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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也在为生态经济学努力。他在这里已经有了许多朋友;人们不断前来拥抱他,而由于他一直把手臂搂在玛雅肩上,她也不免被拉进这些怀抱里,并且走马灯似的与一个又一个的年轻本土人见面,这些年轻人全都因为再次见到尼尔格而兴奋。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频频询问他们的近况,随时跟进问题的方向;他们经过面包蔬菜摊、大麦和肥料袋、浆果李子篮,身旁围绕着一群人,有如走动的宴会人潮,直到他们来到一个酒馆,在外面的松木长桌前坐下。整个下午,尼尔格一直让玛雅坐在他身边,她观察着所有年轻的面孔,既轻松又愉快,同时注意到尼尔格有多像约翰——人们热情对待他,因而也热情温暖地对待彼此——每一个场合都因为他优雅魅力的触碰而转化成一场盛宴。他们为彼此倒饮料,为玛雅端来一份丰富的食物,“全是土产,全是土产。”并且互相用特殊的快速火星英语,细数小道消息,描绘心中梦想。噢,他确实是个特殊的男孩,与广子一样古怪却又绝对正常,两者同时同地存在。黛安娜紧紧贴在他另一边,许多年轻女子看来极为渴望取代她的位置,或玛雅的。也许她们以前真坐过这些位置。咳,身为一个高龄者也有些许好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怜爱他,而他只会回以露齿的傻笑,她们则一点办法也没有。是的,他的确散发着某种魅力:瘦削的下巴、幽默的嘴、分得开开的微带亚洲人特征的棕色眼睛、浓眉、桀骜不驯的黑发、高大优雅的体格,只是没有众人那样高。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只是他的态度,亲切友善,充满好奇,而且总是保持愉悦。

  “政治呢?”那天晚上稍后,他们一块儿从村庄沿河走下时,她问他,“你怎么跟他们说?”

  “我援用布雷维亚山脊的文件,主张我们应该在日常生活中立即反应。这村庄里的多数人都离开了官方的网络,你知道,而且采取另类的经济学。”

  “我注意到了。那是吸引我前来的原因之一。”

  “是,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三和第四代喜欢这样。他们认为是一种自产系统。”

  “问题是,联合国临时政府会怎么想。”

  “可是他们又能做什么?就我所知,我不认为他们关心。”他一直在不断地旅行,而且已经旅行了好多年,亲眼见过火星的许多地方——比玛雅还多,她知道,“我们隐藏在幕后,不容易被看到,加上我们没有要挑战他们的样子,所以他们不会来骚扰我们。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分布得有多广。”

  玛雅怀疑地摇头。他们站在溪畔,溪水在这低浅处热闹地哗啦哗啦流过,夜晚紫色的表面几乎无法映照出夜空的群星。“掺杂了太多泥沙。”尼尔格说。

  “你们怎么称呼自己?”她问。

  “你是说?”

  “是一种政治团体,尼尔格,还是社会运动?你们一定有个称呼的。”

  “噢,嗯,有些人说我们是布恩信徒,或‘火星之首’的某种支派。我认为都不怎么对。我自己是没有取什么名字。要有的话,也许就叫‘卡’或‘自由火星’。我们把那当作一种致意。不管是动词还是名词。自由火星。”

  “嗯。”玛雅说,感到一股冰冷潮湿的风扫过她的面颊,尼尔格的手臂搂在她的腰上。另类经济,不受法律规则束缚,极为吸引人却也相当危险;它有可能变成由帮派集团掌控的黑色经济,而任何抱持理想主义的村落对此将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判断以这作为解决临时政府的方案多多少少有些不切实际。

  她对尼尔格表达了这些保留态度,尼尔格同意:“我不认为这是最后一步。但我想它能提供些帮助。我们现在只能这样。然后当时机到来……”

  玛雅在暗夜里点头。突然觉得这就像另一个托儿所月形排屋。他们一起返回村庄,那里的宴会仍然喧闹。接近尾声时,至少有5名年轻女子竞逐成为尼尔格身畔最后停留的一位,玛雅微微牵动嘴角笑着(如果她还年轻,她们一点机会也不会有),然后离开他们径自上床睡觉去了。

