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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沙易克带领的阿拉伯人携带面罩盒子驶到西侧、西南以及南侧闭锁室时,各处都已聚集了大批人潮,他们不是穿着内含加热单纤维丝的活动服,就是尽可能衣着厚重——但就即将展开的试炼而言,没有一个穿得太过厚重,娜蒂雅走入分发面罩的西南闭锁室时,心里这么想。多数住在巴勒斯的人已经很少需要走到地表之上,因此他们必要时都只租用活动服。不过出租活动服的数量不足以提供给所有人,他们只好穿上城市用的外套;但是这些服饰重量相当轻微,并且通常没有罩头部分。撤退的信息已经传送出去,外加提醒准备255开氏度的穿着,大多数人于是套上好几层衣服,躯干手足都臃肿不堪。
每一个闭锁室每5分钟可以让500人通过——那些是大型闭锁室——但是有成千上万的人等待着,而且随着早晨逐步逝去,人群越积越多,相形之下,通过闭锁室的速度实在缓如蜗牛。面罩在群众间分发,娜蒂雅觉得,到这时候每个人应该都有了一个。城里的所有人应该都清楚眼前的紧急状况。所以她走到沙易克、萨克斯、玛雅和米歇尔,以及她看到的所有熟人身边,嘴里不断地说:“我们必须把帐篷割开,直接走出去。我现在就要把帐篷边墙割开。”没有人不同意。
终于尼尔格出现了,如负有任务的水星般在群众间游走,脸上挂着灿烂笑容,与每一个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人们或拥抱他,或握住他的手,或碰碰他。“我现在要割开帐篷边墙,”娜蒂雅告诉他,“大家都有面罩了,而闭锁室无法提供我们紧急疏散的需要。”
“好主意,”他说,“我来宣布一下。”
然后他往上腾跳3米,抓住闭锁室的混凝土拱顶,把自己拖曳而上,然后双脚稳稳踩住3厘米宽的细长带子。他打开自己携带的肩上型小扩音器说:“请注意!——我们将开始割开帐篷边墙,就在顶盖上面——会有向外涌去的微风但不会太强——然后最靠近边墙的人先出去——不要急——我们会割得很宽,所有人可以在随后半小时内离开这里。对外面的寒冷程度要有心理准备——那会很有鼓舞的作用。现在请戴上你们的面罩,检查自己的密封黏胶,以及你周围其他人的密封黏胶。”
他低头看向娜蒂雅,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小激光焊接机,朝尼尔格挥动,同时高举过头让众人看见。
“大家都准备好了?”尼尔格对着扩音器喊。目光所及之处,每一个人脸的下半部都横着一张白色面罩。“你们看起来像强盗。”尼尔格笑着告诉他们。“好!”他说,俯瞰娜蒂雅。
她割开帐篷。
理智的逃生行为几乎与恐慌一样具有极强的感染力,此番撤离行动既迅速又有纪律。娜蒂雅将帐篷割开了两百多米,就在混凝土拱顶上端,帐篷里较高的气压引起往外流动的风势,将被割裂的层层透明帐篷朝上朝外吹去,众人于是毫无困难地攀到与胸齐高的边墙上爬了出去。西侧南侧闭锁室附近的帐篷也割开了;大约与腾空一座大型露天体育场的时间相同,巴勒斯的居民纷纷离开了这座城市,进入伊希地冰冷新鲜的晨间空气中:气压350毫巴,气温261开氏度,亦即-12摄氏度。
沙易克带领的阿拉伯人驾驶着他们的越野车在旁保护,前前后后来回滚动,指引人们爬上城市西南方几千米远的一排小山丘。洪水奔到城市东边时,最后一部分群众攀上了平原里的这排低缓小丘,而坐在分散的巨砾越野车里的红党观察人员,报告说洪水已经奔流到城市北侧和南侧的围墙底部,目前不到一米。
