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火星三部曲:绿火星> 2

2

  萨克斯站起来,在头顶挥动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

  “需要事实——首先,”他嘎嘎地说,“然后昏洗——分析。”

  “好主意,”亚特立即接道,“如果这个团体能将那场战争的历史简单归纳出来,稍后在一般性会议上提出,会很有用。我们可以在一般性会议上讨论革命手段,怎么样?”

  萨克斯点头,坐下。不少人离开了会场,剩下的则平静下来,围拢在萨克斯和斯宾塞身边。娜蒂雅注意到,留下来的人多数为那场战争的老兵,不过同时还有杰姬、尼尔格以及其他一些本土人。娜蒂雅见过萨克斯在巴勒斯就2061年疑问所进行的研究,因而充满希望地认为,加上来自其他老兵的细节,他们可以对那场战争及其根本原因拼凑出一些基本了解——战争已结束几乎半个世纪,而就像亚特听到她这样提起时说的,那很典型。他走在她身旁,一只手搂住她的肩,对那天早晨的所见所闻看来并不焦虑,虽说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接触地下组织乖戾的本质。“他们认同的部分并不多,”他承认。“不过开始时总是那样的。”

  第二天下午,娜蒂雅踱进专门讨论地球化的研讨会。这很可能是他们面对的议题中意见最有分歧的一个,娜蒂雅这么想,而参与这场研讨会的人也如是反应;这间位于拉多公园边缘的会场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所以会议开始前,主持人将之移到公园里一片得以俯瞰运河的草地上。

  会场里的红党人员极力坚持说,地球化本身就是横在他们希望之前的障碍物。他们辩称,如果火星地表变得适合人居,就会带来地球对土地的所有价值观,外加目前地球上严重的人口激增、环境问题,以及那里正在建造,将来可与火星接合的太空电梯,重力井的问题将可克服,大量移民必定随之而来,到那时,火星独立的可能性将就此灰飞烟灭。

  赞成地球化的人名为绿色党派,或就简称绿色,因为他们并没有形成什么组织——争执说一个适合人居的地表将使随意迁徙变得可能,到那时地下组织就能够现身地表,不再那么脆弱,易受控制或攻击,因而居于较为优势的地位。

  这两种观点以各种想象得到的组合或变换方式相互争论。安·克莱伯恩和萨克斯·拉塞尔也在那里,就在会场的中心,然后两人互提意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最后其他与会者停止了发言,沉静下来看着那两个亘古以来即为敌手的权威代表。看着他们再一次针锋相对。

  娜蒂雅怏怏不乐地眼看这场冲突缓缓成形,并为她的两位朋友担心。而她不是在场唯一一个对这番景象感到不安的人。此间多数人都看过安和萨克斯在山脚基地的那场著名辩论,他们的故事也无疑地众所皆知,是“登陆首百”的传说之一——那是一个凡事都更为单纯的时代,直率的人格特征可以代表一丝不苟的议题。而现在,没有什么是简单明了的,眼前这两个老敌人处于新的混杂团体之间再次争论的同时,周遭散发着古怪的电流般的兴奋气息,怀旧、紧张和集体性似曾相识的混合,以及一份希望(也许这只存在她自己心里,娜蒂雅苦涩地想着),希望他们两人能够达成和解,不仅为了他们自己好,也为了全体。

  但是他们就在那里,站在人群之间。安早已于世界本身输掉了这场争论,她的态度似乎也如此反映着;她沉默压抑,不感兴趣似的,几乎全然漠不关心;著名视频中如燃烧般炽烈的安已不见了。“当地表变得适合人居时,”她说,娜蒂雅注意到她使用“当”,而不是“如果”,“他们会成亿成兆地来到这里。只要我们仍然必须存身于庇护所,后勤将使人口维持在百万之间。有那样一个数量,才有成功革命的可能。”她耸耸肩,“如果你想,今天就可以那么做。我们的庇护所隐藏着,他们的没有。我们可以攻击他们的,而他们找不到反击目标——他们死去,你们接收。地球化只是把那杠杆取走而已。”

  “我不赞成那样,”娜蒂雅无法控制地急切接口,“你知道城市在2061年时的惨状。”

  广子坐在后面观察,此时她第一次开口:“一个通过屠杀而诞生的国家不是我们要的。”

  安耸耸肩:“你想要一场不流血革命,办不到。”

  “那是,”广子说,“一场丝绸的革命。一场气凝胶革命。是颂赞火星仪式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那就是我要的。”