  她们离开市集村落,继续往下游行驶,两天后,在距离地狱之门仍有40千米的地方,转过峡谷里的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视野可以一直延伸到雪道吊桥的两座高耸的桥墩。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物体,玛雅心想,使用完全不同的工业技术。桥墩约有600米高,彼此相距10千米——一座真正极长、极大的吊桥,使地狱之门相形见绌。一直到她们继续前行了一小时后,地狱之门才从地平线那头显露出来,接着慢慢从悬崖边缘往下展露全貌,城中的建筑沿着峡谷的陡峭边缘层层而下,犹如西班牙或葡萄牙一些引人注目的滨海村落——然而全都隐在吊桥巨大的阴影下。巨大,是的——不过在克里斯另有两倍大的桥,随着材料科技不断的改进,其发展可能将永无止境。组成新电梯电缆的纳米碳丝,其抗拉强度甚至远远超过电梯本身所需。有了它,你大概就能建造任何地表长桥了;人们提到在水手峡谷上建造横跨大桥,还有笑话说要在塔尔西斯的几个主要火山之间建造缆车,以省却三个山峰之间落差15千米的旅程。

  回到地狱之门后,玛雅和黛安娜把车还给车库,在桥下半腰处一家餐厅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黛安娜去拜访朋友,玛雅则回到深水公司办公室里的卧房。但是,她房间的玻璃门外,小阳台之上,庞大的吊桥昂扬拱起穿越群星,再加上她脑海里不断上演着道峡谷以及居住其间的人,还有黑色哈德卡上填满白雪的沟渠所形成的白色丝带,使她一直无法入睡。她来到室外,蜷曲在阳台里的一张椅子上,盖着一张毯子,抬头凝望巨桥底部,想起尼尔格和那些年轻的本土人以及他们代表的意义,就这样过了大半夜。

  第二天早晨,她们原本计划搭乘下一班环绕希腊盆地的火车,不过玛雅要求黛安娜载她到盆地底部,亲自视察循道河而下的水最后境况如何。黛安娜愉快地遵从。

  河水在城镇低处流入一座窄小的水库,堤坝由厚实的混凝土筑成,坐落在帐篷边墙之上。帐篷外的水流循着一条架设在三米高的铁塔群上的粗大绝缘管道,奔流到盆地底部。管道顺着盆地东边和缓宽阔的斜坡而下,她们驾驶另一辆公务越野车循管道而去,直到地狱之门那碎裂的山崖消失在车后低矮的沙丘间。一小时后,吊桥桥墩依然在目力所及的远方,向着天际昂扬挺立。

  往前继续几千米,管道横穿过一片遍布破碎冰层的微红平原——那冰层其实是一种冰川,只不过呈扇形从右至左延展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上。此处是他们新海洋的海岸地带,或至少是一个圆形滨海处,只是依旧冰封。管道横过这片冰层,逐渐沉落,最后消失在海岸之后两千米的地方。

  前方有一座近乎完全浸没在冰层之下的小火山口,其圆形外缘突出于冰层之上,形成两个弯曲半岛,黛安娜沿着路驶上其中一个,一直来到半岛尽头。眼前世界完全被冰层覆盖,身后则是一片逐渐升起的沙丘。“这圆形海滨现在已经向外延展到很远的地方了,”黛安娜说,“瞧——”她指着西方地平线一道银色的闪光。

  玛雅从仪表盘上取出一个双筒望远镜。她看到显然是这圆形冰封区域北角的地平线,衔接着扬起的沙丘。忽然这片冰层外缘上有一团巨冰缓缓摇动起来,继而瓦解崩塌,仿佛格陵兰冰川陷落海洋,只是这团冰掉落在沙地上时,破裂成了千百片碎冰。接着出现一小道流水,颜色深沉漆黑,一如红宝石河般流过沙地。尘烟扬起,飘离这条小溪,随风扫向南方。这条新兴溪流的边缘开始变白,不过玛雅认为其与2061年泛滥水手峡谷的洪水的惊人冻结速度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它仍呈液态,上面几乎看不到冒出的冷气,时间一秒秒逝去,而它就在旷野的那头!噢,这世界的确变得暖和些了,大气也变厚变稠了;这盆地里的气压最高可达260毫巴,而此刻外面的温度是271开氏度。多么美好的一天!她透过望远镜观察这片圆形冰封区域,发现到处都是再次冻结的冰雪融化汇成的池塘,洁净平坦,泛起闪亮的白光。

