脆弱、平衡的和平。因为那位身无分文、土地尽失的红发公主的魔咒，所有这一切都将被卷入毁灭的旋涡。亚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他无法阻止自己，正如无法阻止太阳升起。他着了魔，想的说的都是她，梦里也全是她，离了她，他便活不下去。然而，令人苦闷的是他不知怎么还维系着与夏汶订婚的假象。婚礼已经安排妥当。为了赞颂图锥克为合约做出的贡献，婚礼将在格兰温举行，亚瑟将先行前往那里准备。仪式必须在月盈时进行，现在是月缺，如此恶兆之时不能举办任何婚礼，不过两周后便是吉日，夏汶将在发间佩戴鲜花，南下前来。
但亚瑟却将格温薇儿的发丝戴在颈间。他在自己的领口底下藏着一小根红色的细辫，某天早晨我给他送水时看见的。他赤裸着胸膛，在一块石头上磨刮胡刀，发现我注意到了辫子，他耸了耸肩。“你觉得红发不吉利吗，德瓦？”他看见我的表情后问道。
“每个人都这么说，阁下。”
“每个人都说的就一定正确吗？”他向青铜镜子发问。“德瓦，要让一把剑剑刃锋利，就不要将它浸在水里，而是要在一个红发男孩儿撒的尿里冷却。那一定是因为吉利，对吧？如果红发真是不吉利的，”他停顿了一下，向石头上吐了口唾沫，来回磨着刀刃，“我们的使命，德瓦，就是改变，破旧立新，那为什么不让红发成为幸运的象征呢？”
“您能做任何事情，阁下。”我虽然不高兴，但仍然怀抱忠诚之心说。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那是真的，德瓦。我真希望那是真的。”他看着青铜镜，将刀贴在面颊上，缩了缩脑袋，“和平不仅仅是一场联姻，德瓦。一定是这样！不会因为一位新娘就引发战争的。如果和平是人人渴望之物，那绝不会因为一场婚礼没有举行便被抛弃，对吧？”
“我不知道，阁下。”我只知道我的阁下正在脑海中排练演说，一遍遍地重复直到自己也相信。他为爱而疯狂，简直分不清南北东西。这样的亚瑟我从未见过，他充满了热情，容我大胆说一句，非常自私。亚瑟上位太快了。他的血管中的确流着一位国王的血液，但他并没有因此继承任何遗产，所以他总认为所有的成功都是他个人的。他为此骄傲，也相信自己比任何人——也许除了梅林——知道得更多。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盲目地追求相同的东西，所以他自私的野心也往往看似高尚、有远见，但在司乌思城堡，那野心与别人的愿望冲突了。
我离开，让他一个人刮胡子。门外的阳光中，亚格拉宾正在削尖一支猎猪长枪。“怎么样？”他问我。
“他不会娶夏汶了。”我回答。我们离开了屋中人能听见的范围，但即使我们就在近处说话，亚瑟也不会听见。他正在唱歌。
亚格拉宾吐了口口水。“他会娶的。”他将长枪尾端插入草皮，大步走向图锥克的房间。
高菲迪特和昆格拉斯是何时知晓此事的，我不清楚，因为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常与亚瑟有接触。即使高菲迪特有所怀疑，他大概也觉得无伤大雅。他一定觉得，亚瑟会让格温薇儿做他的情妇，而娶夏汶做妻子。订婚一周内就做出这种安排，这当然很失礼，但失礼这种事儿一点都不会让波伊斯的高菲迪特感到为难。他自己也很不遵守礼仪，而且也像所有国王那样明白，妻子是用来建立王朝的，情人则是用来取乐的。他自己的妻子很早以前就过世了，之后有一连串的奴隶女孩为他暖床，对他来说，贫穷的格温薇儿的地位不会高过一名奴隶，所以也绝不会威胁到他的宝贝女儿。昆格拉斯更敏锐，我肯定他已经嗅出了些麻烦的苗头，但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到了这个新的和平局面上，他一定希望亚瑟对格温薇儿的迷恋就像一场夏日的暴风雨般很快消散。