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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其他夜晚,斯宾塞会安排她参加一些聚会,通常在上城里的一个公社举行。这些多多少少与“火星之首”有着联系,然而参与的人并不像加清带到布雷维亚山脊会议里那些激进的“火星之首”成员——他们更像是在“道”见到的那些尼尔格的朋友,年轻一些、少些专断、较为自私,并且快乐多了。虽然玛雅很愿意与他们会面,聚会前一天也花时间预想,但她仍然因此感到烦乱忧虑。就这样,有时候用过晚餐之后,一小群斯宾塞的朋友来到布雷西斯大厦,伴随她搭乘电车穿过城镇,走一小段路进入敖得萨地势较高的区域,那里坐落着更为拥挤的建筑群。

  这里的建筑群逐渐成为另类的堡垒要塞,住在此间的居民付出租金,在市中心工作,除此之外,与官方经济系统完全隔绝;他们在温室、阳台、屋顶垦殖,从事程序设计、建筑、小仪器和农业工具制造,彼此间交易或免费赠予。他们的聚会在公共起居室、上城小公园,或花园的树下举行。有时城外的一些红党团体也会加入。

  玛雅首先要求人们自我介绍,她因而知道了更多:他们的年龄多半为二十多、三十多或四十多,出生于巴勒斯、埃律西昂、塔尔西斯,或阿西达利亚以及大斜坡地区的营地。同时也有些火星老将、一些新移民,通常来自俄罗斯,这让玛雅很高兴。他们之间有农艺学家、环境工程师、建筑工人、技师、科技主义者、都市技工、服务人员,全聚拢在他们发展中的另类经济系统里。他们的公共建筑一开始只是单间公寓,浴室在走廊另一头。他们或走路或搭电车到市中心工作,途中会经过海岸道路后面堡垒似的豪宅,由来访的变形跨国公司行政主管占据。(布雷西斯里的人住在和他们一样的公寓里,他们注意到了这一点,也相当赞成。)他们全都获得了进行抗老化治疗的机会,并认为那属于常态——他们听到地球上将该项疗程作为统治工具感到万分震惊,不过也只是把这作为他们列出的地球诸般邪恶中的一项而已。他们有绝佳的健康体态,对疾病以及拥挤的诊所没什么概念。他们有种民间偏方,即套上活动服到外面,深深吸一口周围的空气,据说这样可以除去任何疾病。他们高大健壮。有一天晚上玛雅还在他们眼睛里辨认出一种表情:出现在年轻的弗兰克脸上的表情,她在计算机数据板上看到过的那张照片——那种理想主义、愤怒边缘的情绪、知道事情不对的理解力,以及能把事情矫正的信心。这么年轻,她心里想着。革命的自然辖区。

  现在他们就在眼前,挤在他们的小房间里,准备争论手边的议题,看起来疲倦但是快乐。这种聚会与宴会没什么不同,是他们社交生活的一部分。了解这点很重要。玛雅会直接走到场地中央,可能的话就坐在一张桌旁,说:“我是妥伊托芙娜。我打一开始就在这里。”

  她会就此延伸——谈论山脚基地的情景——努力回想,直到她的态度蕴含与历史本身同样的迫切性,并尝试解释何以火星诸事会是现在这番面貌。“听着,”她对他们说,“你们永远回不去了。”生理上的改变使得通往地球的大门永远对他们关闭,移民与本地出生的人皆同,只不过对本土人尤其如此。不管将来如何,他们如今是火星人了。他们需要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也许是主权国,至少是半自治。根据当下两个世界的现实情况,半自治也许就够用;而半自治的状态即称得上是自由火星。然而就目前形势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一项资产,对自己的生命一点实权也没有。决策的制定是在几亿千米之外。他们的家园遭到大肆挖掘,被精炼成金属片运载出去。这实在是一种无谓的浪费,而从中获得实质利益的只有如封建地主般主宰两个世界的一小撮变形跨国公司精英,除此之外,对其他人一点好处也没有。不,他们需要自由——并非因此他们就能远离地球的可怕状态,不是那样——而是能够对发生在那里的事件施加一些实质的影响力。否则就只能无助地目睹灾难的发生,然后紧接在第一批受害人之后卷入一个大旋涡。那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他们必须付诸行动。

