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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来说,这是以爱为出发点的最崇高行为。当她热切谈论时,他们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份爱。这是另一种激励,严寒笼罩中的一股暖意。她一面抚摸他们,一面叙述,而他们一面挖掘贝壳,一面聆听。“泥蚌!南极帽贝。小心玻璃海绵,别割伤了。”光看着她就足以让尼尔格心情愉快起来。
一天早晨,他们在挖蚌壳的地方捡拾漂浮物,她迎向他的凝视,而他认出了她的表情——那跟他注视着她时,他脸上浮现的表情如出一辙,他可以在自己的肌肉牵动中感觉到自己的表情。那么他也让她感到愉快啰!这实在叫人兴奋陶醉不已。
他们在沙滩上走着,尼尔格握住她的手。“就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简单的生态,”她说,他们正跪下来检查蚌壳,“物种不多,食物链很短。却如此丰富、如此美丽。”她伸手试了试湖水的温度,“看到雾气没有?今天湖水一定很温暖。”
这时她和尼尔格单独在一起,其他的孩子围绕着沙丘奔跑,或在浅滩附近跳上跳下。尼尔格弯腰摸了摸席卷脚旁的浪潮,潮水退下,留下无数白色蕾丝般的泡沫。“大约275开氏度。”
“你这么确定?”
“我总是可以辨认。”
“来,”她说,“我有没有发烧?”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颈子:“没有,你温温凉凉的。”
“没错。我一直都低上半度。韦拉德和乌苏拉一直找不出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快乐。”
广子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杰姬,满盈着喜悦:“我爱你,尼尔格。”
他顿时感到温暖,好像体内突然出现了个暖炉,至少升高了半度:“我也爱你。”
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沙滩,沉静地跟着鹬鸟群走去。
土狼回来了,广子对他说:“好吧。我们带他们到外面去。”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来学校时,广子、土狼和彼得领着他们穿过闭锁室,走入连接穹顶天幕与外面世界的一条长长的白色隧道。隧道终点处有座飞机库,上面是悬崖瞭望台。他们过去曾经跟彼得一起站在瞭望台上,透过小型偏光窗户观察外面冰冻的沙土以及粉红色的天空,试着观看他们伫立的这一大片干冰墙——南极冰冠,世界的底端,也是他们为了摆脱那些会将自己关入监牢的人注意而居住的所在。
正因为这一点,他们向来只待在瞭望台里面。但这一天,他们走进闭锁室,穿上紧身弹性运动服,卷起袖子和裤管;套上笨重的靴子、紧贴的手套,最后拿起头盔,头盔前半部分是球形的透明面罩。心情随着每一分钟的消逝而兴奋昂扬,后来变成了某种恐怖骇人的情绪,特别是在西穆德开始哭泣不肯出去时。广子安慰她:“来吧,我就在你身边。”
大人们催促着他们进到闭锁室,他们无言地相互紧靠。在一阵嘶嘶的响声后,外面的门打开了。他们牢牢抓着大人们,小心谨慎地走到外面,移动间彼此碰撞。
外面亮得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置身在一片打转的云雾里。地面上杂乱散布的点点冰花在亮光中闪烁。尼尔格手拉广子和土狼,但他们却放开他的手把他往前推去。他在刺眼的白光中显得有些蹒跚摇晃。“这是云雾防护罩,”广子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到他耳中,“会持续整个冬天。但现在是Ls=205度,春天时节,也是绿色动力尽最大努力向世界推进的时节,太阳的光芒就是动力的来源。看看它!”
