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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刚过中午,他们来到布雷伯里小镇,它笼罩在尼科西亚等级的帐篷下,仿佛伊利诺伊州的某处小镇:柏油路旁植有树木;木瓦铺顶的两层砖房,前面是有围篱的门廊;一条主街,两旁店铺林立、停车计时收费表;一个中央公园,巨大的槭树下有个白色凉亭。

  他们往西驶入一条较小的道路,横越大瑟提斯顶部。这条路是用黑沙铺的,岩石皆已清除,并喷洒了固定剂。整个区域相当黑暗——大瑟提斯是通过地球望远镜观察火星表面看到的第一个地形,由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在1659年11月28日发现,正是因为这黝黑的岩石,才让他得以观察到。地面几乎全黑,偶尔泛出茄紫色;路面蜿蜒绕过的山丘、地堑和峭壁是黑色的;磨蚀台地是黑色,小山脊是黑色,一个接一个;而与此同时,巨大的火山喷发物则往往呈红褐色,有力地提醒他们刚才暂时逃离的颜色。

  然后他们驶过一道黑色岩床脊脉,冰川就在眼前,从左到右横躺着,如一道镶嵌在地表上的闪电。冰川另外一边的一道岩床脊脉与他们所在的这道平行,两道脊脉看起来就像是古老的侧碛,事实上只是恰好平行的山脊,如沟渠般引导暴发的洪水。

  冰川约有2千米宽。看来只有5~6米深,然而因为流经一座峡谷,所以实际应该更深。

  部分表面似乎与寻常的风化层一样,看来像尘土堆积的岩石,表面是某种沙砾层,掩盖住其下的冰层。其他部分则看来像是混沌地形,只不过显然是由冰堆积而成,成群的白色冰塔如巨砾般挺立。有些冰塔是碎裂的冰片推挤而成,仿佛剑龙背部骨板般簇立着,在落日余晖下闪现黄色透明光彩。

  所有一切都静止不动,四周的地平线——看不到任何活动。当然看不到;阿雷纳冰川已经在此躺了40年。但是萨克斯忍不住想起上次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瞥向南边,仿佛一场新洪水随时都会暴发。

  生物科技实验站位于上游几千米处,一个小火山口的外缘和裙幅地带上,所以可以看到冰川的绝佳景致。当值班人员启动实验站时,萨克斯随克莱尔以及包括菲丽丝在内的阿姆斯科参观者,来到实验站顶楼的一间大型观察室,趁着最后一抹夕阳,欣赏碎裂的冰川。

  即使在这么一个相对清朗的傍晚,地平线那端的夕阳仍然将天空染成了燃烧般的深红,冰川表面闪闪发光,新近破裂的冰块如镜子般反射着光线。这些猩红闪光多数出现在它们和太阳之间的连线上,然而某些反射表面角度奇特,因而使另外一些闪光肆意跳动。菲丽丝指出太阳看起来相当大,现在撒力塔已经就位。“是不是很美妙?你几乎可以看到那些镜子,对吗?”

  “看起来像血。”

  “肯定跟侏罗纪时期一样。”

  对萨克斯来说,它看起来像颗距离有一天文单位[4]远的G型星。当然这很有意义,因为他们位于1.5天文单位距离之外。至于红宝石或恐龙眼睛的说法……

  太阳沉入地平线之后,所有角度的红光瞬间全部消失。一片展开如扇的朦胧色彩横亘天际,粉红光束迎向深紫天空。菲丽丝赞叹着变幻的色彩,纯净清晰。她说:“我在想,到底是什么造就了那么绚烂的光束。”萨克斯反射性地张口,打算解释山丘阴影或地平线那端的云朵,却在刹那间明白,第一,那只是个惊叹性问句(也许);而第二,给出技术性答案是萨克斯·拉塞尔才会干的事。于是他闭上嘴巴,考虑斯蒂芬·林霍尔姆在这种情况下会说什么。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自我警醒的经验,因此觉得相当不自在,但他必须说些什么,至少某些时候得说,因为长时间的沉默也相当萨克斯·拉塞尔,与截至目前他所展现出来的林霍尔姆形象并不符合。于是他尽力而为。

  “想一想,这些光子差点就要撞上火星了,”他说,“而现在它们却飞向了宇宙另一端。”

  大家对这个奇特的说法斜了斜眼。不过也将他纳入了这个群体,他最起码达成了某种目的。

  不久他们来到餐厅,吃意大利通心粉加西红柿酱,还有刚出炉的面包。萨克斯坐在主桌上,跟大家一起吃喝闲聊,力求显得寻常,并尽最大努力跟上谈话与社交那令人捉摸不定的规则。他从来就无法清楚地了解这套东西,而越是深入思索他就越迷糊。他知道自己以前常被人说古怪;他自己听人说过他的脑子被上百只转基因老鼠攻占的笑话——那是个相当怪异的经验,他站在实验室漆黑的门外,听着这个故事被人戏谑地传播着,一种罕见的不舒服感奔流心中,感觉自己似乎是另外一个个体,一个乖僻得引人侧目的个体。

  但是林霍尔姆是个令人快乐的家伙。他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并且懂得与人分享来自乌托邦的香醇葡萄酒,愿意在一场晚宴上与众人同欢,也能凭直觉了解好伴侣的不成文规则,可以不经思考便妥善运用。

  萨克斯一面用一根食指上上下下抚摸他的新鼻梁,一面喝着酒,那酒精抑制了副交感神经系统,使他少了羞怯,变得口若悬河起来。他认为自己与人攀谈的努力相当成功,只是有几次被拉进与菲丽丝的谈话,令他有些惊慌不安,她就坐在他对面——还有她看着他的神情——还有他回看的表情!这类相处也存在特定礼仪,然而他对此一窍不通。他想起在洛温咖啡馆中杰西卡倚着他肩膀的情形,然后又喝下半杯酒、微笑、颔首,不太自在地想到性吸引力及其动机。

  有人问起菲丽丝那终将提出的问题,即她如何从克拉克逃脱。而陈述伊始,她的目光就不断地向萨克斯投去,似乎指明她是在讲给他听。他礼貌地聆听着,极力忍住不去斜眼,那很可能会泄漏他的狼狈。

  “当时没有任何警示,”菲丽丝对询问者说,“前一分钟我们还在电梯顶端绕火星轨道而行,对下面地表发生的状况感到厌恶,并且尽全力设法稳住动荡局面,下一分钟就突然地震般拉扯摇晃,接着我们就上路远离了太阳系。”她微笑,停顿一会儿,等待随之而来的笑声。萨克斯知道她已经讲过这故事很多次了,而每一次都这么开头。

