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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破晓时分,在那样一个困扰人的夜晚之后,萨克斯起身为外出准备,菲丽丝辗转反侧,最后决定与他同行。

  他们套上装备,来到纯紫色的曙光下,沉静地走下附近的侧碛,来到冰川岸边,踏上在冰块上切割出的阶梯小径往上攀升。萨克斯取道最南端的旗帜小径横跨冰川,企图爬上西边的侧碛,往上游方向走,一个早晨能走多远就多远。

  他们走在与膝同高、仿佛城垛雉堞的冰上,那些坑坑洞洞看来像瑞士奶酪,因雪藻而染上了粉红色泽。菲丽丝一如往常迷醉在这奇妙混乱的景象中,针对一些不寻常的冰塔发表意见,与长颈鹿、埃菲尔铁塔、木卫二的表面做比较。萨克斯不时停下查看与冰菌一起穿射而出的绿色冰团,有一两处暴露在黎明曙光里,因为雪藻而变为粉红色,仿佛一大片淡绿色的腰果冰淇淋。

  他们行进的速度相当缓慢,而当一连串密集的小旋风如魔术般此起彼落地现身时,他们仍然处于冰川之上:棕褐精灵般的尘土与冰微粒一起闪闪发光,然后形成一条直线,朝他们所在的地方袭来。一阵摇摆之后,那些旋风倏地瓦解,然后哐啷一声,一股狂风吹来,夹带着汹涌的力道怒吼而下,他们不得不蹲下身子以保持平衡。“好强的风!”菲丽丝在他耳边喊着。

  “下坡风,”萨克斯说,看着一大片冰塔消失在尘埃里,“从塔尔西斯吹下来的。”能见度在不断降低,“我们应该试着回实验站。”

  所以他们开始沿着旗帜小径往回走,从一个翡翠绿的点移动到另一个。但是能见度持续降低,他们无法看到下一面旗帜。菲丽丝说:“这里,我们先躲在冰山下。”

  她朝一个高耸的模糊冰影走去,萨克斯在她身后追赶着,喊道:“小心,很多冰塔下面有裂缝。”说着伸手想抓住她,然而就在此时,她仿佛陷入一个陷阱般往下坠落。他攫住她上扬的手腕,膝盖重重地撞击在冰面上,而菲丽丝则继续滑落。他应该立即放手,但直觉让他继续握紧,结果头朝前被拉到坑洞边缘。然后两人同时跌入了塞满雪的坑洞,接着,身下的雪再次陷落,他们于是又往下坠,最后撞上冰冻的沙土,过程虽然短暂,却是绝对惊险。

  落地时,萨克斯的躯干大半压在菲丽丝身上,因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坐了起来,无线对讲机传来菲丽丝急促的吸气声,不过她只是被风吹晕了。恢复正常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检查手足,随即宣称她没事。萨克斯很欣赏她的坚韧。

  他右膝上的织物有裂痕,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他从腿侧口袋掏出修补胶带,将裂痕封上;膝盖弯曲时没有痛感,于是他不予理会,站了起来。

  他们顶上那个破洞从他举起的手臂指尖算起,大约有两米高。他们处身之地是一个拉长的气泡,形状像个沙漏。气泡的墙全是冰,上边则是裹着冰的岩石。头顶上方的天空略呈圆形,是不透明的桃红色泽,周围微带蓝色的冰墙反射着满是尘埃的阳光,总体呈现一种蛋白石的光泽,非常生动。但是他们被卡住了。

  “我们的呼叫器信号会中断,然后他们就会来找我们。”萨克斯对站立在他身侧的菲丽丝说。

  “是的,”菲丽丝说,“但是他们找得到我们吗?”

  萨克斯耸耸肩:“呼叫器会留下定向记录。”

  “但是那风力!能见度有可能变成零!”

  “我们必须祈祷他们知道如何应变。”

  这洞穴延展到东侧的部分像是一条狭窄低矮的走廊。萨克斯在一个较低的地方弯下身来,用头灯光线照射冰层和岩石里的空间;朝冰川东边一直延伸,似乎有可能通到冰川侧缘的许多小洞穴之一。他把这想法说给菲丽丝听之后,就起程朝前探索,她则留在原地等候,确保发现这洞穴的救援者能发现有人在底下。

  在他头灯锥形光束的照射范围外,冰层呈现出一种强烈的钴蓝光泽,与将天际染成蓝色的雷利散射原理为同一效果。即使将头灯熄灭,走廊上仍然有相当程度的光线,显示出头顶冰层并不怎么厚。也许厚度就相当于他们跌落的高度,他想道。

  菲丽丝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问他是否安好。

  “我很好,”他说,“我想这个空间有可能是冰川流过横向峭壁而形成的,所以很有可能一路延伸到外边。”

  然而,它没有。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左边冰墙靠拢过来与右边接合,就这样:死胡同。

  回程中他走得更慢,不时停下查看冰上裂痕,以及脚下可能是从峭壁上探出来的几块岩石。一道钴蓝冰壁上的细缝呈现蓝绿色,他伸出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往里掏,拉出长长一条深绿色的东西,表面冰冻而内部相当柔软。一团长条形的蓝绿藻。

  “哇!”他说,拔下几根冰封植物,然后将其余的塞回它们的细缝基地。他读到过,藻类深入了这星球的岩石和冰层,细菌则钻得更深,但是真的在这个如此远离太阳的地方找到掩埋着的部分,仍然叫人忍不住要惊呼一番。他再度熄灭头灯,钴蓝色的冰川光线围绕着他,虽模糊却丰富。如此深幽、如此寒冷,生物如何适应?

  “斯蒂芬?”

  “我回来了。看,”回到菲丽丝身旁时,他说,“是蓝绿藻,那边全都是。”

  他举起手朝她伸去,然而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瞥了一眼。他坐下来从腿侧口袋掏出一个标本袋,把一小根藻类放进去,然后透过他的20倍放大镜查看。这个放大镜的倍数不足以显示他想观察的所有部分,但是它们的确是绿色的长条形,解冻之后变得黏稠。他数据板里的分类数据库内有相似的放大图片,然而他找不到跟手上样本的所有细节都符合的品种。“有可能还没登记,”他说,“那岂不是很有意思,真的让人不禁要怀疑,这里的突变率很可能要比标准突变率高上很多。我们应该做些实验来证实一下。”

  菲丽丝没有反应。

  萨克斯默不作声,继续比对数据库。不久,他们听到无线电传来嘶嘶声响,菲丽丝转到公共频率呼叫。很快,他们就从对讲机里听到了说话声,然后一个圆形头盔伸进头顶的洞口。“我们在这里!”菲丽丝大喊。

  “等等,”伯克纳说,“我们把绳梯放下去。”

  一番笨拙摇晃的攀爬后,他们回到了冰川表面,在布满尘烟波动起伏的日光中眨着眼睛,弯下身迎向仍然相当强烈的狂风。菲丽丝笑着,用她一贯的态度解释:“我们互牵着手以免分散,然后轰的一响就跌了下去!”他们的救援者则描述了这场强风如何肆虐。一切似乎归于平常,但是进了实验站取下头盔时,菲丽丝饶富意味地瞥了他一眼,非常奇怪的眼神,好像他在外面流露了什么,使她警戒小心——好像在那洞穴中,他不知怎的令她联想起了什么来。好像他在那里的某些行为,无可避免地揭露了他其实是她的老同志萨克斯·拉塞尔。

  整个北方秋季他们都在冰川上工作,眼见白日越来越短,风越来越冷。错综复杂的大型冰花每天晚上在冰川上长出,直到下午3时左右,边缘部分才出现短暂的融化现象,那之后,它们变得越来越硬,形成第二天早晨出现的更为复杂的冰花花瓣的基石,尖锐的小晶片从底下较大的冰片和叉状冰枝上迸裂开来,向四面八方飞去。他们无法避免地踩踏在整个小型世界上,因为他们必须不断前行,寻找现在正冻结的植物,观察它们如何适应逐渐来临的寒冷。环视周遭起伏不平的白色荒野,感觉刺骨强风撕扯着绝缘材质制成的厚活动服,萨克斯认为植物群将无可避免地遭受非常严重的霜冻灾害。

  然而仅凭外观容易受到蒙蔽。噢,当然会有冻死情形发生,然而植物也变得越来越强壮,一如冬季园丁所说,植物应该能够适应冬天的来临。萨克斯在表层结了薄冰的雪堆中寻找植物踪迹,他知道其中涉及三个步骤。首先,植物叶内的光敏色素时钟会感觉白日越来越短——现在变短的速度更快了,黑暗的锋面每星期都会袭来,抛下从黑色低矮积雨云中攫取而来的脏污白雪。第二个阶段,生长停止,碳水化合物运输到根部贮藏,控制植物落叶的脱落酸堆积在一些叶片上使之脱落。萨克斯发现了许多这类叶子,或黄或褐,仍然悬吊在茎上,似拥抱大地般提供给活着的植物更多隔绝的空间。在这个阶段,水分从细胞移到细胞间的冰晶,细胞膜变得坚韧,而在一些蛋白质里,糖分子取代了水分子。然后第三,亦即最冷的阶段,细胞会在外围形成平滑冰面,而不导致细胞破裂,这个过程称为玻璃化作用。

  这时,植物可以忍受低到220开氏度的气温,那接近他们到达前的火星平均温度,而现在则是最低温度。另外,更加频繁袭来的暴风所夹带的雪其实为植物提供了一种绝缘体,使冰雪覆盖的地表比多风的表面要温暖许多。当萨克斯用冻得麻木的手指在冰上挖时,四周白雪皑皑的环境使他非常着迷,特别是其间还有穿透3米厚雪散发出的幽灵蓝光——雷利散射的另一例证。他愿意花上整整6个月的时间亲身研究这个冬天世界;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到外面低沉幽暗如波浪般的云层底下,在积雪冰川的白色表面上低身向风迎去,重重踩在积雪里。但是克莱尔想让他回巴勒斯,加入那边实验室进行的试管培植冻原柽柳计划,他们已接近成功。而且菲丽丝以及其他阿姆斯科和临时政府人员也要回去。于是有一天,他们离开了实验站,只留下少数研究人员兼园丁留守,其他人则搭乘一个车队,一同向南方驶去。

  萨克斯听说菲丽丝以及与她同组的人要跟他们一起回去,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曾私下希望因为躯体的互相隔离,就理所当然地结束与菲丽丝的关系,并且远离那探究的眼神。但是如今他们要一起回去,似乎就必须得采取什么行动了。如果他想结束,这其实毋庸置疑,那么他就必须主动斩断关系。跟她有任何方面的牵扯,打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主意;实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现在那冲动已成过去,他的伴侣变得相当叫人厌烦,那还是比较好的说辞,往坏的一面想,实在相当危险。当然他从头到尾都不诚实,那也让他很不自在。过去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只能算是小事,然而总结起来,整件事情就显得相当不合情理了。

  所以回到巴勒斯的第一个晚上,他的腕表响起了哔哔声,是菲丽丝邀他共进晚餐,他同意了。结束通话后,他对自己不安地叫嚷。这下子肯定会很难堪。

  他们来到一家菲丽丝熟悉的餐厅,位于亨特台地西边的埃利斯山上,可在室外用餐。由于菲丽丝的关系,他们被安排到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可以欣赏埃利斯和桌山之间的高区,即公主公园林木外围的新建华邸。公园对面的桌山围有玻璃墙垣,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座巨大的饭店,更远处的台地没有这么俗艳。

  男女服务生相继送来酒和晚餐,打断了菲丽丝喋喋不休的对塔尔西斯的新建筑工程的谈论。不过她似乎也很有兴致地跟男女服务生交谈,应要求在餐巾上签名,询问他们从何处来、在火星多久了,等等。萨克斯规规矩矩地用餐,不时观察菲丽丝并欣赏巴勒斯,等待着晚餐的结束。而那似乎进行了几百个小时。

  终于晚餐结束,他们搭乘电梯回到峡谷地底。电梯带回了他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的记忆,让萨克斯感到非常不安。或许菲丽丝也有相同的感觉,她移步到电梯另一边。这漫长的下降过程在静默沉寂中度过。

  来到大道的绿草地上,她短暂有力地拥抱他,又在他脸颊上轻啄一口,说:“这是个美好的夜晚,斯蒂芬,在阿雷纳的那段时间也是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冰川底下那小小的冒险经历。但是现在,你知道,我得回到谢菲尔德处理那边堆积如山的事物。如果你到那里,我希望你会来看看我。”

  萨克斯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试着厘清斯蒂芬会如何反应、如何回答。菲丽丝是个骄傲浮华的女人,与其让她反复思索为何他看来如释重负,还不如让她避免去想被她抛下的情人将如何伤心痛楚,那么她也许会比较容易遗忘整个恋情。所以他将心中那个反对受到如此对待的微小声音压抑住,把嘴角往下一垂,双眼看着地面。“啊。”他说。

  菲丽丝像个小女孩般笑了起来,一把抓过他深情拥抱着。“不要这样,”她劝告他,“我们曾经快乐过,不是吗?而且我再来巴勒斯时,我们仍能互相见面,或是你来谢菲尔德。否则我们又能怎么办呢?不要伤心。”

  萨克斯耸耸肩。这场景对深受相思之苦的哀哀求告者而言或许非常适合,只是他从来就没想要扮演那样一个角色。毕竟他们两人都已超过百岁了。“我知道,”他说,朝她露出一抹哀伤忧郁的笑容,“我只是遗憾时间到了。”

  “我知道。”她再次亲吻他,“我也是。但是我们会再见面,到时我们再看看。”

  他点头,又往地上看,心中对演员们面对的难题有了新的体会。还要做些什么?