  “事事都在改变中。”玛雅说,与其说是对着黛安娜叙述,毋宁说是自言自语;而黛安娜没有回应。

  那道新兴的幽暗溪流表面终于铺满了白冰,同时不再移动。“它现在从别处涌出,”黛安娜说,“其作用就像河流三角洲的沉积作用。这片圆形冰区的主要水路就在南方这里。”

  “我很高兴亲眼看见。我们回去吧。”

  她们驶回地狱之门,当晚在桥下同一家餐厅再次共进晚餐。玛雅问了黛安娜一大堆有关保罗、以斯帖、加清、尼尔格、瑞秋、埃米莉、鲁尔,以及广子其他孩子的问题,还有他们的孩子和他们孩子的孩子。他们现在都做些什么?他们想做什么?追随尼尔格的人多吗?

  “噢,是的,当然。你看到了。他一直在旅行,北方城市里有个本土人组成的完整网络在照顾他。朋友、朋友的朋友,等等。”

  “你想这些人会支持一场……”

  “另一场革命?”

  “我想的是独立运动。”

  “不管你怎么称呼,他们都会支持。他们会支持尼尔格。对他们来说地球是一场噩梦,一个试图把他们拖下水的噩梦。他们不想那样。”

  “他们?”玛雅说,微笑着。

  “噢,我也是。”黛安娜回以笑容,“我们。”

  在她们继续沿顺时针方向绕希腊盆地行驶的旅程中,玛雅回想起那段谈话。一个来自埃律西昂,没有玛雅知道的任何变形跨国公司或联合国临时政府人员涉入的团体,刚刚完成了哈马契斯-鲁尔峡谷的造顶工程,利用与建造“道”拱顶同样的方式。如今这两个互相联结的峡谷里住有好几百人,忙着装设通风设备、培养土壤、播种这峡谷中型自然系统的初始生物圈。本地的温室和制造厂生产出足以配合他们完成这项工程的物品,而金属和气体则在赫斯匹里亚东边的荒地上开采,然后运送到哈马契斯谷口一个名为苏呼米的城镇。这些人有起始计划和种子,并且似乎没有在临时政府里存放多少资金;他们从事计划之前根本没想得到临时政府的准许,而且清楚地显露出对黑海团体正式成员的厌恶,那些成员通常是地球变形跨国公司的代表。

  不过他们急需人手,很希望能从深水公司获得更多技师和一般事务人员,以及从其总公司讨来的任何设备。玛雅在哈马契斯-鲁尔地区碰到的每一个团体几乎都开口要求支持,而多数是年轻的本土人,并且似乎认为他们和任何人一样,有相同的机会获得装备,即使他们不属于深水或任何公司的分支机构。

  哈马契斯-鲁尔整个南方,亦即盆地边缘后面火山喷溅物积成的崎岖山丘里,全都是勘探含水层的工作人员。他们和那些住在帐篷峡谷里的人一样,多数出生于火星,其中更有许多是在2061年后出生的。他们很不一样,简直截然不同;他们共享的兴趣和热情与其他代的人毫无关联,就好像遗传漂变或分裂选择产生了一种双峰分布,于是这颗星球上同时栖息着旧的人类与新的火星人,这批新人类高大、瘦长、优雅,而且绝对轻松自在,相互以一种显而易见的专注态度闲聊或论述,一如他们把希腊盆地转变成海洋的工作态度。

