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在远远还未到达城镇之时，我们就已经闻到了德罗寇布法斯。第二天途中，这味道就传了过来，那时我们离被占领的城镇还有半天的路程，但东风已越过荒废的田地，带来了焚烧尸体的恶臭和烟雾。田野中的庄稼已经成熟，但在撒克逊人的威胁之下，人们全逃跑了。我们在昆迪欧过夜。这个罗马小镇的街道上挤满了难民，他们的牲口也占满了所有临时重修的冬季羊圈。在昆迪欧，没有人欢迎亚瑟，这不奇怪，因为人们都责怪他造成了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人们都在抱怨，乌瑟治下很和平，而亚瑟治下只有战争。
我们排成纵队，安静地跟在亚瑟的骑兵之后。他们穿戴盔甲，手持利剑长枪，但倒拿着盾牌，枪尖绑着绿色的树枝，以此来表明我们为和平而来。走在前锋之后的是兰瓦的枪兵，他们身后跟随着四十匹行李骡子，驮着桑森的黄金和亚瑟骑兵战斗时要穿的沉重马匹皮甲。另一小队骑兵殿后。亚瑟本人和我的狼尾枪兵一起走在领头的旗兵之后。亚瑟的仆人海崴德牵着主人的黑色母马勒姆芮，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我估计是另一名仆人。妮慕和我们走在一起，和亚瑟一样，她也想跟我学一些撒克逊语，但两人都不是好学生。妮慕很快就厌倦了这粗俗的语言，而亚瑟的心事太多，只是敷衍地学了几个词语：和平、土地、长枪、食物、母亲、父亲。我会成为他的交涉人，这是第一次我代亚瑟发言，回应他的敌人，而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我们在正午遇敌，那时我们正走下一座平缓的山丘，道路两旁都是树林。突然之间，一支箭从林中飞出，射中了走在最前面的塞格拉莫面前的草地。他举起一只手，亚瑟命令所有人保持静止。“不要拔剑！”他下令，“等等！”
撒克逊人一定已监视我们一早上，一小支军队已聚集起来面对我们。六七十名强壮的男人从树林中鱼贯而出，他们的首领是一个穿着胸甲的男人，走在一面人皮缝制的鹿角酋长旗帜下。
这位酋长显然和其他撒克逊人一样喜爱皮毛，这样的喜好很明智，很少有东西能像厚实的皮毛那样抵御剑击。这个男人的脖子上围着黑色毛皮领圈，上臂和大腿缠着皮毛条，身上其他的衣物都是皮革或羊毛制的：短上衣、长裤、靴子、顶部饰有一簇黑毛的皮头盔。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枪，手中是撒克逊人最爱的武器——宽刃斧。
“你迷路了吗，威尔海斯？”他叫道。威尔海斯是他们对不列颠人的称呼，它的意思是外国人，而且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就像我们称呼他们为赛思人。“或者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他坚定地挡在我们的路上，两脚分开，头抬得很高，斧头搁在肩膀上。他长了一把棕色的胡子，头盔下露出一大蓬同样颜色的头发。他的手下有些穿着铁甲，有些穿着皮甲，基本上全带着斧子，排成了一道盾墙，拦住了路。有些人还牵着大狗，像狼一般大，最近我们听说，赛思人用这样的狗作为武器，先放狗冲击我们的盾墙，紧接着再用斧和枪冲锋。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这些狗远比撒克逊人要可怕。
我和亚瑟一同上前，停在目中无人的撒克逊人面前几步。我们都没有携带长枪和盾牌，剑也还在鞘中。“我的主人，”我用撒克逊语说，“是亚瑟，德莫尼亚的守护者，为和平而来。”
“暂时，”那个男人说，“我给你们和平，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狂傲地说。不过，对他而言，亚瑟的名字的确很响亮。他好奇地打量了我的主人一番，然后又看向我。“你是撒克逊人吗？”他问。
“出生时是的。现在我是个不列颠人。”
“狼会变成癞蛤蟆吗？”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不再次成为撒克逊人？”
“因为我发誓效忠亚瑟，”我说，“现在的任务便是给你们的国王送来黄金。”
“作为一只癞蛤蟆，”那人说，“你倒挺会嚎叫的。我是德尔迪哥。”
我从未听说过他。“您的威名，”我说，“让我们的小孩做噩梦。”
他大笑。“说得好，癞蛤蟆。谁是我们的国王？”
“阿尔。”我说。
“我听不见你的话，癞蛤蟆。”
我叹了口气。“不列颠共主阿尔。”
“说得好，癞蛤蟆。”德尔迪哥说。我们不列颠人并不承认这个不列颠共主的头衔，但为了安抚这个撒克逊首领，我还是使用了它。我们说的话亚瑟一句都听不懂，他只是耐心等待我准备好帮他翻译。他总是相信自己指派的人，不会催促或干涉我。
“不列颠共主，”德尔迪哥说，“离这里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你能给我个理由吗，癞蛤蟆，为什么我要用涌进他领土的一群老鼠、耗子和恶蛆的消息来打扰他？”
“我们给不列颠共主带来了你想象不到数量的金子，德尔迪哥。”我说，“有足够多的黄金给你的人，你的妻子和女儿，甚至还够给你的奴隶。这个理由够了吗？”
“给我看看，癞蛤蟆。”
这很冒险，但亚瑟愿意冒这个险，他带着德尔迪哥和六个撒克逊人去了骡子旁，给他们看了看存放在袋子里的财宝。说冒险，是因为德尔迪哥有可能会决定为了这财宝一战，但我们的人数比较多，亚瑟高头大马上的骑兵又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所以德尔迪哥只是拿了三枚金币，说他会向不列颠共主报告我们的到来。“你们等在巨石阵，”他命令我们，“傍晚前到那里，我的国王会在早晨来见你们。”这命令说明阿尔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到来，而且一定在猜测我们的目的。“待在巨石阵里能确保你们的安全，”德尔迪哥告诉我们，“直到不列颠共主决定你们的命运。”
我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到达巨石阵，那个傍晚我第一次看见了巨石圈。梅林以前经常提起它们，妮慕也听说过它们的魔力，但没人知道它们的建造者是谁，也不知道这些经过打磨的巨石为何被排列成高耸的圆环。妮慕确信只有诸神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地方，所以，当我们靠近这些孤独的灰色庞然大物时，她念着祷词。傍晚的巨石在枯黄的草地上投射出长长的黑影。一条沟渠围绕着竖立排列的巨石，石柱顶上还有一些横向排列的巨石，这些粗糙巨大的廊柱内侧有更多竖立的石块，环绕着一座板状的祭坛。不列颠还有许多石圈，有些甚至周长更大，但没有一个比我们正敬畏沉默地靠近的这座更神秘威严。
妮慕念完咒语，告诉我们可以安全跨过沟渠了，于是我们充满惊奇地在这些诸神的巨石间穿行。石上长着厚厚的青苔，这些石块饱经风霜，有的已经倾斜甚至倒下，其余的则深深刻着罗马名字与数字。格兰特是这些巨石的领主，乌瑟创立了这个头衔以奖励抵御撒克逊人的东部国境守卫者，不过现在如果有一个人想得到这个头衔，就必须将阿尔赶出燃烧殆尽的德罗寇布法斯。妮慕对我说，阿尔要求在如此深入德莫尼亚的地方会见我们，是一种羞辱。
南面一英里处的山谷中长满树木，我们用骡子运来木头生了一堆大火，整个阴森的夜里，火光都一直很明亮。东面的地平线处有更多的火光，证明撒克逊人一直跟着我们。那晚的气氛很紧张。我们的火焰犹如贝尔登的熊熊烈火一般燃烧，但火光在巨石上投下的阴影依然让我们不安。妮慕在沟渠周围布下了守护咒语，这预防措施让我们的人稍稍安心了些，但警戒的马匹整晚都在嘶叫，踩踏草地。亚瑟怀疑它们能闻到撒克逊战狗的气味，但妮慕确信死者的灵魂在我们四周游荡。我们的哨兵紧握枪杆，巨石周围坟地间吹过的每一阵风都让他们坐立不安。没有狗、鬼魂或战士来打扰我们，但我们几乎无人入睡。