  不过,轻快地道声再见后,她就离去了。萨克斯在她回头时表达了他的再见,短暂地扬起挥动的手。

  他穿过大斜坡大道,朝亨特台地走去。就这样结束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些。事实上,非常方便。然而他心中仍有些不舒服。走过亨特底下楼层的商店橱窗时,他看了看自己的身影。一个放荡卑鄙的老头;英俊?噢,管它是什么意思。在某些女人眼中是英俊。被其中一个挑中,做几星期的床上伴侣,时间一到就弃置一旁。可想而知,这种剧情在过去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而且在女人身上多些,男人身上少些,因为文化上的不平等以及生殖等问题。可是现在,生殖繁衍已经不是问题,而文化早已粉碎……她真的很糟糕又很可怕。然而话说回来,他没有资格抱怨;他自己毫无异议地表示了同意,而且从一开始就存心欺骗她,不仅仅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有他对她的真实感觉。现在他自由了,也无须再揣测,更不必遭受威胁了。

  在一种类似吸食了一氧化二氮的轻盈中,他走上亨特庞大的中庭阶梯,来到他的楼层,然后沿着长廊来到他的小房间。

  那年冬季稍晚,第二个二月里,地球化工程年度会议将在巴勒斯举行两个星期。这是第十届会议,定名为“M-38:新结果和新方向”,参与者乃来自全火星的众多科学家,将近3000人。会议在桌山会议中心举行,参会的科学家则散居在全城各旅馆中。

  生物科技-巴勒斯的每一个人都参加了这场会议,只在需要回实验室查看进行中的实验时,才跑回亨特台地。萨克斯自然对会议的所有议题都保持相当高昂的兴致。会议的第一天早晨,他很早就到了运河公园,抓了杯咖啡和糕饼就去了会议中心,几乎是报到台前的第一位。他取了他的资料袋,将名牌别在大衣上,漫步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啜饮咖啡,翻看当天早上的议程表,瞥看矗立在走廊上的几块广告牌。

  在这里,萨克斯第一次有了已经几年没有经历过的如鱼得水般的舒畅感。科学会议全都一个样,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连人们的穿着也都没变:男人穿着保守破旧、略显寒酸的学究式夹克,皮肤不是浅棕就是棕褐或红褐;女人约占总人数的30%,穿着单调简朴的寻常套装;许多人仍然戴着眼镜,即使现在几乎没有手术无法改善的视力问题;大多数人随身携带自己的资料袋;每个人都将名牌别在左边衣领上。幽暗的会议室里,情形也一如往常:演讲者站在摄像机屏幕前,以配合他们姿势节奏的夸张声调讲述,用一根指示棒点着屏幕上过分拥挤的图表、分子结构……而听众则由对演讲主题最有兴趣的30~40个同事组成,彼此在朋友身边成排坐着,仔细聆听并准备要询问的问题。

  对喜欢这种世界的人来说,这是一幕非常愉快的景象。萨克斯将头探进几个会议室,但是没有一个演讲内容足以吸引他入内就座。不久,他发现自己置身于满是海报陈列的走廊,于是继续浏览。

  “多环芳烃在单体和胶束表面活化剂溶液里的溶解”、“北方大平原南部下陷地区的后灌注状况”、“第三阶段抗老化治疗的上皮细胞抵抗力”、“撞击盆地边缘出现辐射裂缝含水层的比例”、“长载体质粒的低压电穿孔”、“艾彻斯峡谷的下降气流”、“新仙人掌属的基因组基础”、“阿蒙蒂斯与泰瑞纳地区火星高地的重新浮现”、“通过分析受污染工作服评估职业接触氯酚类化合物的方法”。

  这些海报一如以往,各类混杂。出于各种原因,它们其实是宣传海报,而非演讲报告——通常是沙比希大学毕业生的作品,或是与这次会议有关的文章——然而内容包罗万象,很能引起浏览的兴致。而且这次会议没有企图以主题来分类组织这些海报,于是,“东查利顿山脉多年生草本植物地理分布”,正对着“北塔尔西斯气旋性涡旋里卷云、高层云以及高积云中含盐粒子霰雪的来源”,气象学上的一个重要议题。

  萨克斯对一切都有兴趣,然而最能吸引他的海报仍是那些他主张的,从各个角度来描述地球化,或那些他曾参与过的题目。其中一张,“山脚基地风车累积释放热能的估算”,让他停下脚步。他读了两遍,些许沮丧的情绪自心底缓缓升起。

  他们到达前的火星平均温度约为220开氏度,而世人一致同意的地球化的一个目标,是将平均温度提高到水的冰点以上,亦即273开氏度。要把整个星球的平均地表温度提升53开氏度以上,是个令人生畏的挑战,萨克斯计算过,需要在火星地表每平方厘米上应用3.5×106焦耳电能。萨克斯在他自己的模型里一直以平均温度274开氏度为目标进行,认为以这个平均温度,火星一年中会有大半时间足够温暖,可以产生活跃的水圈,然后是生物圈。许多人致力于更高的温度,但是萨克斯觉得没有必要。

  不管怎样,所有增加系统热能的方法都以提高多少全球平均温度为评价标准;而这张海报认为,萨克斯的小型风车加热效果,在过去70年里,只使温度增高了不到0.05开氏度。他在海报所简述的模型上找不到错误的假设和计算。当然加热功能不是他制作那风车的唯一目的;他还希望能给他想在地表测试的早期人工培植贴地植物提供温暖和屏障。然而那些有机体在暴露于外后,不是立即死亡,就是稍稍延长一点儿时间而已。所以整体而言,这计划不能算是他出色的成果之一。

  他继续前进。“过程级化学数据在水化学模型上的应用:道峡谷水域”、“增加蜂类昆虫二氧化碳耐受力”、“水手冰川湖的湖面温水层对康普顿核辐射中放射性核素的净化作用”、“清除雪道反应轨上的粉末”、“释放卤烃导致全球变暖的结果”。

  最后一张又让他停步。这张海报是大气化学家S.西蒙和他的学生所做,读它让萨克斯好受多了。当萨克斯在2042年接任地球化工程的主持人一职后,他曾建议立即建造工厂,生产释放一种特别温室混合气体到大气层中,其组合物大半是四氟化碳、六氟乙烷,以及六氟化硫,还有一些甲烷、一氧化二氮。海报称这种混合气体为“拉塞尔鸡尾酒”,也是昔日艾彻斯高点他的工作团队对其的称呼。鸡尾酒里的卤烃是强有力的温室气体,它们最大的优点是吸收8~12微米波长、向外散逸的行星辐射能,就是所谓的“窗户”。卤烃的吸收力远远大于水蒸气或二氧化碳。当这窗户开启时,会有可观的热量逃逸到空气中,萨克斯很早就决定关闭它,方式是依循早期麦凯等人在此主题上的古典模型,释放足够的鸡尾酒,使每百万大气层就有10~20单位。所以从2042年起,一股主要力量就投注在建造自动化工厂上,让工厂散布整个星球,将当地的碳、硫和氟原料加以处理,制成气体释放到大气层里。如此释出的数量逐年增加,并且在每百万有20单位的目标达到后仍然继续,因为他们想在日益增厚的大气层中维持一定的比例,同时也因为他们必须补充因紫外线持续照射而造成的高海拔卤烃的损失。

  依据西蒙海报上的图表数据显示,那些工厂在2061年仍持续运作,直到今天,仍维持每百万26单位的水平;海报上的结论说,这些气体提高了多达12开氏度的表面温度。

  萨克斯继续往前,脸上有着一丝笑容。12开氏度!那可就厉害了!那是他们理想度数的20%强,全靠这设计良好的气体鸡尾酒持续不断地运作。完美,真的是。简单的物理作用实在让人舒心……

  现在是上午10点,一场主要演讲正由博拉兹佳尼开场,他是火星上最杰出的大气化学家,演讲内容是全球温室效应。博拉兹佳尼显然要公开他对截至2100年各种增温方法贡献度的计算,亦即撒力塔开始操作的前一年。在计算个别方式之后,他将评价它们之间是否有任何相辅相成的效果。因此,这场演讲是此次会议的重要议程之一,许多人的工作将会列入其中并接受评价。

  这场演讲在一个大型会议室举行,室内因此挤满了人,最少有2000人。萨克斯在演讲刚开始时溜进场内,站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

  博拉兹佳尼是个黑肤白发的矮小男子,在一面大屏幕前手举指示棒陈述着,屏幕上正显示出各种加温方法的视频图片:两极上的黑色尘埃和地衣、绕轨道运行的镜子、超深井、温室气体工厂、在大气层里燃烧殆尽的冰小行星、脱氮菌,以及其他生物。

  萨克斯在20世纪40和50年代就曾介绍过这些方法,此刻,他比任何一个听众都要专心地紧盯屏幕。他在早期极力避免的唯一一个显而易见的增温策略,就是释放大量二氧化碳到大气层中。那些支持这个策略的人曾经想开始制造这种轻松易得的温室效果,创造二氧化碳高达2000毫巴的大气层,辩称能够大幅加温这个星球、阻挡紫外线、有利植物生长。毫无疑问,以上都属实,但是对人类和其他动物来说,那具有毒性,虽然这项计划的拥护者谈及了第二阶段,亦即将二氧化碳从大气中除去,使之变得适于呼吸,然而他们提出的方式相当模糊,一如他们的时间表,范围从100~20000年。而天空将维持乳白色。

  萨克斯不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他更喜欢自己的单一步骤模型,直接迎击最终目标。那表示他们会永远短少热能,而萨克斯判断忍受这种不便是值得的。他一直尽力寻找可以替代二氧化碳增温的方法,譬如超深井。可惜博拉兹佳尼估算超深井释放出来的热能相当少;总共不过提高平均温度5开氏度左右。噢,那实在没法子,萨克斯一面往他的数据板输入数据,一面这样想——唯一优秀的热能来源是太阳。于是有了环绕轨道运行的镜子如此激进的建议,而该镜子自月球飞出之后逐年增大,以一种相当高效的制造过程,使用月球上的铝来制造。博拉兹佳尼说,这些舰队已经增加了5开氏度的平均温度。

  一个大家从未积极进行的降低反照率方法,使温度增加了2开氏度。分散在整座星球上的大约200个核反应堆,则另外增加了1.5开氏度。

  接着,博拉兹佳尼提到温室气体鸡尾酒;不过他没有使用西蒙海报上的12开氏度,而是自己估算的14开氏度,并且引用了一份20年前的沃特金斯报告来支持其论点。萨克斯早注意到伯克纳就坐在后排离他不远处,他侧身走过去,俯首在伯克纳耳旁,悄声道:“他为什么没有用西蒙的成果?”