  这群人对这则信息非常认同,其中包括较为传统的“火星之首”团体以及波格丹诺夫分子,甚至一些红党成员。每一次聚会,玛雅都对他们强调协调各自行动的重要性。“革命里没有无政府主义的空间!如果我们试图分别填充希腊盆地,就很容易破坏对方的工作成果,甚至可能超过负1000米等高线,摧毁我们所有的努力。这件事也是这样。我们需要合作。2061年我们没有这么做,因此彻底失败。那是一种互相抵触、互相干扰,而不是齐心协力,你们懂吗?那实在很愚蠢。这次我们必须一起行动。”

  跟红党成员去说,波格丹诺夫分子会这么回答。而玛雅就会锐利地盯视他们,喊道:“我现在是在对你们说。你们不会想听我对他们怎么说。”他们也许会笑起来,安心地想象她会怎样去谴责别人。她那众所周知的黑寡妇身份——能发出咒语的邪恶巫婆,凶狠的希腊神话人物美狄亚——是她控制他们非同小可的武器,所以她会不时展现这柄利刃。她问他们一些艰深的问题,虽说他们通常天真得无助,但是有时他们的回答却让人印象深刻,特别是有关火星本身的话题。他们之中有人收集了数目庞大的资料:变形跨国公司武器厂的细目、机场系统、通信中心的规划、人造卫星和宇宙飞船的目录和地点计划、网络、数据库。有时候听着他们的话,心下会油然升起整件事大有可能完成的情绪。他们很年轻,当然就许多角度而言,令人惊诧地无知,所以很容易就会认为自己高他们一等;但是他们有种动物性的活力,健康强壮、精力充沛。再说他们毕竟是成人,因此其他时候看着他们,玛雅意识到年龄累积经验,也许只是一种疤痕——年轻的心灵和老迈的心灵很可能就像年轻的身躯对比老迈的身躯:更强壮,更有生气,少了因过去伤害累积而产生的扭曲。

  她因而将之牢记在心,即使以教训“受精卵”的孩子们般的严厉态度面对他们时也是如此。讲完之后,她强抑伤痛,混在他们中间,谈话、共食、聆听他们的故事。这样过了一小时后,斯宾塞会宣布她必须离开了,暗示她只是从另一座城市前来拜访而已——虽然她在敖得萨的街道上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他们肯定也看到她了,而且至少知道她花上许多时间在这个城镇里。但是斯宾塞和他的朋友们仍然会带她走过一段苦心经营的路线,以确认没有被跟踪。在他们接近西边区域,布雷西斯大厦之前,大半与会团体早已经消失在了上城的巷弄之间。然后他们悄悄溜进大门,大门哐当一声关上,提醒她那间与米歇尔共享的阳光满室的两室公寓其实是一个安全的处所。

  一天晚上,在聚会中与一群年轻工程师和火星科学家尖锐争辩过之后,她一面对米歇尔描述,一面在她的计算机数据板上敲击,不经意发现了那篇文章里年轻弗兰克的照片,随即顺手打印出来。这张照片是从当时一份报纸上翻拍的黑白照片,画面颗粒颇粗。她把照片随意贴在洗碗槽上方的橱柜上,心情怪异。

  米歇尔从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上抬起头来,朝它瞥了一眼,赞同地点点头:“从人们脸上可以读出的东西多得叫人讶异。”

  “弗兰克不那么想。”

  “他只是害怕那种能力。”

  “嗯。”玛雅说。她记不得。她转而回想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它们泄露了一切——就像是一字不漏地表达出它们主人心中所想的一种面具。变形跨国公司是匹脱缰野马。他们破坏了一切。他们自私,只关心自己。变形跨国公司主义是一种新的国家主义,不过没有任何家乡情结。那是金钱爱国主义,一种疾病。人们正在受苦,这里还好,但地球则深受其害。如果情况不予改变,很快就会在这里上演。他们会传染我们。

