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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福特研讨会的诸多谣传一一变为现实,亚特深感讶异。他在旧金山国际机场搭上一架马力强大的巨型私人喷气式飞机,机上另有六名男女。飞机起飞后,飞机的窗户,显然是双重偏光玻璃做成的,突然变黑,通向驾驶舱的门也上了锁。与亚特同机的两名乘客正比赛猜飞机的航向。飞机做了几个轻微的左转右转动作之后,他们认为飞机正向着西南方和北方之间行进。他们七人都得到以下信息:他们全是来自布雷西斯庞大组织中的科技经理或仲裁者。他们从世界各地飞抵旧金山,其中一些人对能够获邀面见这位蛰居的跨国公司发起人而感到兴奋;其他人则有些忧心。

  他们的航程持续了六小时,猜航向的两人在飞机降落过程中猜测了他们目的地的所有可能性,那是由朱诺[3]、夏威夷、墨西哥市和底特律围成的一个圆圈,而亚特指出,如果他们搭乘的是新型的空对空喷气式飞机,则范围可能会更大,也许涵盖半个地球以上。喷气式飞机停下了,他们被领着通过一条小型甬道,进入一辆有黑色窗户的大房车。他们和驾驶座之间有一道无窗栅栏。车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们行驶了半小时。房车停住,司机让他们下车,那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穿着短裤和一件印有巴厘岛风光的T恤。

  他们在阳光下眨眼。这里不是巴厘岛。他们是在一条狭窄的海岸河谷底部,一个环绕着尤加利树的小型柏油停车场。西边有一片海洋或是一座巨大湖泊延展约一英里,视野范围相当有限。一条小溪从峡谷徐徐流向沙滩后的一个潟湖。峡谷南壁上覆盖着干草,北边长着仙人掌;山脊上是干燥的棕色岩石。“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猜航向的人说,“厄瓜多尔?澳大利亚?”

  “圣路易斯-奥比斯波?”亚特说。

  司机领他们走下一条窄路,来到一处由七栋两层木造房子组成的小庄园。庄园坐落在峡谷底部的海岸松树群里。小溪旁的两栋建筑是住房。他们把行李放到指定的房间后,由司机带领来到另一栋建筑里的餐厅,那里有六名厨工,全都上了年纪,给他们准备了简单的沙拉和一些炖煮食物。然后他们被带回住房,司机径自离去。

  他们聚在中心休息室里,围着一个以木头为燃料的火炉。外面很暖和,炉子没有生火。

  “福特有112岁了,”其中一个猜航向的人山姆说,“抗老化治疗对脑袋的功能没有帮助。”

  “本来就没有用。”另一个猜航向的人马克斯说。

  他们对福特品头论足一番。他们全都听过一些什么,因为威廉·福特是医学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成功案例之一,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巴斯德:小报曾笼统地以“击败癌症的人”称之。这个人击败的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他24岁时创立了布雷西斯,专门销售对抗滤过性病毒的几个突破性新发明,到27岁时,他就已成为亿万富翁。那之后,他将全部心力放在扩张布雷西斯上,使之跻身世界最大跨国企业之林。以山姆的用语来说,历经了80年的癌细胞扩散。另外,在使自己变成极端的霍华·休斯[4]之流的同时,他也变得越来越有权势,然后就像宇宙黑洞般,完全消失在自己的权力网络之内。“我只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得太过诡异。”马克斯说。

  其他与会人——莎莉、艾米、伊丽莎白,以及乔治——比较乐观。然而他们全体对于这种奇特的欢迎,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欢迎感到不安。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过来探访他们,于是他们各自带着满腹心事回房休息。

  亚特如往常一般睡得安稳,直到早晨被一只猫头鹰的低沉叫声吵醒。小溪在他窗下潺潺而流。那是个灰蒙蒙的清晨,空中弥漫着松树群氤氲蒸腾的雾气。一个声响从庄园的某处传来。

  他穿上衣服走了出去,触目所见全都湿漉不堪。建筑物下面狭窄平坦的地面上有成排莴苣,还有一排排苹果树,全被修剪束缚得有如扇状展开的灌木丛。

  色彩慢慢渗入事物,这时亚特来到潟湖那边一个小小的农场。一株高耸的古老橡树下,平铺着毛毯般的草坪。亚特不自觉地移步树下,伸手触摸它满是裂纹的粗糙表皮。接着他听到说话声,潟湖旁的一条小径出现了一行人,穿着黑色潜水衣、携带冲浪板或者是长长的折叠式滑翔服。他们走过去时,他认出几张前夜厨工的脸,还有他们的司机。那司机挥了挥手,没有停步,继续往上走。亚特则沿着他们的来路,往下走向潟湖。波浪拍岸的低缓响声回荡在含有盐味的空气中,鸟儿在芦苇丛里戏水。