  “你一定吓坏了!”有人说。

  “噢,”菲丽丝说,“奇怪的是当人处于紧急状况时,倒真没时间想到那些。刚一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知道,待在克拉克的每一秒钟,都意味着我们在以数百千米为单位远离存活机会。所以我们集合在控制中心,清点人数,相互讨论,并且收集可用物资。当时情绪相当狂热,而非惊慌失措,如果你们懂我的意思。不管怎样,飞机库里有正常数量的地球至火星运输机,中央计算机系统计算出我们将会需要它们全部的推进力,才能及时回到黄道面,与木星系统相交。我们被向上向外推出,大概往木星方向而去,真是感谢上帝。无论如何,这就是疯狂的开始。我们必须把飞机库里所有运输机弄出去,贴着克拉克飞行,然后把它们连在一起,将克拉克的空气、燃料等尽量塞进去。而从发射前我们挤进紧急逃生船,仅仅过了30小时,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那30小时……”

  她摇摇头,萨克斯似乎看到了突然侵入她故事的一丝真实记忆,她微微颤抖着。30小时是了不起的快速撤退,而且这段时间毋庸置疑有如梦幻般急速消逝,而在当时那种非比寻常的心境下,那段时间肯定在记忆之海里永远鲜明。

  “那之后,就是挤进两间工作人员住房——我们共有286人——并且进行EVA[5],切除运输机外的非必要机件,同时祈祷有足够燃料让我们到达木星。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我才确定是否能与木星系统交会,而真的交会则过了十个星期。我们利用木星本身作为引力把手,朝地球摆动,当时地球比火星要近一些。我们在木星附近摇摆得太过剧烈,因此需要地球的大气层以及月球的引力帮我们减速,因为当时我们几乎已经耗尽了燃油,而与此同时,我们却变成人类历史上速度最快的人,一件事情的两个角度。每小时八万千米,我想那是我们第一次撞击大气层的速度。很有用的速度,真的,因为我们的食物和空气几乎消耗殆尽。最后,我们都很饿。但是我们成功了。我们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木星。”她将拇指与食指分开约两厘米。

  大家全笑了起来,而菲丽丝眼中闪动的胜利光彩与木星一点关系也没有。然而她嘴角有隐藏不住的僵硬;她故事结局的某些部分似乎给她的胜利蒙上了一层黑影。

  “你当时是带头的人,对吗?”有人问。

  菲丽丝举起一只手,就像是在说她虽很想却无法否认。“那是合作努力的结果,”她说,“不过有时候,某个人必须在一些僵局中做出决定,或只是需要迅速做出决定。而我在灾难发生前就主持克拉克上的事务。”

  她展露灿烂笑容,相当笃定地认为他们享受这个故事。萨克斯跟着众人微笑,并在她看过来时点点头。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不过不是非常聪明,他想。或者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太喜欢她。她确实在某些方面相当具有聪明才智,在生物学领域是个好生物学家,在智力测验上肯定得高分。但是聪明才智有很多类型,并不是全都能通过分析测验检测出来。萨克斯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事实:有人可以在任何智力测验中获得高分,而且在其专业有杰出表现,但是也有可能在走进一间满是人的房间后的一小时内,惹起室内众人的讥讽,甚至蔑视。而那不能算是聪明。与之相反,高中里最轻浮肤浅的啦啦队队长,却能与众人和善相处,变成最受欢迎的人,对萨克斯来说,其展现出来的聪明才智与任何笨拙的天才数学家不遑多让——人类相互作用的微积分学远比任何物理学复杂多变,有几分像数学领域里的级联重组混沌现象,只不过要更困难些。所以至少有两种不同的聪明才智,甚至可能有更多种:空间的、审美的、道德或伦理的、交互影响的、分析的、整合的,等等。只有那些在各个不同层面上都显露聪明才智的人才真正算得上特别。

  然而菲丽丝满足于眼前倾听者的关注,他们多数比她年轻,而且至少在表面上敬畏于她的史实性——菲丽丝算不上博学者之一。相反,她似乎在评断他人对她的观感上相当迟钝。而了解自己有着相同缺陷的萨克斯,一面观察着她,一面挤出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林霍尔姆式的笑容。对他而言,她表现出的是一种明显的浮华,甚至有些傲慢自大。而傲慢自大永远是愚蠢的。或者是一种掩饰不安全感的面具。很难猜测那份不安全感来自何处,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又成功又有吸引力的人身上。她的确很有吸引力。

  晚餐后他们回到顶楼的观察室,在闪烁星幕下,生物科技的人放起音乐。那是一种名为“新海中女神”的舞蹈音乐,正在巴勒斯流行。几个人拿出乐器一起演奏,其他人则移到中心开始跳舞。音乐节拍设定在一分钟一百次的速度,萨克斯估算着,符合生理运作,微微刺激心脏的完美节奏;大多数舞蹈音乐的秘密就在于此,他觉得。

  然后菲丽丝出现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把他拉进舞动的人群中。萨克斯极力压抑抽身而走的冲动,他相信他对她的微笑邀请所表现出来的反应,最多只能称得上胆怯。就他记忆所及,他一生中从来没跳过舞。然而那是萨克斯·拉塞尔的生活方式。斯蒂芬·林霍尔姆肯定常常跳舞。所以萨克斯开始轻轻跳动,随着低音钢鼓节拍犹犹豫豫地在体侧摆动双臂,假装快活地对着菲丽丝微笑。

  到了夜深时分,年轻的生物科技人员仍然跳着舞。而萨克斯搭乘电梯去厨房取了几桶冰冻牛奶上来。他回到电梯时,菲丽丝恰好在里面,正要从卧室楼层回顶楼去。“来,我来帮忙拿。”她说,从吊在他手指间的四个塑料袋中取走两个。一拿到手,她就俯下头来(她比他要高上几厘米),将嘴唇覆上他的,亲吻着。他回吻,但是因为太过惊讶,他一直到她离开后才开始有感觉;而她的舌头探进他双唇间的记忆像是另一次亲吻。他努力振作,企图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是从她发出的笑声中,他知道他失败了。“我看你不像你的外表那样知道怎样勾引女人。”她说,在这种状况下,这只让他更为不安。说实话,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做过。他希望能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但是电梯却在这时慢了下来,门嘶嘶开启。

  吃甜点的时候以及当晚宴会剩余的时间,菲丽丝没有再靠近过他。但是当他准备回房,走进电梯时,菲丽丝穿过正在合上的电梯门,溜了进来,一等电梯开始下降,她就又开始亲吻他。他手臂环抱她回吻,心中兀自想弄清林霍尔姆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或者是否有任何一种既可脱身又不致引起麻烦的方法。当电梯速度减缓时,菲丽丝往后靠去,眼神散发出梦幻的色彩,说:“陪我走到房间。”萨克斯像捧着精密的实验器材般扶着她的手臂,被带向她的房间。站在门廊上,他们再次亲吻,虽然萨克斯强烈地感觉这是他脱逃的最后一个机会,但是他注意到自己在非常激情地回吻她,而她稍稍退后,喃喃说道:“你还是进来吧。”他尾随入内,没有异议。