除了强光外,他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一团白色的火球。乍现的阳光刺戳着这个火球,将它幻化成一抹瑰丽的色彩,把冰冻的沙砾变成带金属光泽的镁片,冰花变成耀眼的珠宝。风在他身边怒号,将浓雾撕裂出缝隙,而地表向着远方伸展,他有些晕眩摇晃。如此庞大!如此巨大——每一样东西都如此巨大——他单膝跪在沙砾里,把手放在另一条腿上,力图保持平衡。他靴子旁的岩石和冰花仿佛置于显微镜下般发着亮光。岩石上铺盖着黑色和绿色的地衣。
地平线那一端有座平顶山丘。一座环形山。沙砾堆里有漂泊者的痕迹,覆满寒霜,仿佛已经存在了百万年。图案在杂乱的光和石中涌动,绿色地衣朝白色里面推挤……
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开口说话。其他的孩子开始跑,个个跑得头晕眼花,接着又朝浓雾中时而露出的一线粉红天空快乐尖叫。土狼笑得声音最大:“他们就像冬天谷仓里的小牛在春天被放出来一样,看他们跌跌撞撞的样子,哦,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啊哈哈,广子,他们无法这样生存。”咯咯声中,他把孩子们从地上拉起来,让他们站稳脚跟。
尼尔格站起来试着跳了一下,觉得像是要随风飘走,因此很高兴脚下的靴子如此沉重。眼前有个与肩齐高的小土墩,从冰崖蜿蜒而去。杰姬正在上面走。他向她跑去,在乱石堆积的地面和土墩斜坡上步履蹒跚。他爬上土墩脊背,这番活动让他抓住了步伐的律动节奏,开始觉得自己在飞行,而且好像可以永远这样跑下去。
他站到她身边。两人回头往冰崖看去,带着又惊又喜的复杂心情尽情叫喊,声音在云雾间彻底散去。一束晨光像融化的液体般浇注在他们身上。他们转开身,无法直视。尼尔格连连眨眼,止住奔流的泪水,接着看到他的影子映在底下笼罩着岩石的云雾里。那影子周边出现了一圈明亮的虹彩。他大声叫嚷。土狼赶过来,在他耳边喊道:“怎么了!什么事?”
看到那抹影子后,土狼顿住了。“嘿,是天上荣光!那叫天上荣光。就像布罗肯幽灵[5]。上下挥动你的手臂!看看那色彩!万能的神啊,你们真是幸运的一群。”
尼尔格灵机一动,跑到杰姬身边,他们的荣光融合在一起,变成单一一圈闪烁绚丽的虹彩魅影,围绕着他们的双重蓝色影子。杰姬兴奋地笑着,然后朝彼得跑去,要和他的影子重叠。
大约一年之后,尼尔格和其他孩子知道了如何应付萨克斯授课的日子。他一开始会在黑板上写字,授课时的语调就像是部毫无生趣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在他单调平缓地讲解气体的分压或红外线时,他们会在他背后转眼珠或者扮鬼脸。接下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会在适当时机启动一场游戏,而萨克斯在这场游戏中全然无能为力。譬如,他在授课中说:“非颤抖性产热是指身体运用无效循环功能产生热能。”他们中的一个就会举起手来问:“但是为什么呢,萨克斯?”而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地盯着他们课桌上的计算机数据板,设法不对看。萨克斯会皱起眉头解说,神态像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一般:“哦,它产生热能所需的能量比颤抖用掉的能量少得多。肌肉蛋白在收缩时,不是以抓取的方式来进行,而是采用相互滑过的方式。这样会产生热。”
杰姬非常认真,全体同学几乎都要失去控制。杰姬问道:“但是,怎么进行的呢?”
这时萨克斯会开始眨眼,速度快得让看着他的人几乎要爆炸。“嗯,蛋白质中氨基酸的共价键断裂时所释放出的能量叫作键离解能。”
“但是,为什么呢?”
眼睛眨得更用力了。“那就得靠物理学来解释了。”他神采奕奕地在黑板上画起图表,“两个原子的轨道接近并重叠成一个键轨道,由这两个原子的电子共同占用,这就是所谓的共价键。打断这个键,可释放出30到100卡的贮存能量。”
他们中的几个会像合唱般齐声问道:“但是,为什么呢?”
这让他不得不进入次原子物理学,接下去一连串的“为什么”和“因为”大约会持续个半小时,在此期间,他会说些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解释。最后,他们感到游戏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是,为什么呢?”
“呃,”因为试图逐步深入而变成斗鸡眼的萨克斯继续说道,“原子想要得到足以维持稳定的电子数,必要时它们会共享电子。”
“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他被困住了。“那就是原子键结的方法,其中的一种。”
“但是,为什么呢?”