  “好吧。”安说。没有人能与广子争执,不可能。“不过,即使如此,没有一个适合人居的地表仍然会简单些。你们说到的这个军事政变策略——我是指,想想看。如果你控制了主要城市的发电厂,然后宣布:‘现在由我们指挥’,那么人们或许会愿意顺服,出于必要性。但是如果有几百万人住在适合人居的地表上,那么即使你将某些人解职,宣称由你掌权,他们更可能会说:‘掌什么权?’然后根本不理你。”

  “这,”萨克斯缓缓说道,“这说明——接收——当地表仍不适人居时。然后继续发展——独立的。”

  “他们会追捕你,”安说,“一旦地表变得适合活动,他们会来逮捕你。”

  “如果他们垮掉了就不会。”萨克斯说。

  “跨国公司非常巩固,”安说,“不要以为他们不是。”

  萨克斯专心致志地看着安,而且似乎不仅不像以前争论时那样将她的意见摒除在外,反而把焦点高度集中在那些意见之上,同时还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眨着眼思索她的话,在回答时更显踌躇,远远超过失语症所能解释的范围。再加上他那张变了容颜的脸庞,娜蒂雅有时会觉得跟她争论的是另一个人,不是萨克斯,而像是脸上有根断裂鼻梁的兄弟、舞蹈老师或退休的拳击手什么的,并且因为语言方面的障碍,在辛苦地选择适当词汇之后还常常失败。

  然而效果并无区别。“地球化——不能取消,”他嘶哑地说,“要开始——要停止——有策略上的困难——有技术上的困难。努力相当于一种——制造。也许不——而——环境可以是——我们案子的利器——我们主张的利器。在任何阶段。”

  “怎么说?”几个人齐声问道,萨克斯没有进一步解释。他正专注地看着安,后者面现挑剔神色,瞪回去,仿佛被激怒一般。

  “如果我们往适合人居的可能性上走,”她对他说,“那么火星对那些跨国公司来说简直就代表了不可思议的一张大饼。也许在下面的情况真的变得很糟时,甚至是他们的救赎良药。他们可以接收这里,建立他们自己的新世界,让地球滚到地狱去。果真如此,我们就没救了。你知道2061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手里有可以随意调动的强大兵力,那会是他们保持势力的方法。”

  她耸耸肩。萨克斯一面思索一面眨眼,他甚至点着头。看着他们两个,娜蒂雅感到一阵心痛;他们看来如此不冷不热,近乎漠不关心,仿佛心里属于关心的那部分只比不关心的部分微微重一些。安如早期银版照片上饱经风霜的农夫,萨克斯则颇不协调地饱含魅力——两人看来都才70出头,使得因紧张而脉搏加速的娜蒂雅无法相信他们实际上都已经超过120岁了,非人似的古老而且如此……不同,就某方面来说——磨蚀耗损、经验太过、憔悴苍白、精疲力竭——最低也是早已丧失了对仅仅口头交战的高度热情。他们了解在这个世界上,话语根本就没什么重量。所以他们沉默下来,只剩彼此凝视的眼神,封锁在危险近乎全然流失的辩证中。

  然而与他们这种深思熟虑相对照的,是一群急躁的年轻人激烈开展的舌战。年轻的红党成员争执地球化只不过是帝国主义过程的一部分;安与他们比起来还算温和,他们在盛怒中甚至对着广子爆发——“不要叫它火星化!”其中一个对她咆哮,广子甚为困惑地看着这个高大的年轻女子,因为这个词汇而像患有狂犬病般疯狂——“你指的就是地球化,做的就是地球化。叫它火星化是个令人作呕的谎言。”

  “我们把这个星球地球化,”杰姬对这名女子说,“但是这个星球把我们火星化。”

  “那也是一个谎言!”

  安冷酷地瞪着杰姬。“你祖父就曾经那样对我说过,”她说,“很久以前。你可能早知道了。而我仍然在等着看地球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已经发生在这里出生的每一个人身上了。”杰姬信心十足地说。

  “怎么讲?你出生在火星上——你有什么不同?”

  杰姬圆瞪着双眼:“就像其他本土人,火星是我知道的全部,也是我关心的全部。我生长在一个由多股不同地球先辈合成的文化里,由此组成一个新的火星生物。”

  安耸耸肩:“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同。你使我想起玛雅。”

  “下地狱去!”

