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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会在冬天冒险踏足地表,去附近娜蒂雅建避难所的那座环形山,以及其后方的黑色闪亮冰冻沙丘。然而当云雾防护罩消散时,他们就必须待在穹顶底下,最远只能到玻璃瞭望台。从上面看不到他们。没有人能够确定警察是不是还在空中巡视,不过最好还是采取安全措施。第一代人总是这么说。彼得常常远游,那些游历让他相信追查隐藏避难所的行动早已经结束。而且不管怎样,那些追踪根本没有任何成效。“有些移民反抗组织根本就没有躲藏。如今不论是废热排放还是视觉展现上都相当明目张胆,就连无线电通信也是如此,”他说,“他们无法一一审查接收到的信息。”

  但是萨克斯说:“算法搜索程序效率非常高。”而玛雅坚持不让人看到,还要强化他们的电子工程,以及将多余的热能送到极冠核心。广子在这点上支持玛雅,于是他们全都遵守。“我们的情形不同。”玛雅忧心地对彼得说。

  一天早上,萨克斯在课堂上告诉他们,西北方大约200千米处有个超深井实验计划。他们有时能在那个方向看到羽状的云,某些日子里,那些云层看起来巨大且凝滞不动,有时则如薄薄的碎片般向东方急速散逸。土狼再次来访时,他们在晚餐时间问他有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回答去过,说那巨大的钻探柱轴几乎深入火星核心,其底层全是熔融的炽热火山熔岩。

  “那不对,”玛雅轻蔑地说,“他们只钻到了10~15千米深。底层是坚硬的岩石。”

  “然而是炽热的岩石,”广子说,“而且我听说现在是20千米了。”

  “那么,他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工作,”玛雅对广子抱怨,“你不认为我们像是依附在地表移民上的寄生虫吗?没有他们的工程,你的绿化计划就不会有什么进展。”

  “将来会证明那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广子平静地说。她瞪视玛雅,直到玛雅起身离去。广子是“受精卵”里唯一可以瞪得玛雅低头的人。

  尼尔格在这次事件后重新审视他的母亲,觉得广子非常奇妙。她以平等态度对待他以及其他所有人,很显然对她而言,大家都是平等的,因而也没有人是特殊的。他清楚地记得以往那段全然不同的时光,当时他们两人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但是现在她对待他跟对待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她的关心有着无关个人情感的疏离。他想,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怎样。娜蒂雅,甚至玛雅,反而更关心他。然而广子是他们全体的母亲,尼尔格和长住“受精卵”的大部分人一样,在需要寻常人等无法提供的答案时,会走到她的竹屋寻求慰藉或忠告……

  但是,情况常常是这样,当他来到小屋时,发现她和她的小团体“在静默中”,而如果他想留下来就必须停止说话。有时候这会持续几天,直到他不再造访。不过,他也可能在进行颂赞火星仪式时到那儿,被忘形高呼火星之名的诵唱声浪席卷,成为小团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站在世界心脏之上,而广子在他身旁,手臂紧紧地环绕着他。

  那是一种爱的呈现,而他相当珍惜;但是,那跟过去一起在水滨沙丘上散步的感觉不一样。

  一天早上他来到学校,在衣帽间碰见杰姬和道。他一进去,他们就惊跳起来。直到把大衣挂好走进教室后,他才豁然省悟他们刚才在亲吻。

  放学后,他在蓝白光辉的夏日午后绕着湖水散步,观看造浪机的升降起伏,胸腔里有股被束缚的感觉。疼痛就像翻飞湖上的汹涌浪潮般缠绕着他。他当然知道这样很愚蠢,却无法控制自己。最近他们之间出现很多很多的亲吻,比如说当他们在浴池泼溅水花,互相推挤踢闹时。女孩们彼此亲吻,声称那只是“练习”,并不算数,但有时她们会在男孩身上练习;瑞秋就亲吻了尼尔格很多次,还有埃米莉、蒂乌和纳内迪。有一次后两者还抓住他,亲吻他的双耳,企图让他在公共澡堂里当众勃起从而难堪;然后杰姬将他们拉开,把他踢入池子深处,在缠斗中咬了他的肩膀;而这些只不过是让洗澡成为一天中几百次温暖滑腻裸体触碰的高潮中最值得记忆的部分。

