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伦大张旗鼓地把六只在船上窜动的小老鼠给丢了出去,好像一趟没有鼠疫的旅程,是只有特别重要的特异者贵宾才能享有的奢侈服务。然后他把手臂伸给埃玛,帮助她踏上甲板。我们三个并排坐在一张简单的木长椅上。当沙伦忙着解开系船的绳索时,我思考着自己相信沙伦的决定,是只有一点不太聪明,或已经进入了愚蠢境界,就像躺在路当中睡午觉一样。
你得一直到事情已无转圜余地,才会知道自己是有点不聪明,甚或是超级大白痴。等到事情已经够尘埃落定得足以让你判断时,按钮已经按下,飞机已经离开停机坪,或是像我们现在的状况,船已经离开了港口。我看着沙伦用光脚踢着甲板将我们推离,注意到他的脚一点也不像人类的脚,而是有着如热狗般长的脚趾,和黄而弯曲、像爪子般的指甲;我的心一沉,突然了解到我们的决定是属于哪一边,但改变心意已经来不及了。
沙伦拉动一个小小的舷外马达的绳索,引擎便启动了,冒出一阵蓝色的蒸气。他把令人忧心的双腿收回身下,然后蹲下身,将自己沉进黑色斗篷在船上形成的布料堆里。他催动无精打采的引擎,然后带着我们驶出下层码头,穿过木柱形成的丛林,来到温暖的阳光下。接着进入了一条运河,那是条人造的泰晤士河支流,两侧都是透明的建筑物,四周则有比小朋友浴缸里还要多的船,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有红色的拖弋船、又大又平的驳船及上层甲板载满观光客的游艇。奇怪的是,没有人把相机对准我们,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艘从旁边钻过去的诡异小艇:由一名死亡天使掌舵、乘坐着两名血迹斑斑的孩子,还有一只戴着眼镜的狗坐在旁边。幸好如此。是因为沙伦用某种方法对他的船下了咒语,所以只有特异者们能看见吗?我决定要这么相信,因为就算有必要,我们也不可能在船里找到空间躲起来。
此时在阳光下重新观察,我发现整艘船其实很简单,但是船首的侧面却雕刻着一个颇为复杂的画像。那个雕刻看起来像是一条带着鳞片的大蛇,向上蜷起,形成一个平缓的S型。但是应该要是蛇头的地方却是一颗巨大的眼睛,没有眼皮,大得像颗香瓜,直盯着我们看。
「这是什么?」我一边问、一边伸手轻抚抛光过的表面。
「紫杉!」沙伦的声音压过机器的轰隆作响。
「紫什么?」
「那是它的原料。」
「但是它是干嘛用的?」
「用来看东西的啊!」他不耐烦地回答。
沙伦更用力地催动引擎,或许只是为了要阻止我的问题。而当速度加快时,船舷便微微地浮出了水面。我深吸一口气,享受着阳光与风打在脸上的感觉,爱迪森则将舌头吐出来,前脚搭在边缘,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还真是个前往地狱的大好日子。
「所以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回来的。」埃玛说,「你是怎么回到现在的。」
「嗯。」我说,「所以,妳觉得呢?」
「稍微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但也不是真的百分之百。我们和伪人全都在地底下的隧道里,然后我们回到了现实,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回来、而不是被独自留在十九世纪的某一年,唯一可能的原因是,裴利隼女士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附近,而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下帮你穿越了时间。」
「我不知道,埃玛,这听起来……」我犹豫了一下,不希望自己说得太严厉。「妳觉得她当时躲在隧道里吗?」
「我只是说有可能。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伪人把她抓走了。胎魔说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全盘相信伪人说的话了?」
「说得好。」我说,「但既然胎魔一直吹嘘她在他们手上,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或许……但他也有可能只是为了要打击我们的士气才这么说的。他当时希望我们可以投降耶,记得吗?」
「没错。」我边说边皱起眉头,脑中开始出现许许多多不同的可能性。「好吧,假设裴利隼女士当时真的和我们一起待在隧道里,为什么她要把我以伪人的俘虏身分送回现代?我们当时可是面临着被人吸走灵魂的危机耶,被困在那个圈套里或许对我还比较好。」
有那么一刻,埃玛看似也真的无话可说了。但接着她的表情再度变得愉快,然后说:「除非我们本来就注定要去解救其他人。或许这全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但是她怎么知道我们可以逃出伪人的掌控?」
埃玛瞄了爱迪森一眼。「或许她帮了一点忙。」她低语道。
「小艾,这一连串假设性的事件真的愈来愈不可能了。」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选择我的用字遣词。「我知道妳很想相信裴利隼女士还没被抓,就在某个地方看顾着我们。我也这么希望……」
「我好希望这是真的,我的心好痛。」
「但如果她现在是自由之身,难道她不会试着联系我们吗?若是他也涉入其中……」我低声说着,朝爱迪森的方向点点头。「他应该早跟我们提起才对啊。」
「如果他发誓保密的话就不会。或许让别人知道此事太危险了,所以连我们也不能说。如果我们知道裴利隼女士的所在地,而有人知道我们知道了,我们可能会被抓去拷问……」
