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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亡者之岛就在杜诺维瑞阿南面十英里处,一个上午的悠闲散步便可到达。然而就我所知,那座岛也可说是远在月亮之上。

我知道那其实并不是一个岛屿,它是一个灰石半岛,位于一条狭长堤道的尽头。罗马人在岛上采石,但我们不会采石,只是直接用他们留下的建筑石料,所以那些采石场都关闭了。亡者之岛也没有居民,它成为了一座监狱,横跨堤道建起了三道墙,墙上布置了守卫,我们将犯罪者送往那儿。后来我们又送去了另一些人——那些失去理智、不能在我们当中平静生活的男女。他们都是有暴力倾向的疯子,被送往了疯狂的国度。那里没有正常人,这样那些疯子被魔鬼侵蚀的灵魂就不会威胁到生者了。德鲁伊宣称亡者之岛是黑暗残废的神祇——矿顿——的领土,基督徒则说那里是邪魔在人间的据点,但双方都认同,被送进那些墙里的男女都迷失了灵魂。即使他们的身体还活着,但灵魂实际已死亡;而当他们的身体死去时,魔鬼和邪灵将被困在岛上,再也不会返回纠缠生灵。疯子的家人会将他们带去岛上,在第三道墙处将他们放进等待在堤道尽头的那未知的恐惧。随后,回到大陆后,家庭成员会为他们失去的亲人举行葬礼宴会。不是所有的疯子都会被送去岛上。有一些人被神所碰触,所以是神圣的,而另一些家庭则会把疯了的亲人关起来,就像梅林将佩里诺关在栏中一样。但当疯子被邪恶的神灵侵蚀,他们就必须被送到岛上来。

海浪拍打着半岛,激起白色浪花。岛靠近海的那头,即使在最平静的气候下,都有一个大漩涡,海水在其中沸腾翻涌,那漩涡之下正是库堑之穴,通往彼世。海水喷涌而出,海浪永无止境地击打,标志出了洞穴恐怖的隐藏入口。没有渔民敢靠近那大漩涡,任何被吹到那翻搅之处的船只都有去无回。船会沉没,船员则被吸入漩涡,成为彼世的阴影。

我前往半岛的那天,阳光灿烂。除了海威贝恩,没有带其他武器,因为任何人类制作的盾牌或胸甲都不能保护我免受岛上恶灵与魔鬼的伤害。我带了一袋水和一袋燕麦饼做补给品,戴着夏汶的胸针,还在绿色披风上别了一串大蒜,作为护身符对抗岛上的恶魔。

我经过大厅,这里正是葬礼宴会举行的地方。穿过大厅之后的道路两旁排列着骨骸,有人类的,也有动物的,警告着轻率的访客,他们正在靠近死者的国度。我的左边是大海,右边是黑暗的咸水沼泽,没有鸟儿在其中歌唱。沼泽之后,一片鹅卵石海滩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延伸,作为堤道,连接起了半岛与大陆。通过鹅卵石海滩去岛上要绕好几英里的远路,所以大多数行人都会走骨骸路,然后在一个腐烂破旧的木码头搭渡船去海岸。码头附近有一大片守卫们住的木屋,大多数守卫都在鹅卵石海滩巡逻。

码头上的守卫都是些老人或受伤的退伍老兵,他们与家人一起住在这些木屋中。他们看见我走近,便用生锈的长枪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德瓦领主。”我说,“我要求通行。”

守卫长——一名衣衫褴褛、穿着古早铁胸甲和发霉皮头盔的人——向我鞠躬。“我并没有权力阻止您通行,德瓦大人,”他说,“但我不能让您回来。”他的手下张大嘴看着我,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自愿前去岛上。

“那我就过去了。”我说。枪兵们让出道路,守卫长大声叫他们准备好摆渡小船。“有很多人从这里经过吗?”我问他。

“有一些。”他说,“有些人不想活了,有些人觉得他们可以统治一个疯子的岛。极少有人活到能回来求我放他们出去的时候。”

“你放他们出去吗?”我问。

“不。”他冷酷地说。他看着手下从一个小木屋中取出船桨,然后冲我皱起了眉头。“你确定吗,大人?”他问。

“我确定。”

他很好奇,但不敢问我。他扶我走下码头打滑的台阶,进入涂着沥青的小船。“桨手会带您到第一道门,”他告诉我,然后顺着堤道,指向狭长海峡的远处,“随后您会到达第二道墙,最后在堤道尽头会有第三道墙。这两面墙没有门,只有阶梯。您大概不会在这两面墙之间碰上那些已死的灵魂,但之后呢?只有诸神知道了。您真的想要进去吗?”