  “玛雅就会这样说。而那就是你的火星化。我们是人类,将永远是人类,不管约翰·布恩怎么说。他说过很多事,但是一件也没有实现。”

  “还没有而已,”杰姬说,“而当权力操控在50年来没有提供任何新思考、新方向的人手里时,其过程当然更形缓慢。”不少年轻人笑了起来。“这些人还习惯把多余又毫无用处的人身攻击引进政治论争里。”

  她站在那里与安对视,冷静而轻松,然而她眼中时而闪现的光,再次提醒娜蒂雅她的能力。几乎所有本土人都支持她,毫无疑问。

  “如果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改变,”广子对安说,“你如何解释你的红党?你如何解释颂赞火星仪式?”

  安耸耸肩:“那些是例外。”

  广子摇头:“我们心中有一种地形精神。在人类心智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你是研究景观的,也是一个红党分子。你必须承认这是真的。”

  “对某些人而言是真的,”安回答,“但对全体而言则不是。大多数人显然并没有那所谓的地形精神。一座城市跟另一座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就多个重要角度而言,它们是可以互相取代的。因此人们来到火星上的一座城市,有什么不同?什么也没有。所以他们对于城市外面土地的破坏就跟在地球上进行的一样没有顾虑。”

  “这些人可以通过教育而产生不同的思想方式。”

  “不,我不认为可以。谈教育已经太迟了。你最多能命令他们采取不同行为。然而那不会是被这星球火星化,而是洗脑,再教育。那时你有什么?法西斯颂赞火星仪式。”

  “劝说,”广子反击,“提倡,举例证明,辩论证明。并不需要强制。”

  “气凝胶革命,”安刻薄地说,“但是气凝胶对火箭来说简直一无是处。”

  几个人同时说话,有好一阵子岔开了讨论主题;这场讨论分裂成了上百个小辩论,众人急切表达他们压抑多时的意见。他们显然可以如此继续一个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

  安和萨克斯坐了回去。娜蒂雅摇着头离开众人。她在研讨会一角碰到正严肃摇头的亚特。“真不敢相信。”他说。

  “最好相信。”

  接下来几天的会议与开始几天差不多,各个研讨会不管是好是坏都持续到晚餐时刻,伴随其后的是或讨论或宴会的长夜。娜蒂雅注意到那些年老的移民倾向于晚餐后回到工作上,而年轻的本土人则视会议为白天之务,晚上乃庆祝欢乐之用,通常围绕在费斯托斯温暖的大池塘边。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趋势,双方也都有着例外,但她依旧觉得这种现象很有趣。

  她自己则多半坐在扎克罗斯的露天餐厅,记录当日会议见闻并与人谈论,或思索一番。尼尔格通常跟她一块儿工作,而亚特如果没有忙着聚集那天争论的人一块儿喝卡瓦酒,然后怂恿着参与费斯托斯的宴会,也会加入娜蒂雅。

  第二个星期,她开始习惯晚上在隧道里来回散步,通常一直走到法拉撒纳才往回走,加入在拉多一座熔岩小丘露天餐厅里的尼尔格和亚特,针对当日议程做最后的剖析。这两名男子在从卡塞峡谷回家的那段长长旅程中结成好友,并且在这次会议的压力下更如兄弟般谈论一切、交换印象、测试理论,拟订计划让娜蒂雅评判,还自愿承担书写会议记录文件的苦差事。她也隶属在其中——一个姐姐,或者只是一条头巾——有一次结束工作摇摇晃晃准备回房时,亚特提到“三巨头”。很可能是以她为庞培[2]。然而她尽力以她就大局做出的分析来影响他们。

  外面那些团体之间存在着许多不同的矛盾,她告诉他们,有一些相当基本,如赞成或反对地球化,又如赞成或反对革命暴力。有些人走到地下是为了维护受到侵害的文化,另一些人则是为了创造全新的社会秩序。而且娜蒂雅越来越觉得地球移民和火星出生者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

  诚然,这里有各种不同的矛盾,找不到可以依循的清晰准线。一天晚上,米歇尔·杜瓦加入他们三人一块儿饮酒,当娜蒂雅对他描述上述问题时,他拿出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开始以他所谓的语义四边形为基础制作图表。他们利用这个图例制作了上百个不同样貌的二分法草图,试图绘制出什么,能帮助他们了解其间可能存在的准线和冲突。他们制造出几个很有意思的图案,可仍无法从屏幕上获得令人振奋的领悟——虽然至少对米歇尔而言,有一个特别杂乱无章的语义四边形隐藏着某种暗示:暴力和非暴力,地球化和反地球化构成四个角落,围绕这第一个四边形的第二圈,他放上波格丹诺夫分子、红党、广子的颂赞火星仪式,以及穆斯林和其他文化保守派。不过,这样的组合所指出的行动并不明确。