或许他和高菲迪特都没有怀疑什么，没有将格温薇儿送离司乌思城堡，虽然这样的举动有没有用，只有天知道。亚格拉宾认为这疯狂可能会过去。他告诉我，亚瑟曾经也像这样痴迷过。“特雷贝斯岛上，有个女孩儿，”亚格拉宾说，“忘记她的名字了。梅拉？梅萨？类似这样的。漂亮的小东西。亚瑟糊里糊涂地追她，就像一条狗追逐运尸车。我跟你说，他那时还很年轻，太年轻了，女孩的父亲觉得他不名一文，所以便把那个不知道叫梅拉还是梅萨的姑娘送去了布罗塞利昂，嫁给一个比她大五十五岁的地方法官。她因难产而死，但亚瑟那时已经不再迷恋她了。这种感情是会过去的，德瓦。图锥克会让亚瑟清醒点的，你看着吧。”
图锥克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与亚瑟密谈，我以为他真的成功让我的主人清醒点了，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亚瑟看上去都饱受折磨。他不看格温薇儿一眼，强迫自己热情地对待夏汶，而那天晚上，也许是为了取悦图锥克，他和夏汶在临时搭建的小教堂中一同聆听了桑森的布道。我觉得亚瑟一定对耗子大人挺满意的，布道结束后，他便邀请桑森去了自己的寝室并闭门密谈了许久。
次日早晨，亚瑟一脸坚定固执地宣布，我们全都要在这个早上出发离开。在此时此刻。我们本该在两天后离开，高菲迪特、昆格拉斯和夏汶一定都很惊讶，但亚瑟说他需要更多时间来筹备婚礼，高菲迪特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理由。昆格拉斯或许认为亚瑟早离开是为了摆脱格温薇儿的诱惑，所以也没有反对，他随即命令侍仆准备面包、奶酪、蜂蜜和酒让我们打包带上路。夏汶，美丽的夏汶，与我们一一道别，先是我们，然后是守卫。我们所有人都爱上了她，从而痛恨亚瑟的疯狂，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夏汶给了我们每人一件小金饰做礼物，每个人都试图拒绝，但她坚持要我们收下。她给了我一枚连环锁胸针，我将它推回去时，她笑而不语，然后合上了我的手，将黄金留在我的手心。“照顾好你的主人。”她真诚地说。
“还有您，公主。”我热诚地回答。
她笑了笑，走向亚瑟，递给他一枝山楂花，寓意一路顺风。亚瑟将花别在剑带上，吻了吻未婚妻的手，便爬上了勒姆芮的马背。昆格拉斯想要派自己的卫兵护送我们，但亚瑟拒绝了这好意。“我们单独走就行了，王子殿下，”他说，“能更快地去安排喜事。”
夏汶听了亚瑟这话很开心，昆格拉斯亲切地命令打开城门，亚瑟便如同一名被解除了职务的人一般，骑着勒姆芮疾驶而去，离开了司乌思城堡和塞文河的浅滩。我们徒步跟随，却发现一枝落在河岸边的山楂花，亚格拉宾飞快地从地上将它拾起，以免被夏汶发现。
桑森与我们同行，没人解释原因，但亚格拉宾猜测是图锥克派神父来监督亚瑟，防止他继续痴狂，我们都祈祷亚瑟的疯狂能快些退去，但我们错了。就在亚瑟于高菲迪特的大厅中第一眼看见格温薇儿的红发时，这痴狂已无药可救。塞格拉莫告诉过我们一个旧世界的古老传说，对一座拥有塔楼、宫殿和庙宇的伟大城市所发起的战争，这整场悲剧都起源于一个女人，为了那女人，成千上万的青铜甲战士长眠于尘土中。
到头来，这故事也不是那么古老。