  伯克纳咧嘴一笑,也低语道:“几年前,西蒙发表了一篇论文,引用了博拉兹佳尼一个非常复杂的紫外线-卤烃交互作用数据,稍作了一些更动。第一次发表时,他将之归功于博拉兹佳尼,但是后来再提到那个数据时,他就只提自己先前的论文。那让博拉兹佳尼很愤怒,而且他认为,西蒙就这主题所写的论文是剽窃了沃特金斯的成果,所以只要谈到增温,他就只提沃特金斯的成果,假装西蒙的东西完全不存在。”

  “啊!”萨克斯说。他挺直身子,因为博拉兹佳尼这番迂回却情感流露的小动作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事实上,西蒙就在会议室的另一端,眉头重锁。

  此时博拉兹佳尼进行到了水蒸气和二氧化碳释放到大气层中的增温效果,他估计其总值为10开氏度。“这部分效果可称为增效作用,”他说,“二氧化碳的去吸附作用多半是其他增温作用的一个结果。然而除此之外,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说增效作用占有很大因素。因为个别方式所增加的温度数量,与全星球各气象报告中提到的温度相当接近。”

  屏幕上显示出最后一张图表,萨克斯在他的数据板上简单写下:

  博拉兹佳尼,2102年,第二个2月14日。

  卤烃:14

  水及二氧化碳:10

  超深井:5

  撒力塔之前的镜子:5

  降低反照率:2

  核反应堆:1.5

  博拉兹佳尼没有将风车加热系统加进来,于是萨克斯在他的数据板上写上了。总计37.55开氏度,萨克斯认为,就他们53开氏度的目标来说,这算相当成功了。他们不过进行了60年,而大部分的夏天白日温度已经超过冰点,让极地和高山植物得以生长茂盛,一如他在阿雷纳冰川区看到的那样。这一切是在撒力塔开始运作之前,而它加入后,更是将日照提升了20%。

  发问时间开始了,有人提到撒力塔,询问博拉兹佳尼,在虑及其他方法已经取得如此成果的现阶段,是否认为其有存在必要。

  博拉兹佳尼耸了耸肩,就和萨克斯在这种情形下会做的动作一样。“必要的定义是什么?”他回答,“那完全看你要多暖和。根据拉塞尔在艾彻斯高点提出的标准模型,尽可能使二氧化碳维持在低浓度相当重要。如果我们实行这种做法,那么势必得同时进行其他的增温方法,以弥补原本二氧化碳所能提供的热能。撒力塔可能是个办法,可以补救为使空气适合呼吸而削减二氧化碳含量所造成的损失。”

  萨克斯不由自主地点着头。

  又有人站起说道:“你不认为在考虑到我们知道目前拥有的氮含量之后,那个标准模型已经不适用了吗?”

  “对,不过得在所有氮气都释放到大气层之后。”

  但是这不太可能,发问者很快指出。总量中很大一部分将留在地下,事实上植物会需要它。所以空气中仍然缺乏氮气,萨克斯很早就了解了这一点。假如尽可能维持二氧化碳在空气中的最低含量,那将使氧气的比例增加到危险的地步,因为氧气具有易燃性。另一个人站起来提出,氮气的缺乏可以通过释放其他惰性气体来弥补,主要为氩气。萨克斯噘起嘴唇;他早在2042年就预见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将氩气引介到了大气层中,火星风化层里含有丰富的氩。但是他的工程师们发觉,要将它们以气体形式释放出来并不容易,正如此刻其他人指出的一样。不,大气层中各类气体的平衡已经变成了棘手问题。

  一名女子站起,指出一个由阿姆斯科指挥协调的跨国公司资本联合会,正在建造一个连续飞行的宇宙飞船系统,去泰坦上近乎纯氮的大气层中收集氮气,将其液化后运回火星,散播于上层大气中。萨克斯斜着眼,在他的数据板上迅速计算了一番。当他看到结果时,两道眉毛倏地上扬。那要相当庞大的宇宙飞船往返数次才可能有效果,不然就需要许多极为巨大的宇宙飞船。居然有组织认为这样一项投资值得尝试,实在叫人惊讶万分。

  现在他们回到撒力塔的讨论上。那确实足以补偿降低现存二氧化碳含量所减少的5~8开氏度,同时它还有可能增加更多热能;理论上,萨克斯在数据板上计算着,它能增加22开氏度。怎么降低才是个大问题,有人指出。有个站在萨克斯附近,来自真美妙一个实验室的男子,挺身宣布有关撒力塔和飞行透镜的现场展示演讲将在稍后举行,这些争论将于该场演讲中澄清。坐下之前,他补充说道,单一步骤模式的严重瑕疵使得两阶段模式的推出非常必要。

  人们对此翻起了白眼,博拉兹佳尼宣布此会议室的下一场演讲即将开始。没有人评论他精巧的模型,那模型似乎集结了各种不同增温方式的所有贡献。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尊敬——没有人挑战这个模型,博拉兹佳尼在这个领域的杰出表现被视为理所当然。现在人们相继站起,一些人走上去与他交谈;室内瞬间迸发了上千个叽叽喳喳的对话,同一时间人们鱼贯离开会场,进入室外走廊。

  萨克斯和伯克纳一起在布兰奇台地脚下外面的咖啡厅吃午餐。他们身边全是来自火星各地的科学家,一面用餐一面谈论着早上的议程。“我们认为是以兆为单位的”,“不,硫酸盐的作用相当保守”。听起来,邻桌客人认为终将采用两阶段模型。一名女子说什么要将平均温度提升到295开氏度,比地球的平均温度还要高7开氏度。

  萨克斯斜眼看着这些人对热能发表草率粗浅并贪婪的言论。他不懂为什么要对目前所取得的进展不满意。毕竟整个计划的终极目标不只是热能,而是生物可以茁壮成长的表面。眼下的结果似乎没有可抱怨的地方。当前大气层压力平均为160毫巴,其成分包括二氧化碳、氧气和氮气,以及标准限量内的氩气及其他气体。这不是萨克斯想得到的最终混合结果,但是根据他们一开始就必须面对的挥发物质清单,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这为迈向萨克斯心中的终极组合提供了相当坚实的基础。他依据早期法格的配方,有了如下的组合:

  300毫巴的氮气

  160毫巴的氧气

  30毫巴氩气、氦气等

  10毫巴的二氧化碳

  总压力:500毫巴

  这些数值是根据人体需求以及不同气体的极限来制定的。总压力必须高到足以使氧气顺利进入人体血液,而500毫巴大约是地球上海拔4000米处的压力,接近人们可以长期生存的高度上限。既然接近上限,那么在这样一个稀薄大气层中的氧气比例最好就要比地球高些,但是又不能太多,否则一旦起火就难以熄灭。同时,二氧化碳必须保持在10毫巴以下,否则大气就会具有毒性。至于氮气则越多越好,事实上,780毫巴会很理想,然而火星氮气的总蕴藏量据估少于400毫巴,所以300毫巴是可以释放到空气中的合理最大值,也许可以更多。事实上,缺乏氮气是努力地球化者所面对的最大问题之一;他们需要更多,空气和土壤皆同。

  萨克斯低头盯着他的盘子,沉默用餐,努力思考所有这些因素。这个早上的讨论使他怀疑自己在2042年中做出的决定到底对不对——挥发物质调查记录是否能够佐证,他意图以一阶段方式让火星表面适合人类居住的努力是可行的。这并不是说现在有什么可以改变的。而且在考虑到所有因素之后,他仍然认为那些决定是对的;没有其他选择了,真的,如果他们想在有生之年自由自在地走在火星表面上的话,那是唯一可行之路。即使在他们的寿命得以大幅延长的状况下也是如此。

  但是,有人似乎对提高温度比呼吸适合度还要关切。他们显然认为他们可以像使气球变大般提高二氧化碳浓度,大量增温后再降低二氧化碳含量,中间不会有问题。萨克斯对此实在感到怀疑;任何一个两阶段模型,最后都会变得混乱,而其程度让萨克斯不得不怀疑他们会僵持在最早期的两阶段模型所预测的两万年的时间表上。一念及此,他就忍不住眨眼。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人们真的愿意冒这么长时间的险?他们真的被日渐成熟的巨大技术所迷惑,以为任何事都有可能?

  “你的熏牛肉怎样?”伯克纳问。

  “我的什么?”

  “熏牛肉。那是你刚刚吃的三明治,斯蒂芬。”

  “噢!很好,很好。应该很好。”

  下午的议程集中在探讨全球性增温活动的成功所造成的问题上。当地表温度上升时,地下生物开始更深入地穿透风化层,永冻土也一如预期般开始融解。然而这同时也对某些特定区域造成了严重损害。不幸的是,这些区域之一即为伊希地平原本身。一位来自巴勒斯布雷西斯实验室的火星学科学家详尽地解释了这个情况;伊希地是巨大的古老冲撞盆地之一,大小约与阿尔及尔相同,其北部边界已经完全消失,而南部边界现在是大斜坡的一部分。亿兆年来,地底的冰不断从大斜坡流出,向盆地流泻而去。现在,接近表面的冰开始融化,冬天又再度冻结。这个融解—冰冻的循环过程引起霜雪移动,隆起的程度前所未见;几乎是地球相似现象的两倍规模,而比地球类似地形要大上100倍的喀斯特和冰核丘则形成巨大洞穴、庞大山丘。这些占据伊希地表面的巨大洞穴和山丘使整个地形仿佛到处起了水泡。在报告和放映一系列令人惊诧的幻灯片后,这位火星科学家领着一大群有兴趣的科学家来到巴勒斯南端,经过摩里斯湖台地来到帐篷边墙。周遭地势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地震的蹂躏,地表某处高高隆起,露出光秃圆丘般的上升冰团。

  “这是冰核丘的典型,”这位火星学家以专业口吻说道,“这些冰团与永冻土基质相比较为纯净,它们对基质造成的影响等同于岩石——当永冻土在晚上或冬季再行冻结时,它会膨胀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夹杂其内的硬物被推举到表面。地球冻原地带有许多冰核丘,但是没有一个有这么大。”她带着这群人走上曾是平坦街道如今为粉碎混凝土的地面,他们从一个火山口边缘望出去,看到一个脏污白冰拱起的圆丘。“我们像对待疖子般切割它、熔化它,然后用管道把它输送到运河里。”

  “在郊外,这些涌起的东西会像是绿洲,”萨克斯对杰西卡评论道,“夏天到时它会融化,湿润周围区域。我们最好发展一些种子、孢子、根茎类植物,播撒在郊外这样的地方。”

  “没错,”杰西卡说,“不过,就现实层面来说,大多数永冻土地带最后不免淹没在荒漠海洋之下。”

  “嗯。”

  真相是萨克斯暂时忘却了在荒漠进行的钻孔挖掘工程。当他们回到会议中心时,他特意寻找有关那一工程的演讲。四点钟有这么一场:“北极透镜状永冻土汲水过程的新近进展”。

  他麻木地看着演讲者的视频。从北极极冠延伸至地下的透镜状冰层看起来一如沉没于水中的部分冰山,比表面看得到的极冠部分藏有的水分多。北方大平原的含量更多。但是要将那些水分引到表面来……一如从泰坦的大气中收集氮气来补充一般,是萨克斯早期从来没考虑过的超大型计划;那时根本连可能性也没有。这些大计划——撒力塔、泰坦运来的氮气、北部海洋钻凿、冰质小行星的频繁抵达——进行范围之广使萨克斯在适应上很困难。那些跨国公司全在朝巨大化方向思考。在设计和材料学上发展出的新能力,以及完全自我复制的工厂,显然使那些计划就技术层面而言无不可行,然而起步的财物投资仍然大得惊人。

  至于牵涉的科技能力发展,他发觉自己很快就适应了。那是他们过去成就的一种延伸:解决了一些材料、设计、稳定控制上的基础问题,使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发展到相当可观的地步。可以说,他们伸展的范围不再逾越他们的能力。而这种情况,加上他们伸展的方向,却又不时在人们心中引起警戒。

  不管怎样,现在就有50座钻井平台设置在北纬60度上,钻井,往底部插入永冻土融解设备,其中包括高热收集隧道和核炸药。如此融化得来的水随后被抽取到北方大平原的沙丘之上,接着,那些水在表层再次冻结。然而这层冰终将融化,部分是因为本身的重量,于是北纬60度和70度之间将会出现一圈海洋,一个毫无疑问如所有的海洋一样,非常棒的热水槽;不过当它维持冰冻海洋状态时,增加的反照率很可能会让它成为全球系统中一个净热能散失的地方。而巴勒斯本身的位置,与这新海洋有着密切的关系;最常提到的是,数据显示这座城市低于海平面。人们谈到用一道岩脉阻隔,或创造一片较小的海洋,然而没有人能够确知详情。整件事非常引人注目。