  一切动作的声音静止后,萨克斯开始担心。他应该回房呢,还是留下?菲丽丝已沉沉睡去,她的手放在他腰窝处,仿佛要确认他会留下。所有酣睡中的人看起来都像个小孩儿。他看着她裸露的身躯,再一次因为同一种类却有两种不同性征而微微惊奇。如此静谧平和的呼吸。只想被需要……她的手指,仍然紧张地横放他胸前。于是他决定留下,却没能好好入睡。

  萨克斯完全投入了冰川以及周遭地形的研究工作。菲丽丝有时候也外出参与田野工作,但是非常谨慎小心地处理与他之间的关系;萨克斯怀疑克莱尔(或杰西卡)或其他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还有另一道复杂难解的习题;林霍尔姆该如何响应菲丽丝明显的保密需求?不过最后证明这根本不算个题。林霍尔姆出于骑士精神或顺服或其他什么原因,多多少少被迫依照萨克斯的作风行事。于是他们保守了秘密,正如他们在山脚基地,或“战神号”,或南极大陆上会做的那样。这叫积习难改。

  再加上还有冰川岔开心思,使得保持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并不困难。这冰川以及周围的棱脊起伏地形环境相当吸引人,有很多有待研究了解的事物。

  冰川表面极端破碎凌乱,一如文献所描述的——混合着洪水时期冲刷而来的风化层,连同冻结其内的碳酸饱和[6]泡泡穿射而出。表层的岩石和巨砾融化了压在下面的冰,而融化后的液体又围绕着它们再次冻结,日日如是循环,终至覆盖巨砾三分之二的面积。冰塔仿佛巨型墓碑似的挺立在混乱的冰川表面上,详细审视后,会发觉上面有深深的凹痕。冰在极端寒冷的环境下变得脆弱易碎,因为引力递减而下流缓慢;不过它的确是在往下移动,就像是一条动作缓慢的河流;又因为其源头已经干涸,这一大片冰最终将在北方大平原中断。这种移动的征兆可以在每天都能看见的新生碎冰上找到——新裂缝、倒塌的冰塔、破损冰山。这些新生表层很快就被结晶的冰花掩盖住,而其中的盐分则更加速了结晶过程。

  由于深受这个环境的吸引,萨克斯养成了每天清晨独自外出的习惯,依循实验站人员插着旗帜的路径而行。日出后的头一小时,所有冰块都闪动着鲜明的粉红和玫瑰色调,反映着天际色彩的浓淡。当阳光直射在冰川碎裂的表面上时,缕缕雾气会开始从缝隙和薄冰覆盖的小池中蒸腾而出,冰花则闪烁着俗艳珠宝般的光彩。倘若早晨无风,一个小逆温层会攫住蒸腾至地表上约20米的雾气,形成薄薄的橙黄色云雾。很显然,这冰川的水正快速地向世界飘散远扬。

  他在寒凉空气中走动时,发现了许多不同种类的雪藻和地衣。在两条与冰川平行的侧脊朝着冰川那面的斜坡上,它们更是生长良好。它们像无数小斑点似的展现着青绿、金黄、橄榄绿、黑、红褐,以及许多其他不同颜色——也许有30甚至40种。萨克斯在这些假冰碛上小心行走,仿佛不愿意踩踏实验室里任何一项实验般仔细避开这些植物。虽说多数地衣似乎并不在意。它们生命力相当顽强,光秃的岩石和水分就是它们需求的全部,外加光线——而且显然并不需要多少——它们在冰下生长,或者是在冰层里,甚至多孔的半透明石块中。只要有冰碛裂缝般的环境,它们就能够蓬勃茂盛起来。萨克斯观察每一道裂缝里的冰岛地衣变种,色泽呈黄或青铜,在玻璃底下显露出细小叉状柄,边缘饰有棘状突起物。在平坦石面上,他发现了众多紧贴表层的地衣:扣子地衣、钉子地衣、盾形地衣、垦多拉力亚、苹果绿地图地衣,还有显示风化层中含有高浓度硝酸钠的橘红珠宝地衣。冰花下生长着茂密的灰绿色雪地衣,在放大镜下有类似冰岛地衣的柄,外观有如蕾丝花边般精致优雅。蠕虫地衣颜色深灰,在放大镜下,其受到风化的叉角显得极为纤细脆弱。如果这些组织断裂脱落,被真菌菌丝包裹的藻类细胞还是会继续生长,发展出更大片的地衣,并依附在它们能够接触到的任何东西上。以裂片生殖方式来繁衍,在这种环境下确实有用。

  于是这些地衣茂盛地繁衍着,而萨克斯根据他腕表小型屏幕上的照片来鉴定发现的种类,辨认出了许多似乎与列出种类不太相符的物种。他对这些难以分类的部分相当好奇,于是采集了几个样本,打算带回去让克莱尔和杰西卡瞧瞧。

  然而地衣只是个开始。在地球上,因冰川后退而暴露出来的碎石区,或成长中年轻山脉的碎石区,被称为巨砾原或岩屑坡。而火星上类似的区域则被称为风化层——实际上它占据了这星球表面的大部分。一个名副其实的碎石世界。在地球上,这类区域先是出现微生物和地衣,经过化学风化作用,开始将岩石分解为薄薄一层未成熟土壤,并且缓缓填补岩石之间的缝隙。经年累月后,这一基质里会累积足够的有机物质,可支持其他种类的植物,到达这个阶段的区域称为荒原(fellfield),fell在盖尔语中乃石头之意。这个名字很确切,因为它们确实是石头原野,地表上散布着岩石,而岩石之间或之下的土壤不足3厘米厚,仅能维持小型贴地植物。

  现在火星上出现了荒原。克莱尔和杰西卡建议萨克斯跨越冰川,沿着侧碛往下游方向走。所以一个早晨(从菲丽丝身边溜走),他这么做了。出发半小时后,他停在一块与膝同高的巨砾上。在他身下缓缓没入冰川边缘岩石地沟的是一小块潮湿的平坦地面,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着。显然,融化的水曾连续数天流过这里——在这么个静寂的早晨,他可以听到冰川边缘底下传来小溪的滴落声,仿佛小小木钟齐声奏鸣。在这个迷你水域之上,细丝般的流水间,处处可见带色斑点在眼前涌动——花朵。那么这是一小块荒原了,夹杂其特有的花草图样装饰效果,在灰扑扑的荒野上洒落点点的红、蓝、黄、粉、白……

