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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那是生命。我们不能遗忘的部分。话说回来,我仍然不能直视加清……”

  “我知道。那些孩子很奇怪。广子很奇怪。”

  “是啊。不过,你那时快乐吗?你和她一起离开之后?”

  “快乐。”米歇尔回想,努力去记忆,回想肯定是最弱的一环,“没错。承认了我在山脚基地时尝试压抑住的事情。也就是我们其实是一群动物。我们是性欲生物。”他在她肩上搓揉得更用力,她动了动。

  “我不需要那种提醒,”她说,伴随着短促的笑声,“广子把那还给你了吗?”

  “是的。但不只是广子。叶夫根尼亚、瑞亚——全部,真的。不是直接的,你晓得。噢,有时候是直接的。不过那仅代表承认我们有肉体,我们是肉体。一块儿工作、互视、触摸彼此。我曾经那样需求过。我真的曾经有过困扰。他们也把那与火星联结在一起。你似乎从来没有那样的困扰,但是我有,我真的有。我病过一场。广子救了我。对她来说,在火星上建造我们的家园、生产我们的食物,是一种感官上的事。像是与它做爱,或使它怀孕生育——不管怎样,是一种感官行为。是这个拯救了我。”

  “这个,还有她们的肉体,广子、叶夫根尼亚和瑞亚的。”她回头看他,脸上有一抹诡异的笑,他笑了起来,“你记得很清楚,我敢打赌。”

  “非常清楚。”

  现在是正午时分,但是南面,艾彻斯峡谷长长喉颈上方的天空正逐渐变暗。“也许风终于来了。”米歇尔说。

  云层堆积在大斜坡上,一团高耸翻涌的雷雨云,黑色的底部闪电四射,击向悬崖顶端。深坑里的空气雾蒙蒙的,卡塞峡谷的帐篷在这薄雾中清楚地显现出来,建筑和静止的树上垂着无数透明小气泡,仿佛玻璃镇纸坠落在这多风的沙漠上。现在才刚过正午。即使风真的来了,他们也得等到天黑。玛雅站了起来,再次踱着方步,散发能量,用俄语喃喃自语,蹲伏下来从低矮的车窗看出去。狂风在逐渐增强,吹袭着车子,在他们身后小高原脚下的破碎岩石间穿梭呼啸。

  玛雅的不耐烦使米歇尔紧张。真的像是和一头野兽困在一起。他跌坐在一个驾驶座上,抬头仰望从大斜坡卷落的云。火星引力让雷雨云能往上蹿升到高得惊人的天际,而这些罩有铁砧顶的庞大白色物体,加上下面叫人屏息的悬崖,使整个世界看起来有超现实的庞大感。在这样一幕景象里,他们是一群蚂蚁,他们是小小的红人。

  他们无疑会在那天晚上进行营救;他们已经等了太久。玛雅再次驻足他身后,抓起他颈肩的肌肉挤压着。这挤压产生了极大的感官电流,奔流在他背部、腰际,再漫延到他大腿内侧。他将椅子转过来,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腰,将耳朵贴在她胸膛上。她继续揉搓他的肩膀,他感觉他的脉搏增强、呼吸急促。她弯身吻他的头顶。他们渐渐将彼此拉近,直到两副身躯紧紧缠绕在一起。玛雅一直没有停止对他肩膀的揉捏。他们维持这个姿势好久好久。

  然后他们挪到车里的起居隔间,做爱。两人都胶着在紧张情绪中,因而都激烈地投入。毫无疑问,有关山脚基地的谈话起了头;米歇尔清晰地记起那些年他对玛雅那股强烈的欲念。他将头埋在她的银发间,尽力与她融合,朝她内里匍匐前行。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光实在甜美,可以自由地沉浸在销魂的狂喜之中,完全投降于一连串的呻吟叫喊以及感官刺激的电流。

  之后,他躺在她身上,她捧起他的脸,注视着他。“在山脚基地时我爱着你。”他说。

  “在山脚基地时,”她缓缓说道,“我也爱着你。真的。我什么也没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傻瓜,在跟约翰和弗兰克好过之后。但是我爱过你。那就是为什么你离开时我那么生气。你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真实面对的人。你是唯一一个真正倾听我的人。”

  米歇尔摇着头,回忆道:“我没有做好。”

  “也许没有。但是你关心过我,不是吗?那不只是你的工作,对吗?”