「他就不会吗?」我的声音有点太大了,所以狗儿抬眼看向我们,双颊鼓起,舌头在风中可笑地甩个不停。「嘿,你们!」他大叫。「我已经数到五十六条鱼了耶,虽然有一、两个可能是沉在水里的垃圾。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
「喔,没什么。」埃玛说。
「我很怀疑。」他喃喃自语,但他的疑心很快就被本能替代,几秒后,他又大叫起来,「鱼!」注意力再度回到水中。「鱼……鱼……垃圾……鱼……」
埃玛阴郁地笑了一声。「我知道这只是个疯狂的点子,但我的大脑是个希望制造机。」
「这样很好啊。」我说,「因为我的脑子是个最坏打算生产机。」
「那我们真需要彼此。」
「对,但我以为我们早就知道了。」
船只不间断地晃动,将我们推近又分开、推近又分开。
「你们确定不改成浪漫之旅吗?」沙伦说,「现在还不算太迟喔。」
「很确定。」我说,「我们有任务在身。」
「那我建议你们打开坐在屁股底下的箱子。当我们进到圈套里时,会需要用到它的。」
我们打开椅子的木板门,发现里面是一张巨大的帆布。
「这是干嘛用的?」我说。
「让你们躲在下面的。」沙伦回答,然后将船转上一条更狭窄的运河,四周的建筑看起来全是又新又昂贵的公寓大楼。「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能保护你们不被看见,但是在恶魔之湾里,我提供的保护就没有作用了,而不太安全的家伙们总是喜欢在入口处找容易的猎物下手。你们显然就是超简单的目标。」
「我就知道你有动什么手脚。」我说,「那些观光客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如果要欣赏历史事件的发生,最好不要让那些事件的参与者看见你们在看他们。」他说,「总不能让我的贵宾们被维京海盗们抓走吧,对不对?想想顾客会对我产生什么评价!」
我们正在快速地朝一个宛若隧道地方前进。运河的上方有一座桥,约一百呎长,桥上则是一座像是工厂或老磨坊的建筑。另一端的出口可以看见半圆形的蓝天和闪烁的水面,但在我们这里和另一端之间却是一片漆黑,就和我看过的任何一个圈套的入口一样。
我们拉出那块巨大的帆布,光是布料的体积就占了船身的一半。埃玛在我身边躺下,然后一起钻进帆布下方,将布拉至下巴处,像是盖棉被一样。当船只滑入桥下阴影时,沙伦关掉引擎,将它藏在另一块小帆布下面。接着他起身,展开一根折迭棍,插入水底,然后开始静静地、一杆一杆地撑着船前进。
「对了。」埃玛说,「所谓的『不太安全的家伙』是什么样的人?伪人吗?」
「很多特异世界里的人都比你们讨厌的伪人要邪恶多了。」沙伦说,他的声音回荡在石造隧道间。「一名乔装成朋友的投机分子,可以跟一个摆明是敌人的家伙一样危险。」
埃玛叹了一口气。「你一定要每次都这么模棱两可吗?」
「你们的头!」他骂道,「还有那只狗,你也是。」
爱迪森钻入帆布下,我们将边缘拉过头顶。布料下方又黑又热,机油的味道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你们害怕吗?」爱迪森在黑暗中低语道。
「还好耶。」埃玛说,「你呢,雅各布?」
「怕得都快吐了。爱迪森呢?」
「当然不。」狗儿说,「胆小怕事的人格可不存在于我的血脉中。」
但是接着他便钻到我和埃玛之间,而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进入某些圈套时,过程就像是行驶在超级高速公路上一样,又快又平稳,但是这一次,我们好像行经一条坑坑疤疤的小路,通过一个发夹弯,然后又飞出一个悬崖,而且全是在一片漆黑之间完成的。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已经头晕目眩,感觉有人在我脑子里敲敲打打。我很想知道,是怎样的机制才会让某些时空跨越比其他的更折腾人。或许这过程与目的地有关,而我们刚才宛如一头撞进了危机重重的蛮荒之地,因为那正是我们即将抵达的目的地。
「我们到了。」沙伦宣布道。
「大家都还好吗?」我边说边摸索着埃玛的手。
「我们得回去。」爱迪森哀嚎道,「我想我把肾脏留在另一端了。」
「保持安静,我要想办法找个隐密处把你们藏起来。」沙伦说。
你绝对想不到,当你完全失去视觉时,耳朵会变得多敏锐。当我静静地躺在帆布下,周围的世界在身边逐渐展开,让我几乎被催眠。一开始,我只听见沙伦船篙所溅起的水声,但接着很快就加入其他各种的声音,在我心中构筑成一幅丰富的景象。那一声声规律的木头拍打声,我想是属于一艘从我们旁边经过的船只,上面还堆满了鱼。我可以听见女人们的呼喊声,所以我想象她们站在对门的窗台上对着彼此大呼小叫,边晒衣服边交换八卦。我们前方,孩子们的笑声与狗吠声不绝于耳,甚至还能听见远处有几个声音跟着铁锤的节奏歌唱,「听听铁锤的敲打声,听听钉子的钻洞声!」很快地,我又开始想象起勇敢的洗烟囱工人戴着帽子跑过街道,四周的街景粗糙却带着讨喜的魔力,人们一群群地聚在一起,用眼神或歌声丰富彼此的生活。
我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对于维多利亚时期贫民窟的印象,全来自娘娘腔音乐剧版本的《孤雏泪》。十二岁时,我曾参与过小区剧院的演出;如果你非知道不可的话,我当时的角色是孤儿五号,而且当晚我真的太紧张了,所以假装得了肠胃炎,然后全程坐在后台欣赏演出,两腿间还放着一个呕吐袋。