耸肩。“那就是原子力的作用方式。物质是这么形成的——”
他们全体大喊:“在大爆炸之后。”
他们会捧腹大笑,萨克斯皱起眉头,这时,他知道他们又作弄了他一次。他会叹口气,继续他被这番游戏打断之前的内容。但是他们又会从头开始,而只要一开始的为什么听来合理可信,他就又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即使他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也似乎没有应付的办法。他唯一的反击是轻轻皱起眉头说:“什么为什么?”那会让游戏暂缓一刻;然而尼尔格和杰姬学聪明了,知道陈述里什么地方最值得问“为什么”。只要他们做到了这一点,萨克斯似乎就觉得继续回答下去是他的职责,于是就一路“因为”下来,直到扯出大爆炸为止;或者有时候,他会咕哝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全班会假装惊慌地叫喊,“为什么不知道?”
“没有解释,”他会皱着眉说,“还没有解释。”
萨克斯早上的课程就如此这般过去了;他和孩子们似乎都认同这样的方式比另外一些时候要好很多,所谓另外一些时候就是指他单调平板的授课内容没有受到打扰的时候。他从黑板前转过头来,看到成列的头颅抵在桌上发着鼾声,这时他会抗议说:“这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一天早上,尼尔格想到萨克斯蹙起的眉头,便在课后留了下来。当众人离去,只剩下他和萨克斯时,他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你无法说出为什么的时候?”
萨克斯攒眉蹙额,在思考如何回复。一阵长长的静默之后,萨克斯缓缓道出:“我试着去了解。嗯,我专心仔细地观察事物。尽我所能专注于每一刻的独特。我想了解它们运作的原理。我很好奇。我认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道理,每一件事。所以我们应该能够把其中缘由理出头绪来。不能的时候……哦,我很不喜欢。那会让我很苦恼。有时我称之为——”他羞赧地看了尼尔格一眼,于是尼尔格知道,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这些——“我称之为无法解释的大疑惑。”
那是白色的世界,尼尔格突然看到了。在绿色里的白色世界,与广子那个白色里面的绿色世界相反。而他们对它们有着相反的感觉。从绿色角度来看,当广子面对悬疑神秘的现象时,她钟爱它且乐在其中——那是“维力迪塔斯”,一种神圣的力量。从白色角度来看,当萨克斯面对悬疑神秘现象时,则是无法解释的大疑惑,危险异常。他对真理抱持探索的兴趣,而广子则对真实怀抱着热爱。或者,也许应该调换过来说——这些字眼相当微妙。最好的说法是她钟爱绿色世界,而他则爱白色。
“没错!”米歇尔在听到尼尔格提及这个观察时说,“非常好,尼尔格。你有如此的见识。就典型术语而言,我们也许可以分别称绿色和白色为神秘主义者和科学家。两者都是极端有力的人物,就如你看到的。但是,我得说,我们需要的是两者的结合,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炼金术士[6]。”
绿色和白色。
下午是自由时间,孩子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有时候他们跟在当日的授课老师身边,更多时候他们在水滨沙丘上奔跑,或者在村庄里玩耍。村庄建在位于湖水和隧道入口中点的低矮平缓山丘上。他们会沿着螺旋回绕的阶梯爬上巨大的竹质树屋,在层层堆叠的房间里、小竹子间和连接两处的吊桥上玩捉迷藏。这竹屋呈半月形,几乎把整个村落都包围了起来;每根大竹子都有五到七节,每一节是一个房间的高度,越高越小。孩子们的房间在最上层的竹节——有窗子的圆筒状空间,直径有四五步,就像故事书里城堡的高塔。中间竹节部分住的是成人,大多独自居住,偶尔成双成对;最下一节是起居室。从他们高居顶上的房间窗户可以俯瞰村落的屋顶,还有环绕群聚的山丘。竹林和温室就像湖边浅滩上的点点蚌壳。