  萨克斯就这样每天全程参与这次年度会议,几乎全待在禁止高声交谈的会议室和走廊上,与同事、海报作者,以及邻近的听众低声交换意见。他不止一次必须假装不认识他的老伙伴,而这种相遇让他紧张得想尽量避免。不过,大家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他令他们想起了认识的某人,而且大半时候他都能够将心思专注在科学议题上,因而对此兴致勃勃。与会人员或陈述研究结果,或提出问题,或争论事实细节,或商讨应用含义,全在会议室的荧光下进行,伴随着通风设备和摄像机的嗡嗡声——仿佛处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纯科学的想象空间,实属人类精神的一个伟大成就——一种乌托邦,温暖、明亮又安逸。对萨克斯来说,一次科学会议就是一个乌托邦。

  然而,这次会议带有一种陌生的风气,一种萨克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紧张拉力,他并不喜欢。演讲后的发问多半带有侵略性,而回答很快就变成为己辩护。他曾非常欣赏的科学议题间的纯对谈(大家也承认从来就不是非常单纯),现在因完全意见不合的争执、明显的角力而失色许多,其动机也已超乎寻常的自负。那不是西蒙那种没有良知地掠夺博拉兹佳尼的成果,或博拉兹佳尼高雅的反击,而是一种相当直接的攻击态度。就如一场有关挖凿超深井以及触及地幔可能性的演讲末尾,一个矮小秃头、来自地球的人起身说道:“我不认为这里提到的岩石圈模型是正确的。”语毕立即径自离开会场。

  萨克斯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是怎么了?”他悄声问克莱尔。

  她摇摇头:“他为真美妙研究飞行透镜,他们不喜欢与融化风化层计划有潜在竞争的任何主意。”

  “老天爷。”

  接下来的发问在这种粗野举动的震撼下迟疑地进行着,而萨克斯溜到室外,好奇地看着走廊尽头那位真美妙科学家。他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这恶棍不是唯一一个表现奇怪的人。大家都显得压力重重,紧张兮兮。赌注当然很高;摩里斯湖台地底下的冰核丘只是个小小案例,意料之外的副作用肯定都会在会议上提出讨论,需要付出金钱、时间、生命的副作用。然后还有经济动机……

  年度会议到此已接近尾声,议程也从非常专业的主题变换到一般性的讲述和座谈,包括在主会议室举行的有关几个大型新计划的演讲,人们称之为“怪兽计划”。这些计划将产生很大的冲击,几乎影响所有其他计划,因而他们讨论时总为各自的政策争辩。事实上,他们谈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做,而非已经发生的状况。那往往会激发更多的口角——大家开始尝试从先前的演讲中撷取支持自己论点的资料,而根本不管那些演讲牵扯到什么。他们正进入一个不幸的区域,科学开始往政治靠拢,报告变成补助金提案;看到这种低级黑暗区侵蚀先前会议场上的中立地段,实在叫人沮丧。

  萨克斯在独自午餐时反省,引起如是局面的部分原因,毫无疑问是那“庞妖计划”的庞大科学本质。它们全都所费不菲,而且困难异常,因此得分包给不同的跨国公司。就表面看来,这是个值得喝彩的策略,一个有明显效率的举动,然而很不幸,那也意味着对解决地球化问题持不同观点的人如今有各自的利益团体加以支持,辩称自己的方案才是最好的,不惜歪曲资料,以捍卫自己的意见。

  举例来说,布雷西斯在相当昂贵的生物工程技术上与瑞士同为领导者,因此其理论代表人便为所谓的生态波伊希思模型辩护,声称在这个阶段,无须更多热能或挥发物质的灌注,生物进展本身,辅以基本的生态工程,就足够使这星球的地球化达到早期拉塞尔模型预想的程度。萨克斯认为,在撒力塔已经开始运作的情况下,以上论述很可能是正确的,不过他觉得他们提出的时间表太过乐观。然而此刻他为生物科技公司工作,所以他自己的判断也很可能不够客观。

  然而阿姆斯科的科学家却强硬地表示,氮的蕴藏量低将使任何达成生态波伊希思的希望大打折扣。他们坚持,继续工业介入是必要的;当然,建造泰坦氮气运输宇宙飞船的是阿姆斯科。康撒力代则主持北方大平原的钻凿工作,其人员强调活跃水圈的绝对重要性。真美妙的人员掌控新镜子的运作,宣扬撒力塔和飞行透镜在增加热能及将气体灌注到系统中效能绝佳,并加速一切的发展。要辨认谁拥护何种计划非常简单;你可以从人们别在衣襟上的名牌了解他们的组织关系,也能预测他们会支持或攻击什么计划。看到科学被这些人如此叫嚣扭曲,萨克斯非常心痛,他觉得这种压力使每个人都很烦恼,即使对那些施加压力的人来说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一个人都不喜欢这种状况,然而没有人愿意承认。

  最后一天早晨就二氧化碳问题进行的小组讨论会上,这种情形更加明显。很快变成了撒力塔和飞行透镜的防御答辩,由两个真美妙科学家激烈地进行。萨克斯坐在会场后面,聆听他们对那些大型镜子的热情描述,越来越觉得心烦。他并不排斥撒力塔本身,那其实是他早期将镜子送上轨道的逻辑延伸。可是低地飞行透镜无疑是个极度强力的工具,如果将它聚焦于地表任何一点,足以蒸发上百毫巴的气体到大气层里,其中多数为二氧化碳,根据萨克斯的单一步骤模型,那是他们不要的气体,而任何理性措施都会使它继续留在风化层里。不,这个飞行透镜产生的效果牵扯到好些严肃问题,而真美妙人员没有问询联合国临时政府橡皮图章[11]委员会以外的科学家意见,径自融化风化层的行为,实应受到严厉的谴责。但是萨克斯不想把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他只能坐在那里,在克莱尔和伯克纳旁边,拿出他的数据板,局促不安地希望有人能够替他提出那个棘手的问题。

  那些问题不仅棘手,也相当明显,因此确实有人提了出来;和真美妙从开始就一直处于敌对立场的三菱旗下一位科学家站起来,礼貌地质问过量二氧化碳可能造成温室效应难以收拾的问题。萨克斯大大点着头。但是真美妙科学家回答说,那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热能越多越好,还有,大气压力若能达到700或800毫巴,会比500要好得多。“但如果是二氧化碳就不好呀!”萨克斯对克莱尔咕哝着,后者点头。

  博拉兹佳尼起身陈述相同观点。其后有更多人跟随;会场中的许多人仍然以萨克斯的原始模型为行动方针,同时以多种方式坚持说,要将多余的二氧化碳从空气中清除掉相当困难。然而也有许多来自阿姆斯科、康撒力代以及真美妙的科学家,不是宣称净化二氧化碳不会有问题,就是辩解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气层不是坏事。这个生态系统中的多数植物、耐二氧化碳的昆虫,甚至一些经过基因改造的动物将可以在那个温暖厚实的大气层中繁衍,人们可以穿着无袖衣衫到处走动,唯一的累赘只是一个面罩。

  萨克斯咬牙切齿,并为他不是唯一有这种表情的人感到欣慰,于是他可以坐在椅子上,看着其他人纷纷站立迎战这个与地球化基本目标大相径庭的说法。这场争论迅速变得热烈起来,甚至满含仇视。

  “我们来这里并不是寻求一个丛林星球!”

  “你们在暗示人类可以通过基因改造忍受高浓度的二氧化碳,那实在无稽!”

  情况很快变成他们什么结论也没达成。没有人真正在聆听别人,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并与各自雇主的兴趣不谋而合。实在很难看,真的。彼此争执的语气中蕴含着的厌恶,使得众人纷纷退席,除了那些正在论争的当事人——萨克斯周遭的人开始收拾议程表,关上数据板,互相耳语,周围是仍然站立陈述的人……太不成体统了,毋庸置疑。没过多久,大家就意识到了,他们互相争辩的是以科学家身份无置喙余地的政策层面的决定。没有人喜欢这个发现,于是人们就在讨论议程继续的同时,开始起立离开会场。那深受打击的会议主持人,一个过于有礼的日本女子,可怜兮兮地在沸腾语声中扬声发话,建议结束讨论。人们成群结队来到长廊,一些人仍然热烈地和其同盟会员讨论着,言辞更加断然,因为他们的抱怨现在只有朋友听得见。

  萨克斯尾随克莱尔和杰西卡以及其他生物科技公司人员穿越运河进入亨特台地。他们乘坐电梯上到台地顶部高原,在“安东尼奥”午餐。

  “他们要用二氧化碳淹死我们,”萨克斯说,无法不再出声,“我不认为他们了解,就标准模型而言,那犯下了多么基本的错误。”

  “那是个完全不同的模型,”杰西卡说,“两阶段、重工业模型。”

  “但是那等于毫无时间限制地把人类和动物圈在帐篷里。”萨克斯说。

  “也许那些跨国公司的高管对那并不介意。”杰西卡说。

  “他们可能喜欢呢。”伯克纳说。

  萨克斯扮了个鬼脸。

  克莱尔说:“有可能只是他们拥有这个撒力塔和透镜,想要使用而已。多像你十岁时拿着放大镜将阳光聚焦引燃火苗那种好奇举动。只不过这个功能更强。他们忍不住要去用它,然后把燃着的地方叫运河,你知道……”

  “那实在愚不可及,”萨克斯尖锐地说,当其他人惊愕地看着他时,他试图缓和语气,“噢,那真的很愚蠢,你知道。实在是一种模糊的浪漫念头。那些运河不会是有效衔接一条水流和另一条的那种,而即使他们试图使用它们,河岸也将堆满渣滓。”

  “玻璃,他们是这么说的,”克莱尔说,“不管怎样,那只是运河而已。”

  “但是,我们不是在这里玩游戏。”萨克斯说。要保持斯蒂芬式的幽默感着实不易;因为他内心深处实在愤怒、烦恼。他们的开头做得那样完美,60年的扎实成就——而现在不同的人以不同理念、不同玩具横砍乱伐,彼此争论对抗,带来更有力、更昂贵的方法,而彼此协调配合度却更低。他们会毁了他的计划!

  下午的最后一场议程草率敷衍,根本无法扭转他对这次年度会议不公正、不客观的认知。当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比以前更仔细地观看有关环境的视频,企图为无法厘清的一些问题找到答案。悬崖逐日崩塌。不同大小的岩石在融—冻循环中被推挤出永冻土,排列成独特的多边形图案。岩石冰川在峡谷和陡坡形成,亦即岩石被胀裂的冰举起,大量滑落峡谷,造成像冰川一样的冲撞。冰核丘使北边低地有如到处起了水泡,当然,除了被钻井平台倾泻而出的冰冻海洋淹没的陆地。

  这番变化所及的范围很广,如今到处可见,随着夏天越来越暖和,次火星生物区越来越深入,变化速度也越来越快——同时,冬天时节,一切仍然封冻,夏天夜晚也有一些冻结成冰。如此密集的融—冻循环能够将任何地形彻底破坏,而火星地形几百万年来一直维持在寒冷干燥的停滞状态中,会更易受到影响。巨大的毁灭力量每天造成许多滑坡,不幸死亡和无法解释的失踪时有听闻,横跨荒野的旅行变得甚为危险。深谷和新生火山口不再是设立城镇的安全地点,甚至连待一夜也不是个好主意。

  萨克斯起身走到窗前,俯瞰城市夜灯。这都是安曾经对他预言过的,很久很久以前。无怪乎她对所有变化的相关报告都抱持着鄙夷态度,她以及所有红党成员。对他们来说,每一次崩塌都象征着什么地方出了错,而非顺利地朝正确方向迈进。过去萨克斯不予理会;耗费巨资将冻土暴露在阳光下以增加温度,并使蕴藏其中的氮资源释出,等等。现在脑海里闪现着刚刚参与的年度会议,他不再那样确定了。

  视频里似乎没有人表示忧虑。视频里没有红党的影子。地形的崩塌只不过代表着一个机会,不仅是为了地球化,因为那似乎只是跨国公司的独占事业,而是为了挖矿。萨克斯看着一则论及新近发现的金矿的消息,心情跌落谷底。看到那么多人心中燃烧着勘探矿藏的欲望,实在令人不解。这就是甫进入22世纪的火星;随着电梯的返回,他们也回到了旧时淘金的狂热中,好像命定来到未知领域,手持绝妙工具熟练地左戳右翻:宇宙工程、采矿、建筑。在过去的60年或更长的时间中,地球化一直是他的工作,事实上是他生命的唯一焦点,如今似乎逐渐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失眠症开始折磨萨克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而现在觉得它令人非常不舒服。他半夜醒来,脑中齿轮开始转动,隆隆响声充斥耳中。当他知道不可能再入睡时,他爬起来打开计算机屏幕,观看视频节目,甚至新闻等他以前从来没看过的东西。他看到地球上某种社会机能不良的征兆。比如说,他们显然没有试图调整社会运作方式,来应对抗老化治疗引起的人口增长冲击。那应该是最基本的工作——生育控制、限额分配、结扎手术等——但是多数国家根本就没有进行任何类似措施。未接受治疗的被定位于社会最低阶层的比例显然正在增加中,特别是人口众多的贫穷国家。统计数据如今因为联合国功能的没落而难以获得,然而一个国际法庭研究声称,发达国家70%的人口已经接受了该项治疗,而贫穷国家则只有20%。萨克斯认为,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将导致一种生理化阶级的产生——马克斯冷酷景象的追溯或重现——只是更为极端,因为现在的阶级是以双峰分配法对实质的生理差异进行区分,几乎是同一种族的物种在形成……

  这种富与穷的分歧显然深具危险性,然而地球上的人似乎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为什么看不到危险?

