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一头牛进入现代屠宰场之前,牠会先被带进一座起风的迷宫。紧凑的转折和角落,会挡住动物的视线,让牠只能看见前方几步远的距离,因此直至最后一小段路程,当迷宫突然变窄、有人将金属项圈紧紧扣在脖子上时,牠才会知道这段旅途的终点究竟是什么。但当我们跟着沙伦跑进恶魔之湾的中心地带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很确定前方等待我们的命运,尽管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或怎么发生。但随着每一个步伐、每一个转弯,我们彷佛愈来愈深入一个死结里,而我非常害怕我们永远也没机会解开它。
恶臭的空气凝结在四周,它唯一的出口只有我们头上不规则的一小片天空。四周凹凸不平的墙缝实在太窄了,我们得侧着身体挤进去,而两侧最靠近的部分,早已被先前往来行人的身上衣物磨得油腻发黑。这里没有任何大自然的生物、没有一点绿色、没有任何活物,除了那些四处搜集食物的寄生虫们,还有躲在门户后方或街头纸箱之下的家伙──那些看在我们高大的斗篷向导分上才没有朝我们扑过来的家伙。我们正跟着死神一路前往地狱的底部。
我们一路转弯转个不停。每条通道看起来都和前一条一样。四周没有路标、没有招牌,所以我们不知道沙伦究竟是靠着绝佳的记忆力在前进,还是随机乱走,好为了甩掉任何跟着我们跑的热沟江贼。
「你真的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埃玛问他。
「当然知道!」沙伦吼道,头也不回地闯进另外一个转角。接着他停下脚步,向后退,然后走进一个比街道矮了一半的门廊。里头是个潮湿的小房间,只有五呎高,唯一的光线仅是一盏极其微弱的灰黄灯光。我们弯身,沿着一条隐蔽的走廊向前跑,踩碎了脚下的动物骨头。天花板从我们头顶上擦过,我则尽可能地想要忽视身边经过的一切──角落蜷缩的身影、在草席上不断发抖的可怜沉睡者们,还有一个手臂上挂着乞讨桶、身穿破烂衣物的男孩。通道的底端扩张成一个大房间,而在几扇肮脏窗户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几名悲惨的打扫妇人正跪在那里,用臭气熏天的热沟水刷着衣服。
接着我们爬上几级阶梯,然后,感谢上帝,终于进入一个几栋建筑共享的后院,四周由高墙围绕。在其他的现实中,这里或许会有一小片快乐的草地,或是一个小小的露台,但这里是恶魔之湾,所以这个后院是个垃圾场和猪圈。一波波的垃圾不断从四周墙上的窗户中飞出来,而中间则是一个木制围栏,里头站着一名瘦弱的男孩,还有只看起来更瘦弱的猪──只有一只。其中一道泥砖墙旁,一名女人坐在那里抽烟、读报纸,一个女孩站在她身后,从她的头发里挑虱子。女人与女孩完全没留意到我们经过,但是男孩却用铁耙的尖端指向我们。当他发现我们对他的猪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时候,他便疲惫地垮下身子,蹲了下来。
埃玛在院子中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屋顶之间牵起的晒衣绳。她再次表示,我们血迹斑斑的外衣让我们看起来像是刚参与完一场谋杀,然后建议我们最好换衣服。沙伦答说,谋杀事件在这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接着催促她前进,但是她拒绝,并表示在地下车站时有个伪人看见了我们的衣服,也通报过我们的外型,所以这身衣物会让我们在人群中过于显眼。不过说真的,我想她只是觉得穿着沾满某人鲜血的上衣,让她很不舒服而已。我也是。而且如果真的找到了我们的朋友,我不希望他们看见我们这个样子。
沙伦不情愿地同意了。他原本已经领着我们走向院子一侧的围墙,但现在又折回来,带我们走进其中一间建筑物。我们爬上一道、两道、三道、四道阶梯,直到就连爱迪森都开始气喘吁吁了,然后跟着沙伦穿过一扇开着的门,进入一个肮脏的小房间。屋顶上的一条裂缝让地上积满雨水,因而地板宛若水池般起着涟漪;四面墙上长满黑色的霉。一扇被烟熏黑的窗户旁,两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在桌边踩着缝纫机,汗流浃背地工作着。
「我们需要几件衣服。」沙伦对两个女人们说,低沉洪亮的声音让单薄的墙都开始震动起来。
她们抬起苍白的脸。其中一个女人拿起一根缝衣针,像武器般牢牢抓着。「拜托。」她说。
沙伦举手拉开一点点斗篷的帽子,所以只有裁缝女能看见他的脸。她们倒抽一口气,然后呜咽一声,晕倒在面前的桌子上。
「你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我说。
「没有。」沙伦回答,一边把帽子拉回原位。「但这是个权宜之计。」
这几个裁缝女已经用一堆碎布做了许多简单的上衣与裙子。她们刚才正在使用的布料堆在地上,而她们制作出来的成品则比科学怪人拥有更多的缝线与补丁。她们做好的衣服挂在窗外的一条在线。当埃玛把那些衣服拉进屋内时,我的视线则爬过了整个房间。这里显然不只是个工作室:这里也是这些女人们的住处。房里有一张用碎木板拼成的床。我瞥了挂在炉子上的烂锅子一眼,还有里头正在煮的杂碎汤,上面浮着鱼皮和软烂的高丽菜叶。房里有几个漫不经心的装饰品──一小束干掉的花、钉在壁炉上的马蹄铁,还有一幅维多利亚女王的裱框肖像──但它们却比什么装饰都没有还要让人难过。
这里充斥的沮丧感,几乎像是可以碰触到的实体,将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并弥漫在空气中。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纯粹的悲惨之感。特异者们真的能过这种颓废的生活吗?当沙伦将另一迭衣物扯进屋内时,我问了他。而他看来像是被我的问题给冒犯了。「特异者才不会允许自己堕落到这个地步。这些人是平凡的贫民窟居民,被圈套困在不断重复的时空里。凡人们占据了恶魔之湾的边缘地带,但这里的中心是属于我们的。」
她们是凡人。不仅如此,她们还是被圈套困着的凡人,就像那些被困在石洲岛上的、会被比较残酷的孩子们玩打劫村庄时折磨的居民。至少这里的背景不是海或悬崖,我告诉自己。但不知道为何,看着这些女人们枯萎的面孔埋在布料堆里,从她们手中打劫并没有让我觉得比较好过。
「我很确定当我们见到特异者的时候,我们会认出来的。」埃玛边说边在一堆肮脏的上衣中挑挑拣拣。
「谁都认得出来。」爱迪森说,「保持低调向来不是我们的强项。」
我脱下身上染血的衣服,换上一件我能找到最干净的上衣。那是你在监狱里时会收到的那种衣料:没有领子,带着条纹,两条袖子的长度不一,并由比砂纸还粗糙的布料拼凑而成。但是这件衣服合我的尺寸,再搭配从椅背上找到的一件黑色外套,现在我看起来就像是当地人。
埃玛换衣服时,我们全都转过身背对她。她穿的是件像布袋般的长洋装,在她脚边挤成一团。「穿成这样根本没办法跑步。」她咕哝道,然后随即从女裁缝的桌上拿来一把剪刀,用屠夫般的手段开始又剪又刺,直到裙子来到膝盖的高度。
「好了。」她在镜中打量自己粗糙的成果。「有点不齐,但是……」
我想也没想地说道:「霍瑞斯可以帮妳做一件更好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忘了我们的朋友并不在隔壁房间等着我们。「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再见到他们的话……」
「别说了。」埃玛说。有那么一刻,她看起来好难过,完全沉浸在悲伤之中。然后她转开身,放下剪刀,刻意往门口走了几步。当她再度转身面向我们时,表情又强硬了起来。「走吧,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够多时间了。」
她真的很擅长把悲伤转换成愤怒,再把愤怒转换成行动力,这代表没有事情会真的拖慢她的脚步。然后,我和爱迪森,还有我猜现在才知道他在应付什么的沙伦,便跟着她走出门,踩下阶梯。
整个恶魔之湾,或者说,属于特异者的核心地带,只有十到二十个街区这么大。从工作室走出后,我们扳开围墙上的一块木板,挤进一条令人窒息的小走道。它通往另一条没那么狭窄的走道,接着又通往更宽的一条,然后变成宽得足以让我和埃玛并肩行走。通道愈来愈宽,就像心脏病过后逐渐舒张的血管,直到我们来到一个终于能够被称为街道的地方,中间堆着红砖,两侧则有人行道。
「退后。」埃玛低声说。我们缩在一个角落边,像突击队般探出头查看。
「妳以为妳在做什么?」沙伦说。他仍然站在街道上,而且比起担心被杀掉,他似乎更担心自己丢脸。
「观察埋伏点和逃脱路线。」埃玛说。
「没人在埋伏。」沙伦回答。「那些江贼只会在没有人的地方出没。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的。这里是狼籍巷(Louche Lane)。」
事实上,这里有一个尚能辨认的路标,是我在恶魔之湾看见的第一个。狼籍巷,上面用华丽的手写字体标记道。不建议海盗行为。
「不建议?」我说,「那谋杀呢?不支持吗?」
「我相信他们对付谋杀事件的策略是『只接受预约制』。」
「这里有任何不合法的活动吗?」爱迪森问。
「图书馆的逾期罚款很凶恶。迟一天打十鞭,而且这还只是针对平装书而已。」
「这里有图书馆?」
「有两座。不过有一座不接受外借,因为那里的书都是用人皮装订的,太珍贵了。」
我们摸索着离开墙边,然后有点不安地打量四周。在先前那个无法无天的区域,经过每个转角时,我都会预期着死亡的来临,但这里相较之下就像是天堂般,拥有文明的秩序。街道两旁排列着整齐的小商店,而且这些商店都有着招牌、橱窗,还有盖在上面的公寓。这里没有塌陷的屋顶或破裂的窗玻璃。路上也有行人,但他们并不像在赶路,而是独自或成对地前进着,不时停下脚步走进店里或打量橱窗。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没有补丁,脸都很干净。或许这里并不是一切都又新又闪闪发光,不过饱经风霜的表面和脱落的油漆,给周围一种手作、圆润的感觉,看起来古色古香,甚至可以说是讨人喜欢。如果我妈从那种堆满我家茶几、随手翻翻的旅游杂志里看见狼籍巷的照片,她一定会大肆称赞这里有多可爱,然后抱怨她和我爸从来没有真正去欧洲旅行过。喔,法兰克,我们去这里吧!
