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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们这次真的取得了不同结果。不然就是因为地球的情况改变了,而火星历史上的所有不同现象只是那些变化的反映而已。这很有可能。因此在考虑到将来时,这变成了一项难题。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了。将来的事他们终将全体面对。而现在他们需要操心的只有尽快赶到利比亚车站。这个问题的物质性,以及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让她感到极端轻松。终于有她可以插手的事情了。走路。在刺骨严寒中呼吸。试图用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的心脏,来温暖她的肺——类似尼尔格那种不可思议的重新分配热量的能力,如果她能的话!
她发现她开始可以一面走路一面打个小盹。她担心那是二氧化碳中毒迹象,可是依旧时不时昏睡一下。她的喉咙非常疼。人链尾端的行进速度开始减缓,越野车开始驶回,搭载所有筋疲力尽的人,把他们载到坡上的利比亚车站,放下他们后再驶回搭载另一群。更多人开始出现高山病症状,红党成员利用腕表指示患者如何取下面罩呕吐,然后在再次呼吸前戴上面罩。许多人在患上高山病的同时还有二氧化碳中毒的现象。不过他们正逐渐接近目的地。腕表屏幕出现的利比亚车站与东京地铁高峰时刻万头攒动的景象极其相似,所幸火车会定时抵达与离去,因此后到者应该会有空间。
一辆越野车停在他们身旁,询问他们需不需要坐一程。玛雅说:“滚开!怎么回事,你没看到吗?去帮上面那些人,快去,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司机赶紧逃之夭夭,以免受到更多训斥。玛雅粗鲁地说:“下地狱去!我已经143岁了,如果不能走完全程就实在该死。我们走快一点。”
他们维持相同速度,并且维持在队伍末端,看着前面朦胧薄雾中闪烁的一长排灯光。娜蒂雅的眼睛已经痛了几小时,现在更是难以忍受,寒冷带来的麻木感也不再有任何帮助;它们非常干燥,眼窝部分仿佛满是沙砾。单是眨眼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面罩外加护目镜会是个好主意。
一块隐蔽的石头让她踉跄几步,青年时期的一桩记忆闪现脑海:她和几个工作伙伴被困在出了故障的卡车里,时间是冬天,地点在乌拉尔山脉[6]南部。他们必须从弃置的车里雅宾斯克-65一直走到车里雅宾斯克-40,横越冰雪封冻的废弃的斯大林主义工业荒地50千米——黑色弃置的工厂,破损的高烟囱,颓圮的围墙,报废的卡车……在一个大雪纷飞寒冷彻骨的冬夜里,而天空布满压得低低的云层。即使那时,也像是一场梦魇。她对玛雅、亚特和萨克斯转述这个故事,声音嘶哑刺耳。她的喉咙也疼痛难当,然而不及双眼带来的刺痛。他们已经习惯通过内线对讲机交谈,直接透过空气讲话,声音听来实在有些滑稽。但是她想说话:“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忘了那天晚上。不过真的很久没有想到它了。我忘记了。那发生在,我想想,120年以前。”
“这次会是你记得的另一次。”玛雅说。
他们交换个人经验中最寒冷的故事。而这两名俄罗斯女子至少可以列出十个故事,个个都比萨克斯或亚特最冷的经验还要冷。“比比最热的怎么样?”亚特说,“我一定赢。有一次我参加伐木比赛,在电锯组,而这全取决于谁有最强大的电锯,所以我把我的发动机换成了哈雷摩托车的,10秒钟不到就砍倒了一棵。但是摩托车发动机是气冷式的,你知道,噢,想想我的手有多热!”