  如果说他曾经了解过地球,现在也已经不再了解了。他坐在那里颤抖着度过无眠的夜晚,因太过疲倦而无法阅读或工作,只好频频调出一个接一个的地球节目,试图对那里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如果他想了解火星的话,就必须这样做;因为那些跨国公司在火星上的行为基本上是受到了地球上种种因素的驱使。他需要去了解。但是新闻视频似乎超越了理性理解力。在那里,情况甚至比火星还要戏剧化,那里根本没有计划。

  他需要历史学,但不幸的是,没有这种东西存在。历史属于拉马克学派[12],阿卡迪这么说过,是在考虑到因抗老化治疗分布不均造成的假物种形成之后,产生的一个隐含恶兆的理念,但是那并没有什么真的帮助。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全都无法尽信。科学方法不应该是以获得有用信息的方式应用在人类身上,而应该是以不同方式陈述事实——价值方面的问题;人类现实真相只能以价值来解释。而价值无法用科学方法来分析。将各个因素隔离开来研究,或提出可反证的前提假设,可反复为之的实验——这些方式及一切物理实验仪器,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无法令人接受。价值驱动历史,而历史是整体的、无法重复的、偶然的。它可能具有拉马克学派所描述的特征,或者只是一个混沌的系统,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仍属猜测,什么是他们谈论的因素,哪一方面应该加以学习并传承下去,或作为模型机械重复地循环下去?

  没有人能说明白。

  他开始回想阿雷纳冰川强烈迷惑他的动植物发展规律。利用科学方式来研究世界自然历史,而那一历史就多方面来说,与人类历史同样有着费解的方法论上的难题,同样不可反复为之,亦无实验余地。然而由于没有人类意识的羁绊,自然历史通常相当成功,即使这个结论是基于观察和仅能以更进一步的观察来检测的假设而来。那是真正的科学;它在偶然性和混乱失调之间发现了有效的一般演化法则——发展、适应、复杂化,以及许多其他特殊原则,由不同的次要原则一步步确认。

  他需要的即是影响人类历史的类似原则。他阅读过的一些史料没什么帮助;它们不是科学方法的差劲模仿,就是简洁明白的纯艺术。大约每隔十年就会出现新的历史解释来修正过去的路线,但是修正主义有兴趣的方向显然与过去案例的真实正义无关。社会生物学和生物伦理较有可为,但是它们倾向于提供演化过程时段上的解释,而他要的是过去百年,以及未来百年的时段。或甚至过去50年和未来5年。

  一个又一个晚上,他半夜醒来无法入睡,于是起身在屏幕前坐下,一头栽进这些问题里,却又太过疲劳,以致无法清晰思考。就在这些夜里,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重复观看有关2061年的视频。有许多视频汇编了那年的众多事件,有一些甚至毫不惭愧地给它起了名字;“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其中最长一个系列的名字,共约60小时的视频,但剪辑编排手法拙劣不堪。

  只要看一下这个系列,就能了解这片名并非完全哗众取宠。那可怕的一年中,战争遍及地球每一个角落,而分析家之所以犹豫于将它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因为认为那场战争持续得不够长久。或者那不是两个全球超级联盟之间的角逐争战,但它更为复杂:不同的资料将其或称为北对抗南,或年轻对抗年老,联合国对抗国家,国家对抗跨国公司,跨国公司对抗方便政策,军队对抗警察,警察对抗人民——似乎一下子,各种层面的冲突都风起云涌。6~8个月的时间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乱。萨克斯在浏览“政治学”时,偶然看到赫尔曼·卡恩的拟科学图表,名为升级阶梯。它试图将各种冲突依据本质和严重程度加以分类。阶梯共分44级,从第一步的表面危机开始缓缓上升,经过政治外交姿态、庄严正式的宣言和直接动员等阶段,急剧攀升到武力展示、暴力侵扰、剧烈军事抗争、大规模传统战争,然后进入尚未探究的领域,如公然的核战、对财产杀鸡儆猴式的攻击、平民毁灭攻击,最后来到第44级,狂热或无情战争。这确实是针对分类学和逻辑顺序的一项有趣尝试,虽然在细节上有过度甚至迷信之嫌,但萨克斯发觉这些类别是从过去的许多战争评论中摘录而来的。根据该图表的定义,2061年直指阶梯的最高点,第44级。

  在那场大漩涡中,火星只不过是50场醒目战争中的一场。有关2061年的普通节目很少用超过几分钟的时间来描述它,即使这几分钟,所收集的也只是萨克斯当时看到过的短片:在科罗廖夫冻结的守卫,破裂的天幕拱顶,电梯的倾塌,然后是弗伯斯的陷落。针对火星情形所做的分析相当肤浅,而那还是好听一点的评价;火星只是异国情调的余兴节目,有些视频制作不错,然而除此之外,并没有办法单独区分开来。没有。一个无眠的清晨,他顿然领悟:如果想了解2061年,他就必须自己从视频提供的原始数据,以及燃烧城市里愤怒群众随机拍摄的照片和灰心绝望的领导人偶尔举行的媒体说明会中,将所有碎片拼凑起来。

  把这些片段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就已经是件不容易的工作。于是接下来几个星期,这变成了(根据他的艾彻斯风格)他唯一关注的焦点,第一步是将已发生事件依照时间顺序排好——随之而来的是解释为什么。

  数星期后,他开始有了些许头绪。一般认知显然没有错;20世纪40年代跨国公司的崛起是肇端,同时也是战争发生的根本原因。那十年时间中,萨克斯在贡献所有心力使火星地球化,而地球在形成一种新秩序,上千个一般性跨国企业开始合并成二十个超级跨国公司,一如众多小行星逐渐结合成大行星的过程,一天晚上他这样想道。

  然而,那不全是一种新秩序。一般性跨国企业多数起源于富裕的工业国家,所以就某个角度而言,超级跨国公司是这些国家的代言人——是势力扩展到世界其他区域的一种表现方式,让萨克斯想起本质上属于它们前身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体系。弗兰克曾那样说过:殖民主义从来就没有死亡,它只是换了个名称,并且雇用了当地警察。我们全是跨国公司的殖民。

  这是弗兰克愤世嫉俗的言论,萨克斯这么认为(心中兀自希望那颗残酷尖酸的心灵就在身旁指引自己),因为所有殖民皆不相同。没错,这些跨国公司势力庞大到独立国家政府相较之下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奴仆。而且没有一个跨国公司对任何政权或联合国有效忠的倾向。但是它们仍然是西方孕育而出的孩子——虽不再关切,却仍资助其父母的孩子。根据记录显示,工业化国家因跨国公司而兴盛繁荣,而发展中国家只能彼此竞争方便旗注册国的身份,以求得到一些资助。因而2060年,当跨国公司成为绝望的贫穷国家炮轰的目标时,是七国集团及其军事力量出面保卫了它们。

  然而近因是什么呢?一个又一个晚上,他轮番看着20世纪40和50年代的视频,寻找痕迹。终于,他归结到抗老化治疗乃最后一道催化剂。20世纪50年代这项治疗已经扩及所有富有国家,它显示了世界经济的不均衡,有如显微镜下的标本上一个有色斑点。随着这项治疗的推进,形势变得越来越紧张,持续攀升到卡恩阶梯里的危机级。

  直接引爆2061年事件的却是火星太空电梯的争执,这点实在让人觉得奇怪。该电梯由布雷西斯主导,但是在它开始运作后,也就是2061年2月,转由真美妙接手,交接过程显然富含敌意。真美妙当时是未被三菱合并的其他众多日本公司的联合体,而且势力逐渐增长,非常激进、富有野心。一获得电梯——由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认可的交接——真美妙立刻就增加移民配额,火星形势因而急速恶化。那个时候在地球上,真美妙的竞争对手批评其为明显的火星经济征服者,而虽然布雷西斯将抗议行动局限于在倒霉的联合国进行法律程序,但是真美妙的一个方便旗注册国马来西亚,受到了舍拉可基地国新加坡的攻击。到2061年4月,南亚大部分地区都陷入了战争泥淖中。这些战争多数基于彼此间的长期冲突,比如说柬埔寨对越南,巴基斯坦对印度;而有些则是攻击挂有真美妙旗帜的,如发生于缅甸和孟加拉国的。区域性事件于是因为旧敌意掺杂了跨国公司的新冲突,以极不寻常的速度迅疾爬升“升级阶梯”。到6月时,战争波及整个地球,然后是火星。到10月,造成了5000万人死亡,而后因为许多基础设施遭到摧毁,加上没能有效预防感染之后又无法治疗的新型疟疾病菌的出现,造成另外5000万人死去。

  纵然为时短暂,但对萨克斯来说,仍足以用世界大战称之。他总结道,那是跨国公司间的斗争,以及众多失去权力的团体共同抵抗跨国公司宰割的革命。但是这场暴动惊醒了跨国公司,他们于是首先解决彼此之间的竞争不合,或至少暂且搁置,所有革命因而均告失败,特别是七国集团的军事介入,化解了众跨国公司与个别方便旗国家间解体的命运。所有军事工业强国都倒向一边,使这场战争远比前两次要短上许多。短暂却严重——在2061年死去的人数大约是前两次世界大战的总和。

  火星上的战争在这第三次世界大战中仅能被视为小型战役,外表看起来炽热鲜明,实质只是某些跨国公司反应过度的一场无计划的叛乱而已。当一切结束后,火星就被牢牢握在了主要跨国公司的掌中,带着七国集团以及跨国公司其他顾客的祝福。而地球在少了一亿人口后,摇摇欲坠地挺立着。

  然而那之后什么改变也没有。潜藏的问题一个也没有提出。所以这一切都有可能再次发生。非常有可能。甚至可以预期一定会再次发生。

  萨克斯的睡眠仍然没有改善。虽然白天工作习惯一切如常,然而看事情的角度似乎与年度会议之前有了些不同。他怏怏不乐地猜想,这可能是一种模型建构的另一项视觉理解证据。现在,跨国公司的触角很显然延伸到了所有角落。拿权力来说,没有其他团体能与之抗衡。巴勒斯是个跨国公司城镇,而根据菲丽丝所说,谢菲尔德也是。盟约会议以前根本就没有增加的国家科学团队,随着“登陆首百”的凋零或藏匿,以整个火星为研究站的传统消失了。现有的科学全献身于地球化工程,而他已目睹这种科学的走向。不,近来的研究只为了能实际应用而已。

  旧时定义的国家已经很少见了。根据新闻报道,它们似乎都破产了,甚至包括七国集团;如果有任何团体握有债权,那也一定只是跨国公司。一些报告让萨克斯认为,就某种层面而言,跨国公司甚至将小国当成一种资产,这样的企业/政府新型安排,已远远超乎旧时方便旗契约的意义了。

  这种新型安排以略微不同的面貌出现的例证,即是火星本身,火星似乎已经落入了超级跨国公司的有效掌握。现在新的电梯已经安装完毕,金属的输出和移民、货物的输入在加速进行。地球的股票市场因而看不到终点般歇斯底里起来,无视于火星只能提供给地球限量的特定金属。所以股票市场的上扬可能只是一种泡沫现象,一旦爆裂,很可能再次将一切拖垮。或者也许不会;经济是个怪异的领域,而整个股票市场或许太过虚幻,无法产生什么冲击。但是谁敢说会发生什么呢?萨克斯晃荡在巴勒斯街头,看着办公橱窗的股票市场展示牌,无法断言。人类不属于理性系统。

  一天晚上,这条真理的绝对性因为突然出现于他门外的德斯蒙而增强。那著名的土狼本人,或称偷渡客或“巨人”的小兄弟,就站在那里。他身材矮小瘦弱,身上套着色彩明亮的建筑工作服,斜纹的碧绿线条和海军蓝,引领目光来到莱姆绿的靴子上。巴勒斯的许多建筑工人(事实上人数相当不少)总是穿着这种轻便又具弹性的新型靴子,同时又全都穿着色彩鲜亮的服饰,但很少有眼前德斯蒙这种令人头昏目眩的荧光绿色。

  萨克斯盯着他猛瞧,他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是啊,非常漂亮,对吧?而且很能分散注意力。”

  也没什么差别,与他那头染成或红或黄或绿的颜色,蓬松庞大如一顶贝雷帽般的一绺一绺的长发合起来,是火星上难得一见的景象。“走,咱们喝酒去。”

  他带萨克斯来到运河旁的一家廉价酒吧,是在一座巨大中空冰核丘上深入挖凿而成。里头已经挤了许多围绕各个长桌的建筑工人,听来多为澳大利亚口音。酒吧靠近运河边那头有特别喧哗的一群人,争相拿着炮弹大小的冰球扔向运河,像在比赛扔铅球一样;偶尔会远远丢到运河对岸草地上,引发酒吧内阵阵欢呼,同时还吸食一氧化二氮。对岸漫步的人们纷纷逃离这一段。

  德斯蒙点了四份龙舌兰酒,一个吸入器。“很快我们就会有龙舌兰属仙人掌生长在地表上了,对吗?”