埃玛看起来相当失望。「我还以为这里会看起来更邪恶呢。」
「我也以为。」我说,「那些谋杀小屋和血斗竞技场去哪了啊?」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做什么生意的。」沙伦说,「但我可从来没听过什么谋杀小屋。说到血斗竞技场,这里倒是有一个,德瑞克的竞技场,就在淤泥街上。德瑞克是个好人,还欠了我五英镑……」
「伪人呢?」埃玛问,「我们被绑架的朋友们呢?」
「安静点。」沙伦嘶声说,「只要找到人修补我的船,我就会找人来帮你们的忙。在那之前,别跟任何人说任何事。」
埃玛回嘴,「那就别让我重复这句话。尽管我们非常感谢你的帮忙及专业意见,但是我朋友们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我不会因为怕打草惊蛇而拖延时间。」
沙伦低下头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尽头。如果我是妳,我可不会那么急着确定那是哪一天。」
我们出发去找沙伦的律师,但他很快就变得挫败。「我可以发誓他的办公室就在这条街上。」他边说边转身。「但距离我上次来找他已经过了好几年,说不定他早搬走了。」
沙伦决定自己四处找找,并交代我们在原地等着。「我几分钟就回来。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他大步走开,将我们留在那里。我们尴尬地挤在人行道上,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经过的路人一直盯着我们看。
「他真的耍了我们,对不对?」埃玛说,「他把这个地方形容得像是个犯罪的温床,但是这里对我来说,就像任何一个圈套一样。事实上,这里的特异者比我这辈子见过的要平凡多了。好像他们某些最独特的特质都被抽干似的。这里简直无聊透顶。」
「妳在开玩笑吧。」爱迪森说,「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邪恶或更恶心的地方。」
我们惊讶地看向他。
「为什么?」埃玛说,「这里只有几间小店而已。」
「对,但是看看他们都在卖些什么。」
在这之前,我们都还没有注意到店里的商品。我们身后就是一个橱窗,里头站着一个长着一双悲伤眼睛和一把大胡子的男人。他盛装打扮地站在那里,当发现我们注意到他时,他对我们微微点头,拿起一只怀表,然后碰了碰侧边的按钮。当他按下按钮的那一刻,他便僵在原地,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几秒后,他在毫无移动的情况下移动了,从原地消失,然后瞬间出现在橱窗的对角。
「哇喔。」我说,「好酷的特技!」
他又展现了一次一样的把戏,将自己瞬间移动到另一个角落。我尚未从惊叹中恢复过来,埃玛和爱迪森已经移至下一间店的橱窗前。我加入他们,然后看见一个很类似的橱窗摆设,不过站在玻璃后的是个穿着黑裙的女人,手上挂着条长长的念珠。
当发现我们在看她时,便闭上眼睛,像梦游者般伸出双手。她开始缓缓推起念珠,一颗颗从手指间转过去。我的眼神一直定在念珠上,所以我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脸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一点一点地随着每颗转过的珠子,她的脸开始改变。一颗珠子转过后,她的皮肤变得更光亮了。另一颗珠子转过,她的嘴唇变得更薄。然后头发似乎变得更红些。经过几十颗珠子后,她的脸成了另外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孔,从一个黑皮肤、丰腴圆润的祖母形象,变成了一个年轻、尖鼻子的红发女人。这画面显得既吸引人又让人不安。
她的表演结束后,我转向爱迪森。「我不懂。」我说,「他们到底在卖什么?」
在他来得及回答之前,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朝我们走了过来,硬是将一迭小卡塞到我的手中。「买一送一,只有今天!」他粗声说道,「只要是合理的出价就成交!」
我把手中的小卡翻过来。其中一张印着那个怀表男人的照片,背面写着J.艾德温.布莱格,分身男。另一张则是串珠女人正在出神的模样,背面则写着G.芳格,千面女郎。
「走开,我们没有要买。」埃玛说,男孩则对她扮了个鬼脸跑开。
「现在你知道他们在卖什么了吗?」爱迪森说。
我放眼往街道上看去。狼籍巷两侧的橱窗里几乎都站着像怀表男和串珠女的人,全都是跃跃欲试的特异者,哪怕你只是朝他们瞄一眼,都会迫不及待地开始表演。
我胡乱猜测道:「他们是在卖……他们自己?」
「你终于开窍了。」爱迪森说。
「而且这样很不好?」我又猜道。
「对。」爱迪森锐利地说,「整个特异世界都禁止这种行为,而且原因充分。」
「每个特异者的天赋都是神圣的恩赐。」埃玛说,「这种贩卖行为会让我们最特别的部分丧失价值。」
听起来就像是在复诵一句她从小听到大的陈腔滥调。
「喔。」我说,「好吧。」
「你不相信我们。」爱迪森说。
「我觉得我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如果我需要隐形人的服务,而刚好那个隐形人又缺钱,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个交易?」
「但是你的道德观很强,而这让你和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都不一样了。」埃玛说,「如果有个坏人,或者只是没有达到平均道德观的人,想要买隐形人的服务呢?」
「那个隐形人就应该要拒绝。」
「但不是每次都可以这么是非分明啊。」埃玛说,「而且把自己卖掉,也会降低你的道德标准。很快就会落入那片灰色地带的另一端,就连你自己都不会发现。然后你会开始做那些如果没人付钱给你就不会做的事,而且若是有人真的绝望到一个地步,他们或许就会把自己卖给任何人,完全不管对方的意图是什么。」
「像是伪人。」爱迪森刻意补充道。
「好吧,对,这样很不好。」我说,「但你真的觉得特异者会做这种事吗?」
「别傻了!」爱迪森说,「看看这个地方!这里或许是全欧洲唯一一个没有被伪人劫掠的圈套了,而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因为这里实在太有帮助,我很确定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乐意当叛徒和眼线,替他们跑腿。」
「你的音量可能要小一点喔。」我说。
「这很合理。」埃玛说,「他们一定是用特异者眼线渗透了其他的圈套。不然的话,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信息?圈套的入口、防御、弱点……只有透过这种人的帮忙才有可能啊。」她嫌恶地打量了四周一圈,脸上的表情像是刚喝了酸掉的牛奶。
「只要是合理的出价就成交,没错。」爱迪森哼了一声。「这些人全都是叛徒。他们全都该上绞刑台!」
「怎么了,亲爱的?今天过得不好吗?」
我们转过身,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身后。(她站在那里多久了?她听到了多少?)她打扮得很利落,像是一九五○年代的女强人,及膝短裙和黑色包鞋,正懒洋洋地抽着一根烟。她的头发随性地扎在脑后,口音听起来就像西部平原般,既平板又美式。
「我叫罗琳。」她说,「你们是新来的。」
「我们正在等人。」埃玛说,「我们……是来度假的。」
「别提了!」罗琳说,「我自己也在度假。过去这五十年来都是。」她大笑起来,露出染上口红的牙齿。「如果有任何需要,只管告诉我。罗琳有狼籍巷里最棒的口袋名单,这完全是事实。」
「不了,谢谢。」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他们不会咬人。」
「我们没有兴趣。」
罗琳耸耸肩。「我只是想要表示友善。因为你们看起来有点迷茫,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开始转身离开,但是她说的话似乎勾起了埃玛的兴趣。
「什么口袋名单?」
罗琳转过身来,对我们亮出一个油腻的笑容。「老的,年轻的,各种各样的才能。我的某些顾客只是想要找人去表演,没关系,但是有些人有特殊的目的。我们包君满意。」
「小男孩说过『不了,谢谢』。」爱迪森粗鲁地说,看起来就像是准备要把她赶走,但是在他开口前,埃玛突然一步踏到她面前,抢先说道:「我想看看。」
「妳说什么?」我说。
「我想看看。」埃玛说,声音变得强硬。「让我看看妳的名单。」
「我只接受认真的要求。」罗琳说。
「喔,我非常认真。」
我不知道埃玛到底想做什么,但我对她的信任至少足以让我愿意顺着她的话做。
「那他们呢?」罗琳说,一面朝我和爱迪森投来个不确定的视线。「他们一直都这么无礼吗?」
「对。但是他们人不错。」
罗琳瞇着眼睛看向我们,像是在想象如果真有必要的话,要怎么样把我们从她的店里赶出来。
「你会什么?」她对我说,「有任何本事吗?」
埃玛清了清喉咙,然后朝我瞥了一眼。我马上就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骗她!