  娜蒂雅开始每天参加专门探讨成立火星政府可能性的会议。这些会议与讨论革命手段一样,既没有计划也没有系统,只是少了些激动情绪,多了些实证。这些会议每天都在米诺斯人于马里亚隧道中的一段边墙凿刻而出的小环形剧场里举行。坐在拱形座椅上的与会者,能够越过竹丛松林和赤陶屋顶看到整条隧道,从扎克罗斯一直到法拉撒纳。

  出席这些会谈的群众与争论革命理论者有些不同。小型研讨会的讨论报告会送到各人手中,而参与那些研讨会的多数人会加入这个较大的会议,看看报告会引发什么评论。瑞士人设立的研讨会涵盖了各个层面,笼统说来皆环绕着政治、经济和文化,所以一般性讨论的范围相当广泛。

  韦拉德和玛琳娜频频提出他们财政研讨会上得出的报告,而随着每一份报告的提出,他们对生态经济学的概念推演得愈形尖锐与扩张。“实在很有趣。”娜蒂雅在他们每晚的圆丘露天餐厅聚会上,对尼尔格和亚特报告,“不少人批评韦拉德和玛琳娜最初的系统,包括瑞士人和博洛尼亚人,而现在他们基本上达成一种结论,说地下组织一开始使用的赠予系统本身不够有效,原因在于难以维持平衡。在短缺和囤积者之间有些问题,而当你开始设立标准时,情况就会变成强迫人们赠予,而那本身就是一种矛盾。土狼过去老这么说,所以他建立了自己的以物易物网络。他们现在尝试朝一个更合理的系统走,亦即以规划的过氧化氢经济来分配基本需求,所有事物以其热值来标价。然后当你的基本需求满足了,赠予经济就会上台,使用氮为标准。因此这里有两个层次,即需求和赠予,或是研讨会里的苏非人所说的动物和人类,不同标准的表达方式。”

  “绿色和白色。”尼尔格自语道。

  “那些苏非人对这样的双重系统满意吗?”亚特问。

  娜蒂雅点头:“今天玛琳娜描述过那两个层次的关系之后,达乌·尔南对她说:‘即使是鲁米本人也无法做得更好。’”

  “好现象。”亚特兴奋地说。

  其他研讨会宗旨较不明确,因此收获不丰。其中一个专注于权利法案的远景,居心恶毒得让人讶异;而娜蒂雅很快发现这个主题其实敲响了文化关注的钟。许多人显然认为这个主题是一个文化趁机支配其他文化的机会。“打从布恩时期我就说过,”沙易克大喊,“任何一个将一组价值强加到我们全体身上的意图都是凯末尔主义。每一个人都应该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存在。”

  “但是这只在某种程度上有道理。”阿里阿德涅说,“如果这里有一个团体主张有权主宰他们的奴隶,那怎么办?”

  沙易克耸耸肩:“这就无法容忍了。”

  “那么你赞成应该有基本的人权法案了?”

  “很显然。”沙易克冷淡回答。

  米哈伊尔代表波格丹诺夫分子。“所有社会阶级制度都是一种奴隶制度,”他说,“所有人在法律面前应该完全平等。”

  “阶级制度是一种自然事实,”沙易克说,“那无法避免。”

  “语气就像一个阿拉伯男人,”阿里阿德涅说,“只是我们在这里首先就不自然,我们是火星人。阶级制度导致压迫,必须废除。”

  “公正合理的阶级制度。”沙易克说。

  “或者平等自由乃第一要务。”

  “必要时强力实施。”

  “好呀!”

  “那么就强迫自由吧。”沙易克挥着一只手,满脸不屑。

  亚特推着一辆饮料车来到台上。“也许我们应该把焦点放在一些实质权利上,”他建议,“也许对比一下地球的各种人权宣言,看看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引用。”

  娜蒂雅离开会场,继续观察其他几个聚会。土地使用、物权法、刑法、继承……瑞士人将政府事务划分成数量惊人的小项目。无政府主义者很是恼怒,米哈伊尔是其中之一。“我们真的需要经受这些东西吗?”他一次又一次地问道,“没有一个是值得执行的,没有一个!”

  娜蒂雅以为土狼会与他争执,但是事实上土狼说:“我们必须全部加以讨论!即使你不想要政府,或要一个最低限度的政府,你仍然必须一点一点加以反驳。特别是那些最低限度要求者会想维持那些巩固他们特权的经济和警察系统。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自由主义支持者——想要警察保护其免受奴役的无政府主义者。不!如果你想要一个最低限度政府,就必须从最基础的一路争辩上去。”

  “但是,”米哈伊尔说,“我是说,继承法也要讨论?”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