  这一切都写在这张照片的表情上,那股智慧自信正义的火焰。这很容易就转变成犬儒主义,毋庸置疑;弗兰克就是最佳例证。在如此具传染性的犬儒主义里,那样的热情很有可能受到挫折,或失去。他们必须在那发生之前就起而行动;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时间代表一切。如果他们能够把握时机……

  有一天,办公室收到赫勒斯篷特传来的一则消息。他们发现了新的含水层,与其他地方比较起来埋得更深且离盆地也更远,但是相当庞大。黛安娜猜想可能是早期冰川时代的冰川往西奔流到赫勒斯篷特地区,最后停驻在那里的地底——1200万立方米,比任何含水层的水量都多,可以使目前已知用来填满盆地至负1000米等高线的水量,从原来的80%增加到120%。

  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总部里的人全聚集在玛雅的办公室里热烈讨论,并在地图上标示出来,火星地质学家甚至开始规划横越群山的输水管路线,还争论不同种类输水管的相关价值。在办公室里,他们昵称低点海为池塘,那里面已经有了以南极大陆磷虾食物链为主的强韧生物群落,底部另有扩张中的融化区域,热源来自超深井以及上方几吨冰块压下来的重力。不断增加的空气压力和越来越暖和的气温表示会有更多融解中的地表;冰山将滑落,彼此碰撞而碎裂,暴露出更多表面,而摩擦力和阳光提供热力,使它们最后慢慢变成浮冰,然后是碎冰。届时新引进的水源,以加强偏向力为目标适当喷发,将造成一股逆时针方向的水流。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谈论,越来越超出现有范围,直接沉浸在远景之中。因此,当他们终于决定以丰盛午餐来庆祝而离开办公室时,看到海岸道路仍然挺立在满是乱石的空旷盆底平原之上,不禁大大吃了一惊。不过他们决定今天不要受到眼前状况的干扰,一面午餐一面互相敬酒,灌下大量的伏特加,然后在酒精的影响下又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

  所以当玛雅回到公寓时,她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情绪面对已经来到他们起居室的加清、杰姬、安塔尔、亚特、道、瑞秋、埃米莉、弗朗茨,以及其他几个朋友。他们正在去沙比希的途中,计划在那里和一些布雷维亚山脊的朋友碰头,然后进入巴勒斯工作几个月。他们对新含水层的发现全都敷衍地恭喜了事,亚特除外;他们对那真没有多大兴趣。这样的反应,加上突然出现的拥挤嘈杂,让玛雅情绪更糟,而伏特加对她的影响,还有杰姬一贯的轻浮调笑,则更是一点帮助也没有;杰姬忙碌的双手不是挑逗那个骄傲的安塔尔(前伊斯兰史诗中从未被击败过的骑士,他曾经这样对她解释),就是爱抚不爱讲话的道——两人在她的抚触下伸展躯体,看来并不在意她有时在另一人身旁,或与弗朗茨嬉戏。玛雅不予理会。谁知道这些体外生殖、像一群小猫般被养大的孩子会堕落到什么程度。现在他们是漂泊者、吉卜赛人、激进分子、革命派——像尼尔格,却又不像,他有专业也有计划,与这群人比起来——唔,她强迫自己暂缓做出任何评价。可是她实在怀疑。

  她与加清讲话,他通常比体外生殖的年轻人要严肃些——顶着一头灰发的成熟男子,体格上有约翰的影子,但自有独特的表情,当他阴郁地盯视他女儿的行为时,嘴里那颗石头犬齿如狼牙般露出来。不幸的是,他这次带着一整套计划,要除去整个卡塞峡谷的安全区。他显然认为科罗廖夫迁徙到与他同名的峡谷里是一种侮辱,而他们营救萨克斯时对当地造成的损害,并没有对他起到什么缓和作用——的确,那似乎只让他想更进一步地尝试。一个爱沉思的男子,同时有着坏脾气——那也许来自约翰——然而他并不真的像约翰或广子,玛雅对此感到很欣慰。可是他计划毁灭卡塞峡谷是个错误。他和土狼显然已经研究出破解卡塞峡谷所有闭锁室密码的程序,现在他计划突袭岗哨,把整个城镇的居民全塞进越野车,沿既定路线朝谢菲尔德行驶,然后炸掉峡谷里的所有建筑。