我们离开司乌思城堡才两个小时，就在一片荒芜农田、只有陡削山丘和浓密树林的狭长林地中，发现汉尼斯维恩的雷欧狄甘在路边等我们。他一言不发地领着我们走上一条道路，这条路自巨大的橡树根部间蜿蜒向前，通向一个由海狸筑巢所形成的池塘。狗蒺藜和百合花在树林间茂密生长，迟谢的风信子在阴影中闪着微光舞动。阳光洒向长满了报春花、延龄草和犬齿堇菜的草地，等在那儿的是比所有花儿都更明艳的，身着刺绣亚麻长裙的格温薇儿。黄花朵朵，编进了她的红色长发。她佩戴着亚瑟送的黄金项链、白银手镯，披着淡紫色羊毛披肩。她的模样足以让任何男人呼吸停止。亚格拉宾小声地咒骂。
亚瑟下马，奔向格温薇儿。他将她拥入怀中，抱着她旋转，她的笑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里。“我的花！”她叫道，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发，亚瑟温柔地放下她，然后跪地亲吻她的裙边。
接着，他站起，转过身。“桑森！”
“阁下？”
“你现在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了。”
桑森拒绝了，他两臂交叠在那肮脏的黑色长袍上，摆出了严肃的耗子脸。“您已经订婚了，阁下。”他紧张地坚持道。
我以为桑森是在维护荣誉，但事实上这事情早已被安排妥当。桑森不是图锥克派来的，他是为亚瑟而来，现在亚瑟因他改变心意而生气了。“我们说好了！”亚瑟说，桑森则摇了摇他那秃顶的脑袋。亚瑟摸上了王者之剑的剑柄：“我能砍了你的头，神父。”
“圣徒从来都由暴君造就，阁下。”桑森跪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低下头露出了他短小的脖子。“我来了，哦，吾主！”他冲草地放声大喊，“您的仆从！前来您的荣耀之所，哦，赞美吾主！我看见天堂之门敞开！我看见天使等候着我！接受我吧，吾主基督，让我进入您的荣耀之所！我来了！我来了！”
“闭嘴，站起来。”亚瑟疲惫地说。
桑森狡猾地抬头看了眼亚瑟：“您不赐予我前往天堂的荣耀吗，阁下？”
“昨晚，”亚瑟说，“你同意为我们主持婚礼，为什么现在拒绝？”
桑森耸了耸肩：“我与自己的良心做了斗争，阁下。”
亚瑟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所以你要什么，神父？”
“主教的职位。”桑森急切地说，挣扎站起。
“我以为，只有教皇才能任命主教，”亚瑟说，“辛普利修？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最神圣最蒙主宠爱的辛普利修，愿他依然健朗，”桑森赞同道，“但给我个教堂，阁下，还有教堂中的宝座，人们就会称呼我为主教。”
“一座教堂和一把椅子？”亚瑟问，“就这些？”
“然后任命我为莫德雷德陛下的专职教士。那个职位我志在必得！他唯一专属的教士，您明白吗？还要从国库中给我一笔津贴，足够让我拥有自己的管家、门房、厨师和仆人。”他掸了一下黑袍上的草末，“以及洗衣女工。”他匆忙补充。
“就这些？”亚瑟语带嘲讽。
“德莫尼亚议会中的一席之地。”桑森轻描淡写地补充，“就这些了。”
“准了。”亚瑟草草应付道，“那我们何时才能结婚？”
他们在做这些交易时，我在观察格温薇儿。她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神情，这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她比她父亲所期望的要嫁得好太多了。她的父亲颤抖着干瘪的嘴唇，卑微而担忧地看着一切，生怕桑森会拒绝主持婚礼；而在雷欧狄甘身后则站着一个矮小的女孩儿，似乎正看顾着格温薇儿的那队猎犬以及这个流亡王室家族所拥有的财物行李。她就是格温薇儿的妹妹格温维奇。她们还有个兄弟，但他很早之前就去了科洛塔山谷海岸那儿的修道院。在那里，怪异的基督教隐士们蓄发、挨饿（只食用浆果），向海豹布道。