总而言之,脑中伴随着这样的画面,发现在靠近肩膀处的帆布上有一个小洞,绝对是被老鼠啃出来的。于是,我稍微挪了挪身躯,好让自己可以从洞口看出去。几秒之后,我根据音乐剧所幻想出来的快乐场景随即烟消云散了。第一个吓到我的东西是沿着运河边缘建立的房子,但称它们为房子还太高估它们了。在它们腐朽而陷落的骨架里,你几乎找不到任何一条直线。它们就像一群趁阅兵时打瞌睡的疲惫士兵般,弯腰驼背地站在那里,唯一支撑其不倒塌的原因,似乎只是因为它们被紧紧地卡在一起,以及将它们最底部三层楼糊在一起、又绿又黑的排泄物。每间屋子的外侧都有一个像是棺材的木箱子立在那里,直到我听见一声混浊的哼声,接着看见落进水里的东西后,才终于知道听见的拍水声并不是船桨,而是来自于这些屋外的厕所,它们正提供着支撑起屋子的原料。
在运河上方对着彼此大呼小叫的女人们靠在对门的窗台上,就和我想的一样,但她们并不是在晒衣服或交换八卦,至少,现在不是了;她们此时是在侮辱彼此和互相威胁。其中一个女人醉醺醺地挥舞着手中的破酒瓶,其他人则大喊着我几乎听不懂的脏话(「你子不够四个凑三八,为了钱都可以跟恶牟岁在一起!」),但讽刺的是,如果我猜对她的意思,她自己的上半身也什么都没穿,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有谁看见。当沙伦划着船经过时,她们便停止互相谩骂,转而对着沙伦吹起口哨,只是他直接忽视她们。
为了把这个画面从脑中洗掉,我想办法用更糟糕的东西覆盖它:我们前方有群孩子,坐在一座摇摇晃晃的天桥边缘荡着腿。他们用一条绳子拴着一只狗的后腿,将牠吊在运河上,然后不时将那只可怜的生物泡进水里,并因牠的叫声转变成水中的泡泡而笑个不停。我抵抗着挥开帆布对他们大吼的冲动。还好爱迪森看不见他们,要是他能看见,绝对会跳起来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然后毁掉我们的伪装。
「我知道你想干嘛。」沙伦对我低声说道,「如果你想到处看看的话,再等一下,我们很快就要通过最糟糕的地方了。」
「你在偷看吗?」埃玛低语,一边戳了戳我。
「可能吧。」我回答,但仍继续偷看。
船长叫我们安静。他从水里将长篙拔出,打开顶端的把手,拿出一把短刀,然后趁我们行经时割断男孩们的绳子。狗儿掉进水中,感激地打着水离开,男孩们则愤怒地叫嚣着,开始拿身边的垃圾丢我们。沙伦继续前进,就像对待那些女人们一样,直到一枚苹果核从他的头旁呼啸而过。他叹了口气,转过身,然后平静地拉开斗篷的帽子。他只拉开了一点点,所以男孩们看得见他,我则无法。
不管他们看见了什么,那一定都被吓得半死,因为大伙儿全尖叫着逃离桥边,其中一个还因为逃得太快而绊倒,摔进下方的脏水里。沙伦轻笑着把斗篷拉回原位,然后转身重新面对前方。
「发生什么事了?」埃玛警觉地问,「刚刚那是怎样?」
「恶魔之湾在向你们表示欢迎。」沙伦回答。「现在,如果你们真的想看看我们在哪里了,可以稍稍把脸露出一点点,然后我会在剩下的时间里,尽可能地替你们做价值一金币的旅游导览。」
我们把帆布的边缘拉到下巴处,埃玛和爱迪森随即倒抽了一口气。我猜埃玛是因为眼前的画面,而从爱迪森抽动的鼻子来判断,我猜是因为味道。周围的气味像是用脏水炖出来的汤,臭得不像是真的。
「你们得习惯这个气味。」沙伦看着我反胃的表情说。
埃玛抓住我的手,呻吟道:「噢,这里真的太可怕了……」
的确。现在可以用两眼看了之后,觉得这里看起来更像是地狱了。每间屋子的地基都已经腐烂成泥;许多疯狂的陆桥横跨过运河上方,有些甚至只有一个木板那么宽,宛若猫栖息用的横梁;运河发臭的沿岸堆着垃圾,许多奇怪的生物在垃圾堆上爬行。四周能见到的颜色只有深浅不一的黑色、黄色和绿色,象征着肮脏与腐败,但黑色仍然占了大多数。每样东西的表面都沾染了黑色,每张脸都被黑色所污染,四周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把天空切割成一块又一块,而远处的工厂更不时地发出工业活动的巨响,低沉而震慑地像是战鼓般,声音强得让每扇窗户都震动起来,却并未将其震碎。
「这里,我的朋友们,这里就是恶魔之湾。」沙伦开口,他滑溜的声音只刚够我们听见。「实际居住人口有七千两百零六人,但官方数据为零。」那些聪明的市政府官员们根本拒绝承认这个地区的存在。现在我们航行的这条美丽的河流叫做「热沟(Fever ditch)」,而那些工厂废料、人类排泄物,还有动物的尸体,不仅提供了这条河的诱人臭味,也制造了稳定爆发的疾病,时间规律得你都可以用它们来计时了,因此为这个地区赢得「霍乱之都」的美名。
「而且……」他举起一只披着斗篷的手,挥向一个正把水桶垂进水里的年轻女孩。「对很多不幸的灵魂来说,它也是饮用与日常用水的来源。」
「她不会喝这里的水吧!」埃玛惊恐地说。
「几天之后,水里的杂质就会沉淀,然后她就能把上层最干净的液体捞起来。」
埃玛退缩了一下。「不……」
「是的,很糟糕。」沙伦随性地说,然后继续像背书般丢出其他的事实。「这里的住民主要的工作是捡垃圾,和把人引诱进来之后袭击他们的头,再抢劫他们。做为娱乐,他们会喝下任何可得的可燃性液体,然后再用可怕的声音引吭高歌。这区主要的输出产品是提炼出来的铁渣、带骨的食物,以及悲惨的生活。最主要的地标则有……」
「这不好笑。」埃玛打断他。
「不好意思,妳说什么?」
「我说,这不好笑!这些人正在受苦,你却在开他们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沙伦傲慢地说,「我正在提供你们一些珍贵的信息,或许之后可以保你们活命。不过若是你们比较想要对这里一无所知就闯进去……」
「我们不想。」我说,「她真的觉得很抱歉。请继续。」
埃玛不赞成地看了我一眼,我则回了她一个一模一样的眼神。现在没时间考虑政治正不正确的问题了,尽管沙伦的说法听起来的确有点冷血。