  这些花开在苔藓般的小绿垫上,或隐身于绒毛状叶子下。所有植物都紧贴深色地面,那里应该比上面的空气要温暖些;绿草叶片挺立,高出土壤几厘米。他踮起脚跟,小心翼翼地在岩石间走动,不愿意踩踏任何一株植物。他在沙砾地面蹲下来,审视一些小植物的成长状况,将他面罩上的放大镜调整到最大度数。在早晨阳光下生机盎然的是典型的荒原有机体:地衣石竹,一圈微小粉红色花朵衬在深绿色的叶片上;一棵矮夹竹桃;5厘米高的蓝草嫩枝,看起来像沐浴在阳光下的玻璃片,凭借夹竹桃的主根来固定自己脆弱的根……还有一株紫红高山樱草,有黄色的斑点和深绿色的叶子,叶面形成狭窄凹槽,引导水滴流入玫瑰花形的基座里。这些植物叶子上多半生有绒毛。其中有一株亮丽的蓝色勿忘我,花瓣上布满能够升温的花青素,因此色彩接近紫色——火星天空要出现这种颜色,需要大约230毫巴的气压,这是萨克斯在来阿雷纳的路上计算出的结果。意外的是,这个颜色如此独特,居然没有一个对应的称呼。也许那是氰蓝色。

  早晨时光就在他缓缓从一株植物移到另一株之间流逝。他使用腕表中的田野指南数据库辨认蚤缀属植物、荞麦、猫掌、矮羽扇豆、矮三叶草,还有与他名字同源的虎耳草(Saxifrage)[7]。岩石破坏者。他以前从来没在野地见到过。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观察他找到的第一株:极地虎耳草,细小枝干上长着长长的叶片,末端有小小的淡蓝花朵。

  至于地衣类,有许多他都无法分辨;它们展现出来的特征指向不同种,甚至不同属,或者完全无法辨别,是外来生物圈各种特征的怪异组合,有些看起来像是在水底生长,或是新品种的仙人掌。人工培植种类,可能,虽说没有列在指南上有些奇怪。变种,也许。啊,但是那里,一道较宽的裂缝里积了一层比较厚的腐殖土,以及一条很小的溪流,长着一团嵩草。嵩草及其他莎草植物只在潮湿处生长,而它们极具吸水性的根会快速引发底下土壤的化学变化,在荒原转换成高山草甸的缓慢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现在他注意到它了,于是能够进一步看到被莎草植物标记出来的微小水路,在岩石间流淌。萨克斯跪了下来,关掉放大镜环视周遭。他尽量弯下身体贴地观察,于是突然间,他看到了一连串的小型荒原散布在冰碛斜坡上,仿佛波斯地毯一样,被途经的冰块扯碎。

  回到实验站后,萨克斯花上大把时间待在实验室里,透过显微镜看植物样本并进行各种测验,然后与伯克纳、克莱尔和杰西卡讨论结果。

  “它们大部分是多倍体生物吗?”萨克斯问。

  “没错。”伯克纳说。

  多倍体生物在地球高海拔地区很常见,所以并不令人讶异。植物体内原有的染色体数量变成了两倍、三倍甚至四倍——这实在是个怪异的现象。就双倍体植物来说,倘若它原本有10个染色体,最后可以成功地培育出20或30甚至40个染色体的植物。多年来,育种专家运用这方面的知识栽培出奇特的园艺植物,由于多倍体植物通常比较大——叶大、花大、果实大、细胞组织大,所以它们的分布区通常比母株更广。这种适应性使它们更擅长占领新领域,譬如冰川里或冰川下的空间。地球北极圈的几处岛屿上,有80%的植物属于多倍体。萨克斯猜想,那是为了避免过高的突变率造成毁灭性效果的一种策略,那也可以解释它为何发生在高紫外线照射区域。密集的紫外线照射会破坏不少基因,然而如果它们能够在另一套染色体中复制,那么就不太可能发生遗传基因损坏的情况,在繁衍生殖上也不会有什么障碍。

  “虽然我们已经开始培育多倍体植物,但其实即使我们不做这类研究,植物本身在几代之内也会自行产生变化。”

  “确认导致这种变化的诱发机制了吗?”

  “还没有。”

  另一个谜团。萨克斯透过显微镜盯着看,为生物科学中这令人震惊的缺口感到深深的困惑和烦恼。但是没有什么可做的;20世纪50年代,他自己就曾经在艾彻斯高点的实验室里对此进行过研究,多倍体看来的确是因有机体接受了比正常量多的紫外线照射而诱发的,但细胞是如何解读这个不同,然后开始将它们的染色体数变成双倍,或三倍,或四倍……

  “我得说,我对于这里繁荣茂盛的程度感到相当惊讶。”

  克莱尔快乐地微笑着:“我还担心离开地球后,你会觉得这里太过贫瘠荒凉。”

  “噢,没有。”他清了清喉咙,“我本以为会看到一片荒芜。或者只有藻类和地衣。但是那些荒原看起来相当茂盛。我以为会需要更长的时间。”

  “在地球会是那样。但你要记得,我们不是只把种子抛撒到外面,然后坐看结果的发生。这里的每一个品种都经过强化改造,以求增加其耐受力和生长速度。”

  “而且我们每年春季都重新撒一遍种子,”伯克纳说,“并加入固氮菌。”

  “我以为施放的都是脱氮菌。”

  “那些是特意散布在硝酸钠沉积岩中的,以便将氮气释放到大气层中。而就园艺工作而言,则需要土壤中多些氮,所以我们散播固氮菌。”

  “对我来说,似乎仍然发展得很快。这一切肯定是在撒力塔之前就发生了。”

  “事实上,”杰西卡在她位于房间另一头的办公桌前说,“在这个阶段,没有什么生存竞争可言。自然条件严酷,但这些植物非常顽强。当我们把它们栽植在外头之后,没什么竞争物种会减缓它们生长的速度。”

  “一个空的生态位。”克莱尔说。

  “这里的条件跟火星大部分区域比起来算是比较好的,”伯克纳补充,“南方不仅有远日点冬季,而且属于高海拔。那边的实验站报告说,植物冻死的程度令人骇异。而这里的近日点冬季比较缓和,海拔也只有1000米高。算得上相当温和,真的。从很多角度来看,比南极洲还要好些。”

  “特别是二氧化碳浓度,”伯克纳继续,“我在想,那对你提到的速度不知是否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帮助。就好像植物在被超强补给着。”

  “噢。”萨克斯连连颔首。

  那么这些荒原算是花园了。外力辅助的成长多于自然生长。他当然早就知道了——这在火星上相当普遍——但是这些荒原岩石又多又乱,看起来如此原始狂野,时时困扰迷惑着他。即使记住它们其实是花园,他仍然对它们充沛的精力感到惊奇万分。

  “呃,现在又有这个撒力塔将阳光倾泻到地面上来!”杰西卡喊道,她摇着头,似乎不赞同,“自然的日射量平均为地球的45%,有了撒力塔估计会高达54%。”

  “告诉我更多有关撒力塔的事。”萨克斯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轮番讲述。由真美妙领导的一群跨国公司建造了一组圆形薄板太阳帆镜子,安置于太阳和火星之间,并调整位置,使它对准原本偏离这个星球的阳光。另有一面环形辅助镜沿着极地轨道运行,将阳光反射回撒力塔,使双向的阳光压力维持平衡,而那反射光束最后也被弹回到火星上来。这些镜子系统与萨克斯早期争取支持建造,将阳光反射到地表上的运输机翼相比,真是巨大非凡,而且它们反射到系统中的光线也非常可观。“建造它们一定花了相当多的钱。”萨克斯低声道。

  “噢,没错。这些巨无霸跨国公司投资的成本大到你不敢相信。”

  “他们还没结束呢,”伯克纳说,“他们正计划将一组高空透镜发射到距地表几百千米的地方,这组透镜会把来自撒力塔的部分光线聚焦起来,将地表某些部分的温度提高到无可想象的地步,譬如5000度——”

  “5000!”