「我以前可以让铅笔或其他东西飘浮在半空中。」我说,「但现在我连让它们垂直站立都做不到了。我猜我……已经失灵了,之类的。」
「这种事情常发生。」她看向爱迪森。「你呢?」
爱迪森翻了个白眼。「我是一只会说话的狗?」
「所以你就只会这个?说话?」
「有时看起来就是这样。」我实在没办法阻止自己开口。
「我不知道到底谁比较侮辱人。」爱迪森说。
罗琳最后一次吐出一口烟雾,然后把烟头弹开。「好吧,甜心们,跟我走。」
她开始移动。我们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低声讨论著。
「沙伦怎么办?」我说,「他要我们在这里等他的。」
「这花不了我们多少时间。」埃玛说,「而且我觉得她比沙伦更清楚伪人们躲在哪里。」
「而妳觉得她会自愿提供信息给我们吗?」爱迪森说。
「我们等着瞧。」埃玛说,然后转身跟上罗琳。
罗琳的店没窗户也没招牌,只有一扇空白的门,而上面加了拉绳的银色铃铛。罗琳摇了摇铃。内部传来一连串开启好几道锁的声音,然后门终于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睛在黑影中对我们闪闪发光。
「新鲜的肉吗?」男人的声音说道。
「顾客。」罗琳回答。「让我们进去。」
眼睛从隙缝中消失,门完全打开。我们进到一个正式的玄关,旁边则有个守门人等着我们。他穿着一件高领子的长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所以我们只能看见他的两只小眼睛和鼻子尖端。他挡住我们的去路,直盯着我们看。
「所以?」罗琳说。
男人似乎确定了我们没有任何威胁性。「好吧。」他边说边往旁边站开。他在我们身后将门关上锁好,然后在罗琳领着我们走下长长走道时,跟在后面。
我们进入一间点着煤油灯的昏暗接待室。这里看起来似乎很华丽,但其实没什么格调:墙壁上装饰着金边和天鹅绒布幕,圆弧的天花板上画着身穿短袍、皮肤黝黑的希腊天神,大理石柱则竖立在通往大厅的入口两侧。
罗琳对着守门人点点头。「谢了,卡洛斯。」
卡洛斯走到房间后方站着,罗琳则来到一面被布幕遮住的墙边,拉动一条绳索,布幕便向两侧滑开,一片宽阔而厚实的玻璃出现在眼前。我们稍稍往前站了点,看进玻璃中。另一侧是个房间,和我们身处的房间很像,但比这里小了一点,里头的人们正懒洋洋的栖身在椅子或沙发上,有些人在阅读,有些则在打瞌睡。
我数了数,对面总共有八个人。其中几个人的年纪不轻,太阳穴附近的头发已开始变得灰白,不过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岁。我突然发现,他们全都是俘虏。
爱迪森开始问问题,但罗琳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问题请稍候再问,谢谢。」她朝玻璃走去,拿起一根与下方的墙连接在一起的管子,对着一端说:「十三号!」
玻璃的另一侧,最年轻的男孩站起身,朝前移动。他的手脚都被炼住了,而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穿着囚服的特异者:条纹制服及帽子,上面还绣着大大的「十三」。尽管他的年龄不可能超过十岁,但他却长着像成年男人的眉毛与胡子,一大丛三角形的山羊胡,还有像热带雨林中的毛毛虫般粗浓眉毛。在那对眉毛之下,他的双眼冷酷而充满算计。
「为什么他被那样炼住?」我说,「他很危险吗?」
「你等着瞧。」罗琳说。
男孩闭上眼睛,似乎正在集中注意力。一会儿之后,他的头发开始从帽子边缘冒出来,漫过他的额头;他的山羊胡也变长了,先是纠结成一团,然后开始像被催眠的蛇一样向上扬起、摇晃起来。
「神鸟啊。」爱迪森说,「多么神奇的能力。」
「看仔细喽。」罗琳露齿一笑。
十三号举起他被铐住的双手。被催眠的山羊胡尖端指向大锁,找到钥匙孔,然后钻了进去。男孩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约莫十秒左右,卷曲的山羊胡便拉紧,开始震动,发出一种我们隔着玻璃都可以听见的高音。
大锁打开,铁链从他的手腕脱落。
「他可以打开这世上所有的锁。」罗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
男孩回到座位上,继续看他的杂志。
罗琳用手捂住通话管。「他非常独一无二,其他人也是。其中一个有读心术,已经是个老鸟了,另一个可以将手伸过及肩高的墙。相信我,那比听起来有用多了。那个小女孩若给她喝了够多的葡萄汽水,就会飞起来。」
「是喔。」爱迪森粗声说道。
「她会很乐意展示给你们看。」罗琳说,然后对着管子开口,将女孩召唤到窗口前。
「没有这个必要啦。」埃玛咬牙说道。
「这是他们的工作。」罗琳说,「五号,过来!」
小女孩朝一张堆满瓶子的桌子走去,选中一罐装满紫色液体的,然后一口气喝下。她将空瓶放下,打了一个长长的嗝,然后走到一张藤椅旁靠着。不久后,又打了一个嗝,接着她的脚便开始飘离地面,像时钟指针般往上滑动,头则固定在同样的高度。当她打了第三个嗝时,双腿已经向上移动了九十度,她就这样水平躺在半空中,唯一的支撑是靠在她脖子下方的椅背。
我想罗琳期待我们有更大的反应,但是尽管很惊艳,我们只是保持沉默。「真难取悦的观众。」她说,然后把女孩打发走。
「好了。」罗琳说,边把管子放下边转向我们。「如果这些你们全都不中意,我还有几个协议,可以带你们去其他的牛棚看看。你们不需要把自已的选择限制在这里。」
「牛棚。」埃玛说。她的声音平板,但是我知道她的怒火正在体内沸腾。「所以妳承认妳把他们当成动物看待喽?」
罗琳打量了埃玛一会儿。她的眼神转向站在房间后方的大衣男人。「当然不是。」她说,「他们可都是表现优异的资产。他们全经过良好的喂养,拥有充分的休息,受过在拥有压力环境下施展本事的训练,而且就和刚下的雪一样纯洁。大部分的他们连一滴仙丹都没碰过。我的办公室里有文件可以证明。或者你可以自己问他们。十三号和六号!」她对着通话管大喊。「过来告诉这些人,你们有多喜欢这里。」
小男孩和小女孩站起身,朝窗户移动过来。小男孩拿起通话管。「我们很喜欢这里。」他机械化地说,「女士对我们很好。」
他把管子交给女孩。「我们喜欢我们的工作。我们……」她暂停了一下,试着回想起曾经学会但忘了的台词。「我们喜欢我们的工作。」她咕哝道。
罗琳不悦地打发他们离开。「你们都听到了。现在,我还可以让你们免费看一、两个,但是再要更多的话,可能就得请你们先付款了。」
「我想看看那些文件。」埃玛说,眼神转向穿着大衣的男人。「妳放在办公室里的那些。」她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已经开始变成红色了。我知道我们得在事情变难看之前就离开。不管这女人拥有什么信息,都不值得我们在这里开打,而且若是要拯救这些孩子的话……这样说来或许难听,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孩子要拯救。
「其实那真的没有必要。」我说,然后靠向埃玛低语,「我们之后再回来救他们。我们得排好优先次序。」
「文件。」她忽视我,继续说道。
「没问题。」罗琳回答。「到我的办公室吧,我们可以直接切入重点。」
于是埃玛就开始走了,而我没有任何较不可疑的方法能阻止她。
罗琳的办公室是一间塞进了桌子、椅子的走入式衣柜。她才刚把门关上,埃玛就扑向她,将她摁在门板上。罗琳大叫着,喊起卡洛斯的名字,但是当埃玛举起像烤箱般滚烫的手时,她就安静了。埃玛推她的动作,在她的上衣留下了两个冒烟的黑色手印。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及闷声说话的声音。
「告诉他,妳没事。」埃玛低沉而冷酷地说。
「我没事!」罗琳僵硬地说道。
门板在她身后震动起来。
「再说一次。」
罗琳这一次的说法更具说服力。「走开!我在谈生意呢!」
门外又传了一声闷响,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你们这群傻子。」罗琳说,「没人可以偷我的东西还活着离开的。」
「我们不想要钱。」埃玛说,「但是我们要妳回答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外面那些人。妳觉得妳拥有他们吗?」
罗琳皱起眉头。「问这个干什么?」
「那些人,那些孩子们。妳买了他们,妳觉得妳拥有他们吗?」
「我从来没有买过任何人。」
「妳买了他们,又要把他们卖出去。妳是个奴隶贩子。」
「事情不是那样运作的,好吗。他们自己来找我的,我是他们的中介。」
「妳是皮条客。」埃玛啐道。
「如果没有我,他们全都会饿死,或是被抓走。」
「被谁抓走?」
「妳很清楚。」
「我要听妳说。」
女人大笑起来。「那可不是个好主意。」
「是吗?」我边说边往前踏出一步。「为什么不?」
「他们到处都有眼线,而且不喜欢被人讲闲话。」
「我杀过伪人。」我说,「我可不怕他们。」
「那你就是个大白痴。」
「我该咬她吗?」爱迪森说,「我很想。只要一小口就好。」
「他们把人抓走了之后都会做些什么?」我忽视他。
「没人知道。」她说,「我试着要查,但是……」
「我确定妳一定很努力在尝试。」埃玛说。
「他们有时会来我这里。」罗琳说,「来采购。」
「采购。」爱迪森说,「真是冠冕堂皇的用字。」
「来用我的人才。」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音量降低成了耳语。「我讨厌他们这样。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或要用多久。你就是得给出他们要求的东西。我抱怨过,但是……你没资格抱怨。」
「我想妳绝对不会抱怨他们付的钱。」埃玛鄙夷地说。
「那和他们逼我的人所经历的事情可不成正比。如果我知道他们要来,我就会试着把最小的孩子们藏起来。他们每次把孩子送回来的时候,孩子都是昏头昏脑、记忆一片空白。我问他们:『你们去哪里了?他们要你们做什么?』但孩子们什么都不记得。」她摇摇头。「但是他们会做噩梦,很糟糕的噩梦。在那之后,就很难再把他们卖出去了。」
「我应该要把妳拿去卖。」埃玛说,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人们大概一个屁钱都不会出。」
我把双手握成拳头塞进口袋里,以免它们不受控制地往罗琳身上飞去。她还有更多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那些他们从别的圈套绑架来的孩子呢?」我问。
「他们都是用卡车载来的。以前这种事情很少见,但是最近愈来愈频繁。」
「今天他们有运人回来吗?」我说。
「几个小时前。」她说,「他们在每个地方都部署了持枪警卫,把街道挡起来。阵仗超大的。」
「平常他们不会这样吗?」
「不会。他们应该觉得这里很安全。我猜这次载回来的人很重要。」
就是他们,
我想。一股兴奋之情冲刷过我的全身,但是一下就被爱迪森对罗琳扑去的动作打断了。「我很确定他们在这里觉得超安全的。」他吼道,「和这么多的叛徒待在一起!」
我抓住他的项圈,将他扯回来。「冷静点!」
爱迪森在我身上挣扎,而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要咬我的手。但最后他终于放松下来。
「我们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生存。」罗琳嘶声说道。
「我们也是。」埃玛说,「现在,告诉我们那些卡车都开到哪里去了,如果妳说谎,或是最后我们发现那是个陷阱,我会回来,然后把妳的鼻孔烧到融化黏在一起。」她把一根燃烧的手指举到罗琳的鼻尖前。「同意吗?」
我几乎都可以想象埃玛这么做的样子了。她此刻正身处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憎恨循环里,尽管在这样的情景下很管用,但她的仇恨仍然让我觉得有点可怕。如果给了她适当的动机,我可不愿去想象她到底能做什么。
「他们去的是他们的地盘。」罗琳边说边把脸转开,闪避埃玛滚烫的手指。「在桥的另一边。」
「什么桥?」埃玛说,将手指逼近。