这实在是千钧一发,足以使娜蒂雅全身一震。她站在摩里斯山丘群顶端环顾周遭,试图估量当下形势。大家已尽了全力,但是衣着实在不够充分,她心里这么想;不是每个人都穿着绝缘长靴,很少人有足够的罩头设备。阿拉伯人从他们的越野车里探身而出,向大家展示如何把围巾、毛巾或多余的夹克缠在头上做成兜帽,只能这样了。但是气温实在很低,虽然太阳出来了,也没有风,但仍然相当寒冷,那些没有做过地表工作的巴勒斯居民看来很受惊吓。不过还是有些坚强的人;娜蒂雅凭着从家乡带来的温暖帽子,认出一些来自俄罗斯的新人;她用俄语同这些人打招呼,而他们总是露齿微笑——“这不算什么,”他们会这么喊,“这是溜冰的好季节,对吧?”“继续前进。”娜蒂雅对他们以及所有人说,“继续前进。”下午应该会暖和些,温度也许会上升到0摄氏度。
那座面临毁灭的城市,矗立其间的台地在晨光中醒目地裸露着,仿佛希腊神话中泰坦神的大教堂博物馆,上面镶嵌着珠宝般的一排排窗户,台地顶部小花园的繁茂绿叶盖住了红色岩石。整座城市的居民站在平原山丘上,仿佛强盗或花粉热患者般戴着面罩,身上裹着层层衣物,有些套着修长的加热活动服,另有几人携带头盔以备不时之需;踏上这条漫长旅途的所有人这时都驻足而立,回首眺望远方的城市。站在火星地表的人们,面孔暴露在稀薄的寒冷空气中,双手缩进衣袋,头顶上方有仿佛金属屑的卷云,衬在暗粉色的天空之下。这奇异的景象让人既兴奋又恐惧。娜蒂雅顺着人群上下走动,跟沙易克、萨克斯、尼尔格、杰姬和亚特说话。她甚至发了另一个信息给安,虽然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仍希望安听到了。“确定安保部队在太空站不受任何干扰,”她说,无法抑制语气里的愤怒,“离他们远点儿。”
大约过了10分钟,她的腕表响起哔哔声。“我知道。”是安简洁的声音。就这些。
现在他们离开了那座城市,玛雅感到轻松愉快。“咱们开始走吧!”她喊,“利比亚车站很远,而现在几乎已经过了半天时间!”
“这倒是真的。”娜蒂雅说。许多人已经起程,朝巴勒斯南车站延伸而出的雪道走去,循着它往南攀上大斜坡。
于是他们越行越远,娜蒂雅常常停步鼓励人们,也因此常常回头观望巴勒斯,在正午的阳光下看着那圈透明泡沫似的帐篷下的屋顶和花园——那座长久以来一直是他们世界首都的绿色中型自然系统。如今红褐色的暗沉冰流奔腾在城市边墙的每一个角落,一群密集的混浊冰山从低矮皱褶区涌向东北方,越来越宽阔的汹涌波涛急速涌入城市,空中充满了怒号,使她颈后毛发根根竖起,水手峡谷轰隆隆巨响的再现……
他们徒步经过的土地布满了低矮植物,多为冻原苔藓和高山小花,偶尔出现犹如黑色多刺消防栓般的冰冻仙人掌。蚊蚋飞蝇受到这群不速之客的侵扰,嗡嗡盘绕在众人头顶上方。现在比早上要明显温暖许多,温度升得很快;感觉像是已达0摄氏度以上。“272!”尼尔格经过娜蒂雅时这么回答她的询问。他每隔几分钟就与众人擦身而去,循着所有人排成的长线从这端到那端来来回回地奔跑。娜蒂雅查看腕表:272开氏度。风势相当轻微,而且来自西南。气象报告指出那个高压带至少会在伊希地上空再停留一天。
人们成小队分批前进,同时不断与其他小团体会合,于是朋友、同事、相识的人就在行进间彼此不停地打着招呼,常常因面罩下发出的熟悉语声,以及面罩和头巾或帽子之间的熟悉眼神而惊叫欢呼。一股氤氲的霜气蒸腾在众人之上,一团极其巨大的人类呼出的气体,在阳光下迅速蒸发。红党军队的越野车从城市两端驶出,急速脱离洪水范围;此刻他们缓缓跟随移动,前导者递出一瓶瓶热乎乎的饮料。娜蒂雅怒目瞪视他们,在面罩下低声诅咒,一名红党成员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谴责,恼怒地对她说:“炸毁堤防的不是我们,你知道吗?是‘火星之首’游击队,是加清!”