“你从不好奇吗?”我问他。

“我们可以带食物和疯子进去,但最远也只能走到第三面墙,我没有更加深入的打算。”他严肃地说,“我会在自己的时间步上宝剑之桥,前往彼世,大人。”他冲堤道抬了抬下巴。“库堑之穴就在岛上,大人,只有蠢货和绝望的人才会在时间未尽之前寻死。”

“我有自己的原因。”我说,“而且我会在这个生者的世界中再次见到你的。”

“如果您过了这片海,就不会了,大人。”

我盯着堤道墙后若隐若现、绿白相间的岛的倾斜轮廓。“我曾经身陷死人坑,”我对守卫长说,“我从那里爬了出来,我也会从这里爬出来的。”我从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币,给了他。“等时候到了,我们再讨论我的离世。”

“一旦您渡过海峡,”他再次警告我,“您就是个死人了。”

“死亡不知如何带走我。”我愚蠢地虚张声势,然后命令桨手带我穿越漩涡海峡。没划几下,船便在倾斜的泥滩靠岸了。我们来到第一道墙的拱门前,两名桨手抬起了门闩,拉开门,站在一旁,让我通过。一道漆黑的门槛分割开了这个世界与彼岸世界,只要跨过那道黑色的木板,我便被视为死人。有那么一瞬间,恐惧让我一度驻足,但随后还是跨了过去。

大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我颤抖起来。

我转身仔细查看这面墙的内侧。墙有十英尺高,光滑的石块整齐地堆成这面屏障,它像所有罗马人的工艺品一样制作精细,白色的表面没有一处可以攀爬的突起。墙的顶端是用头骨排成的鬼墙,为了将死去的灵魂挡在生者的世界之外。

我向诸神祈祷,向我的守护者贝尔祈祷,又向以前救过妮慕的海神玛纳怀登祈祷,接着便沿堤道向挡住道路的第二面墙走去。这面墙制作粗糙,石块被海水打磨得无比光滑,像第一道墙一样,顶端有一排人的头骨。我越过墙,走下阶梯。我的右边是西面,大浪击打着鹅卵石;我的左边,太阳在平静的海湾洒下阴影,有几艘渔船正在海湾中劳作,但它们都离岛很远;我的面前是第三道墙,没有男人或女人等候在那里。海鸥在我头顶上高飞,在西风中绝望地鸣叫。堤道两旁的涨潮线处都是深色的海藻。

我害怕了。自从亚瑟回到不列颠,我在战场上面对过无数的盾墙和数不尽的敌人,然而没有一场战斗——即使是燃烧的贝诺克——让我感觉到害怕,如同有一阵寒冷紧紧拽着我的心脏。我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德莫尼亚柔软的绿草山丘,东岸的小小渔村。现在回去,我想,回去!妮慕已经在这里整整一年了,如果有人在亡者之岛生存这么久,他们一定野蛮而强大。即使我找到她,她也已经疯了。她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是她的王国,死者的国度。回去,我催促自己,回去,但左手的伤疤又跳动起来,我告诉自己妮慕还活着。

一阵嘎嘎的号叫让我吓了一跳。我转身,看见一个衣着褴褛的黑色身影在第三面墙的顶上跳跃,然后又消失在墙的另一面。我向诸神祈祷,愿他们赐予我力量。妮慕一直知道自己会经历智者三伤,而我左手的伤疤是她为了确保我会帮助她度过劫难的凭证。我继续向前走。