「浓烟街顶端的那座桥。但是省省吧,别试着过桥,除非你希望你的头最后挂在矛上。」
我想这就是罗琳能给出的所有信息了。现在我们得想想要怎么处置她。爱迪森想要咬她。埃玛想要用她的手指在她头上划一个S型,在她身上留下永恒的奴隶标记。我则是说服他们俩别那么做。最后我们用地毯上剪下的毛须塞住她的嘴,将她绑在桌子的一角。就在我们决定要这样把她留在那里时,我想到了最后一件我想知道的事。
「他们绑架的那些特异孩子。他们都发生了什么事?」
「呜呜!」
我把她嘴里的东西拔出来。
「没人能活着谈论这件事。」她说,「但是有不少传言。」
「像是?」
「比死更糟的结果。」她露出一个带着鼻涕的微笑。「我想你们只能自己去搞清楚喽,是不是?」
才刚打开办公室的门,穿大衣的男人便从房间的对面朝我们扑来,手中举起某种沉重的物品。但在他接触到我们之前,办公室里便传来一声警告的闷哼,他随即改变主意,决定先看看罗琳的状况。他一跨过门坎,埃玛便在他身后把门关上,然后将门把烧熔成一团无用的废金属。
那为我们多争取了一、两分钟。
爱迪森和我朝出口奔去,但跑到半途时,才发现埃玛没跟上。她正在拍打特异奴隶的玻璃窗。
「我们可以帮助你们逃跑!告诉我门在哪里!」
他们昏昏沉沉地转过头来,身子仍然瘫在躺椅和沙发床上。
「用个什么东西打破窗户!」埃玛说,「动作快!」
没人移动。他们看起来很困惑。或许他们并不相信拯救真的降临,抑或他们并不想被拯救。
「埃玛,我们不能逗留。」我边说边扯着她的手臂。
她不愿放弃。「拜托!」她对着管子喊道,「至少把孩子们送出来!」
办公室里传来沙哑的吼声,门板剧烈摇晃。埃玛挫败地用拳头敲着玻璃。
「他们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们不安地盯着她看。小男孩和小女孩开始哭泣。
爱迪森咬住埃玛的裙襬。「我们该走了!」
埃玛抛下通话管,苦涩地转身。
我们奔跑着撞向门,然后冲上人行道。街道上弥漫着一股黑雾,阻挡住我们的视线,已将对街完全遮蔽。当我们冲到街区尾端时,只能听见罗琳在身后大吼的声音,但是完全看不见她。我们转过一个街角,又一个街角,然后才觉得应该甩开她了。我们所处的街道是一条废弃的道路,两旁商店的正面全用木板封了起来,于是我们停下脚步,找回自己的呼吸。
「那叫做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我说,「人们会开始同情绑架自己的犯人。」
「我想他们只是害怕。」爱迪森说,「他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整个地区就是个大监牢。」
「你们都错了。」埃玛说,「他们是被下药了。」
「妳听起来很确定。」我说。
她把落到眼睛里的头发向后拨。「我逃家之后,曾经在马戏团里工作过。我有次表演完吞火秀,一个女人便靠近我,跟我说她知道我是什么,说她还认识其他像我这样的人,然后说如果我为她工作的话,可以赚更多的钱。」埃玛看向街道,脸颊因奔跑而泛红。「我告诉她,我不想去。但她坚持得很。因此她离开时非常生气。那天晚上,当我睡醒,发现自己被关在一辆马车里,嘴里塞着布条,双手也被铐上。我不能动,也没办法好好思考。是裴利隼女士救了我。如果她没在他们隔天替马匹换马蹄铁时找到我的话……」埃玛朝我们前来的方向点点头。「……最后我可能就会和他们落得一样的下场。」
「妳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我轻声说。
「这并不是我喜欢一直挂在嘴上的话题。」
「我很遗憾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妳身上。」爱迪森说,「刚才那个女人……是她绑架妳的吗?」
埃玛想了想。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试着挡住最糟的那部分记忆,包括绑匪的脸。但是我很确定一件事。如果你把我和那女人单独留在一起,我不确定我有办法阻止自己杀掉她。」
「我们都有自己要对付的恶魔。」我说。
我靠在一扇封住的窗户上,一股疲惫感突然冲刷过我的全身。我们究竟醒着多久了?自从胎魔揭开自己真面目之后,已经过了几个小时?那感觉就像好几天前发生的事,但那顶多只离现在十到十二个小时。在那之后的每一刻都像是一场战争,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与逃脱不了的恐慌。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濒临崩溃边缘。惊恐的感觉是此刻唯一支撑我继续行动的理由,而当它开始退去时,我也会跟着垮掉。
有那么极短极短的瞬间,我让自己闭上眼睛。即使只在那狭窄黑暗的缝隙之间,恐惧仍在等着我。有一只怪物象征着永恒的死亡,蹲坐在那里,大啖我祖父的尸体,眼睛里流着油。也是同样的一双眼睛,被园艺剪刀的两片刀刃刺穿,嚎叫着落入象征他坟墓的沼泽。他主人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往后摔入一片虚无之中,腹部中弹,嘴里惨叫着。我已经杀了许多我的恶魔,但是那些胜利都无法久留;更多的恶魔正在窜起,取代它们。
我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立刻睁开眼睛。声音是从被封住的窗户后方传来的。我跳开,转过身。尽管这间店看似已经废弃,但是里面有人,而且此刻他们正在往外走。
惊恐的感觉又来了。我再度清醒。其他人也听见了那个声音,我们立刻全都直觉地躲到一旁的一堆木柴后。我从木头间偷看店门一眼,读着褪色招牌上的字样。
蒙迪、戴森与史翠普律师事务所。自一六六六年起,恶名昭彰。
门链被拉开,有人缓缓打开了门。一件熟悉的黑色斗篷出现了:是沙伦。他四处张望,确保四周没有任何人后,便溜了出来,将身后的门锁上。当他朝狼籍巷快步前进时,我们低声讨论起该不该跟着他走。我们还需要他吗?我们能信任他吗?可能可以,也可能不行。他在这间倒闭的店里做什么呢?这就是他和我们提过的律师吗?为什么他得偷偷摸摸的?
关于他,我们有太多问题、太多不确定。所以我们决定还是靠自己就好。我们蹲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黑雾之中。
我们出发去寻找浓烟街与伪人的桥。由于不想再制造另一个意料之外的麻烦,决定不再问路。等我们发现恶魔之湾的路标后,这项工程就变得简单了些。那些路牌全都躲在最不方便的位置:藏身于公共长椅后方及膝高的位置、挂在路灯灯杆的顶端,或是潦草地写在脚下的石头路上。但尽管有了它们的帮助,我们还是走了不少冤枉路。好像整个恶魔之湾的设计就是为了把困在这里的人逼疯似的,有很多条街走着走着就会走到死路,而整条街会从别的地方再度开始,有些街道的转折实在太大,整条路根本回转到自己身上。很多街道没有名字,或是有两、三个不同的名字。没有任何一条街像狼籍巷那么整齐文明,所以显然是有人刻意在维护那里的环境,好让人们拥有舒适自在的空间,来采购特异者的肉体。而在看过罗琳的商品、又听过埃玛的故事后,这个念头开始让我觉得反胃。
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逐渐理解恶魔之湾独特的地理环境,我认识街区的方式也几乎不再根据路名,而是它们的特征。每一条街都很不一样,两旁的商店则根据不同的类型聚集在一起。忧郁街(Doleful street)上有两家殡仪馆,一间中介,一间特别以「再利用的棺木」为材料的木匠工坊,一间职业的送葬队伍派遣公司、周末兼营理发,还有一间会计师事务所。淤泥街则欢乐得很诡异,窗台上装饰着花圃,房屋漆着明亮的颜色;就连那间最主要的屠宰场,都漆成了亲切的蓝绿色,让我不得不克制住一股走进去要求参观的冲动。另一方面,长春花街(periwinkle street)则像个粪坑。这条街的中央有一条打开的水沟,还有满坑满谷的苍蝇,两旁的人行道上散布着腐烂的蔬菜,杂货店的招牌则宣称店主能用一个吻就让这些蔬菜再度变回新鲜。
稀薄大道(Attenuated Avenue)只有五十呎长,而且只有一种生意:两个男人用雪橇和小篮子卖着点心。孩子们围绕着他们,伸手讨食物,爱迪森则脱队跑到他们脚边,试图寻找掉落的残渣。正当我打算要把他叫回来时,其中一名男人大喊道:「猫肉!新鲜的水煮猫肉!」爱迪森遂夹着尾巴自己逃回来,边跑边哀嚎,「我永远不想再吃东西了,永远、永远……」
我们从上污区(upper smudge)来到了浓烟街。愈接近浓烟街,四周的街区就显得愈荒凉、人行道就显得愈空旷。路面被不时飞过脚边的灰烬染黑,好像感染了什么诡异的死亡瘟疫。街道的尾端突然向右急转,而就在转角前,一间老旧的木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个看起来和房子一样老的老翁则守在基座旁。他拿着残破的扫帚清理着灰烬,但是灰烬堆积的速度远超过清扫的动作。
我问他既然永远扫不干净,干嘛还扫个不停。他突然看向我,然后把扫帚紧紧抱在胸前,好像怕我把它偷走一样。他打着赤脚,脚板和裤子直到膝盖处全被熏黑。「总是得有个人顾着吧。」他说,「总不能让这个地方变成地狱。」
当我们通过时,他再度阴郁地回到他的工作上去,但僵硬的手指几乎握不紧木柄。他的行为带着某种几乎可以称之为高贵的特质,我想,一种让我欣赏的反抗。他是一个拒绝放弃自己岗位的抵抗者。他是在世界尽头的最后一个守门人。
走过转角后,我们来到一处街道,这里的屋子随着我们的前进变得愈来愈破旧:一开始,只是外墙的颜色开始剥落;接着,房子的屋顶开始凹陷、墙面脱落,当我们终于来到和浓烟街的交界处时,房子仅剩骨架,木头乱七八糟地堆栈,倾倒成一团,火焰在灰烬中燃烧,像是生命来到尽头的心脏,正在进行最后的跳动。我们呆滞地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带着硫磺的烟雾从街道的裂缝中冒出,被火烧得光秃的树则像稻草人般站在废墟之间。一团团的灰烬飞下街道,堆得足足有一尺厚。这是我这辈子最接近地狱的时刻。
「所以这就是伪人家门口的车道。」爱迪森说,「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不是真的吧。」我边说边解开大衣的扣子。像三温暖般的热气包围着我们,从我的鞋底往上窜。「沙伦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地下火焰。」埃玛说,「可以燃烧好几年。而且有够难熄灭。」
我们听见一声像巨大可乐罐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一丛橘色火焰从人行道的裂缝中喷了出来,就在距离我们不到十呎的地方。我们吓得跳了起来,大半天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我们最好一分钟都不要多逗留。」埃玛说,「往哪边走?」
我们只有左边或右边可选。我们知道浓烟街的一端是热沟、一端则是伪人的桥,但我们不知道哪一端在哪里,而且在浓烟、黑雾及灰烬的三重包围之下,往哪边看都看不了太远。如果随便选,那很有可能会绕危险的远路,然后浪费宝贵的时间。
就在我们开始变得绝望时,雾气里突然传来一阵带着颤音的歌声。我们急忙从路上逃开,躲在一座被烧得焦黑的房屋骨架后方。唱歌的人愈走愈近,声音也变得愈来愈大,我们可以辨认出他们唱的奇怪歌词。
小偷眼前长夜漫漫,
刽子手悄悄现身。
他说,我在你死前来,
好给你一个警告。
我会勒住你的脖子,送你下地狱,
切掉你的手臂,稍微伤害你,
然后拉平你的皮肤,送你最后一程……
他们全在这时停下来换气,然后唱出最后一句,「到地下六呎处!」
在他们从浓雾中出现前,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了。他们的穿著黑色吊带工作服和厚重的黑靴,工具袋随性地挂在身侧。尽管经过一天的辛苦工作,这群不屈不挠的绞刑台工程师,仍然能引吭高歌。
「愿上帝祝福他们走音的灵魂。」埃玛边说边轻声笑着。