亚瑟整晚都没睡。晚上某时，他叫我陪他走走。我陪他绕着最外圈的巨石散步，他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他没有戴头盔，头发暴露在星空下。“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突然打破了沉默。
“什么时候，殿下？”我问。
“十年前。也许十一年前。”他耸了耸肩，表示年数并不重要，“梅林带我来的。”他再次陷入沉默，我也没有说话，因为从他最后那句话里，我感觉到这里在他的记忆中是一个特别的地方。果然如此，最后他停下脚步，指向巨石阵中央像个祭坛般横躺着的灰色石头。“就在那里，德瓦，梅林给了我王者之剑。”
我低头看着那装饰有网格图案的剑鞘。“一份尊贵的礼物。”我说。
“一份沉重的礼物，德瓦。它伴随着重任。”他拉着我的手臂，我们继续向前走去，“他给我这把剑的条件是遵守他的命令，做他吩咐的事情。我去了贝诺克，向班学习国王的职责为何。我学习到，一位国王实际上同他治下最穷的平民没什么两样。这是班教会我的一课。”
“但班自己却没有学会这一课。”我悻悻地说，想起了班是如何无视子民，一味将特雷贝斯岛妆点得富足美丽。
亚瑟笑了。“有些人懂得很多，却做不到，德瓦。班非常睿智，只是不切实际。我必须两者兼备。”
“成为一位国王？”我壮着胆子问，如此的野心与亚瑟宣称的使命完全对立。
但亚瑟没有被我的话所冒犯。“成为一位统治者。”他说。他再次停下脚步，看着沉睡中的属下们那些覆盖着斗篷的深色身形。他们睡在石圈中心的石头那里，在我看来，那些石板在月光中微微闪光，或者这只是我夸张的想象。“梅林让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块石头上整整一夜，”亚瑟继续说道，“风中夹着雨点，那天很冷。他念着咒语，让我伸直手臂拿着剑，就一直保持这姿势。我记得我的手臂火辣辣地疼，终于变得麻木，但他仍不让我放下王者之剑。‘握住它！’他冲我喊道，‘握住它！’我就这么站在那儿，瑟瑟发抖，任他召唤亡者来见证这馈赠。他们真的来了，从彼世升至人间的战士，眼眶空洞，头盔生锈，他们前来见证我被赠予这把剑。”他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或者那些被蠕虫啃食的人都是我做梦梦到的。你看，我那时年纪还小，很容易受影响，而梅林很懂得如何将对诸神的敬畏塞入年轻的头脑中。我被一群死去的见证人给吓坏了。不过，梅林也教会了我如何领导别人、如何找到那些需要首领的战士、如何作战。他告诉了我我的宿命，德瓦。”他又一次陷入沉默，长脸在月光下露出坚定的神情，随后他悲哀地笑了笑，“都是胡说八道。”
他最后的几个字说得非常轻，我几乎没有听见。“胡说八道？”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赞同。
“我注定将不列颠交还给她的诸神。”亚瑟的语调中透露着对这个重任的嘲笑。
“您会的，殿下。”我说。
他耸了耸肩。“梅林想要一双强壮的手臂握住一把好剑，”他说，“但诸神想要什么，德瓦，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想要不列颠，为什么需要我？或者梅林？诸神需要凡人吗？或者我们只不过是狗，朝着主人狂吠，而他们却不想听？”
“我们不是狗，”我说，“我们是诸神的造物。他们创造我们一定有目的。”
“必须要有吗？也许我们只是他们取乐的玩物。”
“梅林说，我们与诸神失去了联系。”我固执地说。
“就像梅林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亚瑟坚定地说，“你也看见了，在你从特雷贝斯岛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就离开了杜诺维瑞阿。梅林太忙了，德瓦。梅林追逐着他那不列颠宝藏，我们在德莫尼亚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可以为莫德雷德创造一个伟大的国家，我可以建立起公平的秩序，我可以带来和平，我可以让基督徒和异教徒在月光下共舞，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能让梅林感兴趣。梅林唯一渴望的事情便是将一切都交还给诸神，当那一刻到来时，他会命令我将王者之剑交还给他。这是他的另一个条件，他说，我可以拿着诸神的剑，只要在他需要时归还。”
他语气中透出一丝嘲讽，我对此很介意。“您不相信梅林的梦想吗？”我问。
“我相信梅林是不列颠最睿智的人，”亚瑟认真地说，“他知道的事情之多远超我的想象。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与他扭在了一起，我猜，就像你的命运和妮慕的交织在一起。但我也认为梅林从出生起就感到无聊，所以他在做的正是诸神所做的事，他在拿我们取乐。那就意味着，德瓦，我必须将王者之剑归还的时刻，一定是我最需要这把剑的时刻。”
“那您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笑，自顾微笑了起来，然后将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去睡觉吧，德瓦。我明天需要你的巧舌，不希望它因为疲倦而含糊不清。”
我离开了他，一块隐现的巨石在月光中投下阴影，我在其中设法睡了一小会。入睡前，我躺着想象那个遥远的晚上，梅林用剑的重量使亚瑟的手臂酸疼，用命运的重担让他的灵魂不堪重负。为什么梅林选择了亚瑟，我很好奇，因为在我看来，亚瑟和梅林是两个极端：梅林相信运用神秘的力量才能打败混乱，但亚瑟相信人类的力量。我想，会不会是这样，梅林训练亚瑟如何统治人类，这样他自己就可以自由地去统治那些神秘力量。紧接着我意识到，虽然只是隐约意识到，终有一天我们必须在他们两人之间做出选择。我害怕那个时刻。我祈祷那个时刻永远不要到来。随后我就睡着了，直到太阳升起，将石圈外一块独石的阴影拉长至巨石阵的中心，我们疲倦的士兵正是在那里守卫着整个王国的赎金。
我们喝了点水，吃了硬面包，把剑扣上腰带，随后将黄金摊开放在祭坛石周围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有什么能阻止阿尔拿走黄金，然后继续开战？”等候撒克逊人来时，我问亚瑟。毕竟，阿尔以前就拿过我们的黄金，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将德罗寇布法斯付之一炬。
亚瑟耸了耸肩。他穿着他的备用盔甲，这是一套罗马盔甲，频繁的战斗在上面留下累累伤痕。他在沉重盔甲外系了一条白色披风。“没有，”他回答，“除了他可能所剩无几的荣誉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或许还得给他些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我问。亚瑟没有回答，因为在晨光熹微的东面地平线上，撒克逊人出现了。
他们排成一长排出现在地平线，战鼓擂擂，长枪列阵，但他们的武器上都插着树叶，以示他们并不会立即攻击我们。阿尔带领着他们。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号称自己为不列颠共主的人，以后我还会见到一位，那位将带给我们更多的麻烦，但阿尔也已经很麻烦了。他是个高个子，五官很平，看上去很严肃，深色的眼睛里没有透露出半分心事。他的胡子是黑色的，脸颊上有战斗留下的伤疤，右手缺了两根手指。他身着黑衣，系着皮带，脚踏皮靴，铁头盔上安着两个牛角。日间的气温上升，他也随之脱下了华丽的熊皮斗篷。他的旗帜是插在长枪上的抹着鲜血的公牛头骨。