  “我以为现在就有。”

  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手肘互撞,附耳谈话,同时喝着酒。他有很长一个单子要萨克斯从生物科技偷出来。种子储备、孢子、根茎、特定生长培养基、一些很难合成的化学品……“广子交代转告你,她真的很需要这些,尤其是种子。”

  “她不能自己培育出来吗?我不喜欢拿东西。”

  “生活就是个危险的游戏,”德斯蒙吸了一大口一氧化二氮为这想法致敬,接着干了一杯龙舌兰。“啊……”他说。

  “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萨克斯说,“我只是不喜欢那样。那些是跟我一起工作的人。”

  德斯蒙耸了耸肩没回答。萨克斯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犹疑可能会被德斯蒙视为太过一丝不苟,因为他在21世纪是以偷窃维生。

  “你不是从那些人手中拿来的,”德斯蒙终于再次开口,“是从拥有生物科技的跨国公司拿来的。”

  “但那是一个瑞士联合体,而且,”萨克斯说,“布雷西斯还不算坏。它是个相当松散的系统,事实上,它让我联想到广子。”

  “不过它仍然是统治世界的全球系统寡头政治圈的一部分。你必须记得这种关系。”

  “噢,相信我,我记得。”萨克斯说,同时记起他那些无眠的夜晚,“然而你也需要做些区别。”

  “是,是。其中一个区别就是广子需要这些材料,而又不能自己制造出来,因为必须躲避你那些完美的跨国公司雇用的警察。”

  萨克斯恼怒地眨着眼。

  “再说,偷取材料是这些日子我们能做的少数几个反抗行为中的一个。广子同意玛雅说的,明显的破坏只是宣称地下组织的存在,等于在邀请他们报复,以及勒令关闭戴咪蒙。她说,最好先消失一阵子,让他们以为我们的数目从来就不多。”

  “那是个好主意,”萨克斯说,“不过我很惊讶,你会听广子的。”

  “很好笑,”德斯蒙扮了个鬼脸,“话说回来,我其实也认为那是个好主意。”

  “真的?”

  “不。但是她说服了我。也许那样真的只有好处。不管怎么说,这些材料得尽快拿到。”

  “偷窃本身难道不会让警察知道我们仍然存在吗?”

  “不会。这太平常了,我们的偷窃不会让人联想到是地下组织做的。还有很多内部的事。”

  “像我。”

  “没错,但你不是为了钱,不是吗?”

  “我还是不喜欢这主意。”

  德斯蒙笑了起来,露出他的石质犬齿,以及下颚和下半边脸间的不协调:“那是人质综合征。你与他们共事,认识他们,因而同情他们。你必须记得他们在这里为的是什么。来,把那龙舌兰喝掉,我带你去看你没见过的东西,就在巴勒斯这里。”

  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冰球落到运河对岸,在草地上滚动并撞到一个老人。人们欢呼起来,并且把那名扔球的女子扛在肩头,而对岸那个老人的同伴正快速穿过最近的一座桥过来。“这地方太吵了,”德斯蒙说,“快,把那喝掉,我们走。”

  萨克斯一口喝干,德斯蒙吸掉剩下的一点一氧化二氮。然后迅速沿着运河旁的道路离去,避免卷入即将到来的纷乱。半小时后,他们走过成排贝瑞斯圆柱,进入公主公园,右转走上透特大道倾斜宽阔的草坡。在桌山后面,他们左转走下一片较窄的街草,到达帐篷围墙的最西边,围绕黑瑟提斯台地形成巨大的圆弧。“瞧,他们又回到老式棺木形工人宿舍的路子了,”德斯蒙指出,“那是现在真美妙的标准住宅规划,看看那些单位是怎么切入台地的。黑瑟提斯在巴勒斯设城早期有个放射性钚元素处理工厂,当时远离城中心。但是现在真美妙就在旁边建造工人宿舍,而他们的工作就是监督处理过程,以及搬运废料到北方的尼里槽沟,那里有些一体化快速反应堆需要。清洁工作以前几乎是全自动化,不过机器人很难保持联机。他们发觉使用人力进行某些工作更便宜。”

  “但是有辐射。”萨克斯说,眨着眼睛。

  “没错,”德斯蒙脸上浮起他惯有的野蛮笑容,“他们一年受到40仑目的辐射。”

  “你在开玩笑!”

  “没有。他们如实告诉工人,发放污染补贴,三年后给予特别奖金,这就是他们的待遇。”

  “否则就不给吗?”

  “这价格很高了,萨克斯。而且还有候补名单。这是得到工作,养家糊口的方式。”

  “但40仑目!无法保证可以把辐射损害完全治愈呀!”

  “我们知道,”德斯蒙皱起眉头,无须提及西蒙,“但是他们不知道。”

  “真美妙这么做只是为了减少支出?”

  “就这么个庞大成本投资来说,这很重要,萨克斯。各种削减支出的方法相继出现。比如说,黑瑟提斯的污水处理全是同一套系统——包括台地里的诊疗所、宿舍和工厂。”

  “你在说笑。”

  “我没有。我的笑话要比那有趣。”

  萨克斯对他摆摆手。

  “瞧,”德斯蒙说,“这里已经没有管理规划部门了,更没有什么建筑法规。那就是2061年跨国公司成功的真正意义——如今他们自己制定规则。而你知道他们的规则之一是什么。”

  “这听起来简直荒唐。”

  “噢,你知道,真美妙这份特别分部由格鲁吉亚共和国的人主持,而那里的复辟浪潮牢牢掌控着他们。把他们的国家尽可能治理得乱七八糟是一种爱国表现。运用到事业上亦同。当然,真美妙的上层管理阶级仍然是日本人,而他们相信日本因强硬而壮大。他们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输掉的,他们在2061年赢了回来。他们是最为冷酷无情的跨国公司,其他的都是为了能与之竞争而模仿他们。从这个角度来说,布雷西斯是个异常,你必须记得这点。”

  “所以我们以偷窃来奖赏他们。”

  “你是那个为生物科技工作的人。也许你应该换个工作。”

  “不。”

  “你想你可以从真美妙的一个公司拿到这些材料吗?”

  “不能。”

  “但是从生物科技可以。”

  “也许。安保系统很严格的。”

  “但是你办得到。”

  “也许。”萨克斯想了想,“我要些回报。”

  “什么呢?”

  “你能载我飞去看看撒力塔燃烧的区域吗?”

  “当然!我自己也想再看看。”

  于是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巴勒斯,搭乘火车南下大斜坡,在距巴勒斯70千米的利比亚车站下车。他们溜进地下室,消失在密室门后,走下隧道,来到岩石遍布的郊野。他们在一个低浅地堑里找到德斯蒙的一辆车子,夜色降临时,他们往东出发沿着斜坡行驶,进入都马色雷火山口外缘的红党藏匿处,紧临红党作为临时跑道的一片平坦岩床区域。德斯蒙没有对藏匿处的主人确认萨克斯的身份。他们来到一个悬崖边上的小飞机库,坐进一架斯宾塞的老式隐形飞机,然后被拖拉到外面的平坦岩床上,在一阵沿着跑道上下起伏的加速度后离地起飞。一腾空,他们就缓缓地在夜幕笼罩下朝东飞去。

  他们安静地飞行了一会儿。萨克斯在星球的黑暗地表上只看到三次亮光:一次是埃斯卡兰特火山口里的一个车站,一次是环绕火车微弱的移动灯光,最后一次是大斜坡后面的荒地上一线无法辨识的闪光。“你觉得那是什么?”萨克斯问。

  “没概念。”

  几分钟后萨克斯说:“我碰到了菲丽丝。”

  “真的!她认出你了吗?”

  “没有。”

  德斯蒙笑了起来:“那就是菲丽丝。”

  “很多旧识都没能认出我。”

  “是,不过菲丽丝……她仍旧是临时政府的总统吗?”

  “不是。她似乎不认为那是个有权势的职位。”

  德斯蒙又笑了起来:“愚蠢的女人。不过她的确把克拉克上的那群人带回文明世界了。我不否认。我本来以为他们一点希望也没有。”

  “你对那知道得多不多?”

  “还好,我跟当时在那上面的两个人谈过。某天晚上在巴勒斯那个冰核丘酒吧里。你可没有办法让他们闭嘴不谈。”

  “他们那趟飞行的最后阶段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最后阶段?噢,是——有人死掉。我猜他们从克拉克撤退出来时,有个女人的手被压碎了,而菲丽丝是唯一一个懂医疗的人,所以菲丽丝整个旅程中都照顾着她,认为她挺得过去,但是我猜他们缺了什么,告诉我这事儿的那两个人对这点不太清楚,然后她的情况变差了。菲丽丝举行祈祷会为她祈祷,但她还是死了,就在他们进入地球系统的前两天。”

  “啊,”萨克斯说,“菲丽丝似乎不再那么虔诚信仰宗教了。”

  德斯蒙哼出了声:“她从来就不信仰宗教,如果你问我的话。她信仰的是事业宗教。真正的基督徒在基督城,或宾根,你不会在他们的早餐桌上听到有关利润的谈话,也不会恐怖地用他们所谓的正义来作威作福。正义,老天——那是人性中最令人厌恶的特质。你知道那必是个空中楼阁,对吗?但是戴咪蒙派的基督徒不是那样。他们是诺斯替教徒、战栗教徒、浸信会、拉斯特法里教等——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他们是地下组织中最叫人喜欢的一群,而我与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过交易。非常帮忙。没有那种他们是耶稣最好朋友的气息。他们跟广子很紧密,苏非教徒也是。那里有一种神秘的网络。”他喋喋不休,“但是现在,菲丽丝以及所有那些企业原教旨主义者——以宗教来掩饰强取豪夺,真令人厌恶。事实上,在我们登陆后,我就从未听过菲丽丝用宗教态度讲话。”

  “我们登陆后,你有过很多机会听菲丽丝讲话吗?”

  又是一阵笑声。“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在那些年里,我看到的比你多,实验室先生!到处都有我的小藏匿处。”

  萨克斯做出猜疑的声响,德斯蒙哄然大笑,在他肩上重重一捶。“还有谁能够告诉你,在山脚基地那些年里你和广子是一对,嗯?”

  “嗯。”

  “噢,是的,我看到很多。当然,你几乎可以对山脚基地里的所有男人做出那个特定观察结论,都不会出错。那狐狸精把我们全圈在了她后宫里。”

  “一妻多夫?”