婚礼仪式极其简单。亚瑟携格温薇儿站在他的旗帜下，桑森展开双臂，用希腊语说了些祷词，然后雷欧狄甘拔剑，用剑刃碰了碰他女儿的背，接着将武器交给亚瑟，象征格温薇儿脱离父亲的监管，自此后将遵从夫君。桑森从溪中舀取了些水，洒在亚瑟和格温薇儿的身上，口中说，他已清洗了两人的罪孽，接受两人进入神圣教堂，认定他们的结合是唯一且不可动摇的，由上帝见证因而神圣，他们的子嗣也将受上帝保护。随后他又转向我们，让我们一一宣布我们见证了这场庄严的典礼。我们照本宣读，亚瑟太快乐了，甚至没听出我们声音中的勉强，但格温薇儿听出来了。没有任何事能逃过她的耳朵。“现在，”在这简陋的仪式之后，桑森宣布，“你们两人结为夫妻了，大人。”
格温薇儿笑了，亚瑟吻了她。他们身高差不多，也许格温薇儿还比亚瑟高了那么一指宽，我承认，他们看起来是美丽的一对儿——不仅仅是美丽，格温薇儿简直光彩夺目。夏汶是个美人，但格温薇儿让太阳也为之失色。我们都被震惊了。我们无法阻止我们的主君完成他的疯狂之举，如此匆忙草率的婚礼看起来既不名誉也不可信。我们都知道，亚瑟是个冲动、充满激情的男人，但他下这个决定的速度之快让我们都大惊失色。不过，雷欧狄甘倒是喜气洋洋，他对自己的小女儿喋喋不休，说这下家族的经济状况终于要好转了，而且很快，快到大家都来不及反应，亚瑟的战士们就会将爱尔兰的篡位者丢尔纳赫赶出汉尼斯维恩。亚瑟听见了这番大话，迅速转身说道：“我觉得那不太可能，父亲。”
“怎么不可能！当然有可能！”格温薇儿插嘴说道，“你就把这个当作我的结婚礼物吧，夫君，让我亲爱父亲的王国物归原主。”
亚格拉宾吐出飞沫，以示反对。格温薇儿选择无视，挨个儿走过排成一列的护卫，给了我们每人一朵她发间花冠上的黄花。随后，我们像逃犯一般匆匆南下，在高菲迪特的报复来临之前，离开了波伊斯王国。
梅林总说，命运无情。那场在花朵盛开的溪间空地上举行的仓促婚礼，导致了许多恶果。很多人因此而死。太多心碎，太多流血，太多眼泪，多到汇聚成河。然而那时，漩涡已减缓，新流已汇入，泪水沉到了宽阔大海的深处，有些人忘记了事情是如何伊始。荣耀的日子的确来了，可有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所有被那一瞬阳光所伤害的人中，亚瑟被伤得最深。
但那一天他是快乐的。我们匆匆返回故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吟游诗人歌颂爱情，男男女女向往爱情，但无人知其为何，直到它如黑暗中的长枪，直击心扉。亚瑟无法将视线从格温薇儿身上移开，天知道他有多努力克制。在订婚庆典的第二天，我们回到司乌思城堡，他与夏汶散步聊天，却等不及想要去见格温薇儿，而格温薇儿也深知游戏规则，逗弄着亚瑟，对他若即若离。她的未婚夫韦拉伦也在宫廷中，格温薇儿会挽着他的手臂，与他同行嬉笑，又突然偏头向亚瑟投去一抹羞涩的目光，让亚瑟的世界为之瞬间静止。亚瑟为她痴狂。
如果白德文在那里，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认为不会。即使梅林也阻止不了这事情的发生，正如不可能让雨水归云，河水倒流。