他的军队有两百人，也许更多，一半以上的人用皮绳牵着巨大的战狗。战士们身后是一群妇孺和奴隶。撒克逊人的人数远远超过我们，但阿尔信守承诺，并没有发起攻击，至少在他对我们的命运作出决定之前，他的手下也没有表现出敌意。他们的队列在石圈的沟渠外停下，阿尔带着他的顾问、交涉人和两个巫师前来会见亚瑟。巫师们的头发用粪便粘成硬刺状，身上都穿着破烂的狼皮斗篷。当他们转着圈念咒时，狼腿、狼尾和狼头外翻，露出他们描画着图案的身体。他们一边靠近，一边叫喊着咒语，来抵消我们可能对他们首领施展的伤害魔法。妮慕蹲在我们身后，念着她自己的反制咒。
两位首领互相掂量着彼此。亚瑟比较高，阿尔比较壮。亚瑟的脸令人印象深刻，而阿尔的令人害怕。这是一个远渡重洋，在陌生土地上通过野蛮直接的残忍手段建立了一个王国的男人。“我应该现在杀了你，亚瑟，”他说，“这样就少一个敌人。”
他的巫师赤身裸体包裹在虫蛀的狼皮下，蹲在他的身后。一个嚼着一嘴泥土，另一个翻着白眼，妮慕则露出了自己空空的眼眶，朝他们发出嘶嘶声。妮慕和巫师们之间的争斗不见硝烟，两位首领对此都没有多加理会。
“会有那一天的，阿尔。”亚瑟说，“我们可能会在战场相遇，但现在我想与你建立和平。”我以为亚瑟会向阿尔鞠躬，因为他是位国王，而亚瑟不是。但亚瑟以平等的礼节对待不列颠共主，阿尔倒也欣然接受。
“为什么？”阿尔直率地问。他不像我们不列颠人那么拐弯抹角。我开始注意到我们和撒克逊人之间的差别，不列颠人想问题会绕弯，就像是他们珠宝上那些复杂的螺旋花纹，而撒克逊人非常直接，仿佛他们沉重的黄金胸针和厚实颈链那般粗糙；不列颠人很少直奔主题，往往婉转曲折，先提出些暗示，说话充满技巧，撒克逊人则不在乎这些精巧的设计。亚瑟曾经说我有着撒克逊人的直截了当，我想这是一种称赞。
亚瑟无视了阿尔的问题。“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和平。我们用黄金立下了和约。”
阿尔的脸上毫无一丝打破停战协定的羞愧。他只是耸了耸肩，就好像破坏和平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既然之前的和约都被撕毁了，为什么你还要再买一个？”他问。
“因为我和高菲迪特之间有些矛盾，”亚瑟以撒克逊人直率的礼貌回应，“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尔点点头：“但如果我帮助你摧毁高菲迪特，你就更强大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如果你不帮我，高菲迪特就会摧毁我，而他会变得非常强大。”
阿尔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狗会在意它杀的是哪只耗子吗？”
我把这句话翻译成了，狗会在意它扑倒的是哪头牡鹿吗。这样比较婉转，我注意到阿尔的交涉人，一个不列颠奴隶并没有将这事告诉他的主人。
“不，”亚瑟说，“但这两头牡鹿并不相同。”阿尔的交涉人将牡鹿翻译成了耗子，我也没有告诉亚瑟。“至少，阿尔殿下，”亚瑟继续说道，“我只会保护德莫尼亚，让波伊斯和瑟卢瑞亚成为我的盟友；但如果高菲迪特胜利，他将集结艾尔蒙特、雷吉德、波伊斯、瑟卢瑞亚和德莫尼亚一起来对抗你。”
“但你这边还有个格温特。”阿尔说。他是个精明人，反应很快。
“没错，但如果不列颠和撒克逊人爆发战争，格温特也同样会支持高菲迪特。”
阿尔哼了一声，现在这种不列颠内战的情况，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但他知道不列颠的战争总会结束。高菲迪特现在看起来很快就会赢得这场战争，亚瑟的到来给了阿尔一个途径来延长他敌人们之间的争斗。“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他的巫师现在正四肢着地上下蹦跳，就像是人形的蚱蜢，妮慕则在地上摆起了鹅卵石。鹅卵石组成的图案一定干扰到了那些撒克逊巫师，他们开始发出小声的痛苦叫声。阿尔无视了他们。
“我希望你能给德莫尼亚和格温特三个月的和平。”亚瑟说。
“你只要和平？”阿尔吼道，连妮慕都被吓了一跳。撒克逊首领朝蹲坐在浅沟之外的军队、女人、狗和奴隶挥了下手。“和平，那对战士来说有什么用？告诉我！我保证过他们能获得黄金之外的东西，土地！奴隶！威尔海斯的鲜血！而你要和平？”他吐了口唾沫，“以索尔[4]之名，亚瑟，我会给你和平，你的骨骸将获得和平，我的手下会轮流上你的老婆。那就是我的和平！”他又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然后看着我。“告诉你的主人，狗，”他说，“我的大半手下刚刚渡海前来。他们没有粮食，没有东西可以过冬。我们不能吃黄金。如果我们不去抢土地和谷物，我们就会饿死。饿死的人还谈什么和平？”
我翻译给亚瑟听，去除了那些过分的侮辱言辞。
亚瑟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阿尔看见了，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于是轻蔑地转过身。“我给你两个小时逃跑，可怜虫。”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然后我就会来追你。”
“莱地。”亚瑟没有等我翻译阿尔的威胁就说道。
撒克逊人转过身。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亚瑟的脸。他的熊皮外袍上散发出恶臭，汗液、粪便和油脂的混合气味。他等待着。
“莱地，”亚瑟重复，“告诉他可以去夺取莱地。告诉他，那里有他渴望的所有东西。告诉他那里的土地将是他的。”
莱地是个要塞，护卫着高菲迪特东面与撒克逊人相接的边界。如果高菲迪特失去了那个要塞，那撒克逊人的势力就会向波伊斯的腹地扩张二十英里。
我翻译了，花了不少时间向阿尔说明莱地的情况，他最后终于明白了。他并不满意，因为莱地是个强大的罗马要塞，有一道高菲迪特加固过的高耸土墙。
亚瑟解释说，高菲迪特已经将要塞驻军最精锐的枪兵都征调去了他侵略格温特和德莫尼亚的大军。他不需要解释，高菲迪特之所以作出这么冒险的调兵，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已从阿尔这里买到了和平，亚瑟现在正是要花大价钱破坏这和平。亚瑟透露，一群基督徒在莱地建立了一个修道院，就在要塞墙外，修道士们来来去去进出要塞，已经开出了一条小路。他解释说，要塞指挥官是高菲迪特手下少有的一位基督徒，他为修道院大开方便之门。
“他怎么知道的？”阿尔问我。
“告诉他，我这里有一个人，是莱地来的，他知道如何去修道院，愿意做向导。告诉他，我所要求的只是放这个人一条生路。”我意识到那个和海崴德走在一起的陌生人是谁了。我也同样意识到，亚瑟早在离开杜诺维瑞阿之前就知道他必须牺牲莱地。
阿尔要求知道这个叛徒更多的情况，亚瑟告诉他，这个人离开波伊斯转投德莫尼亚是为了报仇，他的妻子为高菲迪特手下的一个首领抛弃了他。
阿尔和他的顾问商议时，那两名巫师冲妮慕胡言乱语，其中一个用一根人类的大腿骨指着她，但妮慕只是对其吐了口口水。这举动似乎结束了他们的巫术较量，两名巫师慢吞吞地退后，妮慕也站起身，搓干净手。阿尔的顾问与我们讨价还价，他们一开始坚持要我们交出所有的大战马，但亚瑟要求用他们所有的猎狗进行交换，最后，到了下午，撒克逊人终于接受了莱地和亚瑟的黄金。这也许是不列颠人付给撒克逊人最大的一笔黄金，但阿尔还坚持要两名人质。他保证，如果攻击莱地不是亚瑟和高菲迪特一起设下的陷阱，那这两人就会被释放。他随意选了亚瑟的两名战士——巴林和兰瓦。