今天稍早时,我们才看见他们在热沟与浓烟街的交界处工作,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很合理的推论,那就是他们前来的方向,也代表着他们正在朝伪人桥的方向走去。我们等这群男人再度消失在雾里后才回到路上,跟在他们身后前进。
我们在灰烬形成的暗礁之中摸索着前进。这些烟灰染黑了所有的东西──我的裤脚、埃玛的鞋子和露出来的脚踝,还有爱迪森的四条腿。不远的某处,绞刑台工人又唱起了另一首歌,他们的声音诡异地在火场间回荡。我们身边除了废墟外什么都没有,而且四周不时会传来尖锐的咻咻声,接着就会有一整丛的火焰从地底下爆出来。不过没有任何一次像第一次那么近。我们很幸运,因为被活活烤熟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突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将一团漆黑的灰烬与滚烫的瓦砾往天上卷去。我们转过身,捂住脸,好让自己能够继续呼吸。我拉过衣领遮住嘴巴,但是帮助不大,我开始咳个不停。埃玛把爱迪森抱进怀里,自己却被灰尘给呛到了。我扯下自己的大衣扔到他们身上。埃玛的咳嗽声渐缓,爱迪森则在布料下方闷闷地说了句,「谢谢妳!」
我们只能挤在那里等着灰烬风暴停下。我紧闭着双眼,接着便听见有东西在附近移动。我从指缝间偷看了一眼,然后看见一个截至目前为止在恶魔之湾最让我惊吓的东西:一个男人悠哉地走在路上,用一条手帕遮着嘴巴,但其他部分则似乎全然不受四周环境影响。即使在黑暗中,他的行动也没有任何障碍,因为两道强烈白光正从他的眼窝中射出来。
「晚安!」他大叫,将他的光线朝我打过来,一边扬了扬他的帽子。我试着回应,但是我的嘴里布满了烟灰,眼睛也是,当我再度睁开双眼时,他已经消失。
风势转弱之后,我们咳嗽着把嘴里的灰吐掉,又揉了揉眼睛,直到身体再度恢复正常运作。埃玛把爱迪森放回地上。「如果我们不小心点,这个圈套会抢在伪人之前先杀了我们。」他说。埃玛把外套还给我,并紧紧抱住我,直到四周尘埃落定。她抱我的时候,手臂紧紧地环住,把头卡进我胸口的凹陷处,所以我们身体间没有任何缝隙。而尽管我们现在从头到脚都覆上了一层灰,我还是好想亲她。
爱迪森清清喉咙。「我很不想打岔,但是我们真的该继续前进了。」
我们有点难为情地松开彼此的肢体,继续向前走。很快地,许多苍白的人影开始出现在前方的雾气中。他们在街上移动,穿梭于栖身路边的破旧小屋。我们的脚步犹豫了起来,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抬起下巴,背打直。」埃玛说,「看起来吓人一点。」
所以我们排成一列,走到人群之间。他们的眼神闪烁,外型像野人般,全身覆满烟灰,穿着随处捡来的衣服。我皱起脸,竭尽所能地制造出很危险的假象。他们像是被打过的狗般闪开了。
这里就是某种类型的贫民窟。低矮塌陷的小屋是用不可燃的废弃金属盖成,锡片制的屋顶上压着石块和木头,并用帆布挂起来当门。这里的人们就像是真菌般在缝隙间生存,形成火焚的文明。话虽如此,他们也几乎少得像是不存在。
小鸡在路上奔跑。一个男人跪在冒烟的地洞旁,用它的高温煮着蛋。
「别靠得太近。」爱迪森喃喃说道,「他们看起来都有病。」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眼神空洞,有些人戴着粗糙的面具或头套,只在眼睛的位置挖了两个洞,像是想要避免自己的脸接触到什么疾病,或是想要减缓疾病的传染。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
「不知道。」埃玛说,「而且我也不打算问。」
「我猜他们在其他地方都不受欢迎。」爱迪森说,「那些碰不得的人、疾病带原者,或是那些连在恶魔之湾都无法被原谅的罪犯。那些逃过法网的罪犯栖身在此,身处在特异者世界的底层,彻彻底底的边缘。他们是放逐者中的放逐者。」
「如果这里就是边缘,」埃玛说,「那伪人肯定不远了。」
「我们真的能确定这些人都是特异者吗?」我问。除了残破的外型,他们看来没有任何独特之处。或许是我太自傲了,但我真的觉得,再怎么低级的特异者群体,也不会让自己堕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埃玛说,「走就是了。」
我们低着头,眼神直直看着前方,表现得对一切毫无兴趣,并希望其他人也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们。多数人都与我们保持距离,不过还是有几个人跟在我们身后,嘴里乞讨着。
「什么都好,什么都好。一小滴、一小瓶都行。」其中一个人边说边指向自己的眼睛。
「拜托。」另一个人哀求道,「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受到刺激了。」
他们的脸颊满是伤疤与凹洞,好像他们眼里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强酸。我几乎没办法好好看着他们。
「不管你们要什么,我们都没有。」埃玛说,然后把他们赶走。
乞丐们向后退开,站在路上,眼神灰暗地看着我们。有个人突然用一股又高又残破的声音喊道:「那边那个!小男孩!」
「忽视他。」埃玛喃喃说道。
我斜眼瞄了一下,没有转头。有个人蹲在一座墙边,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用颤抖的手指着我。
「你就是他吗?小男孩!你就是他,对不?」他的眼镜外头盖着一副眼罩,他掀起眼罩打量着我。「没—错。」他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露出黑色牙龈微笑起来。「他们一直在等你。」
「谁?」
我无法再隐忍下去了。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埃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乞丐的微笑变得更宽、更疯狂。「那些打扫女工和挂着鼻涕的小鬼!那些该死的图书馆员和上帝派来的制图师!每个人,每个人!」他举起手,模仿着人们崇拜的模样,而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臭味。「他们等了好—久啦。」
「等什么?」
「拜托。」埃玛说,「他显然是个疯子。」
「好戏,好戏。」乞丐的声音就像嘉年华会里的广播人员一样高潮迭起。「最大最好最多最后的好戏!终于要上场啦……」
一股奇怪的寒意窜过我的全身。「我不认识你,我也很确定你不认识我。」我转身就走。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听到他说。「你是那个可以和嗜魂怪对话的男孩。」
我僵在原地。埃玛和爱迪森同时转过身来瞪着我看。
我跑回去,正面迎向他。「你是谁?」我对他大叫。「是谁告诉你的?」
但他只是大笑个不停,而我无法从他那里问出任何东西。
我们在人群开始聚集时溜开了。
「不要回头看。」爱迪森警告道。
「忘了他。」埃玛说,「他是个疯子。」
我想我们全都知道他才不是个疯子,但也就知道这么多了。我们神经紧张地快速前进,脑子里围绕着一个个找不出答案的问题。谢天谢地的是,没人再提起那个乞丐的混乱宣言。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累得没有心思去推敲了,但从埃玛和爱迪森拖着的脚步,我知道他们也累坏了。同样的,我们对这一点也绝口不提。疲惫是我们的新敌人,而将它点出来,只会赋予它更大的力量。
前方的道路开始向下倾斜,进入一片阻碍视线的浓雾里。我们伸长脖子,试图寻找伪人桥的踪迹。我突然想到,罗琳很有可能骗了我们。或许这里根本没有桥。或许她只是把我们送到这个坑来,好让这里的住民把我们生吞活剥。如果我们也把她带来就好了,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强迫她……
「在那里!」爱迪森大叫,身体像箭矢般直直指向前方。
我们挣扎着想要看他所看见的东西,因为就算爱迪森戴着眼镜,他的视力仍然大胜我们。前进了十几步后,我们终于可以勉强看见路逐渐变细,然后跨过一座裂谷。
「是桥!」埃玛大叫。
我们暂时忘却了疲惫,迈开脚步开始奔跑,脚下扬起一团团黑色的灰尘。一分钟后,当我们终于停下来呼吸时,前方视野已然变得清晰。一层带着绿意的浓雾笼罩在裂谷之上。在那片雾的后方是一面白色石壁,而更远处,则是一座苍白的高塔,塔顶隐藏在较低的云层之中。
就是这个了:伪人的碉堡。它看上去有股让人不安的空洞感,好像一张被抹去五官的脸。它的所在位置也像是哪里不太对,白色表面和利落的线条,正好与浓烟街被烧烂的建筑形成强烈的对比,就像是在亚金科特战役2中看见一间现代购物商场竖立在那里一样。光是看着它,就让我心中充满了厌恶与决心,好像我愚蠢而涣散的人生路线终于汇集了起来,集中在那面白墙后方的某一点。那就是我的目标,那就是我该做的事,就算拚死也要尝试。那是我该偿还的债务。那是我这辈子所有的快乐与恐惧都在铺陈的最终章。如果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有理由,那么我的理由就在墙的另一侧。
埃玛在我身边大笑。我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她随即收敛起来。
「那就是他们的藏身处?」她用解释的口吻说。
「看起来没错。」爱迪森说,「妳觉得这很好笑吗?」
「我这辈子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讨厌和害怕伪人上。这么多年来,我实在没办法告诉你,我想象过多少次找到他们巢穴的场景。我还以为至少会是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城堡,墙壁会滴血,还有装满沸油的湖泊之类的。但显然不是。」
「所以妳很失望吗?」我说。
「对,有一点。」她控告般地指着堡垒。「这就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吗?」
「我也很失望。」爱迪森说,「我原本希望至少可以有支军队来保护我们,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可能根本不需要。」
「我很怀疑。」我说,「我们可不知墙的另一侧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那么我们就会准备好面对任何东西。」埃玛说,「他们还有什么招数是我们还没有应付过的?我们在子弹、炸弹和噬魂怪的攻击之下都活了过来……重点是,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而且我们在这么多年遭到他们的埋伏暗算之后,终于也能对他们带来一点威胁。」
「我很确定他们都吓到发抖了。」我说。
「我一定会找到胎魔。」埃玛继续说,「我一定会找到他,然后逼着他不得不哭着找妈妈。我会让他为自己毫无价值的生命求饶,然后再用手掐他的脖子,看着他的头在我手中融化……」
「我们还是先不要想太多。」我说,「我很确定在遇到他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关要过呢。里面到处都会是伪人,或许还有很多武装警卫。」
「甚至是噬魂怪。」爱迪森说。
「绝对有噬魂怪。」埃玛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点子似乎让她有点兴奋。
「那就是重点。」我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完全不知道另一侧有什么东西等着的情况下就冲进去。我们或许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不想浪费。」