在水滨沙丘上,他们采集贝壳或玩德国躲避球,或者将箭射向湖边的层层泡沫里。选择游戏的人通常是杰姬和道,人多的时候,他们分头当领队。尼尔格和年幼的伙伴们跟随他们,在他们变化多端的友谊和团体中穿梭回旋,而每天的游戏里总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摩擦冲突。小弗朗茨有一回粗鲁地对娜蒂雅解释:“道打了尼尔格,尼尔格打我,我打女生。”通常尼尔格会对那样的游戏感到厌倦,因为道永远是赢家;尼尔格会开始沿着湖边奔跑,那更有趣。他缓慢而稳定地跑着,直到进入一种犹如包含了全世界所有事物的旋律。一旦进入这种旋律,他就可以一直不停地绕着湖边跑,直到日落。那使他兴奋欢畅,这么一直跑跑跑……
穹顶下永远同样冷,然而光线却变化万千。夏天,穹顶总像炽热燃烧般泛着蓝白光,一束束明亮的光柱在天光下挺立。冬天,阴暗无光,穹顶因灯光反射而闪耀,仿佛身处一个蚌壳里。春秋季节的午后,天色黯淡模糊,呈现一种灰色鬼魅般的阴沉,色泽全是不同色度的灰,竹叶松尖变成墨色笔画,应对天顶的淡淡的白。那些时候,温室群就像是一盏盏矗立在山丘上神话般的巨大灯光,孩子们会像鸥鸟般回旋交叉漫步回家,来到澡堂。在厨房边那栋长方形建筑里,他们会脱掉衣服,跑进冒着蒸汽的大澡堂,滑入池底,感受热气滋滋响动,穿过他们的手脚和脸,在脸上满布皱纹、身上肌肤松垮的泡澡老人身旁恣意欢乐地拨弄水花。
在度过了那样一段温暖的沐浴时刻之后,他们个个显得肤色红润,穿上衣服,成群结队拥进厨房,把食物堆到他们的盘子上,然后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夹杂在大人之间。这里有永久居民,但通常会有200人左右出现。每一个人都坐定后,他们会拿起水壶彼此倒水,然后兴高采烈地埋首热腾腾的食物中,将马铃薯、玉米饼、意大利面、塔布里、面包,以及上百种蔬菜和偶尔出现的鱼或鸡肉通通塞进肚子里。饭后大人们讨论农作物或他们的里科弗——一种他们非常喜欢的古老的一体化快速反应堆,或者关于地球的种种。而孩子们则收拾餐桌,演奏乐器,个把小时后玩玩游戏,最后纷纷回房睡觉。
有天晚餐前,一个22人的队伍从极冠附近来到这里。他们的小型穹顶丧失了维持生态系统平衡的功能,广子称之为“回旋复合式的平衡失调”,他们贮藏的物资也已耗尽,目前极需要一个避难所。
广子安排他们住进三栋新近建成的树屋。他们一面爬上环绕在粗大竹节外的楼梯,一面对着有门有窗的圆筒形竹节房间发出惊奇的赞叹。广子分派他们的工作是继续建造新房间,并在村庄边缘盖新温室。大家都很明白,“受精卵”其实无法生产足够的食物。孩子们尽可能地学习大人们少吃。“我们应该称这个地方为‘配子’[7]。”土狼在下一次来访时对广子说,伴随他一贯粗鲁刺耳的笑声。
她只简单地挥手送他离开。生计上的忧愁烦恼也许可以解释广子愈见疏远的态度。她整日待在温室工作,几乎不再教小孩们。即使去授课,她也只是让他们跟着她转,为她工作——收割、翻动堆肥或除草。“她不关心我们。”一天下午,道生气地说,当时他们正走向水滨沙丘。他对尼尔格抱怨:“反正她不是我们真正的母亲。”他领着他们全体走向隧道山丘旁的实验室,一路上尽是说困扰大家的话。
他在实验室里指着一排外表看似冰箱的镁质容器。“那些是我们的母亲。那里面才是我们生长的地方。加清告诉我的,我也问过广子,那是真的。我们是在体外发育的。我们不是从妈妈肚里生出来的,我们被移到了这些容器里。”他耀武扬威地瞪着他那支受惊的小队伍,然后抡起拳头朝尼尔格的胸腔全力击去,把他打到实验室的另一端,接着咒骂着离开,“我们没有父母。”