那晚，我们与撒克逊人一起用餐。我对这些与我同族的男人们很好奇，甚至担心自己也许会对他们产生亲情，但事实上我很讨厌他们。他们的笑话粗俗下流，举止粗野无礼，裹着皮毛的身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他们中的一些人嘲弄我，说我长得像他们的国王阿尔，但我觉得他那张又平又凶的脸和我自己的脸没有一丝相似。阿尔最后终于冲那些嘲弄者咆哮，让他们闭嘴，然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命令我去请亚瑟的人来与他们共进晚餐。我们戴着手套，啃着大块的烤肉，咬着滚烫的血肉，直到鲜血淋漓的酱汁从胡子上滴落。我们给他们蜂蜜酒，他们回之以麦酒。一些人喝醉，开始斗殴，但没人被杀。阿尔和亚瑟一样保持清醒，但不列颠共主的两名巫师都酩酊大醉，倒在自己的呕吐物旁睡去。阿尔解释说，他们两个是被诸神触碰过的疯子。他说，他还有其他的巫师，神志清醒的巫师，但疯狂者拥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那是撒克逊人可能需要的。“我们担心你带梅林来。”他解释道。
“梅林是他自己的主人，”亚瑟回答，“但这位是他的女祭司。”他指指正用独眼盯着撒克逊人的妮慕。
阿尔做了个手势，这一定是他自己用来阻止邪恶侵袭的方式。他因为梅林而害怕妮慕，我很高兴知道这点。“但梅林在不列颠？”阿尔担忧地问。
“一些人这么说，”我替亚瑟回答，“但另一些人却不这么说。谁知道呢？也许他正在外面的黑暗中潜伏。”我冲着火堆之外的黑暗摆了摆头。
阿尔用枪柄把他的一位疯巫师戳醒。那人可怜巴巴地号叫了一声，阿尔似乎很满意，觉得这声音能转移任何巫术。不列颠共主已将桑森的十字架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手下也戴上了怀君岛的那些沉重金项圈。晚些时候，当大多数撒克逊人都鼾声如雷时，他们的一些奴隶告诉了我们德罗寇布法斯被攻陷的经过——格兰特亲王是如何被活捉，又是如何被折磨至死的。这故事让亚瑟落下眼泪。我们没有人十分了解格兰特亲王，只知道他是一个谦逊朴实的人，尽自己最大的力量阻挡不断扩张的撒克逊势力。一些奴隶求我们带他们走，但我们生怕提出这要求会触怒我们的东道主。“有一天我们会来救你们的，”亚瑟向这些奴隶保证，“一定会的。”
撒克逊人于第二天下午离去。阿尔坚持要我们在巨石阵再待一整晚，以确保我们不会跟踪他，他的军队带走了巴林、兰瓦和那个波伊斯人。亚瑟询问妮慕，阿尔是否会遵守承诺，妮慕点头并说自己梦到了撒克逊人的服从以及两名人质的平安归来。“但我们的手上沾满了莱地所有人的鲜血。”她的话十分不祥。
我们收拾行囊，但要到明日破晓才能离开。亚瑟从来不喜欢被迫无所事事，傍晚时，他邀我与塞格拉莫一同去南面的树林中走走。最初我们看似是漫无目的地漫步，但最后亚瑟在一棵覆盖着长毛状灰色苔藓的巨大橡树前止步。“我觉得自己很卑劣，”他说，“我没有遵守对贝诺克的誓言，现在又付钱让几百个不列颠人去死。”
“您不可能救下贝诺克的。”我强调说。
“一块不养枪兵却养诗人的土地不配生存下来。”塞格拉莫补充道。
“不管我能不能救它，”亚瑟说，“这不是重点。我向班许下誓言却没有遵守。”
“自己家里都着火了，怎么还有空去帮邻居家灭火呢？”塞格拉莫说。他的黑肤色以及与阿尔相似的凶恶长相都让撒克逊人很着迷。许多人曾经在去年和他交战，相信他是梅林召唤来的某种恶魔。亚瑟曾经想利用这种恐惧，他提到过想让塞格拉莫留在这里保卫国界。但事实上，亚瑟会带塞格拉莫去格温特，因为他需要自己最好的战士来对战高菲迪特。“您不可能实现您对贝诺克的誓言，”塞格拉莫继续说，“所以诸神会原谅您的。”塞格拉莫对诸神与人有着一种粗鲁的实用主义看法，这是他的优点之一。
“诸神也许会原谅我，”亚瑟说，“但我不会。可现在我付撒克逊人钱让他们去杀不列颠人。”他因这个想法而全身颤抖。“昨天晚上，我渴望见到梅林，”他说，“想知道他是否会同意我们的做法。”
“他会的。”我说。妮慕也许不同意牺牲莱地的做法，她的心灵比梅林要纯洁。她明白收买撒克逊人的必要性，但厌恶用不列颠人的血来收买他们这件事——即使那些鲜血属于我们的敌人。
“但不管梅林怎么想都无所谓。”亚瑟生气地说，“就算不列颠的每一个神父、德鲁伊和吟游诗人都不赞同也无所谓。去向另一个人询问意见，就是逃避责任。妮慕是对的，我应该为莱地死去的所有人负责。”
“可您还能怎么做呢？”我问。
“你不明白，德瓦。”亚瑟语带苦涩，表面上是在指责我，其实却是在指责自己，“我一直都知道阿尔要的不仅是黄金。他们是撒克逊人！他们不想要和平，他们想要土地！我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什么要带上那个可怜的莱地人？在阿尔要求之前，我就已经打算给他了，可这样的计谋会让多少人送命？三百？会让多少女人成为奴隶？两百？多少孩子？多少家庭会破裂？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证明我胜过高菲迪特，是个更好的领袖？我的生命抵得上这么多的灵魂吗？”
“那些灵魂，”我说，“会让莫德雷德坐稳王座。”
“又一个誓言！”亚瑟痛苦地说，“所有这些约束着我们的誓言！我对乌瑟许诺过要将他的孙子置于王座，我向雷欧狄甘许诺过要帮他夺回汉尼斯维恩。”他突然住口，塞格拉莫以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还有一个诺言要实现——攻打丢尔纳赫，那位夺去雷欧狄甘国土的可怕爱尔兰人，林恩的国王。“而我，”亚瑟苦闷地说，“竟总是轻易打破诺言。我打破了对班的诺言，背弃了和夏汶的誓言。可怜的夏汶。”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见他公开哀叹那个破裂的承诺。我曾经以为，在亚瑟的天空中，格温薇儿这颗太阳的光芒如此耀眼，早已让夏汶那暗淡的星光消失不见，但对波伊斯公主的记忆似乎仍像一根针般扎在亚瑟痛苦的良心上。就像如今莱地的末日一样。“也许我应该派人警告他们。”他说。
“然后失去两名人质？”塞格拉莫问。
亚瑟摇头。“我去代替巴林和兰瓦。”
他真的想这么做，我能看得出来。悔恨和痛苦正噬咬着他，他想摆脱这良心与责任的一团乱麻，即使代价是自己的生命。“梅林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嘲笑我。”他说。
“是的。”我同意，“他会的。”梅林的良心——如果他还有那么一丝的话——只不过是他会想到旁人的无知，从而刺激自己去做出相反的举动。梅林的良心是取悦诸神的玩笑，亚瑟的则是一副重担。
现在他盯着橡树下覆盖着苔藓的土地，让自己的心陷入一片阴郁，日光也渐渐地转为暮色。他真的想要放弃一切？去阿尔的驻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莱地的生灵？我觉得是真的，但他潜伏着的野心压过了他的绝望，正如潮水漫过特雷贝斯岛阴冷的沙滩。“一百年前，”他慢慢地说，“这片土地是和平的，也是公正的。一个人可以开垦一片土地，并知道他的孙辈们还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这些孙辈们都死了，被撒克逊人或自己人所杀。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那这混乱就会一直蔓延，直到什么也不剩，除了欢腾的撒克逊人和他们的疯狂巫师。如果高菲迪特赢了，他会掠夺德莫尼亚所有的财富；但如果我获胜，我会拥抱波伊斯犹如亲兄弟。我痛恨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但这么做却能将事情引上正轨。”他抬头看着我们两人。“我们都是密特拉教的成员，”他说，“所以你们可以见证我向密特拉立下誓言。”他顿了顿。他痛恨誓言和随之而来的责任，但在与阿尔会面之后，他仍然愿意在肩上添加一副新的重担。“帮我找块石头，德瓦。”他命令道。