  “是的,我想那正是我听说的。他们计划把沙土和底下的风化层熔掉,将所有挥发性物质都释放到大气层中。”

  “但是地表怎么办?”

  “他们计划在偏僻遥远的地方进行。”

  “呈直线进行,”克莱尔说,“所以最后他们会留下无数沟渠?”

  “运河。”萨克斯说。

  “没错,是那样。”他们全笑了起来。

  “玻璃墙围起的运河。”萨克斯说,他对那些挥发物质深感困扰。二氧化碳会是其中最为明显的,或许还是主要部分。

  但是他不想表现出对于大型地球化议题过多的兴趣。很快,这场谈话回到与他们工作有关的话题上。“嗯,”萨克斯说,“我猜一些荒原不久就会变成高山草甸了。”

  “噢,它们早变成那样了。”克莱尔说。

  “真的!”

  “没错,不过面积很小。沿着西岸走去大约3千米,你去过那里吗?你会看见的。高山草甸,还有高山矮曲林。没有那么困难。甚至在植树时也无须大幅改造,因为云杉和松树类植物其实可以忍受比地球栖息地更低的温度。”

  “这么奇怪。”

  “冰川时代残留下来的特质,我猜。现在倒是变得十分便利。”

  “有趣。”萨克斯说。

  那天其余的时间,他虽仍然坐在显微镜前观察事物,却近乎视而不见,全然迷失于繁复杂沓的思绪中。生命是这般奇特昂扬,广子曾这么说过。这是一桩奇异现象,生物的气势精力,繁衍生殖的趋向,广子称之为汹涌的绿色波涛,“维力迪塔斯”。奋力朝着模式挑战:那使他充满好奇。

  翌日清晨他从菲丽丝的床上醒来。昨天晚餐之后,全体人员来到观察室,这已成了惯例,而萨克斯和克莱尔、杰西卡、伯克纳,就当日未完的讨论继续下去,杰西卡一如往常地对他非常亲和友善,菲丽丝看见后,便尾随他去了电梯旁的洗手间,一把攫住他,极其热情地拥抱起来。

  现在他看着她,心中生起一股厌恶之情,记起他们前夜的悄然离席。即使头脑最简单的社会生物学家,也能对此行径提供完美的解释:异性竞争,非常基本的动物行为。

  他起身离床,穿上最新款的轻便套装,比老式弹性布料的活动服要舒服多了;当然人们还是必须与冰点以下的温度隔离开,也还要戴上头盔和氧气筒,但是已经不再需要增加压力,以免皮肤瘀伤了。有160毫巴就够了,所以现在只要注意衣服温暖与否,以及是否套上了靴子和头盔。也正因为这样,如今只需几分钟即可整装完毕。随后他再次来到冰川之上。

  他嘎吱嘎吱地踩在插有旗帜的主路的霜雪上,穿过冰川,沿着西边河岸,曲曲折折地往下游走,经过繁花盛开的小型荒原,覆盖其上的霜雪在阳光下正开始融化。冰川从一道短小的峭壁边上流下,形成一座满是裂纹的冰冻瀑布。突然间,一种巨大的碾轧声响彻周遭,伴随着一连串震荡着他胃部的隆隆声。冰在移动。他停步聆听,听到一条冰下溪流发出远方钟响般的声音。他继续前行,踏出的步伐越来越轻松快乐。早晨光线非常清晰,冰上蒸汽如白雾般笼罩。

  然后,在一些巨型砾石遮蔽下,他来到一块类似环形剧场的荒原,其上装点着点点花朵,如遍洒的斑驳油彩;底部是块小小的高山草甸,朝向南方,绿得惊人,一丛丛的莎草和绿草被冰封的水道分隔。在这个环形边缘,隐身岩石下的是成弓形生长的一群矮树。

  这是高山矮曲林,高山地形演化过程中,紧接在高山草甸之后的阶段。这些矮树是寻常的树种,多为白云杉,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把自己缩小,并在安全的空间里充分伸展。也可能是人工种植出来的。萨克斯看到一些美国黑松夹杂在数量较多的白云杉群中。这是地球上最耐寒的树种,而且很显然,生物科技工作小组还加入了柽柳等植物的耐盐基因。所有可能的改造工程都做了,只求能顺利成长,然而极度严酷的环境仍然压制着它们,使原本能够长至30米高的树木仅有膝盖高,仿佛被树篱大剪刀般的风力和冬季积雪修剪过。因此它被命名为高山矮曲林,德文的原意是“弯曲的树林”或者是“小精灵树林”——树木最早成功利用荒原和高山草甸的土壤形成作用而顺利存活的地带。林木界线。

  萨克斯在这个环状阶梯地形上缓慢移动,伫立在岩石上审视苔藓、莎草、绿草,以及每一株树木。这些多瘤多节的小东西扭曲的程度就像是被一个狂乱的园丁培植出来的。“噢,这多好!”他不止一次地如此大声赞叹,同时研究着枝丫、树干,或层层剥落的树皮上的图案。“噢,这多好!噢,再有些鼹鼠就更棒了。鼹鼠和田鼠,还有土拨鼠和狐狸。”

  然而大气层里的二氧化碳仍然几乎高达30%,也许它的气压就占了50毫巴。任何哺乳动物在这样的空气中都会很快死去。这就是他一直反对两阶段地球化模式的原因,那首先导致了大量二氧化碳的堆积,就好像让这个星球温暖起来是唯一目标!但温暖不是目标。地表上有动物存在才是目标。这不仅对动物本身有好处,对植物也有益处,许多植物都需要动物。当然,大部分荒原上的植物都是靠自身繁衍,而经生物科技改造施放的一些昆虫,以其顽强的生存方式在外面嗡嗡飞绕,其中有半数存活下来,进行它们传播花粉的工作。然而就其他许多共生上的生态学功能而言,动物的存在不可或缺,例如土壤通风作用需要鼹鼠、田鼠来协助,种子的散播需要鸟类,没有它们,植物无法兴盛繁荣,更有一些根本就无法存活。不,他们需要减少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也许回到他们刚抵达时的10毫巴。当时它是唯一存在的气体。这就是他同事提及的那个用飞行透镜熔化风化层的计划让他如此烦恼的原因。那只会增加他们的麻烦。