  不久亚特沿小径走回庄园的餐厅,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厨工已经回到了厨房,正在锅里翻弄松饼。亚特和其他客人吃过后,前一天的司机带他们上楼来到一间大会议室。他们坐在摆成正方形的沙发上。四面墙上的大型窗户透进了灰蒙蒙的晨光。那司机坐在两张沙发间的一把椅子上。“我是威廉·福特,”他说,“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

  近看他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老人;脸上线条纵横,像是积聚了百年的忧虑,而此刻的表情却平和宁静。一个黑猩猩,亚特心想,过去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现在则研究禅学。或者仅仅是一位年老的冲浪人或滑翔者,干瘪、秃头、圆脸、狮子鼻。现在正一个接一个地审视他们。山姆和马克斯先前因将其误认为司机和厨师而忽略他,此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而他像是没有注意到。“一个指标,”他说,“为计量这世界上人类及其活动有多拥挤,在陆上光合作用的净产值中,它到底占多少百分比。”

  山姆和马克斯点着头,仿佛这是会议开始的一贯方式。

  “我可以记笔记吗?”亚特问。

  “请。”福特说,他对放在沙发围出的正方形中心的矮咖啡桌做了个手势,那上面有纸张文件和计算机数据板,“我想稍后玩些游戏,所以这里有数据板和工作板,有需要请自取。”

  他们大多都带有自己的数据板,接下来是一阵翻弄启动的窸窸窣窣声。他们忙着时,福特站了起来,开始在他们沙发后面绕着圈子走,几句话的时间就走上一圈。

  “我们现在大约使用了陆上光合作用净产值的80%,”他说。“100%也许不可能,但我们长途输送容量一般预估为30%,所以照他们的说法,我们严重超标了。我们用随意消费的态度来消耗我们的自然资产,因而面临着特定资源的几近耗竭,如石油、树林、土壤、金属、新鲜水质、鱼类和动物。这使持续的经济扩张变得困难。”

  困难!亚特写下。持续的?

  “我们必须继续,”福特说,用锐利的眼光瞥向亚特,后者谨慎地用手臂把他的数据板遮起来,“持续扩张是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因此也是宇宙本身的基本原理之一。因为所有事物都是经济学。物理是宇宙经济学,生物是细胞经济学,而人道是社会经济学,心理是精神经济学,等等。”

  他的聆听者无奈地点了点头。

  “因而所有事物都在扩张。然而一旦与物质能量守恒定律相抵触,这就不会发生。不管你的生产效率有多高,你永远无法获得大于输入的输出值。”

  亚特在他的笔记页上写下,输出大于输入——一切都是经济学——自然资本——严重超用。

  “为应对这种情况,布雷西斯这里有一组人从事我们称为饱和世界经济学的研究。”

  “应该是超饱和世界经济学吧?”亚特问。

  福特像是没有听到:“现在就如达里所言,人造资本和自然资本无法互相替代。这本来是很浅显的道理,但是因为大多数经济学者仍然认为它们可以互相替代,所以我们必须强调这点。简单举例来说,你不能把变少的森林用更多的锯木厂来替代。如果你要盖房子,你可以在电锯和木匠的数目多寡上做手脚,来表示他们可以互相替代,但是不管你有多少电锯或木匠,你都无法用仅仅一半数量的木材来建房。倘真如此施行,那么你就是在建造空中楼阁了。而我们现在就处于那种境况。”

  亚特摇着头,俯首盯着他的数据板,那上面有他再次填上的字迹。资源资本无法互相取代——电锯/木匠——空中楼阁。

  “请问,”山姆说,“你是说自然资本吗?”

  福特顿了一下,转身看着山姆:“怎么?”

  “我以为资本就定义上而言,指的是人造的。亦即经生产而出的东西便称为成品,我们所学的定义是这么下的。”

  “没错。但在资本主义世界里,资本这个词已经使用到更广泛的范围了。比如说,一般说到人类资本这类字词,是指通过教育、工作经验累积而来的劳动。人类资本与传统定义的不同在于,你无法继承只能租用,无法买进或卖出。”

  “除非你把奴隶算上。”亚特说。

  福特额头皱了起来:“自然资本这个概念事实上比人类资本要更接近传统定义。它可隶属于某人,可以遗赠出去,亦可区分为可或不可延展期限的,以及可销售或不可销售的。”

  “但是如果每样东西都算是一种产能的话,”艾米说,“那么就可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认为某一种类可被另一种取代了。如果你改进人造资本以减少自然资本的利用,那不也算是一种替代吗?”

  福特摇头:“那是效率。资本是输入的数量,效率是输出和输入的比值。不管资本的运用多有效率,绝没办法无中生有。”

  “新能量来源……”马克斯建议。

  “但是我们无法从土壤中提炼电力。核聚变能源以及自我复制器械已经给了我们庞大的能源,但是我们必须为该能量提供基本材料。于是我们走到了没有其他可替代方案的瓶颈。”

  福特瞪着他们全体,脸上仍然是亚特一开始就注意到的那种主教似的镇静。亚特瞥了瞥他数据板的屏幕。自然资本——人类资本——传统资本——能源与物质——电力土壤——没有替代的期望——他做了个鬼脸,开启新的空白页。

  福特说:“很不幸,大部分经济学家仍然处于经济学领域中的空虚世界模型里。”

  “那饱和世界模型似乎平淡无奇,”莎莉说,“那只是个普通常识。为什么会有经济学家忽略了它?”