我登上第三面墙,这面墙也由光滑的灰石组成,一段粗糙的阶梯向下通往岛内。在阶梯的最下方有一些空篮子,生者以此来为他们死去的亲人送面包和腌肉。那褴褛的身影已经消失,我所能见的只有上方高耸的山丘和两侧各长有一丛荆棘的石路,石路通向岛的西侧,在那儿的山脚下有一些废墟。岛很大,从第三面墙走去岛南端的大海,需要步行两个小时;从岛的西岸到东岸,翻越石山的山脊,也需要同样的时间。

我沿着路走。荆棘丛中的水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只鸟冲我尖叫,随后便展开白色的翅膀猛地冲上了阳光明媚的天空。道路转弯,我冲着旧镇直直地走去。那是一个罗马小镇,但不似格兰温或杜诺维瑞阿,这里不过是采石场奴隶居住的一些低矮肮脏的石屋。屋顶粗粗地盖着些散木和海草,即使对死者来说也太破烂了。我担心镇里会有些什么,所以脚步踌躇起来。突然,一个示警的声音响起,从矮树丛中飞出一块石头,砸在我左边的道路上。那声警告让一群衣不遮体的生物跑出小屋,来看是谁靠近了他们的居所。这群人里有男有女,大多穿着破布,但其中一些人将破布穿得高贵优雅,像全世界最伟大的君王那样朝我走来,头上还戴着海草编成的王冠。一些人手持长枪,几乎所有人都攥着石头。还有一些人赤身裸体。他们中有孩子,幼小、野性而且危险的孩子。一些成年人不受控制地颤抖,另一些抽搐痉挛,但所有人的眼睛都发亮了,用一种饥饿的眼神看着我。

“一把剑!”一个大块头说道,“我要那把剑!一把剑!”他慢吞吞地向我靠近,他的跟随者赤脚跟随。一个女人猛地扔了块石头,突然间他们都开始兴奋地尖叫,因为有一个新的灵魂可供他们掠夺。

我拔出海威贝恩,但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是孩子被它的长刃所吓退。于是我逃跑了。一名战士从死者面前逃跑并不是什么耻辱的事。我沿着路往回跑,一阵石块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脚后跟,一只狗跳上来咬我的绿披风。我用剑将那畜生打倒,在转向的地方跳出道路,朝右边奔去,劈开荆棘和矮树,一直跑到了山腰。一个东西跳到了我的面前,一个赤裸的东西,有一张人的脸和一具满是毛发与泥土的野兽身躯。这东西的一只眼睛是流着脓的烂疮,嘴是一个洞,里面只有腐烂的牙龈,它挥舞着爪子般的手朝我冲来,手上的指甲长得像钩子。海威贝恩挥了出去,剑刃明亮闪光。我在恐惧中尖叫,确定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岛上的恶魔,但我的本能依旧犀利如剑刃,海威贝恩切进了那野兽长着皮毛的手臂,砍进了它的头盖骨。我跳过它的尸体,爬上山丘,注意到一大群饥饿的人正追着我爬了上来。一块石头打中了我的后背,另一块打在了身旁的石头上。我拼命向上爬,在一堆采石场的石柱和平台之上攀爬,直到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它像特雷贝斯岛的道路一样,绕着山丘崎岖的侧面盘旋而上。

我走上小路,转过身面对追兵。他们停下来观察,小路很窄,只能让他们一个一个面对我,最终他们被剑吓退了。那大块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好人,”他用诱骗的声音说,“下来,好人。”他举着一枚海鸥的蛋引诱我。“过来,吃!”