我将一块石头踢出土，擦干净上面的泥，然后根据亚瑟的命令，用刀尖在石头上刻上了阿尔的名字。亚瑟用自己的匕首在橡树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站起身。“我的誓言如下，”他说，“若我赢得与高菲迪特的战斗，我将为莱地那些被我所杀的无辜灵魂复仇。我将杀死阿尔。我将摧毁他和他的战士。我将让他们的尸体为渡鸦所噬，将他们的财富给予莱地的孩子。你们二人是我的见证者，如果我有违此誓，你们都可以不再为我效命。”他把石头扔进坑中，我们三人一起踢上土将它覆盖。“愿诸神宽恕我，”亚瑟说，“为那些我制造的死亡。”
然后，我们便出发去制造更多的死亡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们排成纵队，安静地跟在亚瑟的骑兵之后。他们穿戴盔甲，手持利剑长枪，但倒拿着盾牌，枪尖绑着绿色的树枝，以此来表明我们为和平而来。走在前锋之后的是兰瓦的枪兵，他们身后跟随着四十匹行李骡子，驮着桑森的黄金和亚瑟骑兵战斗时要穿的沉重马匹皮甲。另一小队骑兵殿后。亚瑟本人和我的狼尾枪兵一起走在领头的旗兵之后。亚瑟的仆人海崴德牵着主人的黑色母马勒姆芮，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我估计是另一名仆人。妮慕和我们走在一起，和亚瑟一样，她也想跟我学一些撒克逊语，但两人都不是好学生。妮慕很快就厌倦了这粗俗的语言，而亚瑟的心事太多，只是敷衍地学了几个词语：和平、土地、长枪、食物、母亲、父亲。我会成为他的交涉人，这是第一次我代亚瑟发言，回应他的敌人，而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我们在正午遇敌，那时我们正走下一座平缓的山丘，道路两旁都是树林。突然之间，一支箭从林中飞出，射中了走在最前面的塞格拉莫面前的草地。他举起一只手，亚瑟命令所有人保持静止。“不要拔剑！”他下令，“等等！”
撒克逊人一定已监视我们一早上，一小支军队已聚集起来面对我们。六七十名强壮的男人从树林中鱼贯而出，他们的首领是一个穿着胸甲的男人，走在一面人皮缝制的鹿角酋长旗帜下。
这位酋长显然和其他撒克逊人一样喜爱皮毛，这样的喜好很明智，很少有东西能像厚实的皮毛那样抵御剑击。这个男人的脖子上围着黑色毛皮领圈，上臂和大腿缠着皮毛条，身上其他的衣物都是皮革或羊毛制的：短上衣、长裤、靴子、顶部饰有一簇黑毛的皮头盔。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长枪，手中是撒克逊人最爱的武器——宽刃斧。
“你迷路了吗，威尔海斯？”他叫道。威尔海斯是他们对不列颠人的称呼，它的意思是外国人，而且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就像我们称呼他们为赛思人。“或者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他坚定地挡在我们的路上，两脚分开，头抬得很高，斧头搁在肩膀上。他长了一把棕色的胡子，头盔下露出一大蓬同样颜色的头发。他的手下有些穿着铁甲，有些穿着皮甲，基本上全带着斧子，排成了一道盾墙，拦住了路。有些人还牵着大狗，像狼一般大，最近我们听说，赛思人用这样的狗作为武器，先放狗冲击我们的盾墙，紧接着再用斧和枪冲锋。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这些狗远比撒克逊人要可怕。
我和亚瑟一同上前，停在目中无人的撒克逊人面前几步。我们都没有携带长枪和盾牌，剑也还在鞘中。“我的主人，”我用撒克逊语说，“是亚瑟，德莫尼亚的守护者，为和平而来。”
“暂时，”那个男人说，“我给你们和平，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狂傲地说。不过，对他而言，亚瑟的名字的确很响亮。他好奇地打量了我的主人一番，然后又看向我。“你是撒克逊人吗？”他问。
“出生时是的。现在我是个不列颠人。”
“狼会变成癞蛤蟆吗？”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不再次成为撒克逊人？”
“因为我发誓效忠亚瑟，”我说，“现在的任务便是给你们的国王送来黄金。”
“作为一只癞蛤蟆，”那人说，“你倒挺会嚎叫的。我是德尔迪哥。”
我从未听说过他。“您的威名，”我说，“让我们的小孩做噩梦。”
他大笑。“说得好，癞蛤蟆。谁是我们的国王？”
“阿尔。”我说。
“我听不见你的话，癞蛤蟆。”
我叹了口气。“不列颠共主阿尔。”
“说得好，癞蛤蟆。”德尔迪哥说。我们不列颠人并不承认这个不列颠共主的头衔，但为了安抚这个撒克逊首领，我还是使用了它。我们说的话亚瑟一句都听不懂，他只是耐心等待我准备好帮他翻译。他总是相信自己指派的人，不会催促或干涉我。
“不列颠共主，”德尔迪哥说，“离这里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你能给我个理由吗，癞蛤蟆，为什么我要用涌进他领土的一群老鼠、耗子和恶蛆的消息来打扰他？”
“我们给不列颠共主带来了你想象不到数量的金子，德尔迪哥。”我说，“有足够多的黄金给你的人，你的妻子和女儿，甚至还够给你的奴隶。这个理由够了吗？”
“给我看看，癞蛤蟆。”
这很冒险，但亚瑟愿意冒这个险，他带着德尔迪哥和六个撒克逊人去了骡子旁，给他们看了看存放在袋子里的财宝。说冒险，是因为德尔迪哥有可能会决定为了这财宝一战，但我们的人数比较多，亚瑟高头大马上的骑兵又起到了很好的威慑作用，所以德尔迪哥只是拿了三枚金币，说他会向不列颠共主报告我们的到来。“你们等在巨石阵，”他命令我们，“傍晚前到那里，我的国王会在早晨来见你们。”这命令说明阿尔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到来，而且一定在猜测我们的目的。“待在巨石阵里能确保你们的安全，”德尔迪哥告诉我们，“直到不列颠共主决定你们的命运。”
我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到达巨石阵，那个傍晚我第一次看见了巨石圈。梅林以前经常提起它们，妮慕也听说过它们的魔力，但没人知道它们的建造者是谁，也不知道这些经过打磨的巨石为何被排列成高耸的圆环。妮慕确信只有诸神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地方，所以，当我们靠近这些孤独的灰色庞然大物时，她念着祷词。傍晚的巨石在枯黄的草地上投射出长长的黑影。一条沟渠围绕着竖立排列的巨石，石柱顶上还有一些横向排列的巨石，这些粗糙巨大的廊柱内侧有更多竖立的石块，环绕着一座板状的祭坛。不列颠还有许多石圈，有些甚至周长更大，但没有一个比我们正敬畏沉默地靠近的这座更神秘威严。
妮慕念完咒语，告诉我们可以安全跨过沟渠了，于是我们充满惊奇地在这些诸神的巨石间穿行。石上长着厚厚的青苔，这些石块饱经风霜，有的已经倾斜甚至倒下，其余的则深深刻着罗马名字与数字。格兰特是这些巨石的领主，乌瑟创立了这个头衔以奖励抵御撒克逊人的东部国境守卫者，不过现在如果有一个人想得到这个头衔，就必须将阿尔赶出燃烧殆尽的德罗寇布法斯。妮慕对我说，阿尔要求在如此深入德莫尼亚的地方会见我们，是一种羞辱。
南面一英里处的山谷中长满树木，我们用骡子运来木头生了一堆大火，整个阴森的夜里，火光都一直很明亮。东面的地平线处有更多的火光，证明撒克逊人一直跟着我们。那晚的气氛很紧张。我们的火焰犹如贝尔登的熊熊烈火一般燃烧，但火光在巨石上投下的阴影依然让我们不安。妮慕在沟渠周围布下了守护咒语，这预防措施让我们的人稍稍安心了些，但警戒的马匹整晚都在嘶叫，踩踏草地。亚瑟怀疑它们能闻到撒克逊战狗的气味，但妮慕确信死者的灵魂在我们四周游荡。我们的哨兵紧握枪杆，巨石周围坟地间吹过的每一阵风都让他们坐立不安。没有狗、鬼魂或战士来打扰我们，但我们几乎无人入睡。
亚瑟整晚都没睡。晚上某时，他叫我陪他走走。我陪他绕着最外圈的巨石散步，他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他没有戴头盔，头发暴露在星空下。“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突然打破了沉默。