然后他驶离了。
大家使用雪道东面峡谷作为公共厕所。他们循坡而上,已达安全距离,因而时时回头俯瞰那座奇特而空洞的城市,外围环有一圈满是冰块的新生深红褐色护城河。一群群本土人一面走一面哼唱颂赞火星仪式的片段,娜蒂雅听着,心在胸腔里突地一缩;她喃喃怨道:“出来吧,该死,广子,拜托——今天出来吧。”
她看到了亚特,便疾步走到他身边。他正通过腕表做着实况转播,显然是传送到地球的一个新闻协会。“噢,是的。”他快速回答娜蒂雅,“这是现场报道。影像也相当好,我确定。而他们可以将之与发生在地球上的泛滥洪水情节合并起来。”
毋庸置疑。那座城市以及里面的台地,如今已被堵满冰块的暗黑水流围绕,上面蒸腾着丝丝寒气,表面有漩涡乱流,边缘因碳酸饱和而疯狂地冒着泡沫,汹涌波涛从北方急冲而入,引发大风暴般的隆隆噪声……周遭温度现在微微升到冰点之上,奔涌的水流在蓄积成池静止下来时依旧维持着液体状态,即使上面覆满了漂浮的碎裂冰片也是这样。娜蒂雅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感觉到他们已经改变了这星球的大气层——不是植物,不是染蓝的天空,甚至也不是他们能够露天裸露双眼,以及仅凭一副薄薄的面罩呼吸。水手峡谷大洪水期间流水冻结的景象——在不到20秒的时间里就从黑色变成白色——在她心中印下的痕迹比她了解的还要深刻许多。现在他们有露天液态水流了。支撑巴勒斯的低缓宽广皱褶地势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芬迪湾[5],波涛朝它汹涌奔去。
人们大声呼叫起来,仿佛叽叽喳喳的鸟鸣充斥在稀薄的空气中,盖过了远方洪水的低沉怒号。娜蒂雅起初毫无头绪;然后她看到——太空站那里出现了些许动静。
太空站位于城市西北方一座宽广高原,巴勒斯的居民此刻在斜坡上的高度,正好可以看到太空站最大飞机库的门打开了,五架巨型航天飞机陆续滑出:一种不祥的,透露出军事色彩的景象。这群飞机被拖到太空站的主停机坪,两旁伸出登机梯。然后一切静止下来,长征难民们继续往上走,一小时后来到了真正属于大斜坡的第一个山丘群,虽然他们越升越高,但太空站跑道和飞机库的下半边仍然处在水汪汪的地平线下。太阳此刻已经往西斜落。
注意力转回城市本身,洪水从巴勒斯东侧的帐篷边墙涌入,并且越过了西南闭锁室的顶壁,从他们切割出的洞口涌进。那之后,很快就泛滥于公主公园、运河公园和下城,将整座城市剖成两半,然后慢慢地上升,淹没大道,淹没低洼处的房顶。
在这番壮观景象之中,一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出现在高原上方的天空,速度慢得好似无法继续前进,巨型飞机贴近地面飞行时总是给人这样的感觉。它朝南起飞,所以对地面上的观察者而言,它变得越来越大,而且似乎一直没有加速,直到它那8部发动机的低沉轰隆声来到他们头顶之后,才以大黄蜂般不可思议的低缓笨拙身形奋力翻飞。当它笨拙喧闹地往西飞去时,另一架飞机出现在太空站上空,飞掠洪水泛滥的城市,越过他们,也往西行去。五架飞机就这样依次飞走,每一架都跟前一架一样,似乎毫无空气动力飞行速度,然后,最后一架滑过他们上空,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
现在他们开始认真地徒步旅行。步伐快的已先行而去,丝毫没有等等脚步较慢的人的意思;大家都了解必须尽快让人们从利比亚车站搭火车离开。各地都将可以使用的火车驶往利比亚,但是利比亚车站很小,而且只有几条侧线,撤离的安排将因此变得相当复杂。
已经是下午5点钟了,太阳低低斜挂在瑟提斯隆起的地势上方,气温直落到0摄氏度以下,并且还在继续下降当中。步伐最快的人群多为本土人和新到的移居者,他们依旧领先,整个队伍变成一条横躺在地面上的长链。越野车里的人报告说只剩几千米了,而那几千米却又不断地在加长。这些越野车沿着长线来回奔驰,不时让人们上车下车。土狼突然出现在场景之中,从堤防那端驶上来,娜蒂雅一看到他的巨砾越野车,立即怀疑他是否牵涉到堤防的破坏行动;可是他愉快地通过腕表跟她打招呼,并且殷切地询问事情进展,之后便朝城市方向驶去。“让南槽沟送一架飞船到城市上空,”他建议,“以免有人被留在那里,正爬到台地顶端等待救援。很可能有人碰巧睡着了,醒来时面对这么一个大大的惊吓。”