一个老女人掀起了她的裙子,冲我露出了她的下身。“快过来,我的爱人!过来,我的宝贝。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开始撒溺。一个孩子大笑起来,冲她扔了块石头。

我离开了这群人。有一些顺着小路跟着我,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厌烦,回去了他们可怕的居住地。

小路在天空与大海之间不断向前,每隔一段便会被一个古老的采石场打断,罗马人的工具在成堆成堆的石块上留下印记。但经过那些采石场之后,小路又会在百里香和荆棘灌木丛中重新出现。我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一个人,直到突然间有个声音从一座小采石场里传来,向我打招呼。“您看上去不疯。”那声音怀疑地说。我转身,举起剑,在一个矿洞口看见了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男人,他温文儒雅,以严肃的目光凝视着我。他举起一只手。“拜托了!不要使用武器。我的名字是墨德林,如果您心怀善意而来,我向您致意,陌生人;若是您心怀歹意,我恳求您放过我们。”

我擦掉海威贝恩上的血,将它插回剑鞘。“我没有恶意。”我说。

“您是新来岛上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他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皱纹很深,看上去有些忧郁,他彬彬有礼的举止让我想到白德文主教。

“我刚到不久。”我回答。

“那毫无疑问,您定是被门口的那些乌合之众追赶了。我为他们向您道歉,虽然天晓得我可没有办法代表那群食尸鬼。他们把每周的面包都拿走,然后让我们剩下的人拿钱去买。很神奇吧,不是吗?即使在这么个失落之地,我们还是会分成不同的阶级。这里有统治者,有强者和弱者。有些人梦想在大地上建立乐园,而这些乐园的第一个必要条件——至少我这么认为——就是必须不受法律的约束。但我怀疑,我的朋友,任何地方如果不受法律的约束,那么它与其说是天堂,还不如说更像这个岛。我是否有荣幸知道您的名字?”

“德瓦。”

“德瓦?”他思考着皱起了眉头,“一名德鲁伊的仆人?”

“曾经是的。现在我是一名战士。”

“不,你不是,”他纠正我,“您是个死人。您已经来到了亡者之岛。请进来坐坐。这里不怎么样,但却是我的家。”他向矿洞里指了指。两块简单加工过的石头充当了桌椅,一块布——也许是从海里捞来的——半遮着他睡觉的地方,我瞥见里面有一张干草铺成的床。他坚持让我在小石块上坐下。“我可以招待您一些雨水,”他说,“和五天前的面包。”

我在桌上放下了一块燕麦饼。墨德林显然很饿,但他抗拒着抢去饼干的冲动。他拔出一把小刀,将燕麦饼切成两半。小刀很锋利,看得出经常被打磨。“也许会听上去不知好歹,”他说,“但我从来不喜欢吃燕麦。我更喜欢吃肉,新鲜的肉,但我还是要谢谢您,德瓦。”他跪在我的对面吃完了燕麦饼,仔细地擦去唇边的碎屑后,站起身,靠在洞壁上。“我母亲以前会做燕麦饼,”他告诉我,“但她做的更硬。我怀疑她没有好好地去皮。刚刚那个非常美味,现在我要改变对燕麦的看法了。再次感谢您。”他鞠躬。

“你看上去不疯。”我说。

他笑了。他是个中年男人,长相引人注目,双眼透露出智慧,白色的胡子看得出修剪过的痕迹。洞穴墙壁上靠着一把小树枝扎成的扫帚,他应该就是用它将地面打扫整洁的。“并不只有疯子被送到这里,德瓦,”他反驳道,“有些人将想要惩罚的正常人也送到这里来。唉,我得罪了乌瑟。”他悲伤地顿了顿。“我是名顾问,”他继续说道,“甚至曾经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我告诉乌瑟他的儿子莫德雷德是个蠢货,于是便被送到了这里。但我是对的,莫德雷德愚不可及,十岁时他就是个废物。”

“你来这里很久了吗?”我惊讶地说。

“哦,是的。”

“你怎么生存下来的?”

他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那些守着门口的食尸鬼觉得我会魔法。我威胁他们,如果侵犯我,我便会恢复他们的神智,所以他们把我照顾得好好的。他们疯了才比较快乐,相信我。任何在岛上的正常人都希望自己是个疯子。而您,我的朋友德瓦,我能问问您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为了找一个女人。”

“哈!我们有许多女人,而且大多数都毫无羞耻之心。这样的女人,我相信,也是人间乐园的一大要素,然而,事实却不尽然。她们虽然放荡,却很肮脏,与她们对话沉闷至极,从她们身上获得的快乐只是暂时的,但很令人羞愧。如果您在找这样的一个女人,德瓦,那您会在这里找到很多。”