「好吧。」埃玛说,「所以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们想个办法把爱迪森偷渡进去。他是我们之间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小得足以躲在任何地方,而且他的鼻子最灵。他可以先侦查,然后再溜出来告诉我们,他的发现。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有意愿的话。」
「如果我没有回来呢?」爱迪森说道。
「那我们就会进去找你。」我说。
狗儿花了一点时间考虑,但只考虑了一下。「我接受,但有个条件。」
「提出来。」我说。
「在我们胜利之后所流传的故事里,我希望我的名号是无畏爱迪森。」
「如你所愿。」埃玛说。
「改成大无畏爱迪森好了。」爱迪森说,「还要加上英俊。」
「成交。」我说。
「完美。」爱迪森说,「那么我该上路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们,几乎全都在这座桥的另一端。我在这一端所待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
我们送爱迪森过桥,然后在附近等他回来。最初是跑下斜坡,路程并不艰辛。四周破烂的城镇景色,随着我们的前进,密度变得愈来愈高。小屋之间的缝隙愈来愈窄,最后终于消失,所有生锈的的金属建筑连成了模糊的一大片。接着,挤在一起的房屋建筑突然来到了尽头,接下来几百码的浓烟街,成了一片由凹陷的墙与焦黑木头所构成的荒原,像是缓冲区一样,或许是伪人的杰作。最后,我们终于来到桥边,入口处围绕着几十个人。我们的距离还远得不足以辨认他们的服装,爱迪森便说:「看,一群驻守围城的战士!我就知道我们不会是唯一一群来迎战的人……」
但是,再更靠近一点后,才发现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战士。随着一声令人失望的咻咻声,爱迪森微弱的小希望旋即烟消云散了。
「他们才不是在围城呢。」我说,「他们只是……围在那里而已。」
这群人是我们在这里见过最破旧肮脏的镇民。他们蹲坐在灰烬里,僵硬的动作几乎都要让人把那些坐着的居民也当成死人了。头发和身体全被灰与油渍染黑,脸上的坑洞与伤疤多得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痲疯病患。当我们想方设法从他们之间穿过时,其中几个人虚弱地抬起头来,但不管他们等待的是什么,都绝对不是我们,然后他们的头又再度垂了下去。唯一站着的人是一个男孩,头上戴着一顶垂耳的猎人帽,在睡着的人之间摸索,一一翻过他们的口袋。被他吵醒的人伸手赶他,但没人愿意起身去追。反正他们身上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就在我们快要穿过他们之前,有个人喊道:「你们会死的!」
埃玛停下脚步,转过身,抗议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会死的。」
说话的男人躺在一张厚纸板上,黄色的眼睛从黑发中往外瞧。「没人可以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过桥。」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过去。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我们应该要知道的事,现在就说出来!」
躺着的男人闷笑一声。其他的人则保持沉默。
埃玛环视了他们一圈。「你们没有人愿意帮我们吗?」
一个男人开口,「小心……」但是他才一开始,其他人就嘘声四起。
「让他们去吧,几天之后,我们就能得到他们的汁了!」
一片渴望的哀号声从镇民中传了出来。
「喔,为了一小瓶汁液,我什么都愿意做。」我脚边的一名女人说道。
「一滴就好,一滴!」一个男人边唱边蹬着腿。「一小滴他们的汁液!」
「闭嘴,这太折磨了!」另一个人哀号道。「提都别提!」
「你们全都下地狱好了!」埃玛大喊。「让我们把你送过桥吧,无畏的爱迪森。」
然后我们全都恶心地转过身子。
桥很细,中央拱起,而且造桥用的大理石看起来实在太干净,好像就连街上飞舞的灰烬都不敢造次。爱迪森在桥的入口处阻止了我们。「等等,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说,于是我们紧张地站在一旁,等他闭上眼睛、像是个预言家用水晶球占卜般,嗅闻着四周的空气。
「我们现在就得过桥,因为我们完全曝光了。」埃玛喃喃说道,但是爱迪森已经神游到别处去了;除此之外,我们看来也不像有什么危险。桥上没人,也没有守卫在看管另一侧的闸门。你或许会认为白墙的顶端应该要有人手持步枪或望远镜侦察,但是那里也空无一人。除了墙之外,这座碉堡唯一的防御,似乎就是像护城河般围绕在底部的裂谷,下方流着一条滚烫的河流,不断送出掺着硫磺的绿色蒸气,在四周飘散。这座桥是我眼前所见唯一的路。
「你还是很失望吗?」我问埃玛。
「我觉得倍受侮辱。」她回答。「好像他们连把我们挡在外头都懒得尝试。」
「对,所以我才担心。」
爱迪森倒抽一口气,眼睛倏地睁开,像通了电似的发起光来。
「怎么了?」埃玛屏气问道。
「虽然那股味道淡得不能再淡了,但是我到哪里都不会误认巴兰思嘉(Balenciaga).鹪鹩的气味。」
「还有其他人呢?」
爱迪森再度嗅了嗅。「还有更多我们的人和她在一起。我无法明确说出有谁,或是有多少人,气味实在太混浊了。很多特异者最近才经过这里,但我说的不是他们。」他恶毒地回头看了我们身后蹲坐的人群一眼。「他们的特异本性太弱了,几乎不存在。」
「所以我们拷问的那个女人说的是实话。」我说,「这里就是伪人把人质带去的地方。我们的朋友们就在这里。」
在他们被抓走之后,我心中就有一股几乎让我窒息的绝望感,但现在这股感觉突然稍稍松懈。这么多个小时下来,终于拥有除了希望与猜测之外的其他动力。我们一路追踪着我们的朋友,穿越敌人的领域,来到伪人的门坎前。光是这件事就已经是个小小胜利,而有那么短短的瞬间,还是让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只是没有人看守这个地方就显得奇怪了。」埃玛阴沉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我说,「但是我不觉得我们有其他办法了。」
「我宁可快点把这事结束。」爱迪森说。
「我们能陪你走多远就走多远。」埃玛说。
「感谢。」爱迪森回答,不过声音听起来怎么都没有大无畏的感觉。
我想如果我们用跑的,大概不需要一分钟就能通过这座桥了,但是何必呢?因为,我突然想起托尔金在《魔戒》里写的一句话,魔多不是你想走就可以走进去的。3
我们快步上桥,身后伴随着低语和模糊的笑声。我回头瞄了那些蹲坐的镇民一眼。他们似乎很确定我们会得到不幸的下场,所以全都转了过来,想要找个好的角度。现在他们就只缺爆米花了。我好想折回去,把每个人都推进滚烫的河水里。
几天之后,我们就能拿到他们的汁液了。我不懂也不想懂他们是什么意思。
桥变得陡峭。心中疑神疑鬼的感觉让我的心跳加快了一倍。我一直觉得会有什么东西俯冲而来,我们却无处可逃。觉得自己就像是只往陷阱冲去的老鼠。
我们悄悄地再复习一遍计划:把爱迪森送进栅门里,然后回到破烂小镇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躲起来等待。如果三个小时内他都没有回来,埃玛和我就会想办法进去找他。
我们已经快来到桥的最高点,从那里我可以看见部分此刻还不在视野中的下坡。接着一旁的路灯灯柱大叫起来。
「停下来!」
「谁在那里!」
「不准通过!」
我们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它们,然后才错愕地发现它们根本不是灯柱,而是一颗颗穿在长矛上、了无生气的头。它们看起来很吓人,皮肤塌陷灰白,舌头垂在外面。但是,尽管它们没有连接在脖子和喉咙上,其中的三颗头却对我们开口说话了。这里的头总共有八颗,两两一组排在桥的两侧。
只有爱迪森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看过桥头(bridge head)。」他说。
「不准再前进了!」我们左边的头说,「未经允许过桥的人,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你该说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右边的头说,「几乎听起来好像还有点机会。」
「我们有许可啊。」我撒谎道,「我是个伪人,我要把这两个抓来的特异者送去给胎魔。」
「没人告诉我们。」左边的头恼怒地说。
「他们看起来像是被抓的吗,理查德?」右边的头说。
「我没办法回答你。」左边的头说,「渡鸦好几个星期前就把我的眼睛叼走了。」
「你的也是吗?」右边的说,「太可惜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像任何一个我认得的伪人。」左边的说,「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史密斯。」我说。
「哈!我们这里没人叫史密斯!」右边的说。
「我才刚加入。」
「说得好。不,我不认为我们会让你通过。」
「那谁有办法阻止我们?」我说。
「显然不是我们喽。」左边的说,「我们只是在这里预言的。」
「还有告知。」右边的说,「你知道我有个博物馆学的学位吗?我从来不想当个桥头……」
「没人想当桥头。」左边的骂道,「没有哪个小孩长大的梦想就是当个该死的桥头,只能待在这里对人们发预言,眼睛还要被渡鸦偷走。但人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对吧?」
「走吧。」埃玛低声说,「它们只能对我们碎碎念而已。」
我们无视那几颗头,继续往前走。每一颗头都在我们经过时轮番提出警告。
「不准往前!」第四颗头大叫。
「你们要自行承担前进的风险!」第五颗头哭嚎道。
「我不觉得他们有在听。」第六颗头说。
「喔,好吧。」第七颗头飘飘然地说,「别说我们没警告过你们。」
第八颗头只对我们吐出又肥又绿的舌头。我们越过了它们,来到桥的最高点,然后桥突然断了,一个二十呎宽的大裂口取代了石头该有的位置,而我差点就一脚踩了进去。我挥舞着双臂往后退,埃玛一把抓住我。
「他们没把该死的桥盖完!」我说,脸颊因肾上腺素与羞耻感而发红。我可以听见后方的头、还有更后方的镇民们笑我的声音。
如果是用跑的,绝不可能及时煞住脚步,那我们就会全都摔下边缘了。
「你还好吗?」埃玛问我。
「我没事。」我说,「但我们可不好。现在要怎么把爱迪森送过去?」
「这真的很麻烦。」爱迪森边说边在边缘踱步。「我觉得我们应该跳不过去?」
「不可能。」我说,「就算全力冲刺,距离还是太远了。用撑竿跳都不可能。」
「啊。」埃玛说,回头看了一眼。「你给了我一个点子。我马上回来。」
爱迪森和我看着她走下桥。她在经过的第一个头旁边停下脚步,伸手抓住插着头的长矛用力拉。
矛轻轻松松就被拔了起来。那颗头大声抗议着,不过她把长矛放在地上,一脚踩住它的脸,向后使劲一拔。长矛从头里滑了出来,头则沿着桥滚了下去,嘴里愤怒地吼个不停。埃玛胜利地回到我们身边,将矛立在裂口边缘,让它倒下跨在裂口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金属碰撞声。
埃玛皱起眉头看着它。「好吧,这的确比不上伦敦大桥。」二十呎长,一吋宽,中间还微微有点弯曲。这座桥看起来就像是马戏团特技演员走钢索的道具。
「再加几根好了。」我建议道。
我们来回跑了几趟,拔起长矛横跨在裂口上方。那些头对着我们吐口水或骂脏话、或提出毫无意义的威胁。当最后一个头被拔起滚走后,我们终于搭好一座小小的金属桥,稍微超过一呎宽,上面沾满了头里黏答答的液体,在充满灰烬的微风中颤动。
「为了英国!」爱迪森说,然后一步一停顿地踩上长矛。
「为了裴利隼女士。」我边说边跟在他身后。
「看在时鸟的分上,走就是了。」埃玛说,然后跟着我走上桥。