  然而在澡堂之外,像是为了保存这种反复无常的能量似的,他们对待彼此反而变得更加正式,男孩女孩各自为伍,次数变得频繁起来。所以在衣帽间亲吻就相当程度地代表了一些严肃的新奇情绪——尼尔格还在杰姬和道脸上看到一种含有优越意味的表情,仿佛他们知道些他不了解的东西——而事实确是如此。那种排外性,那种独享的经验正是让他伤感的原因。特别是他并非全然盲目无知;他确定他们躺在彼此身边,帮助对方达到高潮。他们是爱人,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美丽爱笑的杰姬不再属于他了。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

  接下来几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杰姬的竹节屋就在他隔壁,道的房间在对面两节之外,悬垂桥梁传来的每一声嘎吱,听来都像是脚步声;有时她的弧形窗内会映出闪动的橘红灯光。由于无法承受停留在自己房间的那种煎熬折磨,尼尔格开始每天晚上长时间逗留在公共休息室,阅读或是在一旁偷听大人的谈话。

  就在这种情形下,他听到了他们谈论西蒙的病情。西蒙是彼得的父亲,一个安静的男子,经常和彼得的母亲安一起远征勘探。现在他显然罹患了被称为抵抗性白血病的疾病。韦拉德和乌苏拉注意到在一旁倾听的尼尔格,于是试着安慰他,但是尼尔格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细节。事实上,他们脸上有着奇怪的思索表情。稍晚他爬上自己高居在上的房间,坐在床上打开他的计算机,查阅“白血病”的解释。这是一种潜伏的致命疾病,如今通常可以通过治疗来控制。潜伏的致命疾病——一个使人震惊的概念。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受困于频频噩梦,直到鸟儿叽叽喳喳的灰蒙早晨。植物凋零,动物死亡,但人们不应该如此。然而人类终归还是动物。

  第二天晚上,他又跟着大人熬夜,筋疲力尽却又充满奇特的感觉。韦拉德和乌苏拉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他们告诉他,西蒙可以通过骨髓移植而好转,他和尼尔格拥有同一种十分罕见的血型。安和彼得不是这种血型,尼尔格的兄弟姐妹们也不是。尼尔格应该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然而即使是他父亲,也不完全属于那种类型。庇护所里的所有人中,只有尼尔格和西蒙是。庇护所里的人数总和只有五千,而西蒙和尼尔格的血型出现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他愿不愿意捐出他的骨髓呢,他们问。

  广子当时在公共休息室,观察着他。她晚上很少出现在村落里,而他不用看她就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付出,而这会是个绝佳的礼物。一个纯粹的“维力迪塔斯”行动。“当然。”他说,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医院位于澡堂和学校的隔壁。比学校小些,共有五张病床。他们将西蒙安排在一张床上,尼尔格在另一张。

  老人对着他微笑。他看起来不像生着病,只是老迈。事实上,就像其他高龄老人一样。他平常就不多话,现在也只是说:“谢谢,尼尔格。”

  尼尔格点点头。然后西蒙让他颇为惊讶地继续:“很感激你的帮忙。抽骨髓的疼痛感会持续一到两个星期,那种疼痛直入骨头里。为别人付出这么多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别人真的需要就没关系。”尼尔格说。

  “嗯,我会铭记在心。”

  韦拉德和乌苏拉为尼尔格注射麻药。“其实现在并不需要同时做两个手术,但是让你们两个一块儿进行是个好主意。如果你们成为好朋友,痊愈的过程会比较顺利。”

  所以他们变成了朋友。放学后尼尔格来到医院,陪西蒙慢慢踱到门外,再沿着沙丘小径到湖畔散步。他们会驻足欣赏湖上的波浪,看它们在白色水面上扫出涟漪,接着逐渐升高外推,最后扑到岸边打出皱褶。西蒙是尼尔格陪伴过的人当中最沉默的一个;那感觉就像广子小团体里那种不能出声的时刻,只不过无止无休。刚开始他感到很不舒服,然而不久之后,他发现这反而使人有机会真切地观察万事万物:鸥鸟在穹顶下翱翔,沙蟹在沙滩里喷着泡沫,还有一个个围绕沙丘草丛的沙砾圆圈。如今彼得回“受精卵”的次数多了,因此常常和他们在一起。安也偶尔中断她的长期旅行,在拜访“受精卵”时加入他们。彼得和尼尔格会玩抓人游戏或捉迷藏,而安和西蒙会手牵手在水滨沙丘漫步。