  这样大规模的计划对他们而言再自然不过。玛雅和黛安娜在这条雪道上的一个停靠点下车,与黛安娜的几位朋友一起来到基亚山脊中伸向盆地底部东南区域的一道上。如今这些山脊大多已成为延伸到另一片圆形冰封区域上的半岛,玛雅低头左右瞧这些处处破裂的冰川,试图想象海平面升高到头上几百米处之后的景象,到那时,这些参差不平的玄武岩山脊将成为一些船只声呐探测器上的哔哔声,以及海星、小虾、磷虾,还有种类繁多的人工培植细菌的家。那时刻已经不远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黛安娜和她的朋友们,特别是这些有希腊或土耳其血统的——年轻火星水脉勘探者,对这即将来临的未来或这项工程的浩大,没有任何畏惧。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这实在只是人类范围以内的工作。简单说来,在火星上,人类工程就是以这些巨大计划为内容。创造海洋。建造能使金门大桥看起来像是玩具的长桥。他们甚至都没好好看看这道山脊,这道不久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的脊脉——他们谈论着其他事情,如苏呼米的共同朋友,等等。

  “这是个了不起的行动!”玛雅严厉地朝他们喊,“这比人类过去建造出来的一切都要伟大!这片海洋将和加勒比海一样大!地球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计划——没有!连边也沾不上!”

  一个有着美丽肌肤的鹅蛋脸女子笑了起来。“我才不管地球呢。”她说。

  新雪道绕过南方边缘,横穿一片名为阿克修斯峡谷的陡峭山脊和峡谷。这些蜿蜒曲折的地形从边缘嶙峋的山丘一直延伸到盆地里,迫使雪道在巨型拱桥、深沟,或隧道之间轮番变换。离开基亚山脊之后,她们乘上了属于敖得萨办公室的一列私人小火车,于是玛雅要求小火车在这段路程上的众多小车站停驻,使她有机会与水脉勘探人员和建筑人员见面。其中一站的工作人员全是地球出生的移民,玛雅发现他们比无忧无虑的本土人要容易了解——体型一般,满是惊异狂热或沮丧抱怨,总体而言非常清楚他们工作的奇特之处。他们带玛雅走下一座山脊里的隧道,这其实是从安菲特里忒圆形浅丘延展而来的熔岩隧道,其中空的圆柱体积与布雷维亚山脊一般大小,不过以一个尖锐的角度倾斜着。工程师正抽取安菲特里忒含水层里的水往里灌,利用它当管道,将水引到盆地底部。这些咧嘴而笑的地球水文学者带她踏上熔岩隧道边墙里开凿的一个观察平台,黑色的水流奔涌在这巨大隧道底部,然而注水速度虽然为每秒200立方米,仍然只能勉强覆盖整个底部,不过水花飞溅的咆哮声响在空洞的玄武岩圆柱管里,震耳欲聋。“厉害吧?”身旁的移民问道,而玛雅点点头,为这些她能够理解的反应感到兴奋。“像一条暴风雨排水管,对不对?”

  不过回到火车上,那些年轻的本土人对玛雅的赞叹只以点头应对——熔岩隧道管道,当然很大,是的,就应该是那样,不是吗?替她省下更多水管以提供给运气没这么好的地方,对吗?如此这样那样一番后,就径自回到谈论他们认识的,而玛雅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人的话题上。

  火车继续往前,带他们绕过盆地西南弧线,雪道在这里转而向北。他们越过了另外四到五个大型管道,蜿蜒驶出他们左边高居在赫勒斯篷特山脉之上的峡谷,这些峡谷两旁尽是如锯齿状起伏的岩脉,一如内华达州或阿富汗的景致,山峰因雪而呈现白色。右边窗外,盆地底部出现更多脏污的破碎冰片,周围则通常有新兴水流再次冻结后形成的白色平坦块状区域。他们在雪道旁的山顶上进行建筑工程,于是搭起了一个个类似“托斯卡纳文艺复兴”的小帐篷城镇。“这些丘陵地带会是很受欢迎的居住环境,”玛雅对黛安娜说,“它们会变成山脉和海洋的中间地带,而这些峡谷出口应该会变成小港口。”

  黛安娜点头:“起航会很顺利。”