  福特耸耸肩,再一次安静地绕走室内一周。亚特的脖子开始酸痛起来。

  “我们通过模范典型来了解世界。从空虚世界经济学到饱和世界经济学间的变化是个重要模型的转换。马克斯·浦朗克[5]曾经说过,一个新模型终能占有一席之地,并不是在它说服了对手的时候,而是当它的对手终于死去的时候。”

  “而现在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亚特说。

  福特点头:“抗老化治疗让人们可以延长生命。他们之间不少拥有终生聘约。”

  莎莉露出鄙夷的表情:“那么他们必须要学着改变观念啰,对吧?”

  福特注视着她:“我们现在就试试。至少从理论上着手。我要你们拟定饱和世界经济策略方针。这是我要玩的一种游戏。如果你们将你们的数据板接到桌上,我可以把起始数据输入给你们。”

  他们全部向前微倾,接上矮桌。

  福特要进行的第一个游戏牵扯到估计世界人口的最大容忍数量。“那不是应该依据不同生活方式为假设命题吗?”山姆问。

  “我们会做全部的假设。”

  他没有开玩笑。他们进行的假设情节从地球上每一英亩的可耕地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耕种,到跟恢复打猎采集生活有关的情节假设;从全世界极为奢侈的消费行为,到全世界为生存而进行饮食限制的情况。他们的数据板设定起始状况,然后他们轻敲思索,脸上神情或无精打采或紧张或焦躁或全神贯注,使用矮桌提供的公式,或是援用他们自己的。

  那让他们忙到中餐时间,以及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亚特喜欢游戏,他和艾米总是比别人还要早完成。他们对人口最大容忍数量的结果从1000万(不朽的老虎模型,福特如此称呼)到300亿(蚂蚁农场模型)。

  “那是个很大的范围。”山姆评论。

  福特点点头,很有耐心地瞧着他们。

  “但是如果你专注在那些最真实的模型的话,”亚特说,“结果通常在30亿~80亿之间。”

  “当前人口数大约是120亿,”福特说,“所以说我们超得太多了。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终究有公司要经营。商业活动不会因为人太多而停止。饱和世界经济学也不是经济学的终端,通常只不过是商业的极致。我要布雷西斯在这波时机中领先群雄。就这样。现在是退潮时候,我要回去了。欢迎你们加入。明天我们玩一个名叫过剩的游戏。”

  说完他就离开了会议室。他们各自回房,然后在晚餐时刻来到餐厅。福特不在,但是有几个他前夜的同伴;今晚还另有一群年轻男女出现,全都身材修长、神采飞扬、健康有朝气。看来像是同属一个田径运动俱乐部或某一游泳队,女子人数过半。山姆和马克斯两人睫毛上下闪动,打出简单的摩斯电码,拼出:“阿哈!阿哈!”那群年轻男女没有理会,将晚餐摆好后就都退回厨房。亚特吃得很快,心中揣测着山姆和马克斯的预想是不是正确。然后他端起他的空盘来到厨房,在洗碗机旁帮忙整理,并对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参加有奖学金的课程计划,”她说,她名叫乔伊斯,“我们全是去年才加入布雷西斯的见习生,获选来这里上课。”

  “你今天是不是碰巧也做了饱和世界经济学的习题?”

  “没有,排球。”

  亚特回到外间,心中兀自希望他获选来参加的是他们的计划而不是他自己的,同时猜想这里是否有什么可以俯瞰海洋的大型热水浴池设施。那看来不会不可能;这片海洋的水温相当冷,而如果每一件事都是经济活动,那应该算是一种投资。就说是维持人类基本要求的设施吧。

  回到住所,他的同伴正在讨论今天的活动。“我对这套东西厌恶极了。”山姆说。

  “我们摆脱不了了,”马克斯沮丧地说,“不是成为信徒就是被炒鱿鱼。”

  其他人没有那么悲观。“也许他只是寂寞。”艾米提议。

  山姆和马克斯眨了眨眼,目光向厨房飘去。

  “也许他一直就想当个老师。”莎莉说。

  “也许他想让布雷西斯每年都维持10%的增长率。”乔治说,“是不是饱和世界都无所谓。”

  山姆和马克斯点头,而伊丽莎白看来有些恼怒。“也许他想拯救世界!”她说。

  “是啊。”山姆说,而马克斯和乔治在一旁窃笑。

  “也许这个房间装了窃听器。”亚特说。这让谈论气氛顿时像上了断头台般,咔的一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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