庆典后第二晚，格温薇儿在黑暗中来到了亚瑟的房间，那时正是我站岗，他们的笑声和窃窃私语传入我的耳中。整个晚上，他们一直在聊天，也许不只是在聊天。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什么，但我就站在门外，不论想不想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有时，声音太小听不清，但大部分时间，我听到的都是亚瑟在解释，在甜言蜜语，在请求，在催促。他们一定互诉过衷肠，但我没有听见，我倒是听见亚瑟在讨论不列颠以及那个让他从阿莫里凯跨海而来的梦想。他谈到了撒克逊人，说他们是瘟疫，若要让这片土地获得幸福，就一定要将他们根除。他谈到了战争，谈到了骑着战马冲进战场时那可怕的快感。他的话语正如他曾经在卡丹城堡的严寒堡垒上与我说过的一样，描绘了一片和平的土地，在那里，普通人不用害怕随黎明所至的长枪兵。他急切地说着，充满激情，而格温薇儿欣然聆听并表示被他的理想所鼓舞。亚瑟由梦想中编织出一个未来，格温薇儿就在其中穿针引线。可怜的夏汶，她所拥有的仅是年轻美貌，但格温薇儿看见了亚瑟灵魂中的孤独并发誓要将它治愈。她在破晓前离去，黑色的身影滑行穿过司乌思城堡，卷发间闪烁着弦月的光芒。
第二天，满怀悔恨，亚瑟与夏汶和她的兄长一同散步。格温薇儿则佩戴上了一条重金打造的新项链。我们一些人为夏汶感到难过，但她是个孩子，格温薇儿却是个女人，亚瑟无能为力。
那样的爱情是疯狂的，就像佩里诺那么疯狂，如此疯狂足够毁了亚瑟，将他送上亡者之岛。对他而言，一切都消失了：不列颠、撒克逊人、新建立的同盟，以及他自阿莫里凯归来之后一直致力创造的伟大、脆弱、平衡的和平。因为那位身无分文、土地尽失的红发公主的魔咒，所有这一切都将被卷入毁灭的旋涡。亚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他无法阻止自己，正如无法阻止太阳升起。他着了魔，想的说的都是她，梦里也全是她，离了她，他便活不下去。然而，令人苦闷的是他不知怎么还维系着与夏汶订婚的假象。婚礼已经安排妥当。为了赞颂图锥克为合约做出的贡献，婚礼将在格兰温举行，亚瑟将先行前往那里准备。仪式必须在月盈时进行，现在是月缺，如此恶兆之时不能举办任何婚礼，不过两周后便是吉日，夏汶将在发间佩戴鲜花，南下前来。
但亚瑟却将格温薇儿的发丝戴在颈间。他在自己的领口底下藏着一小根红色的细辫，某天早晨我给他送水时看见的。他赤裸着胸膛，在一块石头上磨刮胡刀，发现我注意到了辫子，他耸了耸肩。“你觉得红发不吉利吗，德瓦？”他看见我的表情后问道。
“每个人都这么说，阁下。”
“每个人都说的就一定正确吗？”他向青铜镜子发问。“德瓦，要让一把剑剑刃锋利，就不要将它浸在水里，而是要在一个红发男孩儿撒的尿里冷却。那一定是因为吉利，对吧？如果红发真是不吉利的，”他停顿了一下，向石头上吐了口唾沫，来回磨着刀刃，“我们的使命，德瓦，就是改变，破旧立新，那为什么不让红发成为幸运的象征呢？”
“您能做任何事情，阁下。”我虽然不高兴，但仍然怀抱忠诚之心说。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那是真的，德瓦。我真希望那是真的。”他看着青铜镜，将刀贴在面颊上，缩了缩脑袋，“和平不仅仅是一场联姻，德瓦。一定是这样！不会因为一位新娘就引发战争的。如果和平是人人渴望之物，那绝不会因为一场婚礼没有举行便被抛弃，对吧？”
“我不知道，阁下。”我只知道我的阁下正在脑海中排练演说，一遍遍地重复直到自己也相信。他为爱而疯狂，简直分不清南北东西。这样的亚瑟我从未见过，他充满了热情，容我大胆说一句，非常自私。亚瑟上位太快了。他的血管中的确流着一位国王的血液，但他并没有因此继承任何遗产，所以他总认为所有的成功都是他个人的。他为此骄傲，也相信自己比任何人——也许除了梅林——知道得更多。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盲目地追求相同的东西，所以他自私的野心也往往看似高尚、有远见，但在司乌思城堡，那野心与别人的愿望冲突了。