「看在死神的分上,你们小声点。」沙伦恼怒地说,「现在,就像我刚才说的,这里最主要的地标有圣罗德利基孤儿监狱,它是间预防性机构,在孤儿们有机会变成罪犯之前就先将他们拘禁起来,因此为社会省下不少麻烦和一大笔钱。还有圣巴纳伯斯收容所,主要收留的对象是疯子、江湖骗子及专门犯罪的捣蛋鬼,这里是采自愿制,所以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当然还有浓烟街(smoking street),这里已经被火烧了八十七年了,因为没有人打算去熄灭这条街下方的地下火焰。啊。」他边说边指向河岸旁房屋之间一片烧黑的空地。「这里就是浓烟街的其中一端,你们可以看见地面已经被烧焦了。」
几个男人在空地上工作着,用铁锤敲打着一座木框,我猜他们正在重建房子。当他们看见我们经过时,便停下手边的工作,和沙伦大声打招呼,但沙伦只象征性地挥了挥手,好像觉得有点丢脸。
「你的朋友吗?」我问。
「远亲。」他喃喃说道,「我们家世代都是制作绞刑台的……」
「制作什么?」埃玛说。
在他来得及回答之前,男人们又继续起他们的工作,一边挥着铁锤一边唱道:「听听铁锤的敲打声,听听钉子的钻洞声!制作绞刑台是多么愉快,所有烦恼全都说拜拜!」
如果我没被吓呆的话,我大概会笑出来吧。
我们沿着热沟稳稳地前进着。随着沙伦的长篙划出的每一步,河流就像一只逐渐阖上的手般愈变愈窄,有时距离甚至短得不需要上方的天桥就能跨过;你可以轻易地从屋顶跳到另一侧的屋顶,灰色的天空则是屋顶间的一条细缝,将下方的一切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在这段时间里,沙伦就像一本活体教科书般说个不停。短短几分钟内,他已经讲完了恶魔之湾的流行趋势(从腰带上偷来的假发很受欢迎)、区域的生产总值(永远的负值),以及它的发展史(是一群商业蛆虫饲养家在十二世纪初期时建立的)。他正要开始讲解这里的建筑特点时,一直蜷缩在我脚边的爱迪森终于打岔了。
「你好像知道这里的所有信息,但是没有任何一点是我们用得上的。」
「像是什么?」沙伦说,耐心正在逐渐流失。
「这里我们能信任什么人?」
「谁都不行。」
「我们要怎么找住在这个圈套里的特异者?」埃玛说。
「你们不会想找的。」
「伪人把我们的朋友关到哪里去了?」我问
「如果知道这种事,我会很难做生意。」沙伦平静地回答。
「那就让我们离开这艘该死的船,我们自己去找!」爱迪森说,「我们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你永无止境的平板语气,已经让我快要睡着了。我们雇了一个船长,不是一个女老师!」
沙伦哼了一声。「你们这么无礼,我应该要把你们丢进热沟里的,但这样我就永远拿不回你们欠我的金币了。」
「金币!」埃玛边说边嫌恶地啐了一口。「你的特异者同胞们的人身安全呢?忠诚呢?」
沙伦轻笑起来。「如果我真的在乎那种事情,我早就死啦。」
「那可能对我们大家都好。」埃玛咕哝道,然后撇开视线。
在我们说话时,一丝丝的雾开始在身边成形。这和石洲岛上的灰色雾气不同,这里的雾气油腻而泛黄,带着小南瓜汤的颜色与黏稠感。它的出现太突然,似乎让沙伦觉得不太舒服,而随着前方的景物变得灰暗,他快速地转头左右查看,像是在观察可能出现的麻烦,或者寻找可以把我们丢出去的地点。
「该死,该死,该死。」他喃喃说道,「这是个坏兆头。」
「只是起雾了而已。」埃玛说,「我们不怕雾。」
「我也不怕。」沙伦说,「但这不是一般的雾,这是黑雾(murk),而且是人工的。黑雾里总会发生邪恶的事,所以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他嘶声命令我们躲起来,我们于是照做。我回到偷窥的小洞下方。一会儿之后,一艘船出现在黑雾中,近距离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往反方向前进。一个男人掌舵,一个女人坐在座位上,尽管沙伦对他们说了早安,他们却只是直盯着我们看,直到他们远远超过我们、再度消失在黑雾中为止。沙伦低声碎念,带着我们朝左侧的一个小码头前进,但我几乎认不出码头的形状。当我们听见码头的木板上传来脚步声与低语声时,沙伦便在长篙上施力,带着我们急转离开。
我们在两岸间迂回前进,寻找可以登陆的地方,但每次我们接近一个港口时,沙伦就会看见某些他不喜欢的东西,然后再度转开。「秃鹰。」他喃喃说道,「到处都是秃鹰……」
我什么也没看到,直到我们行经一座陷落的路桥下方,一个男人从我们上头走过。当我们飘过他的脚下时,男人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我们。他张开嘴,深吸一口气,原以为他要对我们大叫救命之类的,但是他嘴里传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一团黄色的浓烟,朝我们扑面而来,像是从消防栓里喷出来的水柱。
我吓坏了,立刻屏住呼吸。如果那是毒气怎么办?但沙伦并没有把脸遮住,或是拿出防毒面具,他只是在男人吐出的气息包围我们时,喃喃念着「该死,该死,该死」。那股黄烟和四周的黑雾融合在一起,完全遮蔽我们的视线。短短几秒之内,男人、他脚下的桥及两侧的河岸,全都从眼前消失了。
我把帆布从脸上挥开(反正现在也没有人看得见我们),小声地说:「你一开始说这股雾气是人工的,我以为你指的是烟囱,而不是字面意义上……」
「喔,哇喔。」埃玛边说边从帆布下钻出来。「这是干嘛?」
「秃鹰们会用黑雾遮蔽一个区域,以便掩盖他们的行径。」沙伦说,「也顺便遮蔽猎物的视线。但你们今天运气很好,因为我不是个容易下手的目标。」接着他把长篙从水里抽出来,举到头顶上,然后用尖端点了点船舷上那颗木头眼球。眼球开始发光,光线穿过浓厚的雾气。接着他把木棍插回水里,施力让船在原地缓慢地旋转一圈,照亮四周水面。
「但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他们就是特异者,对吧?」埃玛说,「而如果他们是特异者,那么他们说不定会是我们这一边的。」