  “脚踏两条船,见鬼的!或者20条。”

  “嗯。”

  德斯蒙大肆地嘲笑他。

  凌晨甫过,他们看到一条使天际群星晦暗不明的白色烟柱。有那么一会儿,这浓云是他们在这地形上可以辨认的唯一反常事物。然后当他们继续前行,来到星球的明暗界限上时,眼前的东边地平线那端出现了一片宽广明亮的地表——一条橘红色狭长地带或深沟,走向约为东北到西南,横过大地,因其某段团团涌起的烟雾而模糊不清。烟雾下的深沟呈白色,并且看来相当汹涌,似乎有一座小火山在那一点上爆发了。其上升腾着一束亮光——或说一束发光烟雾,如此紧密坚实,仿佛一道冲天矗立的实体石柱,然后因云雾渐散而不再如此鲜明,而当腾空烟雾达到一万米的高度极限时,便逐渐消失。

  一开始他们找不到这道天际光束的来源——毕竟飞行透镜在头顶上方约400千米高处。然后萨克斯认为他看到了幽灵云朵似的东西,在远方天空翱翔着。也许那就是,也许不是。德斯蒙不敢确定。

  然而那道光柱底部,能见度倒没有问题——那光柱有种神迹的味道,而下面熔化的岩石确实光亮至极,是非常明亮夺目的白。看来应该有5000开氏度的高温,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我们得小心些,”德斯蒙说,“如果飞进那道光束里,就会跟飞蛾扑火一个样儿。”

  “我也相信那烟雾相当凶猛。”

  “是的。我打算停留在上风处。”

  底下发光烟柱与橘红凿沟的汇合处,新生成的烟雾如波涛般团团奔腾而出,奇异的光亮自下端射出。白点的北端,岩石得到机会冷却下来,熔融的凿沟让萨克斯想起一部有关夏威夷火山爆发的影片。炽烈的黄橙波浪向北翻滚,涌入岩浆凿沟中,偶尔遇到阻碍飞溅散开,落在熔融凿沟的漆黑岸上。凿沟约有两千米宽,两头奔向不同的地平线;他们看得到的部分约有200千米长。光柱南端,凿沟底部几乎完全被冷却的黑色岩石覆盖住,间或点缀着深橘红色的裂缝。凿沟的笔直度以及光柱本身是唯一的明显迹象,足以说明它并非自然形成的熔岩壕沟;不过这些迹象已经足够。再说火星表面已经有数千年没有火山活动了。

  德斯蒙再往前飞近一些,接着猛然倾斜机身,朝北飞去。“从飞行透镜射下的光束是向着南方移动,所以沿线而上应该可以让我们飞得近些。”

  那岩浆凿沟起初的几千米一直在往东北延伸。然而当他们离现在燃烧的区域越远时,橘红岩浆颜色就越深,弥漫两岸的部分开始结块,凝成黑色表层,夹杂更多的橙色裂缝。在那之后,凿沟表面呈黑色,两岸亦同;一片直长而宽的纯然黑色,匍匐在红褐色的赫斯匹里亚高地上。

  德斯蒙再度倾斜机身转而朝南,更靠近凿沟一些。他是个粗鲁急躁的驾驶员,将这轻型飞机无情地随意操纵。当橘红色裂缝又出现时,一股上升热流猛烈撞击机身,他稍稍往西滑过去。熔融岩石的光亮本身照亮了凿沟两岸,看得出冒着烟雾的条条土墩,异常黝黑。“我认为它们应该是玻璃。”萨克斯说。

  “黑曜石。我看到过一些不同的颜色。玻璃中有漩涡状的各种矿物。”

  “这个燃烧区域延伸了多远?”

  “它切割了赛伯路斯到希腊盆地之间的区域,就在泰瑞纳和哈德卡圆形浅丘的西边。”

  萨克斯吹了声口哨。

  “他们说那会是希腊海和北方海洋之间的运河。”

  “对,对。可是他们将碳化物挥发得太快了。”

  “使大气层增厚,不是吗?”

  “是,可那是二氧化碳!他们在破坏整个计划!我们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在大气中自由呼吸!我们得困在城市里。”

  “也许他们认为当温度升高时,能够把二氧化碳净化掉。”德斯蒙瞥了他一眼,“你看够了吗?”

  “太够了。”

  德斯蒙发出他那令人心惊的笑声,然后将机身猛烈倾斜。他们开始往西追赶明暗界线,在笼罩着黎明曙光阴影的地形上低空飞行。

  “好好想想,萨克斯。人们会有一段时间被迫待在城市里,而如果你想掌控一切,那会相当方便。你利用这飞行透镜燃烧切割,很快就会有你的1000毫巴大气层,以及你温暖潮湿的星球。然后你用一些净化方法,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除去——他们肯定有计划,不管是工业的还是生物的,或两者的结合。可以肯定是一个他们能够贩卖出去的计划。眨眼间,你就有了另一个地球,非常快。这过程也许很昂贵——”

  “绝对昂贵得不得了!所有这些大计划一定让那些跨国公司花费了庞大的资金,而他们却兀自进行,无视于我们已经为273开氏度的目标打下了良好基础。我实在不懂。”

  “也许他们认为273太少。毕竟以冰点为平均温度是冷了些。你可以说那是萨克斯·拉塞尔的地球化。实际上,”他咯咯笑了起来,“或者他们觉得时间急迫。地球现在一团乱,萨克斯。”

  “我知道,”萨克斯尖锐地说道,“我关注了。”

  “好极了!不,真的。所以你知道那些无法获得治疗的人越来越绝望——他们逐年老去,获得治疗的机会似乎越来越渺茫。而获得治疗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在社会顶层的人,正尝试寻找解决途径。2061年的事件警告他们,一旦超乎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他们有如在商店即将关门时购买质量不佳的杧果般收购各个国家。但是那似乎帮助不大。而在地球隔壁的此处,他们看到一个新生的空旷星球,虽还不到适合占领的阶段,但颇为接近。充满着潜力,可能成为一个新世界。是未获治疗的几十亿人口无法触及的地方。”

  萨克斯深深思索一番:“你是说,像一种逃难处所。有麻烦时就逃到这儿来。”

  “没错。我想这些跨国公司中有些人想让火星尽快完成地球化,而且不计任何手段。”

  “啊。”萨克斯说,之后就没再出声。

  德斯蒙陪他回到巴勒斯,从南站到亨特台地的路上,他们可以透过运河公园的树,以及布兰奇台地和桌山之间的空地,看到黑瑟提斯。“他们真的愚蠢到在全火星那样做吗?”萨克斯问。

  德斯蒙点头:“我下次会给你带一份单子。”

  “麻烦你。”萨克斯一面思考一面摇头,“那没道理。那没考虑到远程规划。”

  “他们是一群短视的人。”

  “但是他们会活很久呀!当这些政策瓦解时,他们很可能仍然是掌权的人!”

  “他们或许不那么看。他们那些在上位的人,职务变动很大。他们意图建立能在很短时间内组织一家公司的名声,然后被拔擢到他处,再重新进行一遍。他们在那儿玩大风吹。”

  “不管他们抢到哪一张椅子,椅子所在的房间都会整个倒塌下来!他们根本忽略了物理定律!”

  “当然了!你以前难道没注意到吗,萨克斯?”

  “我猜是没有。”

  当然,他曾见识过没有理性、无法解释的人类作为。没有人缺少这种经验。但是他现在才了解,他过去一直假设,统治阶层的人是以理性态度真诚卖力地处理众人的事务,目光放在人类福祉以及其生物物理支持系统的远景上。当他试图如是表达时,引来德斯蒙的嘲笑讥讽,于是他焦躁地喊道:“可是,如果不是要达到那个目标,为什么要做这种折中妥协的工作呢?”

  “权力,”德斯蒙说,“权力和利益。”

  “啊。”

  萨克斯一直对那些东西缺乏兴趣,因而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那样汲汲钻营。个人利益除了能够让你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又有何用?权力除了能够让你自由地做你想要做的事,更有何用?而一旦你有了那样的自由,更多的财富和权力事实上将限制个人的选项,减少个人的自由。个人变成财富或权力的奴隶,不得不花费所有精力去维护。从这个角度看,一个科学家能有听凭其指挥的实验室,即为其最大自由。比那还多的财富和权力只会产生干扰和阻碍。

  倾听萨克斯描述这番哲理时,德斯蒙频频摇头:“有些人喜欢命令他人行事。他们对此的喜爱程度更甚自由。阶级制度,你知道。以及他们在这阶级制度中的地位,只要它保持在高点。所有人都受其地位束缚。那比自由要安全些。很多人是懦夫。”

  萨克斯摇着头:“我想那只是缺乏理解收益递减概念的能力。似乎好东西从来就不会有人嫌多。那真是非常不实际。我是说,自然界中没有一个过程能够不顾数量地永远持续下去!”

  “光速!”

  “呸。那与此无关。物理现实显然不是这些计算的因子之一。”

  “说得好。”

  萨克斯摇头,有些沮丧:“又是宗教,或意识形态。弗兰克怎么说的?真实情况里的想象关系?”

  “那是个热爱权力的男人。”

  “确实。”

  “但是他非常富有想象力。”

  他们回到萨克斯的卧室换下衣服,又上到台地顶端,在安东尼奥餐厅吃早餐。萨克斯的心思仍然盘旋在他们的讨论上。“问题是那些对权力财富有着异常关注力的人,一旦登上任其发挥的位置,便会发现他们其实是不比奴隶好多少的主人,于是变得不满而残酷。”

  “你是说,就像弗兰克?”

  “是的。所以权势几乎总是有功能失调的一面。从犬儒主义到全面性的毁灭。他们并不快乐。”

  “但是他们仍然握有权力。”

  “是。因此是我们的问题。人类事务,”萨克斯停顿下来,吃掉刚端上桌的一个面包,他真饿了,“你知道,他们必须依据系统生态学原则进行管理。”

  德斯蒙放肆地大笑,匆忙抓起一张餐巾擦拭下巴。他笑得如此张狂,隔壁几张桌子上的客人都转头看他们,让萨克斯有些担心。“好个论调!”他喊,再次爆笑起来,“啊哈哈!噢,我的萨克斯!科学管理,是吗?”

  “咳,为什么不呢?”萨克斯执拗地说,“我的意思是,在一个稳定的生态系统中,统治优势物种的行为原则是相当简单明了的,至少就我记忆所及。我敢打赌,一个社会生态学议会能够搞定足以实现稳定良性社会的计划!”

  “如果你能统治世界的话!”德斯蒙喊着,接着又开始大笑起来。他把脸贴在桌上哀号。

  “不是只有我。”

  “不,我只是在开玩笑。”他努力镇静,“你知道,韦拉德和玛琳娜已经就他们的生态经济学研究了好多年。他们甚至要我在地下组织的交易中运用他们的理论。”

  “这我倒不知道。”萨克斯说,很是惊讶。

  德斯蒙摇摇头:“你必须多注意一些,萨克斯。我们在南方已经按照生态经济学生活好多年了。”

  “我应该看一看。”

  “是的。”德斯蒙咧开大嘴笑着,濒临再次大笑的边缘,“你有很多需要学习。”

  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外带一瓶橙汁。德斯蒙倒满他们的杯子,举起杯子碰了碰萨克斯的,敬酒般道:“欢迎加入革命!”

  德斯蒙返回了南方。行前,他终于从萨克斯那里取得了一个承诺,从“生物科技”尽可能地替广子偷些材料。“我必须和尼尔格碰头。”他拥抱萨克斯后离去。

  那之后一个多月,萨克斯反复思索他从德斯蒙那里和视频中得到的数据,缓慢仔细地审视,变得越来越烦恼。他的睡眠仍然零碎不堪,每晚有数小时清醒。

  然后一天早上,在这么一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夜晚之后,萨克斯从腕表上接到一通电话。是菲丽丝,因公来到此间,希望能和他共进晚餐。

  萨克斯同意了,掺杂着他本身的惊讶以及斯蒂芬式的兴奋。那天晚上,他在“安东尼奥”和她见面。他们以欧洲方式亲吻对方,坐到角落一张可以俯瞰城市的餐桌前。他们在那里吃着萨克斯几乎不辨滋味的餐点,絮絮叨叨地谈论着谢菲尔德和“生物科技”的最新消息。

  享用过奶酪蛋糕后,他们慢慢啜饮白兰地。萨克斯没有急着离去的意思,因为他不确定菲丽丝对稍后有什么打算。她没有给出任何暗示,但似乎也不急着离开。

  现在她往后靠去快活地看着他:“真的是你,对不对?”