他们全笑了起来。“那不算,”玛雅宣称,“不是你整个身体。”
星星比之前少些了。娜蒂雅起初以为是空气中飘浮着尘土的关系,不然就是满是沙砾的眼睛造成的错觉。但是当她瞥向她的腕表时,发现已经快到早上5点了。天很快就会亮。而利比亚车站只有几千米远了。气温是256开氏度。
他们在日出之时抵达。人们递来一杯杯闻起来有如神仙美味的热茶。火车站太过拥挤,无法进入,外面还有几千人等着。而撤离行动已经平稳地持续了几小时,由韦拉德、乌苏拉以及一群波格丹诺夫分子组织协调。火车不断从东、南和西方三条雪道驶来,装满乘客后即刻驶离。飞船也从地平线那端飞来。巴勒斯的居民很快分开——有些去埃律西昂,另一些去希腊盆地,或更南方的西朗亚格哈,以及基督城——其他的则去了前往谢菲尔德途中的一些小城镇,包括山脚基地。
所以他们等待着。在拂晓的晨光中,他们看到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加上仍然盖住口鼻的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的面罩,仿佛戴着狂野而残忍的面具。以后如果再想露天行动,护目镜很显然是必要的。
终于,沙易克和玛琳娜护送最后一组人进入车站。这时,几个“登陆首百”找到了彼此并聚集在一堵墙旁,被一种总是在危机时期把他们拉在一处的磁石般的吸引力牵住。现在,最后一组人进去了,这里只剩他们几人:玛雅和米歇尔、娜蒂雅和萨克斯和安、韦拉德、乌苏拉、玛琳娜、斯宾塞、伊凡娜、土狼……
雪道那头,杰姬和尼尔格引导人群进入火车,仿佛交响乐队指挥般挥动双臂,同时扶起那些双腿在最后一刻瘫软的人。“登陆首百”一同走到站台。从杰姬身边经过,踏上火车时,玛雅故意不理会她。娜蒂雅跟在玛雅身后上车,然后其他人鱼贯入内。他们沿着中间的过道往前走,经过所有呈现两种颜色的快乐脸庞,上面因尘土而棕褐,口鼻处则很干净。地板上有几副肮脏的面罩,但多数人都紧紧握住自己的面罩没有松手。
每节车厢前头的屏幕都播放着一艘飞船拍摄到的巴勒斯画面,巴勒斯在这天早晨已经变成一片冰海,冰占多数,而黑色的冰湖亦触目皆是。原来城市里的9座台地,如今变成这片新生冰海9座险峻的岛屿,不是很高,顶部花园以及仅存的几排窗户凸起在脏污的浮冰之上,显得异常怪异。
娜蒂雅以及其他“登陆首百”跟随玛雅穿过数节车厢,来到最后一个。玛雅回身面对拥入这最后一节小车厢的众人,说:“这列火车是去山脚基地吗?”
“敖得萨。”萨克斯告诉她。
她微笑。
在他们前头坐进这节车厢的人纷纷起身往前移动,让这群老人能够就近坐在一起,他们没有拒绝这份殷勤。他们道谢之后坐下。之后没多久,前面几节车厢就满了。过道也开始站人。韦拉德说着什么船长是最后一个离开沉没中的船只的人。
娜蒂雅发现这样的论述很让人伤感。她现在实在疲惫不堪,不记得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她喜欢巴勒斯,无数的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里面……她记起七尾如何提到沙比希。巴勒斯也存在于他们心中。也许等到新海洋的海岸线稳定下来后,他们可以在别处重建另一座。
至于此刻,安坐在车厢另一边,土狼沿着过道向他们走来,中途停步朝车窗看去,对着还在外面的尼尔格和杰姬竖起一根拇指。玛雅说了什么,米歇尔笑了起来,而乌苏拉、玛琳娜、韦拉德、斯宾塞——这些娜蒂雅的家人安全围绕在她身旁,至少这个时候是的。而这个时候是他们仅有的……她感觉身体像是融化在了座椅上。她马上就会睡着,她从她干涩灼热的眼睛里这么感觉。火车开始移动。
萨克斯查看他的腕表,娜蒂雅睡眼惺忪地对他说:“地球怎么样了?”
“海平面仍在上升。已达4米高。看来那些变形跨国公司已停止交战。国际法庭提出了停火协议。布雷西斯把它所有的资源全部投入了救灾工作。其他一些变形跨国公司很可能也会跟进。联合国大会在墨西哥城召开。印度确认与火星独立政府签订了条约。”
“那等于是跟魔鬼打交道。”土狼从车厢另一端说,“印度和中国太大了,我们铁定吃不下。你等着瞧吧。”
“这么说来那里的争斗结束了?”娜蒂雅说。
“是不是永久的还不清楚。”萨克斯说。
玛雅哼了一声:“绝不会是永久的。”
萨克斯耸耸肩。
“我们得设立一个政府,”玛雅说,“必须快,以统一联合战线面对地球。我们的基础越巩固,就越能阻止他们把我们连根拔除的意图。”
“他们会来的。”坐在窗边的土狼说。
“如果我们能够证明他们可以从我们这里获得一切,一如自己亲身前来所得的话,就不会,”玛雅说,恼怒地瞪着土狼,“那会让他们慢下来。”
“不管怎样,他们一定会来。”
萨克斯说:“在地球稳定下来之前,我们永远不会安全。”
“地球永远不会稳定。”土狼说。
萨克斯耸耸肩。
“所以把它稳定下来是我们的职责!”玛雅大喊,对土狼挥动一根手指,“为了我们自己好!”