  “噢,不是!我爱过你,是的。跟你在一起从来就不只是工作的关系,玛雅。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

  “拍马屁,”她推开他,“你总是那样。你总是努力把我做的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往好的方面诠释。”她笑得很短促。

  “是。不过并没有那么可怕。”

  “很可怕。”她噘起嘴,“然后你就消失了!”她轻轻打他的脸,“你离开了我!”

  “我是离开了。我当时必须离开。”

  她怏怏不乐地紧抿嘴唇,视线越过他,看向他们过去深深的裂痕。从情绪的正弦曲线滑落,往更黑更深的地方而去。米歇尔顺从地看着它的发生。他已经快乐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她脸上的那个表情中,他可以看到,如果他在这里驻足,他将以他的快乐——至少是那种特别的快乐——来交换她。而他的“政策性乐观主义”将要花费他更多精力,他生命中将会有另一种矛盾需要协调,一如普罗旺斯和火星间的离心力——而这一次就简单的是玛雅和玛雅。

  他们紧靠彼此躺着,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看着外间,感觉着车子在减震器上的弹跳。风力仍在增强,尘土被灌进了艾彻斯峡谷,然后是卡塞峡谷,以昔日切割出这沟壑的相同力道,鬼哭狼嚎般涌动着。米歇尔起身查看屏幕。“时速达到200千米了。”玛雅咕哝着。过去风速比现在快多了,但随着大气增厚,这些速度较为缓慢的风却很有欺骗性;今日的强风比昔日没有实体的号叫者其实还要狂暴。

  显然他们今晚会进入,只是需要等待土狼的信号。所以他们重又躺下等着,感到既紧张又放松,彼此触摸以消磨时间并放松紧绷的情绪。米歇尔对玛雅猫般优雅的纤长躯体感到惊讶,虽因岁月而沧桑,但从多数角度看来仍与昔日无异。同样的美丽。

  然后落日终于晕染了雾蒙蒙的空气,以及东边此刻覆盖悬崖面的骇人云层。他们起身吃了一餐,穿好衣服坐在驾驶座上,又开始感到紧张。车外石英般的太阳已经隐没,暴风下的黄昏渐渐消逝。

  黑夜里的风声听起来大得奇异,并伴随着减震器也无法避免的频繁抖动。暴风袭击车子,有时似乎以千军万马之力压将下来,重重挤着车子达数秒钟,车子挣扎跳跃,却次次失败,仿佛困在溪流底部的动物在奋力求生。然后风力倏地松开,车子又失控般的弹起。“我们能在这种情况下步行吗?”玛雅问。

  “呃……”米歇尔有过身处暴风的经验,但在如此暗夜,实在无法确定情况是否更糟。看来似乎更糟,越野车里的风速计现在记录风速为每小时230千米,然而他们此刻位于小高原庇护的下风处,实在不敢说那是最高时速。

  他查了查监测器,果不其然,发现沙暴已充分发展。“我们开近一点,”玛雅说,“这样可以到得快些,而且返回时也更容易找到车子。”

  “好主意。”

  他们在驾驶座上就座,发动车子。一离开高原的庇护,风力就变得更加凶猛。有一次,弹跳的力量大得使他们感觉车子似乎要翻过去了,如果风是从侧面袭来,他们很可能就真的翻车了;现在风从后面吹来,让他们10千米的行驶速度变成了15千米,车子因需要频频刹车减速而嗡嗡吼叫。“风太大了,是不是?”玛雅问。

  “我不认为土狼对它有多大的控制力。”

  “打游击的气候学,”玛雅哼了哼,“那男人是个间谍,我确定。”

  “我倒不那么想。”

  摄像头只拍到了一颗星星都没有的黑暗。计算机用航位推算法引导他们,此刻屏幕地图显示他们距离外侧河岸最南端的帐篷仅两千米。“我们最好从这里开始步行。”米歇尔说。

  “回来时怎么找车呢?”