现在任何意外的访客都变成一项负担,但是他们到达时仍然会引起一阵兴奋。很多人在有访客的那个晚上熬通宵,忙着谈话,尽可能地收集其他避难所的一切信息。在南极区域有这样一个全面性网络;尼尔格的计算机数据板里有一张地图,用红色小点标出了全部避难所的所在,共34座。娜蒂雅和广子猜测应该还有更多,比如位于北方网络区域里,或者在一个完全隔绝的偏远地带。但是因为他们将通信无线电全都关了,所以根本无法确定。消息因为稀少而变得宝贵无比——它通常是来访者拥有的最珍贵的事物,即使这个礼物伴随着沉重的负担,但接待他们的主人仍能从他们所能透露的事物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遇到有访客的夜晚,尼尔格会穿梭在那些生气勃勃的长夜漫谈中努力倾听,一会儿坐在地板上,一会儿起来为大家添茶。他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他来说,人们的行为往往让他觉得疑惑又不可思议。当然,眼前的一些基本事实他略知一二,比如说为了控制火星而有对立的两派——“受精卵”是正派领导者——终将在颂赞火星仪式上奏出胜利的乐曲。置身在那样一场奋战中,成为故事里举足轻重的角色,着实叫人兴奋,他往往在拖着疲乏身躯回房时仍然无法入眠,因为他的思绪彻夜飞舞,直到天明,想象着他能在这出伟大的剧作中做出何等的贡献,让杰姬以及“受精卵”里的每一个人讶异不已。
为了满足求知欲望,他有时甚至会偷听。他会躺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对着计算机数据板,假装随手涂鸦或阅读什么。很多时候,室内的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其实正听着每一句对话,他们甚至会谈论到“受精卵”的孩子——他这时候通常躲在外面的走廊上。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多数是左撇子?”
“我敢打赌广子调整了他们的基因。”
“她说没有。”
“他们几乎已经跟我一样高了。”
“那只是重力的关系。我是说,看看彼得以及第二代其他人。他们是自然生产的,多数都长得很高。但是不是左撇子则是由基因决定的。”
“她有一次告诉我一种可以增加大脑胼胝体大小的简易基因转移技术。也许她弄巧成拙,结果出现了左撇子的副作用。”
“我一直以为左撇子是因为脑部受损造成的。”
“谁知道,我想广子自己也不清楚。”
“我不相信她会如此操纵控制脑部发展的染色体。”
“体外生殖,记得吗——有快捷方式。”
“我听说他们的骨密度很低。”
“没错。他们在地球上会有麻烦。需要额外的辅助。”
“那又回到重力的问题上。其实我们都会有同样的麻烦。”
“是呀。我上臂就因为挥舞网球拍而折断了。”
“左撇子巨型鸟人,那就是我们在这里培养出来的东西。我说呢,实在很怪异。当你看着他们横穿沙丘时,会不禁以为他们要就此离开地面,翱翔空中。”
那天晚上,尼尔格和平常一样睡不着觉。体外生殖、基因转移……让他觉得古怪。缠绕成螺旋状的白与绿……他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企图厘清那股扭扯他心思的不舒服感到底有何意义,以及他应该如何思考。
最后他倦极而眠,做了一个梦。那晚之前,他做梦的内容都和“受精卵”有关,但是现在他梦到自己在空中飞翔,滑行过火星地表。巨大广阔的红色峡谷切割大地,火山升到超乎他想象的高度。后面有什么追逐着他,一个比他大、比他快的东西,翅膀隆隆拍打,遮住大片阳光,对着他伸出巨爪。他伸出手指,指向这个会飞的东西,几束电光从他指尖射出,那东西躲闪而去。就在它再一次攀升袭来时,他挣扎着醒来。他的手指跳动着,心脏也如造浪机般沉重地翻腾,哐啷,哐啷,哐啷。
就在第二天下午,杰姬启动了造浪机,但它运转得实在太良好。他们当时在水滨沙丘玩耍,以为自己已经算出了正确的最大波浪,但就在这时,一股汹涌波涛涌过冰线,直扑尼尔格膝盖,退去时产生的吸力把他拉倒在岸边。他挣扎着,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间急促喘息,却无法挣脱身下的拖力,狼狈地在下一波浪潮的袭击下翻滚起来。
杰姬抓住他的手臂和头发,把他拉回岸上。道扶他们站起来,哭喊着:“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按照规定,如果他们弄湿了,就必须尽快回村庄,于是尼尔格和杰姬努力站起来,横穿沙丘,跑上回村庄的路,其他孩子则远远跟在后面。迎面而来的风冰冷刺骨,他们径直朝澡堂跑去,旋风般穿过门口,用颤抖的双手剥下冻结的衣服,刚泡过澡的娜蒂雅、萨克斯、米歇尔和瑞亚帮着他们。