「好人通常都不会变成热沟上的江贼。」沙伦说,接着他将船停了下来,让光线照在另一艘靠近的船只上。「说人人到。」
我们可以看见他们,不过他们看见的我们,只是一团模糊的光线。这不算是太大的上风,但至少让我们有机会在躲回帆布下前好好打量一番。他们的船约是我们的两倍大,上面坐着两名男人。第一个男人操作着一台几乎无声的舷外马达,第二个男人手上则拿着一根球棒。
「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危险,」我低语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我们现在太深入恶魔之湾,逃不掉了,而且我想我能为我们讲出一条生路。」
「如果你失败了呢?」埃玛说。
「你们可能就得用游的了。」
埃玛瞟了油腻的黑水一眼,然后说:「我宁可一死。」
「那是妳的选择。现在,我建议你们最好躲起来,孩子们,而且不要动。」
我们再度将帆布拉过头顶。一会儿之后,听见一个热情的声音喊道:「嘿,那边那个船长!」
「嘿。」沙伦回答。
我听见船桨滑水的声音,接着感到一阵晃动,似乎是对方的船撞上了我们的船。
「你在这里忙什么?」
「只是开心来这里晃晃。」沙伦愉快地回答。
「而且今天天气很棒!」男人大笑地说。
第二个男人没有什么心情开玩笑。「内狗毯子下面有舍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口音重得让人几乎听不懂。
「我在我自己的船上装了什么是我自己的事。」
「愣和金过热沟的东西都似偶们的四。」
「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下面就是些旧绳子和废物。」沙伦说,「没什么有趣的东西。」
「那你应该不会介意我们检查一下吧。」第一个男人说。
「我们达成的协议呢?这个月我不是已经缴过费了吗?」
「没有协议仄总东西了。」第二个男人说,「伪人们为了那些美味的肥料,可以付五倍的价钱。付更少的人……下场就是丢进坑里,或是更糟。」
「什么东西可以比坑里还糟啊?」第一个男人说。
「我不想资到。」
「好了,绅士们,请讲讲理。」沙伦说,「或许我们该重新讨论。我可以提供极具竞争力的价码……」
肥料。尽管帆布下埃玛的手已经开始发烫,我还是抖个不停。我希望她不需要真的用到她的火焰,但男人们就是不肯让步,而我很担心船长的讨价还价就只能为我们支撑到现在。若真打起来的话,那就意谓着一场灾难。即便我们能打败船上的男人,可就像沙伦说的,这里到处都是秃鹰。我想象着那个画面──秃鹰们驾船来抓我们,或是在河岸上开火,或是从路桥上跳下来──然后全身因恐惧而僵硬。我真的、真的很不想知道肥料是什么意思。
接着我听见了一声充满希望的声音──交换金币时的金属碰撞声,第二个男人则说着:「哇喔,这抹多!偶都可以退休到西班牙企了……」
而就在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时,肚子突然一阵抽痛。一股熟悉的感觉爬进腹部,我才突然意识到这股感觉已经缓缓地在那里累积一段时间了。一开始只是股搔痒感,接着是一股钝痛,现在,疼痛感变得愈来愈尖锐,这说明了附近有一只噬魂怪。
但不是随便一只噬魂怪。而是我的那只。
这个字眼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我的,或者我应该反过来说。或许是我属于他。
不管怎么排列组合这串字,那都不表示我们会很安全。我觉得他就跟任何一只噬魂怪一样想杀我,只是有某种东西暂时阻止了他的冲动。这东西也莫名地吸引了噬魂怪跟着我,并将我肚子里的指南针指向他,也是这根针在告诉我,噬魂怪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并且还在逐渐靠近。
他的出现会害我们被发现、被杀掉,或是他会自己杀掉我们。我决定,一旦安全上岸,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甩掉他。
但是他在哪里?如果他真的这么近,应该会是从热沟里游泳来的,而我一定会听见有个长着七只手脚的生物在打水的声音。接着肚里的指针转动起来,向下戳,我便发现,几乎都可以看见,他在水面底下。显然噬魂怪不怎么需要呼吸。一会儿之后,我听见一声轻柔的碰撞声,便知他已经将自己黏在船底了。我们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但只有我知道那代表什么。我希望自己可以先警告我的朋友们,可是我只能躺着不动,因那只噬魂怪现就在躺着的木板下方,距离我们仅几寸远。
「那是什么?」我听见第一个男人问。
「我什么都没听见。」沙伦撒谎道。
走开。我无声地说道,希望噬魂怪能听见。走开,离我们远点。但是他开始发出摩擦木头的声音;我想象着他用长牙啃咬船底木头的模样。
「偶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第二个男人说,「这家伙把偶们当笨蛋在耍,雷格!」
「我也这么想。」第一个男人说。
「我向你们保证,这完全不是事实。」沙伦说,「那只是我的烂船发出来的声音,提醒我整修的时间又过了。」
「算了吧,协议取消了。给我们看你的船。」
「或者我可以再付你们更多。」沙伦说,「我们都会很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
男人们低声讨论起来。
「如果偶们让他走掉,结狗其他轮花现他带着肥料,就换偶们倒霉了。」
「对。」
走开,走开,走开。我用英文对噬魂怪请求道。
橐、橐、橐。他回答道,一边撞击着船底。
「把那块布掀起来!」第一个男人命令道。
「先生,如果你能稍微等一下……」