  然而西蒙依旧虚弱,并且日益憔悴。这情形很难让人不在道德层面上产生罪恶感;尼尔格自己从来没有生过病,每想到这点他就很沮丧、很愤怒。它只会发生在老人身上,而即使是他们,也应该可以通过抗老化治疗来治愈,那是一种每个人年老时都接受的治疗,所以永远不会有死亡的问题。只有植物和动物会死。虽然人类也是动物,但他们已经发明了治疗方法呀。到了晚上,尼尔格会因为这些矛盾而烦恼,仔细阅读计算机上有关白血病的所有解释,有些解释多达一本书。血癌,白细胞在骨髓外繁殖增生,如洪水般泛滥到所有系统,攻击健康组织。他们为西蒙进行化学治疗、辐照治疗,以及伪病菌注射,目的是消灭白细胞,还把他体内不健康的骨髓换成从尼尔格身上抽取的新骨髓。到目前为止,他们已为他进行了三次抗老化治疗。尼尔格也阅读了这部分。那是一种寻找基因错误配对的扫描,找出受损的染色体后,将之修复还原,使细胞分裂不会出错。但是要将引入的自动修复细胞注射到骨头里并不容易,而且就西蒙的情况来说,显然每一次治疗在骨髓内都会残留下一小部分癌细胞。儿童比成人有更高的复原率,解释里很清楚地说明了这点。不过有了抗老化治疗加上骨髓移植,他绝对会痊愈。剩下的只是时间以及继续治疗的问题。这些治疗最后能成功治好所有疾病。

  “我们需要一个生物反应器。”乌苏拉对韦拉德说。他们正在尝试用一个体外生殖箱来改装,装填海绵动物胶原蛋白,然后把从尼尔格身上取出的骨髓细胞注射进去,希望能增殖出淋巴细胞、巨噬细胞以及粒细胞。但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让循环系统正常运作,也许是基质有问题,他们不确定。尼尔格仍然充当着生物反应器的角色。

  那些日子里,萨克斯在上午的课程中给他们灌输土壤化学方面的知识,偶尔带他们离开教室去土壤实验所,把生物量导入沙砾,再用独轮手推车运到温室或水滨。这工作很有趣,但是对尼尔格而言,整个过程只像场恍恍惚惚的梦。只要瞧见在室外执意散着步的西蒙,他就会完全忘了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

  尽管治疗持续着,但西蒙的步伐依旧缓慢僵硬。他走路时腿呈“O”字形,说得更准确些,他走路时只是把腿向前甩出去,膝盖几乎没有弯曲。有一次,尼尔格在水滨前最后一个沙丘赶上他,然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鹬在岸旁上上下下追逐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浪。西蒙指着沙丘间咀嚼野草的黑色羊群。他的手臂像竹质门闩般抬起。羊群呼吸间蒸腾而出的热气附着在草丛上。

  西蒙说着什么,尼尔格没有听懂;他的嘴唇已经僵硬麻木起来,有些字的发音对他来说变得很不容易。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比平常更为安静沉默。现在他重复地说着,一次又一次,然而不管他多么努力,尼尔格依然无法猜测出他要表达什么。终于西蒙耸耸肩放弃了。他们就此对视,无声而且无助。

  跟其他孩子玩耍时,他们虽然接纳尼尔格,却也保持一定距离,他变成一个只在周边游走的孤魂。萨克斯在课堂上对他的心不在焉提出警告。“专心一点儿。”他会说,接着要尼尔格背诵氮循环的路径,或是把他的双手推进面前的湿润黑色土壤里,指示他反复揉捏,将长串的硅藻水华,还有真菌、地衣、藻类等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通过搅动腐烂的土块分散开来。“尽可能把它们搅拌均匀。只是要专心。‘此性’(thisness)是个非常重要的特质。现在来看看显微镜里的东西。那颗像米粒般清楚的是一种化能无机自养生物,脱氮硫杆菌,这里是一些硫化物,如果前者吃掉后者,会有什么结果?”

  “会使硫化物氧化。”

  “还有呢?”

  “脱氮。”

  “那是什么意思呢?”