  另一方面,则是眼前这意外的美景。几小时过去了,他一一观察不同标本,尤其惊叹于一株美国黑松的螺旋状树干和枝丫,斑驳剥落的树皮,以及尽情舒展的针叶——像极了一件华丽炫目的雕刻品。他跪了下去,把脸埋在莎草间,屁股高高翘起朝向天空,就在这时,菲丽丝、克莱尔等一群人来到这块草地,对他哈哈大笑,同时漫不经心地踩踏着活生生的绿草。

  菲丽丝留下来陪他度过了整个下午,她过去这么做过一两次,然后他们一起走回去。萨克斯起初兴致勃勃地扮演起导游的角色,指着他上个星期才认识的植物一一介绍。但是菲丽丝没有对它们提出任何问题,甚至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好像她只是让他成为她的一名观众,她生命中的一个证人。于是他放弃继续讨论植物,改为发问、倾听,然后再发问。毕竟,这是个了解当前火星权力架构的好机会。即使夸大了自己的角色,但她的回答仍然具有意义。“我很惊讶,真美妙这么快就把新电梯建好了。”她说。

  “真美妙?”

  “他们是总承包商。”

  “谁给他们的合同,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

  “噢,不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已经被联合国临时政府取代了。”

  “那么你担任临时政府总统时,实际上就是火星的总统喽。”

  “总统职位是会员轮值的,权力不比其他会员高。只是为了媒体以及主持会议而存在罢了,可鄙的工作。”

  “但仍然……”

  “噢,我知道。”她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很多旧同事想要却永远无法得到的职位。查默斯、波格丹诺夫、布恩、妥伊托芙娜——不知道如果他们看到了会怎么想。但是他们下错了赌注。”

  萨克斯把视线移开:“那么真美妙为什么能够建造这座新电梯?”

  “临时政府投票的结果。布雷西斯也参与了竞标,只是没有人喜欢布雷西斯。”

  “现在电梯回来了,你认为事情会再度改变吗?”

  “噢,当然!当然!那次动荡之后,许多事都暂时搁下了。移民、建筑、地球化、商业贸易——全都缓慢下来了。我们目前只能重建几座遭到损毁的城镇。现在我们处于戒严时期,这当然有必要,就目前状况来说。”

  “当然。”

  “但是现在!过去40年来积蓄的所有金属都已经准备好进入地球市场了,那将把两个世界的经济刺激到无法置信的地步。我们会看到更多产品离开地球,更多资金投进这里,还有更多移民。我们终于可以开始进行各项事务了。”

  “比如撒力塔?”

  “正是!那是个绝佳的例子。这里有各种重要的投资计划。”

  “玻璃墙的运河。”萨克斯说。那会使超深井看来微不足道。

  菲丽丝继续讲述对地球而言,前景有多光明,而他摇摇头,试图澄清光能密度的问题。他说:“可是我以为地球本身有着严重的困难。”

  “噢,地球一直就有不少麻烦。我们必须习惯。不,我其实非常乐观。我是说,萧条狠狠地打击了他们,特别是那些小老虎和婴儿老虎,当然还有那些欠发达国家。但是产自这里的工业用金属大量涌入后,将刺激他们的经济,包括环境控制工业。而不幸的是,看样子,从枝头开始枯死的现象将为他们解决很多其他问题。”

  萨克斯专心于他们攀爬的冰碛段。这里出现了塌方,地表冰层在倾斜处日渐融化,引起松动的风化层滑落。虽然它看起来灰蒙蒙的没有生气,但依稀可见的如超小瓷砖的图案显示了它上面其实掩盖着一层蓝灰色的鳞状地衣。地面凹陷处有几团看起来像灰烬的东西,萨克斯弯腰拔取一个小样本。“瞧,”他唐突地对菲丽丝喊,“是雪地钱。”

  “看起来像灰尘。”

  “那是因为表面上有寄生真菌。这植物本身是绿色的,看到这些小叶子了吗?这是寄生真菌还没覆盖住的新生叶片。”在放大镜底下,那些新叶仿佛绿色玻璃。

  然而菲丽丝根本不屑一顾。“是谁的设计?”她问,语气意味着那个设计者品位很差。

  “不知道。可能谁都不是。这里有相当多的新物种不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演化可以进行得这么快吗?”

  “嗯,你知道——是多倍体演化吗?”

  “不。”

  菲丽丝继续前进,对那小小的灰色样本没有多少兴趣。雪地钱,也许经过些微人工改造,甚至维持了原貌。只是试验样本,抛撒在这里,与其他植物混杂,然后等着看结果如何。对萨克斯来说,这一切都非常有趣。

  但是在途中,菲丽丝突然失去了兴致。她曾经是最负盛名的生物学家,萨克斯很难想象有人会丧失好奇心,那是科学的精髓,一种想揭开事物真相的热切渴望。然而他们正逐渐老去,在他们此刻不自然的生命中,发生改变是很自然的,而且这种改变也很可能相当彻底。萨克斯并不喜欢这个现象,但它的确存在。如同其他刚刚跻身百岁人瑞的同伴一样,他开始越来越记不起过去的某些特定事物,尤其是中间那段岁月,那些发生在25~90岁之间的事情。因而2061年前的日子以及他在地球上的时光,渐渐黯淡远去。少了完整功能的记忆力,使他们必定发生改变。

  所以回到实验站后,他走进实验室,深感困扰。也许,他想,他们已经迈入多倍体纪元,不是指个别的个体,而是整个文化层面——一个国际队伍,来到这里将染色体数量变成四倍,提供这个外星地域生存的适应力,不顾所有压力引发的突变……

  他再度埋首植物研究中。他在荒原发现的有机体不少生有毛茸茸叶片,叶子也相当厚实,保护植物免受火星强烈紫外线的破坏。这些适应是很好的异体同形范例,同祖先的物种保有家族特征。或者它们是趋同的范例,亦即隶属于不同分类的物种,因为功能上的必要而发展出相似的形态。另外就当下而言,它们也可能只是生物工程学的直接结果,培育者在不同植物上添加相同特征,以便提供相同的优势。要发现到底何属,则必须仔细辨认该植物,然后核对记录,查看它是否为某个地球化工作小组的设计成品。埃律西昂有个生物科技实验室,由一位哈利·怀特卜克主持,他们设计出了许多非常成功的地表植物,特别是莎草和青草。查看过怀特卜克的目录,往往会发现他的确经手过这样的例子,植物间的相似性常为人工趋同演化的结果,怀特卜克几乎在他培育的所有有叶子的植物上都植入了绒毛叶片等特征。

  历史模拟演化的一个有趣案例。无疑,既然他们要短时间内在火星上创造一个生物圈,也许比在地球要快上107倍,他们就必须持续介入演化行为本身。所以火星生物圈不会是生物种类演化史重复个体发育史的过程,那是个不足采信的概念,而是历史重复演化的过程。或者说是模拟,在火星环境可能允许的范围内。甚至是指导,历史指导进化。不过,这是个吓人的想法。