但是男人们心意已决。我们的船一阵晃动,像是有人踩了上来。四周传来喊叫声,还有争执发生时,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就在我们的头附近。
没有必要再躲了。我想。其他人似乎也同意。我看见埃玛烧热的手指开始往帆布的边缘靠近。
「数到三。」她低语道,「准备好了吗?」
「随时待命。」爱迪森低嚎。
「等等。」我说,「首先,你们该知道,在这艘船底下有……」
接着帆布便被人掀了起来,而我永远也没机会说完这个句子。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爱迪森咬了掀开帆布的那个人的手臂,埃玛则突袭了那只手臂的主人,用烧烫的手指抓过那个人的脸。他跌跌撞撞地向后退,摔进水里。沙伦在刚才的争执中被撂倒了,第二个男人则举着球棒站在他身边。爱迪森朝他扑去,咬住他的腿,让沙伦有时间爬起来攻击他的肚子。男人摔倒,沙伦便借机用手上的长篙打飞了他的武器。
男人最后决定放弃,并跳回他的船上。沙伦拉开盖在引擎上的帆布,启动它,但在我们的船恢复生命力时,黑雾中又出现了第三艘船,朝我们的方向前进。船上有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拿着一把传统的手枪,枪口直对着埃玛。
我大叫着要她趴下,并在子弹发射时将她扑倒在地,伴随着枪口冒出的白烟。接着男人又将枪指向沙伦,沙伦便放开油门,投降地举起双手。我想我们大概就这样玩完了,但是突然间,我的喉头涌出一连串的话语,大声而肯定,听在耳里却陌生不已。
把他们的船弄沉!用你的舌头把他们的船弄沉!
就在每个人都转头过来看我的那半秒中,噬魂怪已经踢了我们的船底一脚,将舌头甩向另一艘船。舌头从水中窜出,在空中挥舞,然后把对方的船抬了起来,翻了一圈,将男人们倒进水里。
船身落下,掉在其中两个人身上。
沙伦应该要抓紧时机催动油门,带我们离开这里的,但是他惊讶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手仍然举在半空中。
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还没忙完。
那个家伙。我边说边盯着打水的枪手。
噬魂怪在水里似乎也能听见我的声音,因为不久后,那个男人发出一声尖叫,往下看了一眼,接着被扯进水里,然后就那样消失了,而他所在位置的水面立刻被染红。
「我没叫你吃掉他啊!」我用英文说。
「妳在等什么?」埃玛对沙伦大叫。「快走!」
「对,对。」船长结结巴巴地说。他从呆滞中恢复过来,垂下手,将重心压在油门上。引擎发出一声嚎叫,沙伦开始转舵,进行了一个大回转,让我、埃玛和爱迪森全跌在一起。船身一阵晃动,然后向前猛冲。我们快速穿过浓浓的黑雾,朝我们过来的方向前进。
埃玛看向我,我也回望她,尽管引擎的声音很大,我们耳里的血液又突突作响,我还是可以从她脸上读出恐惧与兴奋之情,她的表情写着:你,雅各布.波曼,真是不可思议又骇人。但是当她真正开口时,我只能从她的嘴型读出三个字:在哪里?
附近。我用嘴型回答。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快速地点了下头,很好。
我摇摇头。她为什么不害怕?她为什么看不出来这有多危险呢?噬魂怪已经尝到了血味,而且还没把他刚才那顿大餐吃完。谁知道他体内还有多少凶恶的本性存在?但是她看我的样子,那抹微微勾起的微笑,就足以带给我一股力量,好像我能做到任何事。
我们飞快地来到之前那座路桥,桥上会吐烟的特异者还在那里等着。他蹲在桥上,用一把搁在栏杆上的步枪指着我们。
我们弯身闪避。我听见两声枪响,抬起眼,然后发现没有人中弹。
我们正在经过桥下。短短几秒之后,我们就会从另一端出现,而他会再度对我们开枪。我不能让他得逞。
我转身,用噬魂怪的语言大喊了一声桥!而似乎这样他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他甩动两根没有黏住我们船身的舌头,伴随着一声湿答答的拍打声,缠住桥下脆弱的支柱。他的三根舌头被前进中的船拉成一个紧绷的三角形。噬魂怪被迫扯离水面,挂在船和桥之间,像只海星。
船只的速度随即慢了下来,像是有人启动了紧急煞车系统;我们被惯性推倒在船底。路桥开始发出哀嚎,并剧烈晃动起来,特异者试着瞄准我们,但是一个踉跄弄掉了他的枪。我以为路桥很快就会垮,或噬魂怪终究会放弃,因路桥像只被困住的猪般发出尖锐的声响,好像会被从中间扯断。但是当特异者弯身捡起他的枪时,路桥看似又能继续坚持住。这意谓着我牺牲了我们的动力与速度却一无所获,而我们现在只是个现成的好目标。
放开!我用噬魂怪的语言对他大叫。
但是他不理我,这家伙就是不肯放弃他的自由意志。于是我冲向船尾,弯身看过去。他的一根舌头还缠在舵上。我还记得埃玛的碰触曾经让噬魂怪放开抓住她脚踝的舌头,于是我拉过埃玛,要她燃烧船舵。她照做。为了碰到船舵,她还差点摔进水里。噬魂怪尖叫一声,放开了舌头。
我们就像是发射了一把弹弓。噬魂怪飞了出去,撞进桥里,制造出一声巨大的破裂声响;整座路桥的脆弱结构被破坏,断裂落入水里。同时,我们的船只尾端掉回水面,引擎再度回复运作,带着我们往前冲去。突然的加速度把我们像保龄球瓶般打翻。沙伦想办法抓住船舵,并在我们撞上运河旁的石岸前稳住身躯,一个急转弯驶离墙边。我们沿着热沟疾驶,在身后留下V字型的痕迹。
我们弯下身,以免有任何子弹飞过。不过我们似乎已无立即的危险。秃鹰们被留在我们身后的某处,而现在我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方法可以抓住我们了。
爱迪森喘着气说:「那就是我们在地底下遇到的生物,对不对?」