  “硝酸盐分解成氮分子,然后从地表释放到空气中。”

  “非常好。那是种非常有用的微生物。”

  所以萨克斯强迫他专心,而他相对付出很高的代价。到中午放学时,他就有油尽灯枯的感觉,使得下午的工作变得异常困难。接着他们要求他提供更多骨髓给西蒙,后者沉默难堪地躺在医院,用眼神对尼尔格诉说着无声的歉意,尼尔格强迫自己微笑,抚弄西蒙竹节般的手臂。“没关系的。”他开朗地说,然后躺下。可以肯定,是西蒙本身什么地方出错了,因为软弱或懒散或其他某种原因想继续生病。没有其他解释了。他们将针筒扎到尼尔格手臂上,使它麻木,接着又将静脉注射针筒扎到他手背上,不一会儿手背也变得麻木了。他平躺着,企图成为医院结构的一部分,尽可能不要有任何感觉。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可以感受到抽取骨髓的大针筒推进他上臂骨头里。没有疼痛感,整个肢体完全没有感觉,只有骨头上传来的压力。然后压力不见了,他知道针头已经戳进他骨头里的柔软部分。

  这次治疗没能产生任何效果。西蒙依旧无助地留在医院里。尼尔格偶尔去探视,他们会一块儿在西蒙的屏幕上玩天气游戏,轻敲按钮以滚动骰子,当骰子滚到一或十二,把他们突然带到火星的另一个区域,一个有着全新气候的地方时,他们会惊呼大叫。西蒙的笑一向只是低声轻笑,现在更已经低到只剩嘴角牵动。

  尼尔格的手臂还在痛,而且也总是睡不好,整晚翻来覆去,往往在一身汗湿中醒来,没有来由地感到害怕。然后一天晚上,广子把他从深沉酣睡中叫醒,领着他走下曲折的楼梯来到医院。他东倒西歪地靠着她,无法全然清醒。她仍然不动感情,冷静自持,但是却用手臂拥住他的肩膀,意外地紧紧搂着他。当他们经过坐在医院外间的安时,她下垂的肩膀引起尼尔格的注意,他开始奇怪,这么晚了广子还在村落里,他努力让自己清醒,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恐慌。

  医院病房灯火通明,所有事物都像是因亮光积聚到饱和状态而要炸裂开来。西蒙的头歇息在白色枕头上。他的皮肤苍白没有光泽。他看来好像已经一千岁了。

  他转头看到尼尔格。他黑色的眼睛饥渴地搜寻尼尔格的面庞,像是要找出进入尼尔格体内的方法——一种要跳到他里面去的方法。尼尔格发着抖,迎向那双黑色的眼睛,想着,好吧,进我里面来。做你想做的事。做吧。

  然而这毕竟不可能。他们彼此都了解,也彼此都放松下来。西蒙脸上闪过一抹小小笑容,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握住尼尔格。现在他来来回回地看着,用完全不同的表情搜寻尼尔格的脸庞,仿佛想说些对尼尔格将来有帮助的话,更仿佛想将他学到的所有东西都传递过去。

  但这也不可能。再一次,他们彼此都了解。西蒙只能把尼尔格交给他自身的命运,不管那会是什么,他都帮不上忙。“要乖。”他最后喃喃说道。广子把尼尔格带出病房。她领他穿过黑暗回到他的房间,他随即进入沉沉睡乡。西蒙在那天晚上去世。

  那是“受精卵”的第一场葬礼,对所有的孩子来说,是生平以来第一次。不过大人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在一个温室聚会,周围是工作台,他们围成一圈坐下,中间是放有西蒙遗体的长方形箱子。他们传着喝一瓶米酒,每个人轮流斟满邻座的酒杯。他们饮下那火般灼热的酒,接着老人们牵手绕着那个箱子走,最后簇拥在安和彼得身旁。玛雅和娜蒂雅坐在安旁边,手臂环绕她的肩膀。安看来茫然若失,彼得抑郁哀伤。于尔根和玛雅讲述着西蒙生前沉默寡言的小故事。“有一次,”玛雅说,“我们在一辆越野车上,一个氧气筒突然爆炸,把车顶拱破了一个洞,我们全都尖叫着四处逃窜,而在外面的西蒙却拾起一个大小刚好的石头,跳上去丢下来堵住那个洞。之后我们就歇斯底里地七嘴八舌,商量着要弄一个更合适的栓子,忽然间我们察觉西蒙一直没有说话,于是全部停下来瞪着他瞧,而他说:‘真险。’”

  他们笑了起来。韦拉德说:“还有,记得我们在山脚基地举行模拟颁奖典礼,西蒙得到了最佳摄像奖,他上台说了句‘谢谢你们’,就下台往他的座位走,然后他停步转过身来,又朝颁奖台走过去,像是突然想到要说什么,你知道,我们自然地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只见他清了清喉咙说:‘非常谢谢你们。’”