他们推挤着进入大公共浴池的浅水处,这时,尼尔格记起了他的梦。他说:“等等,等等。”
大家不解地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抓住杰姬冰冷的上臂。他看见自己回到了那场梦境,感觉自己在遨游天空。指尖传来一股热气。绿色里的白色世界。
他向内搜寻那个一直温暖的点,即使此刻他感觉如此寒冷,但只要他活着,它就在那里。他找到了。随着每一次的呼吸,他将它透过肉体往外推。那并不容易,但是他感觉正在发生作用,那股温暖像一团火似的从他肋骨间涌出,经过手臂、大腿,来到双手和脚掌。他用左手握着杰姬,瞥了一眼她赤裸的身躯上竖起的白色鸡皮疙瘩,然后集中意志,将热气传送给她。他现在微微发着抖,但不是因为寒冷。
“你好温暖。”杰姬惊叫。
“试着感觉。”他对她说,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了他。然后她带着错愕的表情挣开他的手,步入浴池。尼尔格站在池畔,直到抖动停止。
“哇,”娜蒂雅说,“这是奇特的新陈代谢燃烧现象。我听说过,但还没见到过。”
“你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吗?”萨克斯问。他和娜蒂雅、米歇尔,以及瑞亚好奇地盯着尼尔格看,让他很不好意思。
尼尔格摇摇头,坐在浴池的水泥边缘上,突然感到异常疲倦。他把脚伸向池水,那感觉像是液态火焰。鱼儿在水,悠游自在,奔跳空中,内酝火焰,绿中白,炼金术,与鹰翱翔……雷电闪光来自他指尖!
人们观察着他。当他笑了或说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受精卵”里的人会斜着眼偷偷瞄他,以为他没注意到。假装不知情对尼尔格来说并不困难,但是应付那些偶发的访客却有些不容易,因为他们的反应会比较直接。“哦,你就是尼尔格,”一名留着红色短发的女人说,“听说你很聪明。”持续不断挑战自己认知界限的尼尔格会害羞,然后在女人平静的打量下摇头。下了判断后,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在他们5岁时的某一天,杰姬带着一部老旧计算机来了学校。当天授课老师是玛雅。她不顾玛雅的怒眼,兀自展现给大家看:“这是我祖父的人工智能计算机。里头有很多他说过的话。是加清给我的。”当时加清正准备离开“受精卵”,搬到另一个避难所,但不是以斯帖住的那个。
杰姬把计算机打开:“计算机,播放我祖父说的一些话。”
“嗯,我们在这里。”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
“不是,放其他的。放他说过的有关秘密移民区的部分。”
那个男性声音说:“秘密移民区一定还跟地表上的居民有联系。有太多东西无法在躲藏的情况下制造,比如说核燃料棒。那些是严格的管制品,很可能有记录能够追查出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语声停顿。玛雅要杰姬把计算机放到一旁,然后开始另一节有关19世纪的历史课程。她的俄语句子既短促又粗暴刺耳,使她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接下来是代数。玛雅非常坚持要他们把数学学好。“你们所受的教育非常糟糕,”她说,阴郁地摇着头,“但是如果你们学好数学,就能够在以后追上来。”然后她会瞪着他们,要求他们解答。
尼尔格盯着她,回想她是他们心目中的坏巫婆的那段时间。对她而言一定是奇特的经验,有时严苛异常,有时却又亲切愉快。他可以看着“受精卵”里的多数人,去感觉变成他们时会是什么样子。他可以在他们脸上看到,就如同他可以在一个颜色里面看到第二个颜色一样;那像是一种天赋,就像他对温度的敏感。但是他无法了解玛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