  这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然而不管怎样,都摆明了宣战姿态;自从斯宾塞成功阻止萨克斯击落天空物体以来,他们勉强维持住一个粗糙的方案,如今再次出现一道严重的裂痕。那方案乃简单地从火星表面消失掉——不报复,不破坏,没有人会在他们恰巧到达的任何庇护所里坐以待毙……甚至连安也多多少少对这样的计划表示关切。玛雅如此提醒加清,同时一面称赞他的主意,一面却怂恿他等待更适当的时机来实施。

  “但是我们很可能再也无法解开那些密码了,”加清抱怨,“这机会可遇不可求。而且他们不是不知道我们就在这里,尤其是在萨克斯和彼得对飞行透镜和得摩斯所采取的行动之后。他们也许以为我们比实际上要强大!”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而我们要保持那种神秘性、那种隐形状态。看不到就无法征服,这是广子的话。记不记得萨克斯的胡乱行动之后,他们增加了多少安保武力?如果失去了卡塞峡谷,他们可能会带来更强、更多的替代武力。这样一来只会增加我们最后接收的困难。”

  加清顽固地摇着头。杰姬在房间另一端快活地喊:“不要担心,玛雅,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一些你会感到骄傲的事!问题是,其他人是不是也那样想?或者你现在是火星公主了?”

  “娜蒂雅才是火星公主。”杰姬说,起身往厨房角落走去。玛雅愤怒地朝她的背影看,并且注意到亚特正好奇地看着她。她转而朝他瞪过去,但他这次没有退缩,勇敢迎视,她于是走进卧室换衣服。米歇尔正在里面打理出足够让客人睡觉的地板空间。这会是个叫人高兴不起来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床往浴室走去,整个头因宿醉而昏沉。亚特已经起来了,越过众人犹在酣睡的身躯悄声道:“要不要到外面吃早餐?”

  玛雅点头。她穿好衣服后,他们一起走下阶梯,穿过公园沿着因破晓晨光而火红的海岸道路,最后来到一家刚冲刷过门前人行道的咖啡馆。沐浴在黎明曙光中的白墙上,写有一行整齐小巧的印刷字体,通体鲜红:

  你们永远回不去了

  “老天!”玛雅惊呼。

  “怎么了?”

  她伸手指向墙上那行字。

  “噢,对。”亚特说,“这些日子以来,你在谢菲尔德和巴勒斯可以随处看到那些字眼。简洁扼要,呃?”

  “卡哇。”

  他们在冰冷空气中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吃点心,喝土耳其咖啡。地平线那端的冰层如钻石般闪烁,冰下显然并不平静。“好一幕奇妙的景色。”亚特说。

  玛雅仔细看这个笨重的地球人,对他有这样的反应感到高兴。他跟米歇尔一样是个乐天派,但多了些精明;就米歇尔来说,那是一种策略,而对于亚特,则是特质之一。她以前一直认为他是个间谍,从他的车子那么巧在他们途中抛锚开始:一个为威廉·福特工作的间谍,或者布雷西斯,也有可能是临时政府或其他组织。但是现在他跟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是尼尔格的亲密好友,也是杰姬和娜蒂雅的……而事实上,他们现在全都与布雷西斯有着程度不一的合作关系,并且仰赖它的供应、保护,以及对地球信息的提供。她因而再也无法确定——不仅是亚特到底是不是个间谍,还有间谍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你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攻击卡塞峡谷。”她说。

  “我不认为他们在等待我的批准。”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可以说服他们。”

  亚特满脸讶异:“如果我可以那么容易就说服人,我们早已经自由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噢,”亚特说,“我猜他们害怕不会再有破解密码的机会了。不过土狼似乎很有信心地认为他已经取得他们的关键资料。萨克斯帮的忙。”

  “就对他们那样说。”

  “让我这么说吧,他们比较听你的。”

  “是哦。”

  “我们可以比一下——杰姬最不听谁的?”