  怀特卜克才华横溢,他培植了潜水湿生的地衣礁脉,将吸收的盐分建造成一种像珊瑚般的结构,使得种出的植物呈现为橄榄绿或深绿色的团状半结晶物体。走在它们之间,就像走在被压碎弃置的小人国迷宫花园,其中有半数遭沙土覆盖。这种植物似乎依循一种撕裂模式持续破碎分裂,而且它们外观呈肿瘤块状,好似染上了某种疾病;这疾病显然是为了令其在生长期间变得硬挺,以在孔雀石和玉石的破裂外皮内挣扎求生。很奇怪的外观,但是非常成功;萨克斯在西边的冰碛脊顶以及较干燥的风化层后面就发现了不少这样的地衣礁脉。

  他在那里花了几个早上的时间研究它们;一天早晨,跨过冰脊后,他回头往冰川看去,只见沙尘旋风在冰上旋转,一个闪闪发光、呈红褐色的小龙卷风在下游狂乱奔走。刹那间,他就被强风围住,风速至少有每小时100千米,接着是150;他只好蹲伏在一片地衣礁脉后面,举起一只手试图估计风速。要得到确切数字并不容易,因为增厚的大气层加强了风力,使它们似乎比实际要快一些。当初在山脚基地累积而来的直觉,现在早已生疏无用了。此刻袭击着他的强风,可能只有每小时80千米的速度,然而其中满含沙砾,不停地敲打他的面罩,能见度因而降低到只剩100米左右。他等待沙暴减缓,一小时后终于放弃,准备就此返回实验站,于是非常谨慎地循着旗帜慢慢移步横跨冰川,小心翼翼地不错失他们开辟的小径——如果想避开危险的冰隙带,这很重要。

  一跨过冰川,萨克斯便飞快地往实验站方向走,同时思索着那宣告强风到来的小小龙卷风。天气真是奇怪。进站之后,他打开气象频道,将该日所有相关信息全部听了一遍,然后盯着他们这个地区的卫星照片。一个从塔尔西斯来的气旋细胞正来势汹汹地袭向他们。由于空气增厚的关系,从塔尔西斯刮来的风力必定强劲。那隆起的地形将永远维持火星气候学起始点的身份,萨克斯如此臆测。多数时候,北半球喷射气流会在北端旋绕,一如地球北半球喷射气流围绕洛基山脉一般。但是大团气流偶尔会横扫塔尔西斯火山群间的山脊,在腾起升空时将湿气抛落在塔尔西斯的西边。然后,这些脱水后的气团沿着东边斜坡咆哮而下,成了“巨人”的西北风或西洛可风[8]或焚风,其狂暴快速的风力在日益增厚的大气层下,渐渐变成一个问题;有些位于空旷地表的帐篷城镇开始受到威胁,大有迁移到火山口或峡谷的必要,或者至少需要加固他们的帐篷。

  萨克斯越思索整个天气问题,就越觉得有兴趣,甚至想停止目前植物学上的研究,全心钻研它。过去他很可能会那样做,一头埋进气候学,花上一个月或一年,直到心满意足,并且能够在政策制定上,就气候引起的任何问题贡献一己意见为止。

  然而从目前情况看,那样的态度实在是缺乏规划的做法,是一种漫无目标的方式,甚至是一种半吊子作风。如今他以斯蒂芬·林霍尔姆的身份为克莱尔和生物科技公司工作,只能远远观看那些卫星照片以及其提示的新云系,亦即彻底放弃气候学,最多也只是简单地向其他人提及那股旋风,以消遣的态度,让它成为实验室或晚餐桌上的闲谈资料——而全部心力则回到他们的小小生态系统和其中的植物身上,以及如何帮助它们成长。他刚刚觉得触碰到了阿雷纳的特征,因此新身份所导致的种种限制倒不能算是坏事。那意味着他被迫聚焦于单一科目的研究,而这是他从事博士后研究以来不曾做过的。并且专心致志的回报,对他来说也越来越明显。那可以让他变成一名更好的科学家。

  譬如说,第二天,风力降到了轻风程度,于是他回到沙暴袭击时正研究的一片珊瑚地衣。所有裂纹都填满了细沙,这很正常。他将一条裂纹清扫干净,用面罩上的放大镜放大20倍审视内部。裂纹壁覆盖着非常细微的纤毛,有点像高山洋莓属植物叶片上的细毛,但更微小。很显然,在如此妥善隐藏的表面,无须再有任何保护措施。也许它们的存在是为了释放半晶质组织里产生的多余氧气。自然发生的,抑或蓄意培植?他阅读腕表的描述之后,加入了这个新样本,因为那细微纤毛难以分辨。他从腿侧口袋里掏出一部小型照相机拍了一张照,拔取细微纤毛样本放入一个袋子,再将照相机和袋子放回腿侧口袋,继续前进。

  他往下朝冰川走去,在其中一个汇流点踏上冰面,其侧面倾斜并平滑地与冰碛脊的上扬斜坡连接。中午时分,冰川相当明亮,仿佛点点破碎镜面将阳光肆意反射。一团团的冰块在脚下嘎吱作响。无数小水域集中到深邃的溪流里,然后全体消失在冰洞中。这些像裂缝的孔洞呈现深深浅浅的蓝。冰碛脊则闪动金色光点,鲜活得仿佛要弹跳到上升的热流里。眼前这番景象中的某些东西让萨克斯想起了撒力塔计划,他从齿缝中吹起口哨。

  他挺直腰,感觉生气昂扬且好奇兴奋,完全得其所哉。好一个工作中的科学家。他在学习着喜欢博物学那种永远新奇的基本努力,及其对事物本质的密切观察;记述、整理、分类——尝试进行解释,或者说第一个步骤——描述。对他而言,那些博物学家字里行间总是那般快乐,林奈[9]和他狂野的拉丁文,莱尔[10]和他的石头,华莱士、达尔文,以及他们从分类整理到提出理论,从观察到建立通例的伟大进展。萨克斯可以感受到,就在2101年的阿雷纳冰川这里,眼前所有这些新物种,这半属人类、半属火星的物种演变繁荣过程——这个过程到最后终须发展出自己的理论,一种演化史,或历史性的演化,或生态波伊希思,或者仅仅是火星学。也可能是广子的“维力迪塔斯”。这地球化工程的理论——不仅在于其企图达到的目的,也包括实际上的运作方式。严格说来,这是一种博物学。正在发生中的事物很少能够在室内以科学实验的方式来研究,因此博物学将返回众科学间的适当地位,亦即同等的地位。火星上所有的阶级制度终将倾覆,而这不是毫无意义的模拟关系,只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精准观察。