  他们来到环盆地一周的最后一道弯时,雪道必须横越尼斯腾冰川;这是2061年大规模爆发淹没“低点”的残骸。横越它并非易事,因为这冰川最狭窄处仍有35千米宽,截至目前,还没人有时间、有设备来建造一座横越如此宽度的吊桥。因此这里建有几个深入冰层,固定在底下岩石上的支撑铁塔。这些铁塔的上游面有着如破冰船船头的构造,而下游面则依附着一种浮筒桥,能够在冰川上运用智能型缓冲盘来平衡乍起乍落的冰团。

  火车经过浮筒桥时速度减缓,玛雅借机朝上游看去。她看到这条冰川从相当靠近尼斯腾火山口的两座尖牙似的山峰之间奔流而出。未经证实的反叛组织曾以核爆炸来爆破尼斯腾的含水层,造成2061年发生的五或六个超大型含水层爆发中的一个,几乎与切割水手峡谷群的那个一样大。它们之下的冰层仍然含有微量放射性物质。但是现在它封冻着,静躺在这座桥下;当年那场惊人洪水的结果,如今只剩下奇特的满是冰块的破碎原野。她身旁的黛安娜说有些登山者喜欢沿着冰川上的冰冻瀑布攀缘而上,是一种业余嗜好。玛雅厌恶地一阵战栗。人们竟如此疯狂。她想起被水手峡谷洪水卷走的弗兰克,不禁大声诅咒。

  “你不赞同?”黛安娜问。

  她再一次诅咒。

  冰层中间躺着一条绝缘管道,穿过浮筒桥直往低点而去。他们仍然在抽取那破裂含水层末端的水源。玛雅曾俯视过低点上的建筑物,她在那里住过好多年,跟一个她如今记不起名字的工程师住在一起——而现在他们抽取残留在尼斯腾含水层底部的水源,往已经淹没的城市灌注更多的水。2061年爆发的大洪水,如今只用一条细长管道即可疏导。

  玛雅感受到体内翻涌的狂乱情绪,这次环盆地旅程中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些过去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事件……啊,那体内狂卷的浪涛,淹没了她的思绪!如果她能够像他们面对这含水层般掌握她的灵魂——汲取,控制,驱使它往清明走去。只是流体静压如此沉重,一旦爆发却又如此狂野。没有什么管道能够予以疏导。

  “事事都在改变的过程中,”她这么告诉米歇尔和斯宾塞,“我想我们不再能够了解它们了。”

  她回到敖得萨的常规生活里,虽然对返回感到高兴,却也同时烦乱苦恼兼满心好奇,以全新角度再次省视一切。她办公桌墙上挂着一幅斯宾塞的画作,一个炼金术士对着汹涌的大海抛出一本大部头的书。画作底部写着:“我将淹死我的书。”

  她每天早晨都很早离开住处,沿着海岸道路往下走到靠近干涸海滨的深水办公室,隔壁是布雷西斯旗下另一家名为大气分离中心的公司。她在办公室里主持综合性工作小组,协调田野工作单位,并专注于绕行盆地底部的机动性小型工程,它们主要在执行最后一刻的盆底采矿工程以及重新安排冰层的任务。偶尔她会投注心力在这些机动小队的设计上,享受回到工效学课题上的乐趣,那是她最早拥有的技能之一,另一项技术则是做俄罗斯航天员。有一天她正专心研究改造橱柜,盯着自己画出来的草图,突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翻涌而来,仿佛她过去曾经做过这些,那被遗忘的过去里的某一个时刻。同时她也疑惑,何以这些技能在记忆的匣子里如此强韧,而学识经验却如此脆弱。不管怎么努力,她就是无法想起自己学习工效学的过程,可是技能本身存在着,虽然有几十年没有动过手了,它仍然存在着。

  心灵是奇妙的。有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会以一种近似渴望的方式向心灵袭来,然后那一整天所有事件就都会觉得像是以前发生过似的。她发现这种情形如果拖得越久,就越让人感到不舒服,到最后整个世界变成一座极端丑恶的监狱,而她只是一个受命运摆弄的小丑,一种机械发条装置,无法超出如今早已忘却的所作所为。有一次,这情形持续了几乎一整个星期,她几乎因而瘫痪;她生命的意义从来没有像这样遭到残酷的攻击,从来没有。米歇尔相当关心,向她保证也许是生理问题的一种心理征候;玛雅多多少少相信了,只是他开出的药方并没有减轻那种感觉,其产生的效果实在有限。她只能忍耐并且祈祷这种情形尽快离去。