  “我们得拉出阿里阿德涅的线。”

  他们穿上装备,进入闭锁室。当外门滑开时,空气立刻往外流泻,猛力拉扯他们。强风在门旁呼啸。

  他们跨出,一阵狂风从背后席卷而至。米歇尔往前跌倒,从漫天尘土间勉强看到玛雅以同样姿势跌倒在他身旁。他反手伸进闭锁室拉出线轴,用另一只手拉住玛雅,然后把线轴夹在手臂上。

  试了几次之后,他们发现弯腰行走可以维持站立姿势,双手可以前举,随时准备在跌倒时支撑自己。他们蹒跚着缓缓前进,当风力太强无法站立时就蹲下等待。他们几乎无法看清脚下的地面,一不留意膝盖就会撞上石头。土狼的风来得太强了。然而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卡塞帐篷里的人显然不会在这种情况外出游荡。

  一阵狂风再次将他们袭倒,要保持不被风吹走都很困难。他腕表上有一条通话线通到玛雅的腕表,他说:“玛雅,你怎么样?”

  “还好。你呢?”

  “还可以。”

  但是他手套拇指根部的地方似乎有条小裂缝。他动了动手,感觉一阵寒冷流向手腕。还好,不会造成以前那种立即产生的冻疮或压力瘀伤。他从腕表工具盒中取出修补片塞进裂缝。“我想我们最好保持这样的姿势。”

  “我们爬不了两千米的!”

  “必要时就能。”

  “可是我想我们还不用那样。就蹲低一些,准备好随时趴下去。”

  “好,就这样。”

  他们再次站起,将身躯弯下去,谨慎地曳步前进。黑色尘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横扫而去。米歇尔的导航显示器就在他嘴前方,照亮了他的面板:第一座气泡式帐篷仍然在一千米之外,他惊异地发觉时钟绿色的数字闪动着11:15:16——已经过了一小时。咆哮的风声使他即使把通信器贴在耳边,仍无法清楚听到玛雅的声音。内侧河岸上的土狼等人以及红党,很可能正进行着突袭——然而实在无从确定。他们只能祈祷这摇山撼岳的狂风并没有阻碍这次行动的任何一部分,或者使之太过拖延。

  低首弯身地摇摆前进委实不易。他们一步步前行,直到米歇尔的腿和腰疼痛难当。终于,他的方向指示盘显示已经非常靠近南端帐篷了。他们仍然什么也看不到。风更强了,最后几百米,他们匍匐在尖锐硬实的岩床上潜行。钟面上的数字冻结在12:00:00。之后不久,他们撞上作为帐篷地基的混凝土。“瑞士时间。”米歇尔轻声道。斯宾塞说好了在这个时间碰面,而他们本以为会需要在墙边等上一阵子的。他举起一只手,轻轻放到帐篷最外层。手绷得很紧,而脉搏因为周围环绕着的突袭气氛而加速跳动。“准备好了?”

  “好了。”玛雅说,语气紧张。

  米歇尔从腿侧的口袋掏出一把小空气枪。他感觉到玛雅也在这么做。这种枪可以连接许多不同零件,发挥不同功能,可以打钉,可以注射;而现在他们想利用它来破开既坚韧又具伸缩性的帐篷。

  他们把联结彼此的通话线断开,将手上的枪同时贴上紧绷摇晃的隐形墙。互敲手肘示意后,他们同时发射。

  什么也没发生。玛雅将通话线插进她的腕表。“也许我们必须割开它。”

  “也许。我们把两把枪合在一起,再试一次。这材料很结实,不过,加上那风……”

  他们断开通话线,预备,又试了一次——他们的手臂被反弹而出,身躯不由自主地撞上混凝土墙。一声巨响,又是一声,接着是一连串的咆哮,伴随一系列的爆炸。两道扶墙之间甚至整个南侧的整整四层帐篷纷纷剥落,显然会将整座建筑全都毁掉。漫天尘土翻飞在他们身前光线昏暗的建筑物间。窗户因为建筑失去灯光而逐渐黯淡;有些建筑由于突然的减压而丢掉了窗户,不过这与昔日的严重程度相比只算小巫。

  “你怎么样?”米歇尔通过通信器说。他听到玛雅从齿缝中挤出的嘶嘶声。“伤了手臂。”她说。呼啸的风声中,他们听见警铃在高频鸣响。“走,找斯宾塞去。”她粗暴地说。她挺身起立,不由自主地被强风扫过地基,米歇尔迅速跟进,往前摔倒,滚向她身旁。“快点。”她说。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进火星监狱城。