我发现我一直憋着气,随即便放松下来,然后点点头。埃玛看着我,等我继续说下去,但我自己也还在吸收整件事,每根神经都还在解读刚才发生的怪事。我只知道一件事:这次我几乎完全掌控他了。感觉就像是每次的接触都让我更深入噬魂怪的神经中枢。他的语言一次比一次更容易出口,而他的抵抗也一次比一次减少。但是不管如何,他对我而言仍像只硬被套上狗炼的老虎,随时都有可能转身反咬我一口,或是伤害其他任何人。只是截至目前为止,因为某些我无法理解的原因,他尚未这么做。
或许,我想,再多试个几次之后,就可以真正掌控他了。然后……然后……我的天,真是不敢想象。
我们会变得所向无敌。
我回头望向路桥的残骸,灰尘与木屑仍然回旋在几刻前还是建筑结构的地方。我等着残骸下方的水面冒出噬魂怪的身躯,但是那里只有一团毫无生命的垃圾。我试着感知他的存在,可是我的肚子现在一点用也没有,空荡荡地紧紧揪在一起。接着一团泥巴色的浓雾便包围了身后的景色,遮住我们的视线。
就在我需要一个怪物与之同行时,他却把自己害死了。
沙伦松开船舵,朝右侧靠岸,船身微微晃动。我们穿过逐渐散去的黑雾,接近一个阴森的住宅区。房屋们站在水边,就像一片巨大而残破的墙,比起我们一开始进来时看见的那些屋子,这里的住宅更不像房屋,而是一片迷宫,或是邪恶的堡垒,只有少少几个出入口。我们缓缓地沿着河岸漂移,速度慢得像是用爬的,试着寻找可以登陆的地方。最后是埃玛找到了一个入口,但我一开始还以为那只是个影子,必须瞇着眼睛才看得出来。
说这个入口是条巷子还太高估它了。它只是道窄窄的峡谷,仅一个肩膀宽,两侧的住宅却有五十倍那么高,唯一的标记只有垂直钉在沿岸墙上的一道覆满青苔的梯子。我知道天色再暗点,这个通道就会藏身于照不到阳光的阴影中。
「这会通到哪里啊?」我问。
「通到天使都不敢去的地方。」沙伦回答,「这不是我预计要让你们上岸的地方,但我们现在没什么选择了。你们确定真的不离开恶魔之湾吗?现在还有时间反悔喔。」
「非常确定。」埃玛和爱迪森齐声回答道。
我其实很想跟他们辩论这个决定,只是现在要回头已经太迟了。拚死也要把他们找回来,是过去这几天我一直在说的话,现在该是实践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请上岸吧。」沙伦干巴巴地说。他从座位底下拿出固定船只的绳索,甩到梯子上,将我们拉往岸边。「请每个人都下船。小心脚步。等等,让我先来。」
沙伦熟练地爬上滑溜且摇晃的梯子,像是已经这样做过几百次了。来到顶端后,他便跪下身,伸手帮我们每个人爬上岸。埃玛先上去,我把紧张而躁动的爱迪森递给她,然后,由于我太骄傲又太笨,我选择自己爬上去,不让沙伦帮助,结果差点摔下去。
当我们全都平安来到陆地后,沙伦便返身爬下梯子,因下方的船只引擎还在待机。
「等一下。」埃玛说,「你要去哪里?」
「我要离开这里!」沙伦回答,从梯子跳回自己船上。「妳介意把绳子抛给我吗?」
「我才不要!你得先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走。我们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不做陆地导览的。我只是个水路导游。」
我们交换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眼神。
「至少给我们一点方向!」我要求道。
「或者好一点,给我们一份地图。」爱迪森说。
「地图!」沙伦大叫,好像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愚蠢的一句话。「恶魔之湾的窃贼通道、谋杀隧道和违章建筑,比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多。这里是没办法画地图的!现在,别再这么幼稚了,把绳子给我。」
「在你告诉我们任何有用的信息前,休想!」埃玛说,「告诉我们一些人的名字,好让我们可以寻求帮助。某个不会把我们卖给伪人的人!」
沙伦爆笑出声。
埃玛挫败地说:「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吧?」
沙伦弯下腰,「你们正在和他说话!」然后爬上半截梯子,从埃玛手中将绳索拿回来。「闹够了。再见啦,孩子们。我很确定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们了。」
说完后,他便踏回自己的船里,结果竟是一脚踩进一汪脚踝深的积水里。他发出一声像女生般的尖叫,弯身查看。看来那些没打中我们的子弹,在船底钻出了好几个洞,所以现在船身正在漏水。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我的船都被枪打烂了!」
埃玛眨了眨眼睛。「我们干的好事?」
沙伦快速地检视坏掉的地方,然后总结他的损失惨重。「我毁了!」他戏剧性地宣布道,随即熄掉引擎,把长篙折成一根短棍的长度,然后再度爬上阶梯。「我要找个够格的工匠来修我的小船。」他边说边从我们身边旋风般的经过。「而且我不会让你们跟着我。」
我们在他身后排成一列,走进狭窄的通道里。
「为什么?」埃玛大笑。
「因为你们被诅咒了!你们带来了坏运!」沙伦的手往后挥了挥,像是在赶苍蝇。「滚开。」
「滚开是什么意思?」她小跑几步,抓住沙伦手肘处的斗篷。他快速转身,将布料从她手中抽开,而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他举起的手准备要朝埃玛打过去了。我绷紧身子,准备随时朝他扑去,但他的手只是举在那里,聊表警告之意。
「我跑这条路线的次数,已经多到数都数不清了,但我从来没被热沟上的江贼攻击过,也从来没有被迫放弃伪装、真正动用我的引擎。而且,我的船从来、从来没有被破坏过。坦白说吧,你们付的钱可不值得这些麻烦,我可不想再跟你们扯上半点关系。」