“地球火星化。”米歇尔说,脸上带着一贯幽默的笑容。
“没错,为什么不呢?”玛雅说,“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的话。”
米歇尔探身过去,在玛雅满是尘土的脸上亲了一下。
土狼摇着头。“那等于是在没有杠杆支点的情况下企图撬动世界。”他说。
“支点在我们脑中。”玛雅说,吓了娜蒂雅一跳。
玛琳娜也看着她的腕表,此刻她说:“安保部队依旧占有克拉克以及电缆。彼得说他们抛下了整个谢菲尔德,但仍然保有‘套筒’。有人——嘿——有人报告说在西朗亚格哈看到了广子。”
他们全都沉默下来,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进了联合国临时政府第一次占领沙比希时的记录,”过了一会儿土狼说,“那里头一点儿也没提到广子,或她那群人的任何消息。我不认为他们被捕了。”
玛雅阴沉地说:“写下来的东西和真正发生的情况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梵文里,”玛琳娜说,“西朗亚格哈指‘金色胚胎’。”
娜蒂雅的心脏紧紧一缩。出来,广子,她想着。出来,该死的你,求求你,该死,出来。米歇尔脸上的表情令人心疼。他所有家人,全不见了……
“我们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已经将火星整合在一起了,”为了岔开他的心思,娜蒂雅说,她迎视他的双眼,“我们在布雷维亚山脊不能取得一致——现在又怎么能够呢?”
“因为我们自由了,”米歇尔回答,振作起来,“现在是事实了。我们可以自由尝试。而只有在毫无回头的可能时,人们才会将全部心力投注进去。”
火车在横越赤道雪道时放缓速度,他们随着火车前后摆动。
“有些红党成员要把北方大平原的所有抽水站都炸掉,”土狼说,“我想就地球化议题而言,要获得多数同意并不容易。”
“不错,”安哑着嗓子说。她清了清喉咙,“我们想让撒力塔也消失。”
她盯着萨克斯,但是他只耸耸肩。
“生态波伊希思,”他说,“我们已经有了生物圈。那就是我们想要的。一个美丽的世界。”
车外破碎的风景在冰冷的晨光中飞逝而过。泰瑞纳斜坡布满了成千上万片草皮、苔藓和地衣,微微染成了土黄色,那些小片填补了岩石之间的空隙。他们沉默地看着。娜蒂雅感到吃惊,试图厘清思绪,不让它们纠结在一起,然而思绪依旧如窗外红褐与土黄交杂的流彩般朦胧飘飞……
她收回视线,环顾周遭众人,感觉体内有把钥匙在轻轻转动。她的眼睛仍然干燥刺痛,但她不再感觉昏昏欲睡。她胃里紧绷的疼痛感停止了,是动乱开始以来的第一次。她轻松地呼气吸气。她看着朋友们的脸庞——安依然对她生气,玛雅依然对土狼生气,他们全都疲惫而肮脏,眼睛像那些小红人一样布满血丝,他们的虹膜仿佛圆形的宝石碎片,在布满血丝的背景上闪闪生光。她听到自己在说:“阿卡迪会高兴的。”
其他人满脸惊讶。她突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西蒙也是。”安说。
“还有亚历克斯。”“莎夏。”“还有塔蒂亚娜——”
“和所有我们失去的老朋友。”米歇尔快速接口,以免这个名单越来越长。
“弗兰克不会,”玛雅说,“弗兰克会因为什么事而愤怒不已。”
他们笑了起来。土狼说:“而我们现在有你继承那个传统,对吗?”他们又笑了起来,她则举起一根手指生气地朝他摆动。
“约翰呢?”米歇尔问,拉下玛雅的手臂,对她抛出这个问题。
玛雅挣脱开来,仍然对着土狼晃动一根手指:“约翰不会悲戚忧郁地痛哭,也不会对地球挥手道再见,仿佛没有它我们还可以存在!约翰·布恩这个时候会狂喜忘形!”
“我们应该记住这一点,”米歇尔响应得很快,“我们应该想想他会怎么做。”
土狼咧嘴笑了:“他会精神昂扬地在这列火车上来回奔跑。把气氛鼓动起来。到敖得萨的这段旅程会是一场欢乐的聚会。音乐啦、舞蹈啦,等等等等。”
他们彼此对视。
“所以?”米歇尔说。
土狼朝前面的车厢做了个手势:“听起来他们并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显然如此。”米歇尔说。
他们朝火车前部走去。
注:
[1] phase change,物质从一种相转变为另一种相的过程。——译注
[2] Shadrach,Meshach and Abednego,《圣经》故事,《但以理书》第三章,尼布甲尼撒王将三名希伯来俘虏,即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扔进烈火窑,他们却神奇逃出幸免于死。——译注
[3] the Banana Belt,指气候温和的地带。——译注
[4] Tierra del Fuego,南美洲最南端的群岛,分属智利和阿根廷。——译注
[5] Bay of Fundy,加拿大海湾,湾口宽92千米。——译注
[6] Ural,俄罗斯的一座山脉。——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