他狂笑了起来,不过这的确想得周到,亚特赶紧做了安排。
娜蒂雅和玛雅、萨克斯、亚特走在这条长长人链的末端,倾听不断送来的报告。她引导巨砾越野车行驶在雪道上,避免扬起尘土飞散空中。她试图不去理会疲倦的事实。疲倦来自睡眠的缺乏,而不是肌肉能量的消耗。然而这将是一个冗长的夜晚。不只对她而言。如今火星上许多人已经成为完完全全的城市居民,根本不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她自己就很少这样,不过她通常需要在建筑工地徒步巡视,不像这里的许多人有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幸运的是,他们是在沿着一条雪道前进,如果愿意,甚至可以走在边缘的悬浮轨道和中线的物理反应轨道之间的平坦表面上。不过多数人宁愿走在雪道旁边的混凝土或石子路上。
遗憾的是,除非朝北离开伊希地平原,否则便得一路上坡。利比亚车站比巴勒斯高约700米,不是个难以想象的高度;不过这70千米的迢迢长路几乎全都是缓缓上升的路段,没有一处是陡坡。“那能让我们保持温暖。”萨克斯听到娜蒂雅提起时这样嘟囔着。
时间越来越晚,他们的身影如巨人般往东方斜斜投射。他们后面那座逐渐淹没的城市,没有光影没有人声,只有涌动的黑色洪水;一座台地接着一座台地消失在地平线那端,直到最后双层孤山和摩里斯台地也隐没不见。伊希地原本昏暗的焦茶色泽添上了越来越多的颜料,天空越来越暗,最后肥硕的太阳跌落到西边的地平线上,发出最后一道燃烧着的光芒;他们缓缓走过这片红色世界,跌跌撞撞,仿佛一支败退的狼狈军队。
娜蒂雅不时查看曼格拉电视台的消息,发现其他地区的消息多半令人欣慰。除了谢菲尔德之外,所有主要城市都巩固在独立运动势力之下。沙比希的土墩迷宫提供给大火逃生者避难场所,虽然火势尚未完全扑灭,迷宫至少意味着他们的安全。娜蒂雅跟七尾和越说了一会儿话。腕表的小屏幕上,七尾的脸庞满是倦容,她提到她感觉有多糟——沙比希火灾、巴勒斯水患——火星上两座伟大的城市毁了。“不不,”七尾说,“我们会重建。沙比希存在于我们心中。”
他们派了几辆没有受到火灾侵袭的火车到利比亚车站,其他许多城市也一样。最靠近这个区域的同时还派送飞机和飞船。飞船能够在他们夜行军时提供一定的帮助。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能够携带饮水前来,因为低温和过于干燥的夜晚将引起严重的脱水现象。娜蒂雅的喉咙早已干透了,于是她满心感激地接过一辆越野车递出来的温水。她揭起面罩快速喝下,试着屏住气息。“最后一圈!”递出水杯的女子快活地喊道,“再有100人我们的水就发光了。”
另一个消息从南槽沟传来。他们听说埃律西昂附近几个采矿营地的居民宣布独立,既不属于变形跨国公司也与“自由火星”运动无关,并且警告所有人保持距离。一些红党占据的车站也如是宣称。娜蒂雅哼了哼。“告诉他们没问题,”她对南槽沟的人说,“送一份《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给他们,让他们研究研究。如果他们同意支持人权部分,就没有必要担心他们。”
太阳在他们前进的步伐中往西方落下。黄昏缓缓上场。
朦胧的视野中,天际依旧染有一片深紫色的薄光。此时,一辆越野车从东边驶来,停在娜蒂雅这群人前方稍远处,有几个身影从车里踱出,朝他们走来,戴着白色面罩和兜帽。突然间,仅凭侧影,娜蒂雅就认出了领头的人:是安,又高又瘦,直直朝她走来,显然在这朦胧光晕下,安也毫不迟疑地从这个杂乱的人群中把她认了出来。“登陆首百”辨认彼此的那种只可意会的方式……
娜蒂雅停步,盯着她的老友。安在乍然袭来的寒冷空气中猛眨眼睛。
“不是我们做的,”安唐突地说,“阿姆斯科单位乘坐武装车辆到达,引发激烈的冲突。加清恐怕他们一旦重新取得堤防,就会试着夺回一切。他很可能没错。”
“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堤防上不少人被杀。另有许多必须爬上瑟提斯躲开洪水。”
她站在他们前面,冷酷阴郁,毫无歉意——娜蒂雅惊讶于能从一个身影里读出这么多,好一个反衬群星的黑色剪影。也许是肩部线条。或头部的倾斜度。