“什么时候，殿下？”我问。
“十年前。也许十一年前。”他耸了耸肩，表示年数并不重要，“梅林带我来的。”他再次陷入沉默，我也没有说话，因为从他最后那句话里，我感觉到这里在他的记忆中是一个特别的地方。果然如此，最后他停下脚步，指向巨石阵中央像个祭坛般横躺着的灰色石头。“就在那里，德瓦，梅林给了我王者之剑。”
我低头看着那装饰有网格图案的剑鞘。“一份尊贵的礼物。”我说。
“一份沉重的礼物，德瓦。它伴随着重任。”他拉着我的手臂，我们继续向前走去，“他给我这把剑的条件是遵守他的命令，做他吩咐的事情。我去了贝诺克，向班学习国王的职责为何。我学习到，一位国王实际上同他治下最穷的平民没什么两样。这是班教会我的一课。”
“但班自己却没有学会这一课。”我悻悻地说，想起了班是如何无视子民，一味将特雷贝斯岛妆点得富足美丽。
亚瑟笑了。“有些人懂得很多，却做不到，德瓦。班非常睿智，只是不切实际。我必须两者兼备。”
“成为一位国王？”我壮着胆子问，如此的野心与亚瑟宣称的使命完全对立。
但亚瑟没有被我的话所冒犯。“成为一位统治者。”他说。他再次停下脚步，看着沉睡中的属下们那些覆盖着斗篷的深色身形。他们睡在石圈中心的石头那里，在我看来，那些石板在月光中微微闪光，或者这只是我夸张的想象。“梅林让我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块石头上整整一夜，”亚瑟继续说道，“风中夹着雨点，那天很冷。他念着咒语，让我伸直手臂拿着剑，就一直保持这姿势。我记得我的手臂火辣辣地疼，终于变得麻木，但他仍不让我放下王者之剑。‘握住它！’他冲我喊道，‘握住它！’我就这么站在那儿，瑟瑟发抖，任他召唤亡者来见证这馈赠。他们真的来了，从彼世升至人间的战士，眼眶空洞，头盔生锈，他们前来见证我被赠予这把剑。”他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或者那些被蠕虫啃食的人都是我做梦梦到的。你看，我那时年纪还小，很容易受影响，而梅林很懂得如何将对诸神的敬畏塞入年轻的头脑中。我被一群死去的见证人给吓坏了。不过，梅林也教会了我如何领导别人、如何找到那些需要首领的战士、如何作战。他告诉了我我的宿命，德瓦。”他又一次陷入沉默，长脸在月光下露出坚定的神情，随后他悲哀地笑了笑，“都是胡说八道。”
他最后的几个字说得非常轻，我几乎没有听见。“胡说八道？”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赞同。
“我注定将不列颠交还给她的诸神。”亚瑟的语调中透露着对这个重任的嘲笑。
“您会的，殿下。”我说。
他耸了耸肩。“梅林想要一双强壮的手臂握住一把好剑，”他说，“但诸神想要什么，德瓦，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想要不列颠，为什么需要我？或者梅林？诸神需要凡人吗？或者我们只不过是狗，朝着主人狂吠，而他们却不想听？”
“我们不是狗，”我说，“我们是诸神的造物。他们创造我们一定有目的。”
“必须要有吗？也许我们只是他们取乐的玩物。”
“梅林说，我们与诸神失去了联系。”我固执地说。
“就像梅林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亚瑟坚定地说，“你也看见了，在你从特雷贝斯岛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就离开了杜诺维瑞阿。梅林太忙了，德瓦。梅林追逐着他那不列颠宝藏，我们在德莫尼亚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可以为莫德雷德创造一个伟大的国家，我可以建立起公平的秩序，我可以带来和平，我可以让基督徒和异教徒在月光下共舞，但所有这一切都不能让梅林感兴趣。梅林唯一渴望的事情便是将一切都交还给诸神，当那一刻到来时，他会命令我将王者之剑交还给他。这是他的另一个条件，他说，我可以拿着诸神的剑，只要在他需要时归还。”
他语气中透出一丝嘲讽，我对此很介意。“您不相信梅林的梦想吗？”我问。
“我相信梅林是不列颠最睿智的人，”亚瑟认真地说，“他知道的事情之多远超我的想象。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与他扭在了一起，我猜，就像你的命运和妮慕的交织在一起。但我也认为梅林从出生起就感到无聊，所以他在做的正是诸神所做的事，他在拿我们取乐。那就意味着，德瓦，我必须将王者之剑归还的时刻，一定是我最需要这把剑的时刻。”
“那您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笑，自顾微笑了起来，然后将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去睡觉吧，德瓦。我明天需要你的巧舌，不希望它因为疲倦而含糊不清。”
我离开了他，一块隐现的巨石在月光中投下阴影，我在其中设法睡了一小会。入睡前，我躺着想象那个遥远的晚上，梅林用剑的重量使亚瑟的手臂酸疼，用命运的重担让他的灵魂不堪重负。为什么梅林选择了亚瑟，我很好奇，因为在我看来，亚瑟和梅林是两个极端：梅林相信运用神秘的力量才能打败混乱，但亚瑟相信人类的力量。我想，会不会是这样，梅林训练亚瑟如何统治人类，这样他自己就可以自由地去统治那些神秘力量。紧接着我意识到，虽然只是隐约意识到，终有一天我们必须在他们两人之间做出选择。我害怕那个时刻。我祈祷那个时刻永远不要到来。随后我就睡着了，直到太阳升起，将石圈外一块独石的阴影拉长至巨石阵的中心，我们疲倦的士兵正是在那里守卫着整个王国的赎金。
我们喝了点水，吃了硬面包，把剑扣上腰带，随后将黄金摊开放在祭坛石周围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有什么能阻止阿尔拿走黄金，然后继续开战？”等候撒克逊人来时，我问亚瑟。毕竟，阿尔以前就拿过我们的黄金，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将德罗寇布法斯付之一炬。
亚瑟耸了耸肩。他穿着他的备用盔甲，这是一套罗马盔甲，频繁的战斗在上面留下累累伤痕。他在沉重盔甲外系了一条白色披风。“没有，”他回答，“除了他可能所剩无几的荣誉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或许还得给他些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我问。亚瑟没有回答，因为在晨光熹微的东面地平线上，撒克逊人出现了。
他们排成一长排出现在地平线，战鼓擂擂，长枪列阵，但他们的武器上都插着树叶，以示他们并不会立即攻击我们。阿尔带领着他们。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号称自己为不列颠共主的人，以后我还会见到一位，那位将带给我们更多的麻烦，但阿尔也已经很麻烦了。他是个高个子，五官很平，看上去很严肃，深色的眼睛里没有透露出半分心事。他的胡子是黑色的，脸颊上有战斗留下的伤疤，右手缺了两根手指。他身着黑衣，系着皮带，脚踏皮靴，铁头盔上安着两个牛角。日间的气温上升，他也随之脱下了华丽的熊皮斗篷。他的旗帜是插在长枪上的抹着鲜血的公牛头骨。
他的军队有两百人，也许更多，一半以上的人用皮绳牵着巨大的战狗。战士们身后是一群妇孺和奴隶。撒克逊人的人数远远超过我们，但阿尔信守承诺，并没有发起攻击，至少在他对我们的命运作出决定之前，他的手下也没有表现出敌意。他们的队列在石圈的沟渠外停下，阿尔带着他的顾问、交涉人和两个巫师前来会见亚瑟。巫师们的头发用粪便粘成硬刺状，身上都穿着破烂的狼皮斗篷。当他们转着圈念咒时，狼腿、狼尾和狼头外翻，露出他们描画着图案的身体。他们一边靠近，一边叫喊着咒语，来抵消我们可能对他们首领施展的伤害魔法。妮慕蹲在我们身后，念着她自己的反制咒。