  当它终于离去后,她就尽可能把那段经验忘掉。当它再次重复时,她就对米歇尔说:“噢老天爷,那感觉又回来了。”而他回答:“这情形以前发生过没有?”接着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她尽力忍受这种折磨。她会一头栽入手边正在进行的工作细节,为勘探水脉的工作单位拟订计划,依据来自盆地边缘的火星地质专家报告,以及其他勘探水脉单位的工作结果报告来指派任务。那是个很有趣,甚至令人相当兴奋的工作,仿佛一种在秘密水源地寻找巨人宝藏之旅,从而使关于火星地理的继续教育成为必需。如此这般埋首工作能让似曾相识的感觉淡去,一段时间之后,它就与一直折磨着她的某些怪异情形没什么两样,虽比愉快情绪要糟糕,但比沮丧好一些;偶尔情况会从感觉事事似曾相识,转变成这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使她可能只是一如往常般踏入一节电车。“前所未见”[2],米歇尔如此名之,满脸关切。这显然相当危险。但是无法可想。与一个在心理问题上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住在一起,有时实在没什么益处,因为很容易就会变成他的一桩个案研究。他们会需要用几个假名来描述她。

  不管怎样,在她感觉不错、运气很好的那些日子中,她的心思会完全从工作上岔开,在四点到七点之间停止工作,疲惫却满足。她在敖得萨傍晚时分的特殊光彩下一路散步回家,整个城镇笼罩在赫勒斯篷特的阴影下,对比之下,天空满是密集的亮光和色彩,云朵染得晶亮,朝东飘过冰层,其下诸物皆因反射光芒而鲜亮华美,色泽在蓝与红之间变换,每天、每小时都不一样。她悠闲地走在公园群树之下,穿过锁着的大门进入布雷西斯大厦,回到她的公寓,然后与米歇尔共进晚餐;而他通常已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应对一些有思乡情结的地球新人,或老人们的各种抱怨,如玛雅的似曾相识感觉或斯宾塞的心灵游离状态——记忆丧失、行为反常、幽灵嗅觉等,全是怪异的老化现象问题,寿命较短的人很少有这样的困境,这对抗老化治疗提出了不祥的警讯,该项治疗可能没有如他们预期或需要的那般完整影响脑部。

  不过第二、第三或第四代很少有人去拜访他,这很让他惊讶。“毫无疑问,这就长久居住火星来说,有着正面意义。”一个晚上,当他结束在一楼办公室的工作后这么说。

  玛雅耸耸肩:“他们可能已经疯了还不自知。在我看来情形有可能就是那样,这是我绕盆地一圈得来的经验。”

  米歇尔瞥了她一眼:“你是指疯狂还是只是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他们就是看来对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没有感觉。”

  “每一代都是它自己的秘密社会。管理这座星球是他们的天性。你得接受那一点。”

  通常玛雅回到家时,公寓里已经传来米歇尔尝试烹煮普罗旺斯食物的香味,桌上还放着一瓶打开的红酒。那年大半时候他们在阳台上用餐,有时斯宾塞会加入他们,还有他们频繁的访客。他们会一面吃一面谈着当日工作、世界新闻以及地球。

  就这样她过着日常的生活,而米歇尔以其淘气的笑容分享着,这个秃头男人,有一张优雅的高卢人面孔,幽默讽刺、绝对客观。夕阳余晖集中在赫勒斯篷特参差不齐的黑色山峰之上的天空,亮丽的粉红、银白和紫罗兰逐渐染成靛蓝和青紫,他们说话的声音飘扬在被米歇尔称为“狗与狼之间”的这最后一抹薄暮中。然后他们会端起盘子回到室内,收拾厨房——所有一切都平常,熟悉,那深藏于似曾相识的记忆里的自我认定和自我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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