我离开，让他一个人刮胡子。门外的阳光中，亚格拉宾正在削尖一支猎猪长枪。“怎么样？”他问我。
“他不会娶夏汶了。”我回答。我们离开了屋中人能听见的范围，但即使我们就在近处说话，亚瑟也不会听见。他正在唱歌。
亚格拉宾吐了口口水。“他会娶的。”他将长枪尾端插入草皮，大步走向图锥克的房间。
高菲迪特和昆格拉斯是何时知晓此事的，我不清楚，因为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常与亚瑟有接触。即使高菲迪特有所怀疑，他大概也觉得无伤大雅。他一定觉得，亚瑟会让格温薇儿做他的情妇，而娶夏汶做妻子。订婚一周内就做出这种安排，这当然很失礼，但失礼这种事儿一点都不会让波伊斯的高菲迪特感到为难。他自己也很不遵守礼仪，而且也像所有国王那样明白，妻子是用来建立王朝的，情人则是用来取乐的。他自己的妻子很早以前就过世了，之后有一连串的奴隶女孩为他暖床，对他来说，贫穷的格温薇儿的地位不会高过一名奴隶，所以也绝不会威胁到他的宝贝女儿。昆格拉斯更敏锐，我肯定他已经嗅出了些麻烦的苗头，但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到了这个新的和平局面上，他一定希望亚瑟对格温薇儿的迷恋就像一场夏日的暴风雨般很快消散。或许他和高菲迪特都没有怀疑什么，没有将格温薇儿送离司乌思城堡，虽然这样的举动有没有用，只有天知道。亚格拉宾认为这疯狂可能会过去。他告诉我，亚瑟曾经也像这样痴迷过。“特雷贝斯岛上，有个女孩儿，”亚格拉宾说，“忘记她的名字了。梅拉？梅萨？类似这样的。漂亮的小东西。亚瑟糊里糊涂地追她，就像一条狗追逐运尸车。我跟你说，他那时还很年轻，太年轻了，女孩的父亲觉得他不名一文，所以便把那个不知道叫梅拉还是梅萨的姑娘送去了布罗塞利昂，嫁给一个比她大五十五岁的地方法官。她因难产而死，但亚瑟那时已经不再迷恋她了。这种感情是会过去的，德瓦。图锥克会让亚瑟清醒点的，你看着吧。”
图锥克花了整整一个上午与亚瑟密谈，我以为他真的成功让我的主人清醒点了，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亚瑟看上去都饱受折磨。他不看格温薇儿一眼，强迫自己热情地对待夏汶，而那天晚上，也许是为了取悦图锥克，他和夏汶在临时搭建的小教堂中一同聆听了桑森的布道。我觉得亚瑟一定对耗子大人挺满意的，布道结束后，他便邀请桑森去了自己的寝室并闭门密谈了许久。
次日早晨，亚瑟一脸坚定固执地宣布，我们全都要在这个早上出发离开。在此时此刻。我们本该在两天后离开，高菲迪特、昆格拉斯和夏汶一定都很惊讶，但亚瑟说他需要更多时间来筹备婚礼，高菲迪特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理由。昆格拉斯或许认为亚瑟早离开是为了摆脱格温薇儿的诱惑，所以也没有反对，他随即命令侍仆准备面包、奶酪、蜂蜜和酒让我们打包带上路。夏汶，美丽的夏汶，与我们一一道别，先是我们，然后是守卫。我们所有人都爱上了她，从而痛恨亚瑟的疯狂，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夏汶给了我们每人一件小金饰做礼物，每个人都试图拒绝，但她坚持要我们收下。她给了我一枚连环锁胸针，我将它推回去时，她笑而不语，然后合上了我的手，将黄金留在我的手心。“照顾好你的主人。”她真诚地说。
“还有您，公主。”我热诚地回答。