两位首领互相掂量着彼此。亚瑟比较高，阿尔比较壮。亚瑟的脸令人印象深刻，而阿尔的令人害怕。这是一个远渡重洋，在陌生土地上通过野蛮直接的残忍手段建立了一个王国的男人。“我应该现在杀了你，亚瑟，”他说，“这样就少一个敌人。”
他的巫师赤身裸体包裹在虫蛀的狼皮下，蹲在他的身后。一个嚼着一嘴泥土，另一个翻着白眼，妮慕则露出了自己空空的眼眶，朝他们发出嘶嘶声。妮慕和巫师们之间的争斗不见硝烟，两位首领对此都没有多加理会。
“会有那一天的，阿尔。”亚瑟说，“我们可能会在战场相遇，但现在我想与你建立和平。”我以为亚瑟会向阿尔鞠躬，因为他是位国王，而亚瑟不是。但亚瑟以平等的礼节对待不列颠共主，阿尔倒也欣然接受。
“为什么？”阿尔直率地问。他不像我们不列颠人那么拐弯抹角。我开始注意到我们和撒克逊人之间的差别，不列颠人想问题会绕弯，就像是他们珠宝上那些复杂的螺旋花纹，而撒克逊人非常直接，仿佛他们沉重的黄金胸针和厚实颈链那般粗糙；不列颠人很少直奔主题，往往婉转曲折，先提出些暗示，说话充满技巧，撒克逊人则不在乎这些精巧的设计。亚瑟曾经说我有着撒克逊人的直截了当，我想这是一种称赞。
亚瑟无视了阿尔的问题。“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和平。我们用黄金立下了和约。”
阿尔的脸上毫无一丝打破停战协定的羞愧。他只是耸了耸肩，就好像破坏和平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既然之前的和约都被撕毁了，为什么你还要再买一个？”他问。
“因为我和高菲迪特之间有些矛盾，”亚瑟以撒克逊人直率的礼貌回应，“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尔点点头：“但如果我帮助你摧毁高菲迪特，你就更强大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如果你不帮我，高菲迪特就会摧毁我，而他会变得非常强大。”
阿尔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烂牙：“狗会在意它杀的是哪只耗子吗？”
我把这句话翻译成了，狗会在意它扑倒的是哪头牡鹿吗。这样比较婉转，我注意到阿尔的交涉人，一个不列颠奴隶并没有将这事告诉他的主人。
“不，”亚瑟说，“但这两头牡鹿并不相同。”阿尔的交涉人将牡鹿翻译成了耗子，我也没有告诉亚瑟。“至少，阿尔殿下，”亚瑟继续说道，“我只会保护德莫尼亚，让波伊斯和瑟卢瑞亚成为我的盟友；但如果高菲迪特胜利，他将集结艾尔蒙特、雷吉德、波伊斯、瑟卢瑞亚和德莫尼亚一起来对抗你。”
“但你这边还有个格温特。”阿尔说。他是个精明人，反应很快。
“没错，但如果不列颠和撒克逊人爆发战争，格温特也同样会支持高菲迪特。”
阿尔哼了一声，现在这种不列颠内战的情况，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但他知道不列颠的战争总会结束。高菲迪特现在看起来很快就会赢得这场战争，亚瑟的到来给了阿尔一个途径来延长他敌人们之间的争斗。“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他的巫师现在正四肢着地上下蹦跳，就像是人形的蚱蜢，妮慕则在地上摆起了鹅卵石。鹅卵石组成的图案一定干扰到了那些撒克逊巫师，他们开始发出小声的痛苦叫声。阿尔无视了他们。
“我希望你能给德莫尼亚和格温特三个月的和平。”亚瑟说。
“你只要和平？”阿尔吼道，连妮慕都被吓了一跳。撒克逊首领朝蹲坐在浅沟之外的军队、女人、狗和奴隶挥了下手。“和平，那对战士来说有什么用？告诉我！我保证过他们能获得黄金之外的东西，土地！奴隶！威尔海斯的鲜血！而你要和平？”他吐了口唾沫，“以索尔[4]之名，亚瑟，我会给你和平，你的骨骸将获得和平，我的手下会轮流上你的老婆。那就是我的和平！”他又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然后看着我。“告诉你的主人，狗，”他说，“我的大半手下刚刚渡海前来。他们没有粮食，没有东西可以过冬。我们不能吃黄金。如果我们不去抢土地和谷物，我们就会饿死。饿死的人还谈什么和平？”
我翻译给亚瑟听，去除了那些过分的侮辱言辞。
亚瑟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阿尔看见了，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于是轻蔑地转过身。“我给你两个小时逃跑，可怜虫。”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然后我就会来追你。”
“莱地。”亚瑟没有等我翻译阿尔的威胁就说道。
撒克逊人转过身。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亚瑟的脸。他的熊皮外袍上散发出恶臭，汗液、粪便和油脂的混合气味。他等待着。
“莱地，”亚瑟重复，“告诉他可以去夺取莱地。告诉他，那里有他渴望的所有东西。告诉他那里的土地将是他的。”
莱地是个要塞，护卫着高菲迪特东面与撒克逊人相接的边界。如果高菲迪特失去了那个要塞，那撒克逊人的势力就会向波伊斯的腹地扩张二十英里。
我翻译了，花了不少时间向阿尔说明莱地的情况，他最后终于明白了。他并不满意，因为莱地是个强大的罗马要塞，有一道高菲迪特加固过的高耸土墙。
亚瑟解释说，高菲迪特已经将要塞驻军最精锐的枪兵都征调去了他侵略格温特和德莫尼亚的大军。他不需要解释，高菲迪特之所以作出这么冒险的调兵，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已从阿尔这里买到了和平，亚瑟现在正是要花大价钱破坏这和平。亚瑟透露，一群基督徒在莱地建立了一个修道院，就在要塞墙外，修道士们来来去去进出要塞，已经开出了一条小路。他解释说，要塞指挥官是高菲迪特手下少有的一位基督徒，他为修道院大开方便之门。
“他怎么知道的？”阿尔问我。
“告诉他，我这里有一个人，是莱地来的，他知道如何去修道院，愿意做向导。告诉他，我所要求的只是放这个人一条生路。”我意识到那个和海崴德走在一起的陌生人是谁了。我也同样意识到，亚瑟早在离开杜诺维瑞阿之前就知道他必须牺牲莱地。
阿尔要求知道这个叛徒更多的情况，亚瑟告诉他，这个人离开波伊斯转投德莫尼亚是为了报仇，他的妻子为高菲迪特手下的一个首领抛弃了他。
阿尔和他的顾问商议时，那两名巫师冲妮慕胡言乱语，其中一个用一根人类的大腿骨指着她，但妮慕只是对其吐了口口水。这举动似乎结束了他们的巫术较量，两名巫师慢吞吞地退后，妮慕也站起身，搓干净手。阿尔的顾问与我们讨价还价，他们一开始坚持要我们交出所有的大战马，但亚瑟要求用他们所有的猎狗进行交换，最后，到了下午，撒克逊人终于接受了莱地和亚瑟的黄金。这也许是不列颠人付给撒克逊人最大的一笔黄金，但阿尔还坚持要两名人质。他保证，如果攻击莱地不是亚瑟和高菲迪特一起设下的陷阱，那这两人就会被释放。他随意选了亚瑟的两名战士——巴林和兰瓦。
那晚，我们与撒克逊人一起用餐。我对这些与我同族的男人们很好奇，甚至担心自己也许会对他们产生亲情，但事实上我很讨厌他们。他们的笑话粗俗下流，举止粗野无礼，裹着皮毛的身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他们中的一些人嘲弄我，说我长得像他们的国王阿尔，但我觉得他那张又平又凶的脸和我自己的脸没有一丝相似。阿尔最后终于冲那些嘲弄者咆哮，让他们闭嘴，然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命令我去请亚瑟的人来与他们共进晚餐。我们戴着手套，啃着大块的烤肉，咬着滚烫的血肉，直到鲜血淋漓的酱汁从胡子上滴落。我们给他们蜂蜜酒，他们回之以麦酒。一些人喝醉，开始斗殴，但没人被杀。阿尔和亚瑟一样保持清醒，但不列颠共主的两名巫师都酩酊大醉，倒在自己的呕吐物旁睡去。阿尔解释说，他们两个是被诸神触碰过的疯子。他说，他还有其他的巫师，神志清醒的巫师，但疯狂者拥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那是撒克逊人可能需要的。“我们担心你带梅林来。”他解释道。