  帐篷里面一片狼藉。漫天的尘土使空气变成浓稠的黑色胶质物,激流般奔腾于街道之间,并夹杂着悲鸣,使得米歇尔和玛雅即使重新连上通话线也无法听清彼此的声音。压力骤减,造成一些窗户甚至墙垣爆裂四散,街道上因而充斥着破碎玻璃和混凝土碎块。他们并肩向前移动,小心往前踢,弄清状况后才跨出一步,不时以手触碰来确认方位。“试试你的红外抬头显示器。”玛雅建议。

  米歇尔打开他的红外显示器,上面展示出噩梦般的景象,炸裂的建筑物上尽是闪烁的绿色火光。

  他们来到斯宾塞提过的会留置萨克斯的一栋中央大型建筑,发现它的一面墙也布满了明亮的绿色火光。希望那里有防火墙,能保护萨克斯所在的那间地下医疗所;如果没有,那么他们的援救尝试可能已经杀死了他们的朋友。米歇尔判断,两者都有可能;建筑表层地板已经受到破坏了。

  要如何走到下一层变成了一个难题。按理说,这里应该有紧急逃生用的楼梯,然而要确认它的位置却不容易。米歇尔转到公共频率,窃听整个河谷此来彼往的紧急讨论;内侧河岸上盖住两个小火山口的帐篷被暴风吹垮了,到处都是要求帮助的呼声。玛雅通过通信器说:“我们躲一下,看看有没有人出来。”

  为了免受风吹,他们蹲在一堵墙后面等待着。然后他们面前的一扇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穿着装备的身影猛冲而出,随即消失在街道上。他们离开后,玛雅和米歇尔走向那扇门,进去了。

  那是一条走廊,仍然处于减压状态,但是灯光还亮着,而一边墙上的控制板亮着红灯。是紧急闭锁室,他们飞快地关上外门,恢复这个小空间的压力。他们站在内门前,透过满是尘埃的面罩凝视彼此。米歇尔用手套擦干净他的面罩,接着耸耸肩。他们在越野车上曾对这时刻做过讨论,这次行动的核心点;然而当时没有多少数据可供判断或计划,现在,这一时刻就在眼前,血液在米歇尔血管内翻飞,就好像受到了外头的风驱使一般。

  他们将连接彼此的通话线断开,从腿侧口袋取出土狼交给他们的激光手枪。米歇尔射击门上护垫,门嘶嘶滑开。他们碰到三个穿着装备的男子,头盔尚未戴好,脸上写满恐惧。米歇尔和玛雅朝他们射击,他们相继抽搐跌倒。真是从指尖送出了雷电。

  他们把那三个男子拖进一间侧室,将门锁上。米歇尔在想他们是否射的次数太多,那通常会引起心律不齐。他的身体似乎在膨胀,他身上的活动服必须全力抑止,同时他还感到燥热难当、呼吸困难、极度神经质。玛雅显然处于同样的状态,她率先朝一条走廊走去,速度近乎奔跑。走廊突然变暗。玛雅拧开她的头灯,他们跟随那灰尘弥漫的锥形光束走到右边第三道门,斯宾塞说萨克斯会在那里。门是锁着的。

  玛雅从腿侧口袋掏出一个小炸药包,放在门柄和门锁上。他们后退几米。她引爆炸药,门轰然往外开启,被里面外涌的空气撞破。他们奔进去,发现两个男人正挣扎着戴上头盔;一看到米歇尔和玛雅,其中一个立即将手伸向腰间的枪袋,另一个则朝桌式控制台跑去,但任务还没完成,他们就被这两个闯入者射中了。他们倒下了。

  玛雅回去关上刚刚进来的门。他们走下另一条走廊,最后一条。他们来到另一个房间的门前,米歇尔伸手示意。玛雅用两只手握住她的手枪,点点头。米歇尔把门踢开,玛雅冲了进去,米歇尔紧跟其后。里头有个套着装备和头盔的身影,站在一张像是外科用的轮床旁,正对躺在上面的一副躯体的头做着什么。玛雅朝那挺立的身子射了几枪,那人哐啷倒地,接着在地上翻滚起来,因肌肉痉挛而扭曲。