“我在找一个叫妮慕的女人。”我说。

“妮慕,”他皱着眉头,试图回忆,“妮慕!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一个深色头发的独眼女孩儿。她去海民那里了。”

“淹死了?”我惊骇地问。

“不,不。”他摇头,“您要知道,在岛上我们有不同的族群。您已经遇见过守门食尸鬼了。我们这些生活在采石场中的人是隐士,我们这一小群人更希望独处,所以生活在岛这面的山洞中。再远一点生活着野兽,您可以想象他们的样子。在岛的南端生活的就是海民,他们用头发作线、荆棘作钩来捕鱼。我必须承认,他们是岛上族群中最得体的一群人,不过也很好斗。他们之间常常互相争斗。你看见我们这里的东西了吗?生者之地的人提供给了我们生存需要的一切,除了宗教信仰。不过我们这儿的住民倒是有一两个相信自己是神。谁又能否认他们呢?”

“你没试过离开?”

“试过,”他伤感地说,“很早以前。有一次我试图游过海湾,但他们监视着我们,脑袋上来一枪,能很有效地提醒我们不要离开这个岛。我在他们冲我掷枪前就返回了。试图那样逃跑的人大多数都淹死了。有一些沿着堤道跑了,也许其中的几个真的回到了生者当中,但首先他们得经过守门的食尸鬼。如果过了那一关,还得躲开守在海滩上的守卫。你经过堤道时看见那些头骨了吗?那些都是想要逃跑的男女。可怜的灵魂们。”他陷入沉默,有那么一秒,我觉得他要哭了。过了一会儿,他轻快地站直身子。“我在想什么呐?我是多么不知礼数!我必须得招待您喝水。看到了吗?我的蓄水箱!”他骄傲地指向一个放在洞口外的木桶,那可以在暴雨天接住从采石场顶部边缘落下的雨水。他用长柄勺在两个木杯里装满了水。“木桶和勺子是从一艘失事的渔船上得来的。什么时候呢?我想想……两年前了。可怜的人!三个男人和两个男孩。一个人想游出去,但淹死了,还有两个死在了一次塌方中,两个孩子被带走了。你可以想象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岛上有很多女人,但一个少年渔民的干净身体可是很珍贵的享受。”他将杯子放在我面前,摇了摇头,“这是个可怕的地方,我的朋友,您来这里是个愚蠢的决定。还是说,您是被送来的?”

“我自己决定来的。”

“那不管怎么样,看来您的确属于这里,因为您真的疯了。”他喝着他杯中的水。“请您跟我说说,”他说,“不列颠的近况。”

我告诉了他。他已经听说过乌瑟的死和亚瑟的归来,但其他就一无所知了。我告诉他莫德雷德国王是个残废时,他皱起了眉头,但听到白德文还健在时,他又高兴了起来。“我喜欢白德文。”他说,“应该说曾经喜欢。我们在这儿必须学会把自己当作死人那样,用过去时说话。他一定已经老了吧?”

“没梅林那么老。”

“梅林还活着?”他惊讶地问。

“是的。”

“天啊!梅林还活着!”他看上去很满意,“有一次,我给了他一块鹰石,他很感激。我这儿还有一块。在哪儿呢?”他在一小堆石块中寻找,这堆石块和几片木头一起被堆放在洞口旁。“是在那儿吗?”他指着床帘,“你看到了吗?”

我转身去找那块珍贵的石头,就在我移开视线的那一刻,墨德林跳到我的背上,试图用那把锋利的小刀割开我的喉咙,“我要吃了你!”他得意扬扬地叫喊,“吃了你!”但我用左手抓住他持刀的手,没让刀刃靠近气管。我俩倒在地上搏斗,他想要咬我的耳朵,在我身上流着口水,新鲜干净的人肉刺激着他的味觉。我打了他一拳,两拳,设法扭过身体,用膝盖跪起来,然后又是一拳。但这个混蛋力气很大,打斗的声音还引来了更多其他洞穴中的人,我只剩几秒钟,不然就会被那些新来的人包围,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以头撞向墨德林的脑袋,终于摆脱了他。我将他踢开,绝望地退后,躲开猛冲进来的他的朋友们。站在他卧室的入口,终于有空间可以拔出海威贝恩,那些隐士们在剑刃的光芒下畏缩退去。

墨德林嘴边流着血,躺在洞穴一边。“连一丝新鲜肝脏都没有?”他求我,“就一口,求求你!”