  安几乎笑了出来。接着她站起来,带头走到寒冷刺骨的室外。老人们抬着箱子来到水滨,其他人跟随在后。迷蒙雾霭间飘着雪花,他们把他的尸体埋进深深的沙堆里,就在最大波浪所及之处的上头。他们把箱子顶层木板抽去,用娜蒂雅的焊接铁条在上面烙上西蒙的名字,再把木板插在一堆沙丘上。现在西蒙成为碳循环的一部分,成为细菌、螃蟹,还有鹬鸟和鸥鸟的食物,如此融入穹顶下的生物质量中。这就是人死埋葬的过程。整个过程的确相当具有安抚作用;分配散布在自己的世界里,播撒融入其中。但是一个个体生命结束了,远离飘去……

  他们在阴暗朦胧的穹顶下走着,试着在完成埋葬仪式之后表现出现实并没有突然间迸出裂痕,把他们之间的一员夺走的淡然。然而尼尔格就是无法相信。他们零零散散地走回村落,不断朝双手哈气,用压抑沉静的语气彼此交谈。尼尔格走近韦拉德和乌苏拉身边,殷殷期待能从他们那里获得某种保证。乌苏拉很哀伤,韦拉德想办法让她高兴起来。“他已经一百多岁了,我们不能认为他是英年早逝,那对所有在50岁或20岁甚至1岁死去的可怜人来说是一种嘲讽。”

  “但还是太早了,”乌苏拉固执地说,“以那些治疗,谁知道呢,他很可能活上1000岁的。”

  “我不敢肯定。在我看来,那些治疗其实无法深入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外加我们所承受的辐射线,我们的麻烦也许比当初想象的更多。”

  “也许。但是如果我们此刻是在阿刻戎,医护人员齐备,还有一个生物反应器,以及我们所有的设备,我打赌我们可以把他救活。那样一来,你就没有办法说他还剩多少日子可活。所以我称这个为早逝。”

  说罢他径自离开,意欲独处一阵子。

  那天晚上尼尔格根本无法入睡。他不停地感觉到骨髓移植的过程,看到疗程里的每一个时刻,想象那套设备某处出错发生逆流,他因此感染了这种疾病。不然就是通过接触受到传染,为什么不呢?或者是西蒙临终时投向他的最后一道眼神!他得了他们无法治愈的疾病,而这疾病终将导致死亡。全身僵硬,无法开口,一切停顿,然后离去。那就是死亡。他的心脏猛烈跳动,汗水直冒出肌肤表层,他因为这份恐惧而哭泣。没有方法可以避开,这真是恐怖。恐怖不知何时但终将发生。恐惧于循环本身自有其法则——它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转呀转,而在那之间,他们只有活一次的机会,然后就将永远逝去。为什么要生存呢?那实在太怪异、太恐怖了。他就这样整个晚上发着抖,整副心思因为死亡的恐惧而狂乱地转个不停。

  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他总觉得外在所有事物跟他之间横着一道鸿沟,仿佛失足滑落白色世界,全然无法接触到绿色部分。

  广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建议他跟土狼外出旅行一次。尼尔格对这个主意深感惊恐,因为除了外出散步漫游之外,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受精卵”。然而广子很坚持。他七岁了,她说,就要变成个男人了。该是看一看地表世界的时候了。

  几星期后土狼来访,离去时带着尼尔格一起走。尼尔格坐进土狼巨砾越野车的副驾驶座位,双眼圆睁,透过低矮的挡风玻璃看着傍晚的紫色弧形夜空。土狼把车转过来,让他能清楚地看到极冠那头散发着鲜明粉红色泽的巨大冰墙,仿佛一轮庞大的、横躺在地平线上的初升月亮。

  “很难相信那样巨大的东西可能融化。”尼尔格说。

  “要花些时间。”

  他们安静平稳地朝北方驶去。这辆巨砾越野车有伪装,外面罩有一层玄武岩表壳,能够自动控温,使其与外在环境的温度相同,另外前轴还有无轨迹设备,可解读地形,将数据传输到后轴,后轴则用复形机翻开他们车轮碾印的痕迹,将沙土石块恢复成他们经过前的形状。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无法快速前进。