爱迪森把我们的脚步拖得很慢。他的小脚不断地滑入长矛之间,使矛像是轮轴般转个不停,让我的肠胃紧缩个不停。我试着把焦点放在脚踩的地方,而不是长矛缝隙间看见的裂口,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下面沸腾的河水就像磁铁般吸引了我的视线,然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在思考,我们的高度是足以让我在摔下去的过程中就吓死,或是会让我活到掉进水里后,再感觉自己活活被煮死。而这段时间里,爱迪森已经放弃用走的,他直接趴下,像蛞蝓般用脚推着自己前进。我们就这样毫无尊严的一小吋一小吋前进,直到过了中间点。我肠胃的紧缩感突然尖锐了起来,然后转变成另一种东西,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纠结感。
噬魂怪。我试着把这个词说出口,但嘴巴实在太干;当我吞了吞口水,然后终于开口时,那个感觉已经加强了十倍。
「真是该死的坏运气。」爱迪森说,「他在我们前面,还是后面?」
但我没办法马上给出答案,我必须四处探索那股感觉,才能做出判断。
「雅各布!前面或后面?」埃玛在我耳边大叫。
前面。我肚里的指南针非常肯定,但是这一点也不合理:现在桥的下坡一览无遗,直通到堡垒的入口,可是这段路宛若废弃般,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我说。
「那就继续前进!」埃玛回答。
我们距离裂口尾端比开端更近了;要离开长矛搭成的桥,前进是更快的选择。我硬是压下心中的恐惧,弯下身捞起爱迪森,开始跌跌撞撞地在晃动的长矛上狂奔。噬魂怪感觉就在触手可及处,而现在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对我们低嚎。我的眼睛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他是在我们前方,但却是下面,在桥的切面上,那里有几个又高又窄的切口,深深刻进了石头里。
那里。这座桥是中空的,而噬魂怪就在里面。尽管他的身体绝不可能卡进那些隙缝中,但他的舌头一定可以。
正当我跑完长矛、踏上坚固的桥面时,就听见埃玛的尖叫声。我扔下爱迪森,转过身,正好看见一根噬魂怪的舌头卷住她的腰,将她往空中抛去。
她尖叫着我的名字,我则尖叫着她的。那根舌头将她上下颠倒,然后用力摇晃。她再度尖叫。这世界上没有比那更可怕的声音了。
另一根舌头打中长矛的下方,将我们自制的桥掀翻,一阵碰撞后,摔下裂谷。接着,第二根舌头朝爱迪森窜去,第三根则往我的胸口袭来。
我摔倒在地,一下喘不过气来。当我挣扎着要呼吸时,那根舌头绕住我的腰,将我往半空中甩。另一根舌头则抓住了爱迪森的后腿。一时间,我们三个就这样头下脚上的挂在那里。
血液朝脑门直冲,让我眼前一片黑暗。但我可以听见爱迪森吠叫和啃咬舌头的声音。
「别咬,他会把你丢下去的!」我大叫,但是他完全不听我说。
埃玛也一样无助。如果她动手烧那根舌头,噬魂怪也会抛下她的。
「跟他说话,雅各布!」她叫道,「叫他停下来!」
我扭着身子看向那些伸出舌头的狭窄洞口。他的牙齿咬着石板。他的黑眼睛饥渴地盯着我们。我们就像水果般挂在粗黑的藤蔓上,下方的裂谷则张着血盆大口。
我试着用他的语言说话。「放我们下来!」我大叫,但喊出来的却是英文。
「再试一次!」爱迪森说。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噬魂怪照我的话做的样子,然后又试了一次。
「把我们放回桥上!」
还是英文。这只噬魂怪并不是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在冰里与它对话的那只、我已经逐渐熟悉的那只。这只我很陌生,我和他的连结又浅又弱。他似乎感觉到我正在试着入侵他的脑子,所以突然把我们高高扯起,像是打算把我们甩下裂谷。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得和他取得连结,现在就要……
「停!」我声音沙哑地尖叫,而这一次,我发出来的声音,正是充满喉音的噬魂怪语。
我们瞬间停在半空中。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们就像挂在微风中晾干的衣服似在那里飘动着。我说的话有效了,但还不够。我现在只是让他困惑而已。
「我不能呼吸。」埃玛沙哑地说。抓着她的舌头缠得太紧了,脸已经胀成了紫色。
「把我们放回桥上。」我说,这次还是噬魂怪语!那些字句在出口前刮着我的喉头,每次说出他们的语言,都让我觉得像在咳出一根根的钉书针。
噬魂怪发出一声不太确定的呼噜声。我一度乐观地以为他或许就要照我说的做了,但接着,他突然开始把我快速地上下甩动,就像在甩毛巾一样。
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我也短暂地失去了视线。当我恢复过来时,舌头发麻,嘴里尝到了血味。
「叫他放我们下来!」爱迪森正在大叫。只是现在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摁爱试啊。」我喃喃说道,然后用力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放偶们轧来。」我用七零八落的英文说。「放偶们……」
我停住,重新整理我的脑袋。深呼吸。
「把我们放回桥上。」我用清晰的噬魂怪语说。
我重复了三次,希望这句话能够稍微进入噬魂怪残暴噬血的大脑中。「把我们放回桥上。把我们放回桥上。把我们放回……」
他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挫败怒吼,把我扯向他被监禁的桥墩,然后又吼了一声,黑色的汁液喷在我脸上。接着他把我们三个往上扯起,然后甩向我们出发的方向。
我们在半空中翻滚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我们在下坠了,我很确定,我们正在摔向被诅咒的命运。然后我的肩膀重重撞上坚硬的岩石桥面,连滚带滑地朝桥的底部溜去。
奇迹似的,我们还活着,在被各种折磨之后,意识仍清醒,而且至少我们都还好手好脚。当滚下光滑的大理石桥面,停下时撞翻了底部那些堆在一起的头。他们四散在周围,趁我们起身时大声嘲笑。
「欢迎回来!」离我最近的一个头说道,「我们好喜欢你们惊恐的尖叫声喔。你们的肺活量还真大。」
「你们怎么没说有只噬魂怪躲在这座该死的桥里?」我边说边直起身子成坐姿。疼痛感在我全身上下扩散开来,包括磨破的双手和膝盖,肩膀处传来的隐隐疼痛,似乎意谓着脱臼。
「说出来还有什么好玩的?惊喜才有趣。」
「痒痒一定特别喜欢你们。」另一颗头说,「他可是吃掉了上一个访客的双腿呢!」
「那算什么。」一个戴着海盗般闪烁大耳环的头说,「有一次我看见他用绳子绑住一个特异者,把他放进河里五分钟后,再吊起来吃了他。」
「好有嚼劲的特异者。」第三颗头赞叹地说,「我们的痒痒真是个美食家。」
我还站不太起来,只能一点一点用爬的靠近埃玛和爱迪森。她坐在那里揉着头,他则试探性地将重心摆在其中一只受伤的脚上。
「你们还好吗?」我问。
「我的头撞得很扎实。」埃玛回答。当我拨开她的头发检查一道血痕时,她哀嚎了一声。
爱迪森举起一只跛脚。「我的脚恐怕是折断了。我想你可能没办法请那头野兽把我们轻轻放下来。」
「哈哈,很好笑。」我说,「回想起来,为什么我不干脆请他杀光所有的伪人,再顺便把我们的朋友救出来就好了?」
「其实我也在想同一件事。」埃玛说。
「我只是在开玩笑。」
「嗯,但我不是。」她说。我用袖口点了点她的伤,她随即倒抽一口气,推开我的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那只噬魂怪听得懂我的意思,但他不想服从。我和他不像我和先前那只一样,有那种连结。」
那头怪物已经死了,被倒塌的桥压在底下,或许也溺了水。现在我开始觉得有点可惜了。
「你是怎么和第一只沟通的?」爱迪森问。
我快速将我发现他被困在冰里,又是花了一整晚诡异的、头对头的亲密接触之后,才有办法打破他脑内某种神经机制的过程告诉了他。
「如果你没办法和桥里的噬魂怪取得连结,」爱迪森说,「他为什么会饶了我们的小命?」
「或许我扰乱了他?」
「你得再更熟练点。」埃玛唐突地说,「我们要把爱迪森送过去。」
「熟练?我该怎么做,去上课吗?我们下一次再靠近他,那家伙就会杀了我们的。我们得找别的方法过去。」
「雅各布,我们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埃玛将一片毛躁的头发从脸上拨开,眼睛直盯着我。「你就是我们的方法。」
我正打算大声反驳,就感觉到我的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便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原来其中一颗头咬了我的屁股。
「嘿!」我边大叫边揉着被咬的位置。
「把我们装回长矛上原本的位置,你这个野蛮人!」他说。
我用尽全力踢了他一脚,他便滚进那群蹲在地上的镇民之间。所有的头都开始对着我们叫嚣咒骂起来,靠着下巴的动作古怪地滚动着。我骂回去,一边用脚把煤灰踢到他们恐怖干瘪的脸上,直到他们全都吐起口水、咳个不停。接着,一个又小又圆的东西飞过空中,湿答答地打中我的背。
是一颗烂掉的苹果。我转身面对那些镇民。「谁丢的?」
他们像嗑了药似的吃吃笑了起来,声音低沉。
「滚回你们来的地方!」其中一个人对我们喊道。
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了。
「他们竟敢!」爱迪森嗤之以鼻地说道。
「别管他们了。」我对他说,我的怒气已逐渐淡去。「我们只要……」
「你们竟敢!」爱迪森夸张地大叫,用后脚站起,好强调他的认真。「你们不是特异者吗?你们难道一点羞耻心都没有?我们是在试着救你们!」
「给我们一瓶汁液,否则就闭嘴!」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说道。
爱迪森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不已。「我们是在试着救你们。」他又说了一遍。「而你们……你们!……在我们的伙伴正遭人谋杀、我们的圈套正遭人侵略的时候,却只是在敌人的大门口睡觉!你们应该要自己攻进去才对啊!」他将受伤的脚掌指向他们。「你们全都是叛徒,而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看着你们被拖到时鸟议会里接受惩罚!」
「好了,好了,别把你的精力全浪费在他们身上。」埃玛边说边摇晃地站起来。接着一颗腐烂的包心菜便飞过她的肩头,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她也失控了。
「好吧,有人的脸要融化了!」她大叫,对着镇民挥舞起手中的火焰。
在爱迪森说话时,一群镇民就已经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现在他们手上抓着好几种钝器朝我们走来。一根锯断的木头。一条水管。场面一下也变得非常难看。
「我们已经受不了你们了。」一个身上布满瘀青的男人懒洋洋地拖着声音说道,「我们要把你们推进河里。」
「试试看啊。」埃玛说。
「我可不想。」我说,「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他们总共有六个人,我们只有三个,而且我们目前的状态很糟:爱迪森跛了,埃玛的脸上挂着血痕,而多亏了我受伤的肩膀,现在右手几乎举不起来。此时,男人们已经分散开来,正逐渐朝我们靠近。他们要把我们逼进裂谷里。
埃玛回头看着桥,然后转向我。「拜托。我知道你可以带我们过桥的。再试一次。」
「我不能,小艾。我不能。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不是。我没办法控制那只噬魂怪,至少,现在还不行,我很清楚。
「如果小男孩说他不行,那我并不打算质疑他。」爱迪森说,「我们得用别的方式过这一关。」