  他们冲向轮床上躺着的人。是萨克斯,米歇尔从他的身体而非脸庞把他认了出来。他的脸仿佛死亡面具幽灵,两个乌青的眼眶,中间一个碎裂的鼻子。他的状态从最乐观的角度来说是昏迷不醒。他们把束缚他身体的东西拉开。他剃光的头上插着几个电极。在玛雅直截了当地将它们拔掉时,米歇尔避在一旁。米歇尔从腿侧口袋取出一套薄薄的紧急装备,套上萨克斯没有生气的双腿和躯干;而萨克斯连哼也没有哼一声。玛雅回身,从米歇尔的背包里取出紧急织物头罩和小气罐,他们合力将之钩在萨克斯的装备上,然后启动。

  玛雅握住米歇尔的手腕,力道大得令他担心骨头会碎掉。她把通话线插回他的腕表。“他还活着吗?”

  “我想是的。先把他弄出这里,稍后再看。”

  “看看他们怎么折磨他的脸,那些法西斯凶手。”

  躺在地上的人是一个女人,正在蠕动着。玛雅走过去,在她腰腹间狠狠踢了一脚。她俯身去看她的面罩,惊讶地诅咒道:“是菲丽丝。”

  米歇尔把萨克斯拉起,朝走廊走去。玛雅追上去。有人出现在他们前面,玛雅举枪瞄准,但是米歇尔把她的手推开——是斯宾塞·杰克逊,他认出了他的眼睛。斯宾塞说了什么,但因为头盔的关系,他们听不到。看到这种情形之后,斯宾塞大声叫喊:“感谢老天你们来了!他们不再需要他了——正准备杀他!”

  玛雅用俄语说了什么,跑回房间往里面丢了个东西,然后朝他们跑回来。爆炸烟雾和残骸从那间房里飞出,撞在对面的墙上。

  “不!”斯宾塞喊,“那是菲丽丝!”

  “我知道。”玛雅恨恨地尖叫,但斯宾塞没有听到。

  “快,”米歇尔坚持说,用双臂举起萨克斯。他对斯宾塞比画着,要他戴上头盔,“在我们还能离开时快些走吧。”好像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不过斯宾塞戴上了头盔,然后帮米歇尔搬着萨克斯通过走廊,登上楼梯来到一楼。

  外头呼啸声更加强烈,仍然是一片漆黑。大大小小的物件在地面滚动,或翻腾在空中。有什么突然砸中米歇尔的面罩,将他击倒在地。

  之后,他对周遭事物就开始感觉模模糊糊。玛雅把一条通话线插入斯宾塞的腕表,开始对他们两人发号施令,语气坚硬精准。他们拖着萨克斯的身子越过帐篷边墙,然后来回攀爬,直到找到连着阿里阿德涅线的铁质线轴。

  他们立刻明白无法在这样的风中挺身行走。他们必须以手和膝匍匐前进,由中间的人背萨克斯,另外两人在两边支撑。他们就这样循着线轴趴在地上行进;没有线轴,他们根本无法确认越野车的位置。他们朝目标直线攀爬,双手和膝盖因为寒冷而逐渐麻木。米歇尔盯着面罩下面飘飞的黑色沙土。他突然意识到,他的面罩上满是裂纹。

  他们中途停下来休息,把萨克斯交给另一个背负者。当米歇尔完成他的背负阶段时,他跪了下来,不住地喘息,面罩无力地倚在地面上,尘土从他身上飞掠而过。他舌尖有红色沙砾的味道,苦涩稍咸又带有硫黄味——火星的滋味,恐惧,死亡——或者只是他自己的血味;他无法判断。周遭太过嘈杂,无法静心思索,他颈项疼痛,耳畔嗡嗡鸣响,眼睛布满红丝,一群小红人终于从他的周边视觉逐渐舞动到他的正前方。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呕吐起来了,这在套着头盔的状况下相当危险,他用尽力气把它压下去,因而体内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痛楚难当,汗流如雨。挣扎了好一段时间后,那股冲动总算过去了。