  他们沉默地行进了好长一段时间;土狼的静默和西蒙的不一样。他哼哼哈哈,咕咕哝哝,跟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以低声吟唱的调子说话,用一种听来像英语却又无法叫人理解的语言。尼尔格试着专心注意窗外那一小片有限的景致,感到既笨拙又羞涩。南极冰冠周围区域是一连串绵延不断的平坦高原,他们从一座高原下来,又攀上另一座,依据设定在车里仪器的路线程序,经过了一座又一座高原之后,距离越来越远的极冠看起来像是安坐在一个庞大基座上的物体。尼尔格向黑暗望去,眩惑于事物的大小尺寸,同时也欣喜地发现它们并不如他第一次徒步走出时那般全然无法抗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他仍然能够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种把人吓了一大跳的错愕震惊。

  这回不一样了。“它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巨大,”他说,“我猜是因为地表弯曲的关系,它毕竟是个小星球。”他的计算机数据板这么显示过。“地平线距离这里跟‘受精卵’一边到另一边的距离差不了多少!”

  “啊哈,”土狼看了他一眼说,“你最好不要让‘巨人’听到你这种说法,他会踢你屁股的。”然后问,“你父亲是谁,孩子?”

  “我不知道。广子是我母亲。”

  土狼哼了哼:“我说啊,广子把母权制度推行得太过火了。”

  “你告诉过她吗?”

  “当然,但是广子对我的话只选择她想听的部分。”他咯咯笑道,“所有人都这样,对吧?”

  尼尔格点点头,嘴角的一抹笑意瓦解了他企图保持的漠不关心。

  “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当然。”事实上他并不确定。父亲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还担心会是西蒙。彼得有时表现得像是他的哥哥。

  “维西尼克那里有相关设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到那里试试。”土狼摇摇头继续道,“广子很奇怪。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可绝对没猜到事情会这样演变。当然我们那时都很年轻——几乎就是你这个年纪,不过我猜你会觉得很难相信。”

  那倒是真的。

  “我遇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年轻的环境工程系学生,像议员一样机灵能干,猫儿般吸引人。不是现在这种大地母神的形象。可是渐渐地,她开始阅读与她专业无关的书籍,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火星之后,她就变得有些疯狂。老实说,在那之前就是了。对我来说算是运气好,因为那样,我现在才会在这里。但是广子,哦,老天,她确确实实相信人类所有历史打一开始就错了。她很严肃地告诉过我,在文明萌芽之初,地球上出现了克里特以及苏美尔两种文明。克里特岛上有着和平贸易的文化,由女人掌管,充满美与艺术——事实上是个乌托邦社会。在那样的理想国里,男人是特技表演家,白天骑在公牛上,入夜则骑在女人上,让女人怀孕并膜拜她们,如此一来每一个人都快乐。听起来确实不错,只是公牛除外。而另一方面,苏美尔人则由男人掌权,他们制造了战争,征服占有他们看得到的一切,从此开始了自古以来不断更迭的奴隶帝国。广子说,没有人知道,如果这两种文明有机会竞逐世界的统治权,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因为火山爆发让克里特文明灰飞烟灭,于是这世界便转由苏美尔人接手直到今天。她曾告诉我,倘使那座爆发的火山位于苏美尔地区,一切将全然改变。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不管历史怎么变化,都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尼尔格对这番叙述感到惊讶。“但是现在,”他试探地说,“我们又重新开始了。”

  “没错,孩子!我们是一群朝向一个未知文明走去的原始人。生活在我们自己小小的工业——米诺斯文明的母权社会里。哈!我本身倒还喜欢。我对女人们所掌握的权力一点兴趣也没有。权力是半个枷锁,你不记得我要你们这些孩子读的东西了吗?主人与奴隶是一起扛着枷锁的。只有无政府状态才是真正的自由。而不管女人怎么做,自由似乎都与她们渐行渐远。如果她们为男人做牛做马,那么她们就必须一直工作,至死方休。然而如果她们是我们的女皇或女神,她们就只能更勤奋地工作,因为她们除了仍然必须承担原先的工作外,还得加上一堆文书工作!要是我才不干。所以身为男人要心存感激,因为你如天空般自由。”

  这种看待事物的角度实在特殊,尼尔格心想。不过很显然,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抵消杰姬的美貌以及她那扰人心神的强大影响力。尼尔格矮下身子缩在他的座位上,瞪着窗外黑暗中的闪亮星星,思索着如天空般的自由!如天空般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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