  萨克斯将头微微倾斜,表示不解。

  菲丽丝笑了起来:“很难相信,真的。在过去那段日子中你从来都不是这样,萨克斯·拉塞尔。给我100年也猜不出来你会是这么一个情人。”

  萨克斯不自在地斜了斜眼,环顾四周。“我希望这句话描述的是你。”他用斯蒂芬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邻近餐桌的客人都已离去,侍者也不在身旁。餐厅再过大约半小时就要休息了。

  菲丽丝又笑了起来,但是她眼神中有一丝恨意,突然间萨克斯明白她在生气,或说难堪,因为被一个她已经认识了80年的男人作弄了。同时为他决定戏弄她而愤怒。然而,为什么不呢?那毕竟显示了非常基本的缺乏信任,特别是那个跟你有同床之谊的人。他在阿雷纳表现出来的恶意行为,带着惩罚意味返回脑海,让他相当反胃。但是能怎么样呢?

  他回想她在电梯里亲吻他的情形,当时他同样有尴尬的感觉。先是因为她没有认出他来而吃惊,现在则是因为她的指认。有一种对称感。而两次他都随之而行。

  “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菲丽丝命令着。

  他摊开手掌:“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

  她再一次愤怒冷笑,然后紧抿嘴唇瞪视着他。“现在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她说,“他们只是给了你一个鼻子和下巴,我想。但眼睛还是一样,还有头部轮廓。想想看,你会记得什么忘记什么,实在很有趣。”

  “那倒是真的。”

  事实上这无关遗忘,而是无能拾取。萨克斯怀疑那些记忆仍然存在,在脑海深处。

  “我记不清你以前的脸,”菲丽丝说,“对我来说,你总是在实验室里,鼻子贴在屏幕上。你干脆一直穿着白色实验袍,那是你在我脑中的影像。一种巨型实验老鼠。”她的眼睛现在闪闪发光,“但是你终究学会了如何模仿人类行为,而且做得非常好,不是吗?好到可以欺瞒更喜欢你以前面孔的老朋友。”

  “我们不是老朋友。”

  “对,”她迅速回道,“我想我们不是。你和你的老朋友们企图杀害我。而他们的确杀害了成百上千的人,并且破坏了这星球的绝大部分。很显然,他们仍然存在,否则你不会在这里,不是吗?事实上,他们必定分布得相当广,因为当我拿你的精虫做DNA分析时,临时政府的官方记录显示你是斯蒂芬·林霍尔姆。那让我相信了一阵子。但是你身上有什么让我一直存有疑惑。当我们掉进那个冰川裂缝时,那就是了——那让我想起我们在南极洲时发生的事。你、塔蒂亚娜·杜罗夫还有我爬上努斯鲍姆冰谷岩槛时,塔蒂亚娜滑了一跤,扭到了脚踝,当时风大天又黑,他们调来一辆直升机载我们回基地,在我们等待时,你找到了某种岩石地衣……”

  萨克斯摇头,真正感到惊讶:“我不记得了。”他的确不记得。那年在南极洲干燥峡谷训练和评估相当密集,如今那一整年时间在他脑海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而那起意外根本就想不起来;连相信它发生过都有困难。他甚至不记得那可怜的塔蒂亚娜·杜罗夫长什么样子。

  他沉浸在他的记忆中,努力推敲那年发生的事,以至于错过了菲丽丝继续讲的内容,然后他听到“再用我计算机里的旧数据检验一次,你就出现了”。

  “你的计算机也许需要升级,”他心不在焉地说,“他们发现电路会因为宇宙辐射而混乱,所以不时需要重新强化。”

  她不理会这微弱的突围意图:“重点是,能够把临时政府的数据那样窜改的人仍然值得搜寻出来。这件事我恐怕无法就这样算了。即使我想也不行。”

  “你的意思是?”

  “我还不知道。那要看你怎么做。你可以告诉我你躲在什么地方,跟谁,还有现状如何。毕竟你只出现在生物科技不过一年左右。那之前你在哪里?”

  “地球。”

  她的笑容隐含恶意:“如果那是你选择的方式,我只好被迫寻求我同事的帮助。卡塞峡谷有安全人员可以刷新你的记忆。”

  “不要这样。”

  “我不只是在打比方。他们不是用屈打成招的方式逼供。而是更像一种萃取过程。他们让你躺下,刺激脑部海马和杏仁核,然后问问题。人们就会回答。”

  萨克斯想了想。人类对记忆运作的了解仍然付之阙如,但毫无疑问,他们对于目前已知涉及记忆的脑部区域,发展出了一些残忍的干涉方法。快速核磁共振成像、定点超声波扫描,谁知道还有什么。那肯定相当危险,然而……

  “怎么样?”菲丽丝说。

  他盯着她的笑容,如此气愤又志得意满。好个轻蔑的表情。他脑海闪过一连串画面,没有声音只有影像:德斯蒙、广子、“受精卵”的孩子们叫喊着为什么,萨克斯,为什么?他必须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掩藏一股突然席卷而来的对她的厌恶浪潮。也许这种情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憎恨。

  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喉咙:“我想我宁愿告诉你。”

  她满意地点点头,似乎这是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决定。她环顾周遭,整个餐厅现在已经全空了,侍者围坐在一张餐桌旁,喝着格拉巴酒。“走,”她说,“到我办公室去。”

  萨克斯点点头,僵硬地站起。他右腿有些麻木,一瘸一拐地跟随在她身后。他们对侍者们道晚安后离开。

  他们进入一部电梯,菲丽丝在地铁楼层按钮上捶了一下。门合上,他们下降。再一次同处电梯内。萨克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低头往下看,仿佛在查看仪表盘上一个奇怪的东西。菲丽丝循着他的眼光看去,他突然快速地朝她下巴击出一拳。她往后撞上电梯另一边,一袋软泥似的跌落,晕眩迷茫,急促喘息。他右手两个指节疼痛难当。他按下地铁上两层的楼层按钮,那里有一条穿过亨特台地的长甬道,两旁都是这个时候早已关门休息的商店。他一把抓住菲丽丝腋下,扶她起身;她比他高些,全身无力地垂靠着。当电梯门打开时,他准备好大声求助,但是门外没有人。他将她的一条手臂绕过他的颈子,把她拖到电梯旁的一辆小车上,那是为了方便想快速穿过台地,或携带物品的人而设。萨克斯把她丢进篮子里,她呻吟了一声,像是快要醒来了。他坐在她前面的驾驶座上,一脚踩上加速踏板踩到底,这小小工具顺畅地滑下甬道。他发现自己呼吸急促,全身冒汗。

  经过一两间盥洗室后,他把小车停下。菲丽丝无助地从座位上滚到地板上,大声呻吟。即使她现在神智还未恢复,也快了。他下车,奔跑查看男盥洗室是否没有上锁。没有,他奔回小车,抓住菲丽丝肩膀,把她背在背上。他摇摇晃晃地前进,直至碰到男盥洗室的门把,然后把她扔下;她的头咚的一声撞在水泥地上,呻吟声顿住。他打开门把她拖进去,然后关门锁上。

  他坐在她旁边的盥洗室地板上喘着气。她仍然呼吸着,脉搏微弱但稳定。她似乎没事,只是比他击打时更昏迷了一些。她的皮肤苍白潮湿,嘴巴微张。他感到有些歉疚,然后想起她威胁把他交给技术人员,将他的秘密从记忆里撕裂开来。他们的方法很先进,但本质仍然不脱折磨拷问。如果真让他们成功,他们就会知道南方的众多庇护所,一切秘密。一旦得到他所知的大概轮廓,他们就能把细节诱骗出来;要抗拒他们药物和行为改造的双重效果简直是天方夜谭。

  即使是现在,菲丽丝也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他拥有这么一个完美的伪造身份的事实,暗示了至今仍然隐藏着的整体基础建设。一旦他们知道了,就可能循线搜寻。广子、德斯蒙,在卡塞峡谷深藏于系统中的斯宾塞全都会曝光……尼尔格和杰姬、彼得、安……全部。只因为他不够聪明,没有避开像菲丽丝这么一个愚蠢可怕的女人。

  他四处看了看这男盥洗室。体积为两间厕所大小,一半是厕所,另一半是洗手槽、镜子,以及墙上几个普通贩卖机:避孕药丸、娱乐性气体。他瞪着这些东西调匀呼吸,同时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当所有计划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涌动不休时,他对腕表的人工智能计算机悄声输入指示。德斯蒙给了他一些极具破坏力的病毒软件。然后他把腕表接到菲丽丝的腕表上,等候传输完成。如果运气好,他可以摧毁她的整个系统:个人安保措施根本无法抵挡德斯蒙为军事用途而开发的病毒,至少德斯蒙是这样说的。

  但是还有菲丽丝。壁挂式贩卖机卖的娱乐性气体多半是一氧化二氮,是含2~3立方米气体的单独包装吸入器。他估计这间盥洗室有35~40立方米。天花板上有通风网栅,一条毛巾就可以塞住,洗手槽旁有一捆卷起的毛巾。

  他把金钱卡塞入贩卖机,买光里头所有娱乐性气体:20个随身携带的瓶子,外附口鼻面罩。而一氧化二氮会比巴勒斯的空气稍微重些。

  他取出腕表上钥匙箱里的小剪刀,剪下一段成捆卷起的毛巾。踏上马桶水箱,把通风网栅盖住,再把毛巾塞进细缝里。虽然仍旧有缺口,但是很小。他爬下来走到门旁。门下有空隙,几乎有一厘米高。他剪下更多毛巾。菲丽丝发出鼾声。他回到门旁把门打开,将一罐罐气体踢翻,之后跨到门外。他又看了俯卧在地板上的菲丽丝最后一眼,然后关上门。他用几条毛巾堵住门下缺口,只在角落留下一个小洞。接着,查看通道左右之后,他坐下来取出一个瓶子,把可塑面罩弄成他留下的小洞形状塞进去,把瓶子里的东西往盥洗室喷去。他重复进行了20次,然后把空瓶子装进他口袋里,直到再也塞不进为止,接着用最后一节毛巾把剩下的包起来。他起身叮叮当当地走回小车,在驾驶座上坐下。他踩下加速踏板,小车猛然向前冲去,跟先前倏地刹车把菲丽丝震下后座,跌到地上的冲力刚好相反。那肯定会让人受伤。

  他停下车,下车朝那男盥洗室跑去,一路叮当作响。他匆匆打开门,屏住呼吸走进去,抓起菲丽丝的脚踝,把她拖到外面的空气中。她还呼吸着,脸上有一抹笑容。萨克斯忍住踢她一脚的冲动,然后奔回小车。

  他全速驶向亨特台地的另一边,从那里搭乘电梯下到地铁楼层。他搭上下一列地铁穿过城市到南站。他发现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右手两个指节肿了起来,并且开始变蓝,非常疼痛。

  他在车站买了张南下的车票,但是当他在站台入口处把票和身份证交给检票员时,那男子的眼睛倏地变圆,然后和他的同事一起拔出手枪逮捕了他,同时还紧张地呼叫另一边的人员。很显然,菲丽丝比他预期的还要早些醒来。

  注:

  [1] punctuated equilibrium,部分生物学家认为物种是突然改变的,而非逐渐变化。物种经历一段稳定时期后,会被突发状况打断。——译注

  [2] critical mass,原指可以维持核子裂变连锁反应的最小质量。——译注

  [3] 地衣是由真菌和藻类共同组成的一群共生体。真菌构成大部分植物体并保护分布在内部的藻类,而藻类则进行光合作用提供食物。——译注

  [4] 相当于从地球至太阳的平均距离,约等于9300万里。——译注

  [5] Extra Vehicular Activities,宇宙飞船舱外活动。——译注

  [6] carbonation,二氧化碳在一定压力下溶解于液体中。——译注

  [7] 萨克斯英文为Sax。——译者注

  [8] Sirocco,从撒哈拉吹向地中海的热风。——译注

  [9] Linnaeas,瑞典博物学家。

  [10] Charles Lyell,苏格兰地质学家,他主张地球的历史久远、岩石是经年累月逐渐形成的。其著作《地质学原理》开启了现代的地质学。——译注

  [11] rubberstamp,糊里糊涂盖章、不加考虑即表赞同的政府机关等。——译注

  [12] Lamarckian,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主张,个体的某器官只要经常使用便会进化,否则就退化,而这种变异可遗传给后代,即所谓的用进废退说。——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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