  任何人都可以。生命终结前,他能够了解吗?安能够了解吗?俯首看着冰川狂乱破碎的表面,他发觉自己在想她。每一座小冰山、每一条小裂缝都那么醒目,仿佛他面罩上的放大镜仍然开启着,只不过衬着无限广袤的原野——坑洼表层上的每一道象牙白和粉红色泽,融水的每一道反射闪光,远处地平线上崎岖的小山丘——此刻所有东西都异常清晰。但他知道这番景致不是偶然(比如说,是因为眼角膜上泪水的透镜效果),而是一种逐渐形成中的对这片自然景观的概念性理解,是一种知觉性观察。他不禁想起安曾愤怒地对他叫喊:火星是一个你从来都没见过的地方。

  他曾经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比喻手法。但是现在他回想起库恩,后者宣称使用不同范例的科学家存在于不同的世界,认识论是现实的主要组成部分。因此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人无法理解伽利略的钟摆,其重力加速度学说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物体在坠落时有些困难而已;而且一般而言,科学家们在争辩时,常常简单地直言谈论,使用相同词语探讨不同的事实。

  他曾经认为那也只是个比喻手法而已。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伴随着眼前幻象般朗然的冰封世界,他得承认那的确描绘了他和安对话时产生的感觉。对他们双方而言,对话都带来了挫折,而当安哭喊他从来没见过火星时,虽然就某种程度而言,这项指控明显失真,但她也许只是要说,他从没有见过她的火星,那个依据她的范例创建的火星。而这毫无疑问一点也没错。

  然而,现在他看到了他以前从没见过的火星。而这番改变是因几个星期来他专注于火星景观的某些部分而造成的,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却是安所蔑视的。所以他不认为他现在看着的火星——有着雪藻和冰地衣,如波斯地毯般装点冰川——是安的火星。也不是他地球化同事的火星。这是他的信仰的功能,也是他所想要的——他的火星,就在他眼前进化,而且总是处于变化的过程中。他心中升起一股热烈的期望,希望能够在这个时刻抓住安,拉着她的手臂来到这西边冰碛地带,狂喊着:看到没?看到没?看到没?

  然而他有的却只是菲丽丝,很有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中最缺乏哲学素养的。他总是在不引人注意的时候蓄意避开她,将时间耗在冰上,在无垠北方天空下的狂风中或是冰碛上,匍匐在值得探究的植物间。回到实验站后,他就在晚餐桌上与克莱尔、伯克纳和其他人讨论日间在外面的发现,以及其代表的意义。晚餐后,他们去观察室进一步谈论,有时候跳跳舞,尤其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他们放的音乐总是“新海中女神”,同时伴有快节奏的吉他和钢鼓声,产生萨克斯难以理解分析的复杂旋律。音乐节拍通常是514拍或414拍互相轮换,甚至同时存在,显然是故意让他手忙脚乱的模式。幸运的是,目前流行的风格是某种自由舞步,跟节奏反正没多大关系,所以当他发觉自己没有跟上时,他相当确定,他自己是唯一注意到的人。事实上,依循514拍的节奏跳来跳去,倒真是一种放松自己的绝妙娱乐方式。当他返回桌旁时,杰西卡对他说,“斯蒂芬,你真是跳得很不错。”他忍俊不禁,虽然知道这只显露了杰西卡对舞蹈没有什么判断力,或者只是为了取悦他而已,但他仍然觉得很快乐。也有可能日日在巨砾区游走增强了他的平衡感和节奏感。任何肢体动作经过适当的研究和练习,即使没有什么天赋,毫无疑问也可以积累相当成熟的技巧。

  他和菲丽丝谈话或跳舞的次数与其他人没有不同,只有在他们隐蔽的房间里,才看得到他们互相拥抱、亲吻、做爱。一如所有秘密恋情所遵循的古老形式。一天凌晨大约4点钟,当他离开她的房间回到他的时,一股惧意突然袭击了他;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段关系中表现出来的默认共识,必定会让菲丽丝联想到“登陆首百”的行为模式。还有谁能够如此欣然地认可这么一个怪异行为,并将其以自然行为看待呢?

  不过,进一步细思之后,他觉得菲丽丝似乎对那种微妙之处并不关心。萨克斯几乎放弃了解她的想法和动机了,因为所有事实数据全都互相矛盾,而且虽然他们相当规律地共同度过一些夜晚,但他们相处的时间仍然相当零星。她的兴趣似乎多半集中在谢菲尔德以及地球上那些跨国公司的策略运作——行政部门人事的更替、附属公司以及股票价格等转瞬即逝又没有意义的东西,她却完全投入。就斯蒂芬的身份来说,他聪明地对这些保持兴趣,并且在她提及相关话题时饶有兴致地频频发出问题;不过当他问及每日发生的变化的战略意义时,她不是不能就是不愿给予他满意的答案。显然,她对她认识的人所拥有的财富,远比他们的职业生涯所透露的体制要有更大的兴趣。一名前康撒力代高管目前在真美妙工作,被任命为电梯运作的头头、一名布雷西斯高管在偏远内地失踪、阿姆斯科打算在北极极冠下的巨大风化层中引爆数十颗氢弹,以刺激北方海洋的扩大及加温;最后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与前两个并没什么不同。

  或许去注意那些掌管庞大跨国公司者的个人职业生涯,及其谋取权力的政治小手段是有其道理的。毕竟这些人乃当前世界的统治者。所以萨克斯躺在菲丽丝身旁仔细聆听,时不时做出斯蒂芬式的评论,尝试整理出所有名字,猜想布雷西斯的创始人是否真是一个高龄冲浪人;舍拉可是否会被运通吞并;为什么跨国公司的管理团队彼此竞争如此激烈,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实权,而且已经拥有了他们个人有生之年可以想象到的一切。也许社会生物学确实拥有答案,那全是灵长类动物支配动力的缘故,一种在公司范围里逐日增强个人成功的欲望——倘若一个人将公司视为自己的亲族,也许不能仅以模拟关系称之。然而话说回来,在一个人们可能无限期活下去的世界,这很可能只是简单的自我保护。“适者生存。”萨克斯从来都认为这是句没用的话。然而如果社会进化论者握有实权,那么这概念也许将重拾其重要性。

  这时菲丽丝会翻身过来亲吻他,引他进入性的领域,而那里所援引的原则似乎非常不同。譬如说,虽然他越了解菲丽丝就越不喜欢她,但她对他的吸引力竟似乎与此无关,而是根据神秘原则本身而波动,毫无疑问地受到了信息素的驱使和激素的作用;所以有时他硬着头皮接受她的抚摸,另外一些时候则因为肉欲而生机勃发,那份欲念似乎因与情爱无关而变得更加炽热。另一个更说不通的理由,是这份欲念因为厌恶而增加。这种反应并不多见。当他们继续停留在阿雷纳,而他们关系的新鲜感渐渐褪去时,萨克斯在做爱过程中发现自己越来越漠然,越来越倾向于幻想,深深陷入了斯蒂芬·林霍尔姆的性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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