我离开了他。经过采石场时,其他隐士拽着我的披风,但没有人敢阻止我离开。其中一个人大笑起来。“你总得回来的!”那男人冲我喊,“不过那时我们就更饿了!”

“那就把墨德林吃了。”我充满恶意地回答。

我爬上岛的山脊,那儿的石缝中生长着金雀花。从山顶向下望去,巨石山并没有延伸至岛的南端,它陡峭的南面挨着一片宽广的平原,平原上竖立着一片古老的石墙,证明了曾经有普通人生活在岛上,在下降至海边的这片平原上耕作。那里还有居住地,我猜,是那些海民的家。山脚下是他们的小屋,一些亡者在那里盯着我看,他们的出现让我决定留在原地,等待破晓。人类的反应在清晨最慢,因此士兵们都喜欢在天亮那一刻出击。我也因此决定在这些疯狂的岛民们还因睡眠迟缓迷糊时,前去寻找失去的妮慕。

那晚非常难熬,我过得很糟糕。星辰在头顶旋转,照亮了脚下那片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我向贝尔祈祷,请求他赐予我力量。我时不时会睡着,但草地的沙沙声或石头的坠地声都会使我突然惊醒。我在一条狭窄的石缝中休息,那里可以抵抗住任何袭击,所以我有自信能保护自己,即使只有贝尔知道我还能不能离开这个岛,或者,我还能不能找到我的妮慕。

我在黎明前爬出石缝。在标志出库堑之穴的那片阴沉混沌处,雾气笼罩。一抹灰色暗淡的光线让岛屿看上去死气沉沉、阴森冰冷。下山时,我没有见到任何人。我进入第一个由破旧小屋组成的小村庄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昨天,我已经决定,之前面对岛民时太过谨小慎微,今天我将会像对待死人那样对待这些已经死去的人。

小屋由柳条和泥土搭成,覆盖树枝与茅草。我踢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弯腰进去,抓起了第一个找到的睡眠中的东西。我将那生物扔开,踢开另一个,然后用海威贝恩在屋顶上划开了一个洞。曾经为人的生物各自分开,爬行四散。我冲一个男人的脑袋踢了一脚,用海威贝恩的剑身敲打另一个,然后将第三个人拖出屋子,进入苍白的光线中。我将他扔在地上,一脚踩在他的胸口,用海威贝恩的剑尖抵着他的喉咙。“我找一个叫妮慕的女人。”

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着胡话。他不会说话,或者说,他只会用他自己发明的语言说话,所以我扔下了他,跑向一个蹒跚着想要躲进灌木丛的女人。我抓住她时,她尖叫了,我将剑抵住她喉咙时,她再次尖叫。“你认识一个叫妮慕的女人吗?”

她害怕得无法回答,只是掀起了自己肮脏的裙子,张开自己无齿的嘴,朝我送着秋波,我用剑身抽打她的脸。“妮慕!”我冲她叫道,“一个独眼的女孩,名叫妮慕。你认识她吗?”那女人还是说不出话来,但她指向了南边,疯狂地朝着岛临海的那端挥动自己的手,试图求我放过她。我拿开剑,将她的裙子拉回,盖住她的大腿。那女人爬行着躲进了一片荆棘。其他吓坏了的可怜人从他们的小屋中盯着我沿路走向南方,向着翻搅的大海走去。

我又经过了两个非常小的村庄,但现在没有人试图阻止我了。我成为了亡者之岛噩梦的一部分——一个手持利刃,行走于黎明的生物。我穿行过点缀着三叶草、蓝色蕀蒬、深红色兰花的枯黄草地,告诉自己,我本就该知道的,身为一个玛纳怀登的造物,妮慕一定会尽可能地生活在离海近的地方。