  玛雅大声笑了起来:“每个人都会是赢家。”

  亚特咧嘴而笑:“你应该把你的建议丢给计算机。让它用布恩的声音说出来。”

  玛雅再次笑了起来:“好主意。”

  他们谈论希腊盆地计划,她描述了引进赫勒斯篷特西边新发现的水源的细节。而亚特和福特联系过,他于是讲述了玛雅在此之前没有听说过的国际法庭最近的判决引发的纷争。布雷西斯控告康撒力代在哥伦比亚建设太空电梯的计划,因为它太过靠近布雷西斯原本计划在厄瓜多尔使用的地点,所以两个地点都将受到负面影响。法庭裁决布雷西斯胜诉,但是康撒力代根本不予理会,兀自继续进行,在他们的新客户国建了一个基地。其他变形跨国公司幸灾乐祸地在旁观看国际法庭受到挑战,并且尽可能地从所有角度支持康撒力代,凭空给布雷西斯添加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玛雅说:“不过这些变形跨国公司之间一直都不和,对不对?”

  “没错。”

  “那么在他们之间引发一场大争斗会是个好法子。”

  亚特两道眉毛倏地扬起:“一个危险计划!”

  “对谁而言?”

  “对地球。”

  “我才不管地球呢。”玛雅说,品尝着这些字眼在她舌尖旋转的感觉。

  “欢迎加入。”亚特悲哀地说,她于是再度笑起来。

  幸好杰姬那群人很快就离开前往沙比希了。玛雅决定现场探视新近发现的含水层。她搭乘逆时针方向绕转盆地的火车,越过尼斯腾冰川,朝南滑下西边的大斜坡,经蒙特普尔恰诺镇,来到一个名为尧尼斯普拉茨的小车站。她从那里驾驶一辆小汽车,沿着一条穿过赫勒斯篷特狂乱山脊的峡谷道路前行。

  这道路其实只是胡乱凿刻风化层的一道切痕,由固定剂巩固,以雷达收发机为标记,阴暗处则堆积着又脏又硬的夏雪。路旁景致相当奇特。从太空俯瞰,可清晰地看出赫勒斯篷特,盆地喷溅而出的物质呈一圈圈的同心圆落回地表。然而身处地表之上,这些粗糙的圆环几乎无法辨识,眼前只见随意堆积的岩石,以及飞喷天际再掉落的石头。当初因撞击而产生的极大压力造成了各种各样怪异的地质变形,其中最寻常的是碎裂锥形大石,是那次撞击对锥形大石的每一个刻面造成的挫伤;于是有些地方就出现了断层,可以让车驶过,其他的则只是散置地表的锥形巨石,外壳如破旧瓷器般满是细微的裂纹。

  玛雅驶过这片破碎大地,因屡屡出现的“卡米”石而微感阴森:有些碎裂锥形大石稳稳挺立;另一些躺在逐渐剥落的柔软物质上,最后变成极大的桌形石;一排巨大的狼牙;覆有石帽、状似阳具的高耸石柱,其中一个有“巨人的勃起”之称;疯狂堆叠的地层,其中最显著的名为“水槽里的碗盘”;圆筒玄武岩形成的宽广山壁,上面布满六角形图案;其他山壁则如极大极厚的碧玉般光滑。

  喷溅物所形成的同心圆的最外一道,是最像传统山脉的部分,在午后时分的此刻看来,就像阿富汗东北部的兴都库什山,衬在飞驰而过的云朵下,显得光秃挺拔。穿越这片山区的道路采取在两座山峰间架起高桥的方式建造。玛雅在疾风吹过的高架桥上停下车,回头眺望,来路尽是崎岖山脉,仿佛扩展到整个世界——山峰棱线因云朵阴影和白雪而黑白相间,加上这里那里偶尔冒出的火山口,整个景致有着非同尘世的神秘意味。

  继续前行,地面陡降到诺亚平原的蜂窝状火山口,那里有个采矿越野车组成的营队,如铁路货车般围在一起。玛雅尽快通过了这条凹凸不平的路,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营地。她在那里受到一群贝都因老朋友的欢迎,还有娜蒂雅,后者是为了新近发现的含水层而前来商议钻凿装置的。他们全都为这新水源的发现而兴奋。“它延伸到了普罗克特火山口之外,可能到达了凯撒,”娜蒂雅说,“看起来它好像一直朝南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能和南极拱顶的含水层同时同地扩张。你们丈量过南极拱顶分水层的北方边界吗?”