  他们继续向前爬行。一小时的无语奋力前进之后,又是一小时。米歇尔原本麻木的膝盖被尖锐石块弄得疼痛起来,逐渐鲜明。有时他们就躺在地上,等待一阵格外狂暴的飓风扫过。即使在如此的速度下,风仍是一阵阵地袭来;它不是一股持续袭来的压力,而是一系列间歇而来的惊人重击。有时他们必须长时间伏在地上,等待这些锤击一般的力道过去,甚至感到无聊起来,心思游走,昏昏欲睡。他们以为天快亮了。然后米歇尔看到他面罩上支离破碎的钟表数字——事实上不过才凌晨三点半。他们继续向前爬行。

  终于线离开了地面,他们撞上了越野车锁着的门,阿里阿德涅线就绑在那儿。他们松开它,莽莽撞撞地把萨克斯推进闭锁室,然后精疲力竭地爬了进去。他们关上外门,开始给室内充气。闭锁室的地板上堆积着相当厚的沙砾,碎屑从通风孔上打着旋飞开,翻飞在此刻过于明亮的空气里。米歇尔眨着眼看向萨克斯紧急头罩上的小型面板,像是看着一副潜水面具,而他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

  当内门打开时,他们脱下头盔靴子和装备,跛行入内,快速关上车门。米歇尔的脸湿湿的,他抹了一把,发现是血,在明亮的车内看来异常鲜红。是他的鼻子在流血。虽然灯光明亮,但他的周边视觉却一片朦胧,房间奇怪地静止而沉默。玛雅腿上有道严重的割痕,环绕的皮肤呈现苍白的霜冻色泽。斯宾塞看来精疲力竭,没有受伤但是不停抖动。他拉下萨克斯的头罩,嘴里喋喋地数落他们:“你们实在不应该就这样硬将那些探针从他的头上拔掉,很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你们应该等我去,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出现,”玛雅说,“你迟到了。”

  “没有迟到多久!你们实在不需要那么惊慌失措!”

  “我们没有惊慌失措!”

  “那你们为什么就这么把他拉出来?还有你为什么杀了菲丽丝?”

  “她是个刽子手,是个凶手!”

  斯宾塞剧烈地摇头:“她跟萨克斯一样只是个囚犯。”

  “她不是!”

  “你不知道。你杀了她,只因为事情表面看起来像是那个样子!你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去他的!他们是折磨我们的人!你没有阻止他们,所以我们必须阻止!”

  玛雅继续用俄语谩骂,同时走向一个驾驶座,发动越野车。“给土狼发个信号。”她丢给米歇尔一项指示。

  米歇尔努力回想如何操作无线电。他的手敲着发射信号的按钮,通知他们已经救了萨克斯。然后他回到萨克斯身边,后者气息微弱地躺在长椅上。正在休克中。头部有几处被剃光。他的鼻子也流着血。斯宾塞轻轻地抹着,摇着头。“他们用了核磁共振成像和聚焦超声波,”他迟钝地说,“就这么把他带出来,会……”他摇摇头。

  萨克斯的脉搏微弱而不规则。米歇尔把他身上的装备缓缓卸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飘浮海星一样移动着;它们像是与他的意志力完全分离,一如他正试着操作一组毁损的遥控机器人。我被电击了,他想。我脑震荡了。他有想呕吐的感觉。斯宾塞和玛雅仍气愤地尖叫,怒火越来越高,而他搞不清为什么。

  “她是个婊子!”

  “如果婊子是被杀的原因,你根本就不会活着离开‘战神号’!”

  “住嘴,”他虚弱地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他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是场争战,而他知道他必须调解。玛雅因愤怒伤痛而激动,哭喊尖叫。斯宾塞也吼回去,全身不可遏抑地颤抖着。萨克斯仍然昏迷不醒。我得重新开始心理治疗了,米歇尔心想,同时吃吃傻笑起来。他跌跌撞撞来到一个驾驶座前,试图理解控制台的操作方法,在挡风玻璃外飞舞的黑色尘土衬托下,控制台模糊地闪动着光芒。“驾驶。”他无奈地对玛雅说。她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正疯狂号哭,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米歇尔举起一只手放到她肩上,被她一把推开;那只手像是连着一条线而不是他的手臂似的被弹开,他几乎因此跌落椅下。“等会儿再谈,”他说,“做都做了。我们现在先回家。”

  “我们没有家了。”玛雅咆哮道。

  注:

  [1]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法国古生物学者、地质学家和哲学家,汉名德日进。——译注

  [2] Paracelsus,1493—1541,瑞士内科医生和炼金术士。——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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