“来吧,”娜蒂雅说,在这个时候她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当然她可以质问他们何以当初要到那堤防上设置爆炸物……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继续前进吧。”
黄昏余光从地面流走,抽离周遭凉飕飕的空气,最后消失在天空中。他们在星夜中赶路,穿梭在严寒如西伯利亚的空气中。娜蒂雅可以走得快些,但是她想留在后面陪伴走得最慢的团体,尽可能地帮忙。人们让他们中间的小孩儿骑在肩上,事实上这条人链尾端的小孩儿并不多;最小的孩子已经坐上越野车,年纪较长的在前头与步履快捷的人走在一起。再说巴勒斯里的儿童本就不多。
越野车头灯的光柱切割着他们踢起的尘烟,娜蒂雅不禁怀疑这些二氧化碳面罩会不会被堵住。她大声提出这个疑问,安说:“如果你把面罩朝脸部压紧,然后用力往外吹,会有些帮助。你也可以暂时屏住呼吸,把它摘下,用压缩空气去吹,如果你带有压缩机的话。”
萨克斯点点头。
“你知道这些面罩?”娜蒂雅问安。
安点点头:“我已经使用过很多次类似的物品。”
“噢,好吧。”娜蒂雅尝试依言而做,将面罩紧紧压住嘴巴,用力吹去,她很快就气喘连连,“我们实在应该试着走在雪道和道路上,减少扬起的灰尘。叫越野车开慢一点。”
他们继续。一两小时后,他们开始进入一种步行的节奏中。没有人超越他们,也没有人落在后面。天气越来越冷。越野车头灯照出他们前面成千上万的身影,全都卖力地走在缓缓扬升的斜坡上,朝着高耸在南方的地平线行去,距离还有12~15千米,在漆黑中很难正确判断。这人链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端:如起伏的波涛般上下振动,两旁围有车头灯、手电筒、红色车尾灯组合成的藩篱……好一幕奇特的景致。头顶偶尔传来隆隆声,是南槽沟派来的飞船,仿佛绚丽的UFO般飘飞在空中,显示灯明灭闪烁;它们在发动机的隆隆声响中摆荡着送下一堆堆的食物饮水,随即越野车赶过去将之取回。它们还把人链尾端的人群接走,然后隆隆升空离去,变成夜空里一颗色彩缤纷的星星,最后消失在东方。
时间空当时分,一群活力充沛的年轻本土人试图引吭高歌,却因太过寒冷干燥而无法持续。娜蒂雅喜欢这个主意,默默在心中重复吟唱她最喜爱的几首老歌一遍又一遍。
夜越长,她的情绪越好;因为整个计划开始显现出成果。他们并没有经过几百个疲惫倒下的人——越野车传来的信息只表示前方有不少年轻本土人因为行进过快,此刻需要协助。每一个人乍然投身露天地表时都是从500毫巴气压骤降到340毫巴,那相当于地球上从4000米骤升到6500米的高度,即使在火星空气中有高氧气比例来缓和,仍然是个相当大的改变,因此人们纷纷出现高山病。高山病通常容易发生在年轻人身上,而许多本土人起步时都太过兴奋。所以有些人此时正付出代价,头痛、晕眩、呕吐。不过根据越野车的报告,他们截至目前对濒临呕吐边缘的病人抢救还算成功,并且能够守护在其他患者身旁。人链末端则维持着稳定规律的步伐。
娜蒂雅步履艰难地走着,有时和玛雅或亚特牵手前进,她的思绪在刺骨的严寒中晃荡,回忆起往昔一些奇异的片段。她想起过去在这个属于她的世界表面经历过的其他危险寒冷的徒步旅行:和约翰在拉贝火山口处于强烈的风暴中……和阿卡迪寻找雷达收发器……跟随弗兰克逃离发生在开罗的夜袭,进入诺克提斯迷宫躲避……就是那天晚上,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既寒冷却又开心的情绪——也许是一种无须担起责任的反应,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步行士兵,追随在领导者身后。2061年真是一场悲惨的灾难。这场革命也可能转成一场混乱——事实上它真是这样。没人对局面的发展有控制力。然而即便如此,她腕表上依旧充斥着各地传来的报告声。而且没有人会从天空轰炸他们。临时政府里最强硬的分子也许在卡塞峡谷遭到了彻底清除——亚特那病虫害综合治理严肃的一面。而剩下的联合国临时政府人员则因变成少数派而大受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如任何人般无法控制整个星球的不同意见,或者是因为太过惊恐而不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