埃玛哼了一声。「像是怎样?」她看着爱迪森。「你能跑吗?」她看着我。「你能打吗?」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不」。我懂她的意思:我们的选择正在快速消失。
「在这种时刻,」爱迪森傲慢地说,「我们的族人不会打斗。我们会沟通!」他对着男人们大声疾呼,「我的特异同胞们,请各位保持理智!让我说句话吧!」
他们完全忽视他,然后继续前进,封锁逃脱的路径,我们则不得不往桥边退去。埃玛手中燃起了她能做出最大的火球,爱迪森嘴里仍叨念着丛林里的动物们都能和平共处,我们为什么不能?「想想最简单的例子,豪猪和他的邻居负鼠……当他们一同应付共同的敌人──冬天──时,难道他们有将精力浪费在试着将彼此推入裂谷中吗?当然没有!」
「他已经完全发疯了。」埃玛说,「闭上你的嘴,然后去咬人啊!」
我四处张望寻找着可以用来战斗的道具。地上唯一足够坚硬的东西只有那些头了。我抓起其中一颗头上残留的小撮头发,将他拎了起来。
「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过桥?」我对着他的脸大吼。「快点,不然我就把你丢进河里!」
「下地狱去吧!」他对着我吐口水,然后作势要咬我。
我将他往男人的方向甩去。用的是我的左手,动作非常别扭。我丢的太轻了。于是我转身捡起另一颗头,又问了一次我的问题。
「当然有。」那颗头嘲笑道。「跟在施舍车(Prizzo van)的后面!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宁可跟桥里的噬魂怪硬碰硬…...」
「什么是施舍车?告诉我,不然我也会把你丢出去!」
「你就快要遇到一辆了。」他回答,接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三声枪响,砰、砰、砰,声音慢而规律,像是某种警告。朝我们步步进逼的男人们立刻停下脚步,所有人转身朝街道望去。
在灰烬构成的云雾漩涡之中,一个巨大而笨重的东西正朝我们怒吼着前进。一阵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传来,接着,一辆卡车从黑暗现身。那是一辆现代军事卡车,上面装着铆钉和强化材料,轮胎有半个人那么高。车子的后半部并未装上窗户,两名身穿防弹背心的武装伪人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看守着。
卡车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镇民突然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因喜悦而大笑抽气,挥舞着双臂,拍打着双手,像是受困的难民在对着行经的飞机打信号。而就像那样,我们被遗忘了。逃脱的黄金时刻突然掉落面前,我们可不打算浪费。我把手中的头丢开,将爱迪森勾在左手的臂弯里,然后跌跌撞撞地跟着埃玛从路边跑开。我们大可一路跑下去,远离浓烟街,躲到恶魔之湾更安全的地方。但是我们的敌人就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而且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和等一下要发生的事显然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在距离道路不远处停下脚步,躲在一丛焦黑的树后方观察。
卡车慢下来,人群便朝它涌了过去,乞讨着,要求着汁液、小滴、琥珀汁,或者一小口就好、一点点就好、拜托长官,用恶心的方式赞美着这些屠夫们,拉扯着军人的衣服和鞋子,得到的响应则是被装着铁片的军靴一脚踢开。我原以为伪人会开始开枪、或是催动引擎撞飞那些胆敢挡在他们和桥梁间的蠢蛋,但是卡车停了下来,伪人们开始下达指令:排成一列,从那边开始,保持秩序,否则你们什么都拿不到!民众们开始排队,像是在等着领救济品的穷人那样,焦躁而兴奋地期待着,他们接下来要领到的东西。
爱迪森突然毫无预警地开始挣扎着要回到地面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只是哀嚎,挣扎得更用力,脸上急切的表情就像是闻到一股明显的气味般。埃玛制住他,不过他想办法争取了一小段时间,说道:「是她,是她……是鹪鹩女士。」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施舍车就是囚车的代名词,而装在伪人巨大卡车后方那些货物们,肯定是人类。
接着爱迪森咬了我,我大叫一声放开他。而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他便溜走了。埃玛咒骂一声,我则说道:「爱迪森,不要!」但是这一点帮助也没有;他现在完全是照着直觉在行动,是忠犬护主的本能反应。我扑向他,但被他闪过了。身为一只只剩下三只脚能运作的动物,他的动作快得惊人。接着埃玛一把拉起我,我们便一起追在他身后,从藏身处跑到路上。
有个转瞬即逝的剎那,我以为就要抓到他了,而士兵们会因为群众太拥挤、镇民会因为太专注而忽视我们的存在。这或许真的有可能发生,但现实是,当我们冲到半路时,埃玛看见了卡车的后门。门锁可以被融化。门可以打开。她一定是这样想的,我可以看见她脸上出现的希望。然后她从爱迪森身边跑过,连对他伸手都没有,接着爬上卡车的排气管。
警卫们大叫。我伸手去抓爱迪森,但他滑开了,冲进卡车下方。埃玛开始试着融化其中一扇后门的门把,此时却有一名警卫像在挥舞棒球棍般挥起他的枪。枪枝打中她的身侧,她摔倒在地。我朝警卫冲去,准备用我还能动的那只手臂对他施展报复,但我的腿滑了一下,受伤的肩膀再度着地,顿时一阵剧痛像闪电般窜过全身。
这时我突然听见警卫的尖叫声。我抬起眼,发现他的武器已经不见了,正挥舞着一只受伤的手臂,跌入一群疯狂移动的民众之中。镇民们包围着他,不仅是乞求了,他们正在要求他、威胁他,像发了疯一样。而现在,某个人抢走了他的武器。他吓坏了,将两手举在头顶上,对着另一个伪人挥舞。把我弄出去!
我挣扎着爬起来,跑向埃玛。另一名警卫扑进人群,对空鸣枪,直到他能把自己的战友拉出来,跑回卡车边。而脚一踩上侧边踏板的瞬间,他们便拍了拍卡车车身,引擎随即发出一声怒吼。当卡车冲向桥边时,我正好抓住埃玛,巨大的轮胎将碎石和灰烬卷得四处飞散。
我扣住她的手臂,好向自己确保她仍然是完整的。「妳在流血。」我说,「而且流很多。」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愚蠢,但这也是我对她状态唯一能做出的评论,瘸着腿,头皮上的伤口在头发里渗着血。
「爱迪森在哪里?」她说。但在我说出「不知道」之前,她就打断了我。「我们必须跟在那辆车后面。那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我们抬眼看去,卡车已来到桥边,而警卫的枪正打倒两名追着他们跑的镇民。当他们摔倒在地时,我知道她错了:我们不可能追着卡车走,更不可能过桥。没有希望!现在那些镇民都知道了。当同伴倒下时,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绝望感变成了愤怒,而似乎只花了短短一瞬间,那股愤怒就转移到我们的身上。
我们试着逃跑,却被团团包围。镇民们嚷嚷着控告我们「毁了大好的机会」,说「他们现在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了」,说我们该全部去死。攻击开始落在我们身上,巴掌、拳击、一只只的手拉扯着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我试着保护埃玛,但最后却变成她在保护我,或至少保护了一小段时间。她挥舞着自己的双手,烧着靠近我们的任何人。就连她的火焰都没有办法阻止其他人逼近,而他们则打得我们不得不跪在地上,最后缩成一球,用手臂保护着自己的脸,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
我几可确定自己快死了,或者是在做梦,因为在某个瞬间,我听见了那阵歌声,一阵嘹亮、清脆的「听听铁锤的敲打声,听听钉子的钻洞声」,但每句歌词都伴随着一声打击人类肌肉的闷响,还有相应的哀嚎声,「制作绞刑台是多么(啪),所有烦恼全都说(砰)!」
几句歌词和几下打击之后,我们受到的攻击终于不再像雨点般落下,暴怒的群众紧张地碎念着退开了。我从血丝与砂石中模糊地看见五名绞刑台工人,腰间系着工具,手中则握着铁锤。他们从人群中打开一条血路,而此刻正包围着我们,脸上怀疑的神情宛若渔夫在渔网中看见了某种从未见过的新品种。
「这真的是他们吗?」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他们看起来很不好,表哥。」
「当然是他们!」另一个人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拉警报般,深沉而熟悉。
「是沙伦!」埃玛大叫。
我的手只能稍微动一下,把一只眼睛前的血抹开。他身穿黑色斗篷的七呎身影就站在那里。我感觉到自己正在笑,或者试着要笑;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看到一个这么丑的人。他从口袋里捞出了某些东西,小小的玻璃罐,然后把它们高举过头顶喊道:「我这里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这些病态的猴子,来拿吧!然后离这些孩子们远一点!」
他转过身,把小药瓶往路上扔。民众朝它们蜂拥而去,又吼又叫的样子,像是准备好要把自己的同伴们撕扯成碎片。最后,我们身边只剩下那些工人们,有点踉跄但没有什么大碍,正在把铁锤塞回腰上的皮带里。沙伦朝我们大步走来,一边对我们伸出一只雪白的大手,一边说:「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就那样溜走!我快担心死了!」
「他是说真的。」其中一个工人说,「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一直逼我们到处找你们。」
我试着坐起身,但做不到。沙伦站在我们上方,像是在检视路上的弃尸。
「你们还行吗?能走路吗?看在恶魔的分上,那些无赖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听来介于愤怒的军事长官与担心的父亲之间。
「雅各布受伤了。」我听见埃玛沙哑地说,「妳也是。」我试着这么说,但我的舌头却不听使唤。她似乎是对的,我的头感觉像石头一样重,视线则是坏掉的卫星讯号,时好时坏。我被沙伦抬了起来,勾在他的臂弯里。他比看起来强壮多了。而我脑中突然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也试着问出口。
爱迪森在哪里?
我的声音全糊在一起,但他却不知怎么的听懂了。他将我的头朝桥的方向转去说:「那里。」
远处,卡车就像是浮在半空中一样。是因为我得了脑震荡,所以看见幻觉了吗?
不,现在我看见了。卡车是由噬魂怪的舌头抬过桥的。
但是爱迪森在哪里?
「那里。」沙伦重复道,「在下面。」
两条后腿和一个小小的棕色身影挂在卡车的下方。爱迪森咬住了卡车下方的骨架,搭了个便车。这聪明的小恶魔。当舌头将卡车拎过桥时,我想道,上帝保佑,勇敢的小狗。你或许是我们的最后希望了。
然后我的意识便开始消失、消失,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2译注:Battle of Agincourt,英法百年战争中的其中一场战事。
3译注:one does not simply walk into Mordor,魔多是中土世界中魔君索伦的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