她笑了笑，走向亚瑟，递给他一枝山楂花，寓意一路顺风。亚瑟将花别在剑带上，吻了吻未婚妻的手，便爬上了勒姆芮的马背。昆格拉斯想要派自己的卫兵护送我们，但亚瑟拒绝了这好意。“我们单独走就行了，王子殿下，”他说，“能更快地去安排喜事。”
夏汶听了亚瑟这话很开心，昆格拉斯亲切地命令打开城门，亚瑟便如同一名被解除了职务的人一般，骑着勒姆芮疾驶而去，离开了司乌思城堡和塞文河的浅滩。我们徒步跟随，却发现一枝落在河岸边的山楂花，亚格拉宾飞快地从地上将它拾起，以免被夏汶发现。
桑森与我们同行，没人解释原因，但亚格拉宾猜测是图锥克派神父来监督亚瑟，防止他继续痴狂，我们都祈祷亚瑟的疯狂能快些退去，但我们错了。就在亚瑟于高菲迪特的大厅中第一眼看见格温薇儿的红发时，这痴狂已无药可救。塞格拉莫告诉过我们一个旧世界的古老传说，对一座拥有塔楼、宫殿和庙宇的伟大城市所发起的战争，这整场悲剧都起源于一个女人，为了那女人，成千上万的青铜甲战士长眠于尘土中。
到头来，这故事也不是那么古老。
我们离开司乌思城堡才两个小时，就在一片荒芜农田、只有陡削山丘和浓密树林的狭长林地中，发现汉尼斯维恩的雷欧狄甘在路边等我们。他一言不发地领着我们走上一条道路，这条路自巨大的橡树根部间蜿蜒向前，通向一个由海狸筑巢所形成的池塘。狗蒺藜和百合花在树林间茂密生长，迟谢的风信子在阴影中闪着微光舞动。阳光洒向长满了报春花、延龄草和犬齿堇菜的草地，等在那儿的是比所有花儿都更明艳的，身着刺绣亚麻长裙的格温薇儿。黄花朵朵，编进了她的红色长发。她佩戴着亚瑟送的黄金项链、白银手镯，披着淡紫色羊毛披肩。她的模样足以让任何男人呼吸停止。亚格拉宾小声地咒骂。
亚瑟下马，奔向格温薇儿。他将她拥入怀中，抱着她旋转，她的笑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里。“我的花！”她叫道，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发，亚瑟温柔地放下她，然后跪地亲吻她的裙边。
接着，他站起，转过身。“桑森！”
“阁下？”
“你现在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了。”
桑森拒绝了，他两臂交叠在那肮脏的黑色长袍上，摆出了严肃的耗子脸。“您已经订婚了，阁下。”他紧张地坚持道。
我以为桑森是在维护荣誉，但事实上这事情早已被安排妥当。桑森不是图锥克派来的，他是为亚瑟而来，现在亚瑟因他改变心意而生气了。“我们说好了！”亚瑟说，桑森则摇了摇他那秃顶的脑袋。亚瑟摸上了王者之剑的剑柄：“我能砍了你的头，神父。”
“圣徒从来都由暴君造就，阁下。”桑森跪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低下头露出了他短小的脖子。“我来了，哦，吾主！”他冲草地放声大喊，“您的仆从！前来您的荣耀之所，哦，赞美吾主！我看见天堂之门敞开！我看见天使等候着我！接受我吧，吾主基督，让我进入您的荣耀之所！我来了！我来了！”
“闭嘴，站起来。”亚瑟疲惫地说。
桑森狡猾地抬头看了眼亚瑟：“您不赐予我前往天堂的荣耀吗，阁下？”
“昨晚，”亚瑟说，“你同意为我们主持婚礼，为什么现在拒绝？”
桑森耸了耸肩：“我与自己的良心做了斗争，阁下。”
亚瑟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所以你要什么，神父？”
“主教的职位。”桑森急切地说，挣扎站起。
“我以为，只有教皇才能任命主教，”亚瑟说，“辛普利修？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最神圣最蒙主宠爱的辛普利修，愿他依然健朗，”桑森赞同道，“但给我个教堂，阁下，还有教堂中的宝座，人们就会称呼我为主教。”