在他说话的同时,我瞥向他身后的通道。我的眼睛仍在适应黑暗,但此刻我能看见的东西就已经够吓人了:暗巷里风吹不止,路线看起来就像是迷宫,两侧的墙上都是没有门板的入口,看过去就像缺牙的空洞,而且充满了诡异的声音──呢喃声、刮搔声及疾行的脚步声。现在我就能感觉到饥渴的眼睛正在打量我们,而且有人随时准备拔刀。
我们不能被单独留在这里。现在我们能做的事,就只有哀求他了。
「我们会付双倍的酬劳。」我说。
「还有修好你的船。」爱迪森帮腔。
「我才不要你们那些该死的零钱。」沙伦说,「你看不出来我已经完蛋了吗?我要怎么回来恶魔之湾?妳觉得在我杀了两个秃鹰后,其他人还会放过我吗?」
「那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埃玛说,「我们当时必须要反击啊!」
「别装了。他们才不会真的动用武力,如果不是因为……因为那个……」沙伦看着我,声音突然减弱成了耳语。「你应该要早点让我知道,你们和夜之生物是一伙的!」
「呃。」我尴尬地说,「我不会说我们是『一伙』的……」
「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但我有个原则,就是和那些吃人灵魂的怪物保持距离,而显然就有一只怪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我很确定他还会再跟着你一段时间?」
「应该不会了。」爱迪森说,「难道你忘了不久前才有一座桥掉在他头上吗?」
「那座桥那么小。」沙伦说,「现在,不好意思,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得去找个人讨论修船的事了。」
在我们来得及跟上他之前,他就转过街角;当我们来到同一个角落时,他已经不见了,或许就是躲进了他之前提过的某一条通道里。我们在原地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紧张又害怕。
「我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抛下我们了!」我说。
「我也不敢相信。」爱迪森冷冷地回答。「事实上,我不觉得他真的抛弃我们了,我觉得他只是在讨价还价。」狗儿清了清喉咙,往后坐下,对着屋顶大声说起话来,「友善的先生!我们只是想要拯救我们的朋友和时鸟,再者请相信我,我们会成功的。等我们做到,且他们得知你是如何帮助我们时,他们会非常非常感恩。」
他让这番话在空中回荡了一段时间,然后继续说下去。
「别提同情心或忠诚了!如果你和我想的一样聪明、有野心,那么当一个大好机会落在面前时,你绝对不会弃之不顾。我们已经欠你一笔钱了,但是几个孩子和动物出得起的小零钱,绝对比不上几只时鸟能给你的报偿。或许你会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圈套,一个只有你能享受、没有其他特异者来捣乱的私人圈套!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你想要都行。一个在和平时光的奢侈夏日小岛,或是一个处于瘟疫时代的贫民窟。随你高兴。」
「时鸟真的能做到这点吗?」我对埃玛低语道。
埃玛耸耸肩。
「想想这些可能性!」爱迪森喊道。
他的声音伴随着回音逐渐消失。我们侧耳倾听,等待着回应。
某处传来两个人争执的声音。
还有一声空洞的咳嗽声。
某个沉重的东西被拖下阶梯的声音。
「嗯,很棒的演讲。」埃玛叹了口气。
「那就忘了他吧。」我边说边瞄向左右与前方的岔路。「现在我们该往哪走?」
我们随机选了一条路,然后迈开步伐往前走。不过我们才走了十步,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往那里走。那条路叫做食人巷,而且那可不只是个可爱的小昵称而已。」
沙伦站在我们身后,双手叉腰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健身教练。「我的心一定是随着年纪而变软弱了。」他说,「或是我的脑袋变软了。」
「这代表你愿意帮我们了吗?」埃玛说。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沙伦抬起头,露出一点点他藏起来的脸。「我知道这里的一个律师。首先,我要你们签下一张合约,写明你们欠我的所有东西。」
「好啦,好啦。」埃玛说,「但你会帮我们,对吧?」
「然后我要看看怎么修我的船。」
「然后呢?」
「然后,对,我会帮你们。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们会有任何收获,而且我话说在前头,我觉得你们全都是笨蛋。」
在他这样吓过我们之后,实在没办法对他说出任何感谢的话。
「现在,跟紧点,然后乖乖照我说的每个字做。你们今天杀了两只秃鹰,现在他们会开始追杀你们,记住我说的话。」
我们乖乖地同意了。
「如果他们抓到你们,你们得说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我。」
我们像摇头娃娃般用力地点头。
「还有,不管你们想干什么,绝对、绝对不要碰任何一点仙丹,否则你们永远也没机会离开这里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而从埃玛和爱迪森的表情看来,他们也是一头雾水。
「你们会知道的。」沙伦邪恶地说。伴随着斗篷挥舞的风声,他转过身,快步走进迷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