“梅林是他自己的主人，”亚瑟回答，“但这位是他的女祭司。”他指指正用独眼盯着撒克逊人的妮慕。
阿尔做了个手势，这一定是他自己用来阻止邪恶侵袭的方式。他因为梅林而害怕妮慕，我很高兴知道这点。“但梅林在不列颠？”阿尔担忧地问。
“一些人这么说，”我替亚瑟回答，“但另一些人却不这么说。谁知道呢？也许他正在外面的黑暗中潜伏。”我冲着火堆之外的黑暗摆了摆头。
阿尔用枪柄把他的一位疯巫师戳醒。那人可怜巴巴地号叫了一声，阿尔似乎很满意，觉得这声音能转移任何巫术。不列颠共主已将桑森的十字架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手下也戴上了怀君岛的那些沉重金项圈。晚些时候，当大多数撒克逊人都鼾声如雷时，他们的一些奴隶告诉了我们德罗寇布法斯被攻陷的经过——格兰特亲王是如何被活捉，又是如何被折磨至死的。这故事让亚瑟落下眼泪。我们没有人十分了解格兰特亲王，只知道他是一个谦逊朴实的人，尽自己最大的力量阻挡不断扩张的撒克逊势力。一些奴隶求我们带他们走，但我们生怕提出这要求会触怒我们的东道主。“有一天我们会来救你们的，”亚瑟向这些奴隶保证，“一定会的。”
撒克逊人于第二天下午离去。阿尔坚持要我们在巨石阵再待一整晚，以确保我们不会跟踪他，他的军队带走了巴林、兰瓦和那个波伊斯人。亚瑟询问妮慕，阿尔是否会遵守承诺，妮慕点头并说自己梦到了撒克逊人的服从以及两名人质的平安归来。“但我们的手上沾满了莱地所有人的鲜血。”她的话十分不祥。
我们收拾行囊，但要到明日破晓才能离开。亚瑟从来不喜欢被迫无所事事，傍晚时，他邀我与塞格拉莫一同去南面的树林中走走。最初我们看似是漫无目的地漫步，但最后亚瑟在一棵覆盖着长毛状灰色苔藓的巨大橡树前止步。“我觉得自己很卑劣，”他说，“我没有遵守对贝诺克的誓言，现在又付钱让几百个不列颠人去死。”
“您不可能救下贝诺克的。”我强调说。
“一块不养枪兵却养诗人的土地不配生存下来。”塞格拉莫补充道。
“不管我能不能救它，”亚瑟说，“这不是重点。我向班许下誓言却没有遵守。”
“自己家里都着火了，怎么还有空去帮邻居家灭火呢？”塞格拉莫说。他的黑肤色以及与阿尔相似的凶恶长相都让撒克逊人很着迷。许多人曾经在去年和他交战，相信他是梅林召唤来的某种恶魔。亚瑟曾经想利用这种恐惧，他提到过想让塞格拉莫留在这里保卫国界。但事实上，亚瑟会带塞格拉莫去格温特，因为他需要自己最好的战士来对战高菲迪特。“您不可能实现您对贝诺克的誓言，”塞格拉莫继续说，“所以诸神会原谅您的。”塞格拉莫对诸神与人有着一种粗鲁的实用主义看法，这是他的优点之一。
“诸神也许会原谅我，”亚瑟说，“但我不会。可现在我付撒克逊人钱让他们去杀不列颠人。”他因这个想法而全身颤抖。“昨天晚上，我渴望见到梅林，”他说，“想知道他是否会同意我们的做法。”
“他会的。”我说。妮慕也许不同意牺牲莱地的做法，她的心灵比梅林要纯洁。她明白收买撒克逊人的必要性，但厌恶用不列颠人的血来收买他们这件事——即使那些鲜血属于我们的敌人。
“但不管梅林怎么想都无所谓。”亚瑟生气地说，“就算不列颠的每一个神父、德鲁伊和吟游诗人都不赞同也无所谓。去向另一个人询问意见，就是逃避责任。妮慕是对的，我应该为莱地死去的所有人负责。”
“可您还能怎么做呢？”我问。
“你不明白，德瓦。”亚瑟语带苦涩，表面上是在指责我，其实却是在指责自己，“我一直都知道阿尔要的不仅是黄金。他们是撒克逊人！他们不想要和平，他们想要土地！我早就知道了，不然为什么要带上那个可怜的莱地人？在阿尔要求之前，我就已经打算给他了，可这样的计谋会让多少人送命？三百？会让多少女人成为奴隶？两百？多少孩子？多少家庭会破裂？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证明我胜过高菲迪特，是个更好的领袖？我的生命抵得上这么多的灵魂吗？”
“那些灵魂，”我说，“会让莫德雷德坐稳王座。”
“又一个誓言！”亚瑟痛苦地说，“所有这些约束着我们的誓言！我对乌瑟许诺过要将他的孙子置于王座，我向雷欧狄甘许诺过要帮他夺回汉尼斯维恩。”他突然住口，塞格拉莫以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还有一个诺言要实现——攻打丢尔纳赫，那位夺去雷欧狄甘国土的可怕爱尔兰人，林恩的国王。“而我，”亚瑟苦闷地说，“竟总是轻易打破诺言。我打破了对班的诺言，背弃了和夏汶的誓言。可怜的夏汶。”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见他公开哀叹那个破裂的承诺。我曾经以为，在亚瑟的天空中，格温薇儿这颗太阳的光芒如此耀眼，早已让夏汶那暗淡的星光消失不见，但对波伊斯公主的记忆似乎仍像一根针般扎在亚瑟痛苦的良心上。就像如今莱地的末日一样。“也许我应该派人警告他们。”他说。
“然后失去两名人质？”塞格拉莫问。
亚瑟摇头。“我去代替巴林和兰瓦。”
他真的想这么做，我能看得出来。悔恨和痛苦正噬咬着他，他想摆脱这良心与责任的一团乱麻，即使代价是自己的生命。“梅林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嘲笑我。”他说。
“是的。”我同意，“他会的。”梅林的良心——如果他还有那么一丝的话——只不过是他会想到旁人的无知，从而刺激自己去做出相反的举动。梅林的良心是取悦诸神的玩笑，亚瑟的则是一副重担。
现在他盯着橡树下覆盖着苔藓的土地，让自己的心陷入一片阴郁，日光也渐渐地转为暮色。他真的想要放弃一切？去阿尔的驻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莱地的生灵？我觉得是真的，但他潜伏着的野心压过了他的绝望，正如潮水漫过特雷贝斯岛阴冷的沙滩。“一百年前，”他慢慢地说，“这片土地是和平的，也是公正的。一个人可以开垦一片土地，并知道他的孙辈们还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这些孙辈们都死了，被撒克逊人或自己人所杀。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那这混乱就会一直蔓延，直到什么也不剩，除了欢腾的撒克逊人和他们的疯狂巫师。如果高菲迪特赢了，他会掠夺德莫尼亚所有的财富；但如果我获胜，我会拥抱波伊斯犹如亲兄弟。我痛恨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但这么做却能将事情引上正轨。”他抬头看着我们两人。“我们都是密特拉教的成员，”他说，“所以你们可以见证我向密特拉立下誓言。”他顿了顿。他痛恨誓言和随之而来的责任，但在与阿尔会面之后，他仍然愿意在肩上添加一副新的重担。“帮我找块石头，德瓦。”他命令道。
我将一块石头踢出土，擦干净上面的泥，然后根据亚瑟的命令，用刀尖在石头上刻上了阿尔的名字。亚瑟用自己的匕首在橡树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站起身。“我的誓言如下，”他说，“若我赢得与高菲迪特的战斗，我将为莱地那些被我所杀的无辜灵魂复仇。我将杀死阿尔。我将摧毁他和他的战士。我将让他们的尸体为渡鸦所噬，将他们的财富给予莱地的孩子。你们二人是我的见证者，如果我有违此誓，你们都可以不再为我效命。”他把石头扔进坑中，我们三人一起踢上土将它覆盖。“愿诸神宽恕我，”亚瑟说，“为那些我制造的死亡。”
然后，我们便出发去制造更多的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