“一座教堂和一把椅子？”亚瑟问，“就这些？”
“然后任命我为莫德雷德陛下的专职教士。那个职位我志在必得！他唯一专属的教士，您明白吗？还要从国库中给我一笔津贴，足够让我拥有自己的管家、门房、厨师和仆人。”他掸了一下黑袍上的草末，“以及洗衣女工。”他匆忙补充。
“就这些？”亚瑟语带嘲讽。
“德莫尼亚议会中的一席之地。”桑森轻描淡写地补充，“就这些了。”
“准了。”亚瑟草草应付道，“那我们何时才能结婚？”
他们在做这些交易时，我在观察格温薇儿。她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神情，这一点儿也不让人意外，她比她父亲所期望的要嫁得好太多了。她的父亲颤抖着干瘪的嘴唇，卑微而担忧地看着一切，生怕桑森会拒绝主持婚礼；而在雷欧狄甘身后则站着一个矮小的女孩儿，似乎正看顾着格温薇儿的那队猎犬以及这个流亡王室家族所拥有的财物行李。她就是格温薇儿的妹妹格温维奇。她们还有个兄弟，但他很早之前就去了科洛塔山谷海岸那儿的修道院。在那里，怪异的基督教隐士们蓄发、挨饿（只食用浆果），向海豹布道。
婚礼仪式极其简单。亚瑟携格温薇儿站在他的旗帜下，桑森展开双臂，用希腊语说了些祷词，然后雷欧狄甘拔剑，用剑刃碰了碰他女儿的背，接着将武器交给亚瑟，象征格温薇儿脱离父亲的监管，自此后将遵从夫君。桑森从溪中舀取了些水，洒在亚瑟和格温薇儿的身上，口中说，他已清洗了两人的罪孽，接受两人进入神圣教堂，认定他们的结合是唯一且不可动摇的，由上帝见证因而神圣，他们的子嗣也将受上帝保护。随后他又转向我们，让我们一一宣布我们见证了这场庄严的典礼。我们照本宣读，亚瑟太快乐了，甚至没听出我们声音中的勉强，但格温薇儿听出来了。没有任何事能逃过她的耳朵。“现在，”在这简陋的仪式之后，桑森宣布，“你们两人结为夫妻了，大人。”
格温薇儿笑了，亚瑟吻了她。他们身高差不多，也许格温薇儿还比亚瑟高了那么一指宽，我承认，他们看起来是美丽的一对儿——不仅仅是美丽，格温薇儿简直光彩夺目。夏汶是个美人，但格温薇儿让太阳也为之失色。我们都被震惊了。我们无法阻止我们的主君完成他的疯狂之举，如此匆忙草率的婚礼看起来既不名誉也不可信。我们都知道，亚瑟是个冲动、充满激情的男人，但他下这个决定的速度之快让我们都大惊失色。不过，雷欧狄甘倒是喜气洋洋，他对自己的小女儿喋喋不休，说这下家族的经济状况终于要好转了，而且很快，快到大家都来不及反应，亚瑟的战士们就会将爱尔兰的篡位者丢尔纳赫赶出汉尼斯维恩。亚瑟听见了这番大话，迅速转身说道：“我觉得那不太可能，父亲。”
“怎么不可能！当然有可能！”格温薇儿插嘴说道，“你就把这个当作我的结婚礼物吧，夫君，让我亲爱父亲的王国物归原主。”
亚格拉宾吐出飞沫，以示反对。格温薇儿选择无视，挨个儿走过排成一列的护卫，给了我们每人一朵她发间花冠上的黄花。随后，我们像逃犯一般匆匆南下，在高菲迪特的报复来临之前，离开了波伊斯王国。
梅林总说，命运无情。那场在花朵盛开的溪间空地上举行的仓促婚礼，导致了许多恶果。很多人因此而死。太多心碎，太多流血，太多眼泪，多到汇聚成河。然而那时，漩涡已减缓，新流已汇入，泪水沉到了宽阔大海的深处，有些人忘记了事情是如何伊始。荣耀的日子的确来了，可有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所有被那一瞬阳光所伤害的人中，亚瑟被伤得最深。
但那一天他是快乐的。我们匆匆返回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