岛的南岸是一堆石块组成的低矮岩壁。大浪击打在岩石上,碎成泡沫,被吸进岩缝和缺口中,又喷射出白色的浪花。大漩涡在近海旋转飞溅。那是一个夏日早晨,但大海呈现如同钢铁般的死灰,寒风刺骨,海鸟恸哭哀鸣。

我从一块石头跳下到另一块石头,朝着致命的大海前进。大风吹起了我破烂的披风,我绕过一根石柱,看向一个洞穴。涨潮时分被海水冲上岸的昆布与墨角藻形成了一条黑色的边际线,那洞穴就在其上几英尺处。一块突出的礁石通向洞穴,上面堆着鸟和动物的骨头。那是人堆出来的骨堆,它们平均分布,每一堆都以长骨交叉支撑,最顶端还放着一个头骨。我停下脚步,惊恐如海浪般涌上心头,我盯着这个岛上最靠近大海的战难所。“妮慕?”我鼓起勇气靠近那块礁石,“妮慕?”

我爬上那块狭窄的石头平台,在骨头堆之间慢慢穿行。我害怕我将在洞中找到的东西。“妮慕!”我呼唤。

脚下,一阵大浪咆哮着穿过一条岩脊,向着礁石伸出它那白色的爪指。海水退却,顺着沟渠流回大海,接着又是另一轮波涛轰鸣着冲向石岬,流过反着白光的礁石。洞穴中黑暗且安静。“妮慕?”我再次犹豫地呼唤。

两个人类的头骨守护着洞穴入口,它们被一边一个强塞进入口两侧的壁龛中,破损的牙齿对着呜咽的风露出微笑。“妮慕?”除了风的咆哮和鸟的哀鸣,以及惨白大海的战栗冲击声,没有任何的应答。

我步入洞中。里面很冷,光线暗淡,岩壁潮湿。鹅卵石地面越往里越向上延展,迫使我在洞顶的重压下,弯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洞穴逐渐变窄,猛地朝左边打了个弯。第三个黄色的头骨护卫着转弯处,我在那里停下脚步,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然后绕过头骨,向前走去。洞穴朝着漆黑无光的尽头渐渐缩小。

在那里,洞穴最黑暗的尽头,她躺着。我的妮慕。

我一开始以为她死了。她赤身裸体,缩成一团,深色的头发覆盖在脸上,瘦弱的双腿蜷缩在胸前,苍白的手臂抓着自己的小腿。以前,在绿色的山丘上,我们会冒着古墓尸妖的危险,挖开杂草丛生的坟堆,寻找先民的黄金,我们发现的那些尸骸便是这么蜷缩在地下,以此来挡开那些永世的恶灵。

“妮慕?”我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行过最后几英尺,来到她的身边。“妮慕!”我重复着。这次她的名字梗在了喉间,因为我觉得她一定是死了,然而接着我便看见她的肋骨上下起伏。她还在呼吸,但除此之外与死无异。我放下海威贝恩,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她冰冷惨白的肩膀。“妮慕?”

她突然蹿起,向我扑来,露出牙齿发出嘶嘶声,一只眼睛是铁青泛红的空洞眼眶,另一只翻着白眼,只看得见眼白。她试图咬我,抓我,口中呜咽着诅咒,然后向我吐出口水,长指甲划向我的眼睛。“妮慕!”我大叫。她啐着唾沫,流着口水,猛烈攻击,肮脏的牙齿冲我的脸咬来。“妮慕!”