  “应该有。”玛雅说,开始在她的腕表上敲击确认。他们晚餐的话题就围绕着水源,只偶尔停下来交换其他消息。晚餐后,他们坐在沙易克和娜丝可的越野车里,悠闲地吃着沙易克递来的冰冻果子露,看着小小炭盆里的火光,沙易克之前在上面烤羊肉串。话题无可避免地转向当前局势,玛雅把她对亚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们应该尽可能地煽动地球变形跨国公司之间的冲突。

  “那表示世界大战,”娜蒂雅严厉地说,“而且如果情况不变,那会成为史上最糟糕的一场战争。”她摇头,“一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根本不需要我们来挑拨,”沙易克说,“他们现在自己就在往那个方向走。”

  “你真这么想?”娜蒂雅说,“呃,如果真这样发生了……那么我猜,我们这里就有机会了。”

  沙易克摇头:“这里是他们的逃生舱门。要让有权有势的团体放弃这样一个地方,施加的压力必须很大很强才行。”

  “压力有诸多样貌,”娜蒂雅说,“在这么一个地表仍死气沉沉的星球上,我们应该能够找到不需要互相残杀的计划的。应该可以发展出一整套应用在实际战争上的新科技。我跟萨克斯谈过,而他同意。”

  玛雅哼了哼,沙易克露齿而笑:“就我所知,他的新方法和旧时的类似!射下飞行透镜——我们爱死了!至于得摩斯被击出轨道,噢。不过就某种程度而言,我可以了解他的想法。当巡航导弹出来……”

  “我们必须确定事情不会演变成那样。”娜蒂雅脸上现出当思绪固定在某一点时那种骡子似的倔强神态,玛雅惊奇地瞧着她。革命战略家娜蒂雅——玛雅实在无法相信这种可能。嗯,她毫无疑问认为这保护了她的建筑计划。或者这本身正是一个建筑计划,只是这次采取了不同素材。

  “你应该到敖得萨的公社谈谈,”玛雅建议,“他们基本上都是尼尔格的追随者。”

  娜蒂雅同意了,俯身向前,用一根迷你火钳把煤块推回火盆中央。他们看着燃烧的火苗,这在火星实属罕见,而沙易克对火的喜爱让他如此不辞辛劳。丝丝灰烬在火星橘红色的热煤之间跳动。沙易克和娜丝可低声谈论着这星球上阿拉伯人的状况,而其错综复杂一如往常。他们之间的激进分子几乎全都驾着篷车在外旅行,勘探金属、水源和火星热源地点,看似无害,也从来没有显露出他们不屑遵守变形跨国公司订下的秩序。但是他们在那里,等着准备行动。

  娜蒂雅起身上床睡觉。她一离开,玛雅便犹豫地说:“告诉我有关查默斯的事。”

  沙易克看着她,冷静镇定:“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与布恩的谋杀事件有什么原因。”

  沙易克不安地眯了眯眼。“那天晚上的尼科西亚非常复杂,”他悲叹,“阿拉伯人对它的谈论无休无止。实在叫人疲惫不堪。”

  “他们都怎么说?”