她尖叫喊出又一个诅咒,右手伸向我的喉咙。她有着疯子的力气,得意扬扬地尖声喊叫,用手指掐住我的气管。突然间,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我抓住她的左手,不去管喉咙的疼痛,将自己掌心的伤疤贴在了她的伤疤上。我就这么将手放在那儿,贴在那儿,一动不动。

一点一点,掐住我喉咙的力量慢慢地弱了下去。一点一点,她仅存的那只眼睛转了回来,我再一次看见我挚爱的那鲜明的灵魂。她直直地盯着我,然后开始哭泣。

“妮慕。”我呼唤她的名字,她抱住了我的脖子,紧紧地贴着我。她哭得那么用力,消瘦的肋骨剧烈地起伏。我抱着她,轻轻地抚摸她,叫着她的名字。

哭泣渐缓,最后终于停下。她抱着我的脖子很久,然后我感觉到她动了动脑袋。“梅林在哪里?”她用小孩子的声音问道。

“就在不列颠。”我说。

“那我们必须走了。”她收回手臂,放在腰间,盯着我的脸。“我梦到你会来的。”她说。

“我爱你。”我本没有打算说出这句话,即使它发自真心。

“这是你来的原因。”她理所当然地说。

“有你的披风,”她又说,“我就不需要其他东西了。还有你的手。”

我爬出洞穴,将海威贝恩插回剑鞘,用绿披风裹住她苍白颤抖的身体。她从羊毛披风破开的一个洞中伸出一条手臂,握住我的手。我们穿行过骨堆,在海民们的目光中爬上山丘。我俩到达山顶时,那些人就散开了,没有跟随我们走去岛的东面。妮慕一言不发。我和她双手相触的那一刻,她的疯狂就消失了,但留给了她可怕的虚弱。我帮助她走过道路陡峭处。经过隐士们的洞穴时,没有遇上任何麻烦,也许他们都在睡觉,或者在我们俩北上远离这些死去的灵魂时,诸神向这个岛施加了一个魔咒。

太阳升起。我现在看得清了,妮慕的头发被泥土黏成块状,爬满了虱子,她皮肤肮脏,失去了她的黄金假眼。她太虚弱了,走不动路,于是我抱着她下山,向堤道走去。她比一个十岁的孩子还轻。“你很虚弱。”我说。

“我生下来就很虚弱,德瓦,”她说,“但之前都假装不是。”

“你需要休息。”我说。

“我知道。”她的头靠在我胸前,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来很满意别人的照顾。

我抱着她走过堤道,翻过第一面墙。我们的左边,海水冲击着岩石,我们的右边,海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带她通过守卫。我只知道,我们必须离开半岛,因为这是她的宿命,而我是这命运的工具。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向前走去,相信到最后诸神会解决这个问题。

我带她越过中间那面墙和墙上排列的头骨,向德莫尼亚的青绿山丘走去。我看见一个枪兵在最后那面墙的光滑石头侧面现出身影,我猜想,一些守卫一定看见我们正离开半岛,已在通道处列队。鹅卵石海滩处还有更多的守卫,他们已经就位,准备挡住我前往大陆。我想,如果我必须杀人,那就杀吧。这是诸神的意愿,不是我的,海威贝恩的每一击都将挟着诸神的技艺与力量。

但当我抱着我轻轻的负担走向最后一道墙时,生死之门向我敞开了。我半是期待地想要看见守卫长手持锈枪站在那里,准备赶我回去,但我却看到,等在黑色门槛处的人是拔出利剑、手持盾牌的加拉哈特和卡文。“我们跟着你来了。”加拉哈特说。

“白德文派我们来的。”卡文补充道。我用披风的兜帽遮住妮慕糟糕的头发,不让我的朋友们看见她的落魄。她紧紧贴着我,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加拉哈特和卡文带来了我的部下,他们强行征用了渡船,并在海峡的对岸用枪尖抵着半岛的守卫。“我们本来打算今天进去找你。”加拉哈特说,然后冲着堤道画了个十字。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担心我从岛上回来会变成另一个人。

“我应该料到你会来的。”我对他说。

“是啊,”他说,“你应该料到的。”他的双眼中含着泪水,高兴的泪水。

我们划船渡过海峡,我抱着妮慕走过人骨大道,来到道路尽头的宴会大厅。在那里,有个人正装载了一车的盐准备运往杜诺维瑞阿。我把妮慕放在他的车上,跟在后面,随着嘎吱作响的推车向着城镇一路北上。我将妮慕从亡者之岛带出来了,带回了战争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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