  沙易克瞥了眼娜丝可。娜丝可说:“问题是他们全都说得不一样。没有人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你们在场。你们看到了一部分。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沙易克紧紧盯着她,然后点点头。“好吧。”他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仿佛证人般坐正身子说,“你们演讲之后,我们聚集在红花岗岩广场。大家对布恩很生气,因为有谣言说他阻止了在弗伯斯建造一座清真寺的计划,而他那晚的演说没能帮上任何忙。我们正在抱怨时,弗兰克来了。老实说,他那时候出现很叫人兴奋。对我们来说,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反对布恩的人。所以我们崇仰他,而他鼓励我们——他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贬抑布恩,说一些笑话让我们对布恩更加愤怒,同时使他自己成为对抗布恩的唯一堡垒。我其实很生气弗兰克把那些年轻人的气焰鼓动得更盛。沙里姆·哈易尔以及他一些阿哈德支部的朋友也在那里,他们都陷入一种高亢的情绪——不只对布恩,还有对费塔支部。你知道阿哈德和费塔在许多不同议题上意见都有分歧——泛阿拉伯主义对抗国家主义,还有与西方的关系,对苏非教徒的态度……这些都是存在于穆斯林兄弟会年青一代中的基本冲突。”

  “逊尼派对什叶派教徒?”玛雅问。

  “不是。比较类似保守对自由,一般认为自由派是世俗的,而保守派是宗教的,不管逊尼派还是什叶派。哈易尔是保守派阿哈德的一个头目。他那年曾和弗兰克共乘一辆篷车旅行。他们常常对话,弗兰克问了他许多问题,而且真正深入核心,他有那样的特质,一直到你觉得他真的了解你或你的组织。”

  玛雅点头,很能领会这番描述。

  “所以弗兰克了解他。那天晚上哈易尔在某一个时刻几乎要开口说什么,却在弗兰克给了他一个眼色后决定闭嘴。我看到了。然后弗兰克离开了,哈易尔也立即离去。”

  沙易克停下喝一口咖啡,深思一番。

  “那是之后两小时的时间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布恩被谋杀前,整个城市的情况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有人把城里建筑窗口上的标语割裂,阿哈德认为是费塔干的,一些阿哈德派的人袭击一群费塔派的人。之后城市中爆发了大大小小的争斗,还与美国建筑队员产生冲突。有事情发生了。同一时间出现许多暴力抗争。仿佛所有人突然间都疯掉了。”

  玛雅点头:“我记得。”

  “然后,嗯,我们听说布恩失踪了,就去叙利亚门检查闭锁室密码,看他是不是朝那边去了,到那儿之后,发现真有人出去了而且还没回来,可是当我们继续朝那边搜寻时,就听到了有关他的消息。我们简直不敢相信。回到阿拉伯人聚集处,所有人都在那里,他们对我们证实了那则消息。我花了半小时的时间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医院。我看到了他。你在那里。”

  “我不记得。”

  “噢,你在那里,而弗兰克则已离去多时。所以我看到了他,然后回到外面告诉其他人那是真的。连阿哈德成员都感到震惊,我很确定——纳西尔、阿及尔、阿卜杜拉……”

  “是的。”娜丝可说。

  “但是哈易尔和拉希德·阿布,还有卜兰·贝塞索没有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回到面对红花岗岩广场的住所没有多久,门上传来重重的敲击声,而门一打开,哈易尔就跌进房间。他的情况已经很糟了,全身直冒汗,还不断想呕吐,皮肤发红,到处是大块的斑点。他喉咙肿胀起来,几乎无法开口说话。我们把他带到浴室,发现他因呕吐而近乎窒息。我们把尤瑟夫叫来,想把沙里姆搬到篷车上送去诊所,而沙里姆阻止了我们。‘他们杀了我。’他说。我们问他什么意思,然后他说:查默斯。”

  “他说什么?”玛雅厉声问道。

  “我问:‘是谁做的?’而他说:‘查默斯。’”

  娜丝可的声音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到玛雅耳里:“还有呢。”

  沙易克点头:“我说:‘你是什么意思?’而他说:‘查默斯杀了我。查默斯和布恩。’他一字一句地吐出来。他说:‘我们计划谋杀布恩。’娜丝可和我听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然后沙里姆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沙易克伸出双手,抓住一只隐形的手臂,“‘他想把我们踢出火星。’他说得如此认真——我永远忘不掉。他真的那样相信。真的相信布恩要把我们踢出火星!”他摇着头,仍然满脸疑惑。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沙易克松开手,“他突然发作。先握住喉咙,然后全身肌肉——”他再一次握紧拳头,“他全身僵硬起来,接着停止呼吸。我们尝试让他恢复呼吸,但他再没有醒来。我不知道——气管切开术?人工呼吸?抗组胺剂?”他耸耸肩,“他在我手臂上死去。”

  接着是一阵冗长的沉默,玛雅看着沙易克,努力回想。从尼科西亚那天晚上到今天,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沙易克那时年纪已经不小了。

  “我很惊讶你记得那么清楚,”她说,“我自己的记忆,即使是那天那样一个晚上……”

  “我记得所有事情。”沙易克沮丧地说。

  “他和别人的问题正好相反,”娜丝可说,看着她的丈夫,“他记得的东西太多。他根本就睡不好。”

  “嗯。”玛雅想了想,“另外那两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沙易克噘起双唇:“我不确定。娜丝可和我那个晚上就忙着处理沙里姆。关于他的遗体如何处置,大家有许多意见。是带到篷车上把一切隐瞒起来,还是立刻通知当局。”

  或带着已死的孤独杀手向当局报案,玛雅心想,望着沙易克谨慎的表情。也许这在当时也曾提出讨论。他没有把故事全盘托出。“我不知道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实际情况。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城里有许多阿哈德的人和费塔的人,尤瑟夫听到了沙里姆的话。他们也在那天晚上死了,在阿拉伯人聚集处的一个房间。死于凝血剂。”

  沙易克耸耸肩。

  又是一阵沉默。沙易克叹了口气,再把杯子倒满。娜丝可和玛雅谢绝了。

  “但是你看,”沙易克说,“那只是个开始。那是我们亲眼看到的,能告诉你的。那之后,咻!”他扮了个鬼脸,“争论、臆测——各种阴谋论。这是寻常现象,对吗?再也没有所谓单纯的暗杀了。从你们的肯尼迪开始,就一直用杜撰的故事来解释同一桩事实。那正是阴谋论最能满足人的部分——不是解释,只有叙述。就像谢赫拉莎德[3]。”

  “你全都不相信?”玛雅问,突然间感到绝望。

  “不。我没有理由去相信。阿哈德和费塔之间有冲突,我知道。弗兰克和沙里姆有牵连。而那如何影响了尼科西亚——是否真的——”他吁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有谁能够全盘了解。过去的事……真主阿拉原谅我,过去就像一个恶魔,专在晚上跑来折磨我。”

  “我很抱歉。”玛雅站了起来。这个明亮的小房间突然变得狭窄鲜红。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说:“我想出去走走。”

  沙易克和娜丝可点点头。娜丝可帮她套上头盔。“不要去太久。”她说。

  天空一如往常缀满壮丽群星,西方天际卷出一条淡紫色的长带。赫勒斯篷特向东边扬长而去,高山霞光将其山峰染成粉红和靛蓝,如此纯粹,两色交接处似乎微微颤动着。

  玛雅缓缓向着也许有1000米远的一片岩层走去。脚下缝隙里生长着什么东西,地衣或苔藓,色泽暗绿。她尽量踩在石头上。火星上的植物已经很艰难地在挣扎求生,实在不忍再踏足其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昏黄薄暮里的寒冷气息弥漫全身,她可以感觉到长裤上的X形加热丝在她跨步时不停抵住膝盖部位。她蹒跚地走着,用力眨眼,以便看清眼前的路。天空布满了朦胧星群。北方某一个地方,就在奥里姆深渊里,弗兰克·查默斯的躯体就躺在冰雪和冲积物之间,他的活动服就是他的棺木。因保护他们不被冲走而牺牲自己。不过他很可能会不屑地斥责这样的说法。只是碰巧罢了,他会这样坚持,就那样而已。比任何人都充沛的精力,他的愤怒点燃的精力——对她的愤怒,对约翰、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以及地球上所有势力的愤怒。他的妻子、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他自己。所有一切。一个充满怒气的男人,人类历史上最愤怒的一个人。她的爱人。她另一个爱人的凶手,她生命中的深爱——约翰·布恩,一个有可能拯救他们全体的人,一个可能成为她终生爱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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