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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七月

  有个消防员在找麻烦。

  「先生,」林恩护士(Nurse Lean)说:「先生,你不能插队。轮到你的时候才能做免费检查。」

  消防员回头看了看延伸到走廊转角的队伍,再转过身来。一脸脏污的他穿着黄色橡胶外套,一手抱着紧搂着他脖子的一名男孩。

  「我不是来检查的,而是要卸货。」他的口音让大家忍不住看向他。没人预料到新罕布什尔州的消防员,讲起话来竟然会像个伦敦人。「跟排队的其他人目的不一样,也跟那些霉菌无关。这孩子需要看医生,马上,不能枯等两小时。这是紧急事件。我不懂这个急诊室里的人为什么搞不清楚这个道理。」

  哈珀正沿着排队队伍赠送棒棒糖跟小杯苹果汁给孩子们,她身上的一边口袋装了一根红萝卜,另一边则装了一颗马铃薯,专门用来处理非常不满的孩子。

  男人的英式口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对小时候的她来说,英式口音代表的是会唱歌的茶壶、魔法学校以及推理的艺术。现在已经长大的她,当然知道这个口音不能代表什么,但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联想而有什么负担。她认为英国人要为此负全责。英国人推销他们的侦探、巫师与褓母,近百年来从不间断,所以这算是他们自作自受。

  哈珀需要提振自己的精神。整个早上,她都不停地把焦尸装进尸袋里,这些已经焦黑、皱缩的人体组织冒着轻烟,摸起来仍旧温热。由于医院的尸袋已经不足,她甚至必须把两具孩童遗体放在同一个尸袋中。这两名小孩被烧死的时候抱在一起,熔化为一,看起来像是用纠结焦骨组成的花绳,如同死亡金属风格的雕刻品。

  从六月最后一周起,她就没回家过,每天有十八个小时都穿着预防伊波拉病毒的全身型橡胶防护衣。这套衣服的手套紧到她必须涂上润滑剂才戴得上,而且全身臭得像避孕用品,每次她一闻到自己身上充满橡胶与润滑剂的味道,都会想起大学宿舍里常见的尴尬场面。

  哈珀走到队伍前头,从消防员背后接近他。她决定负责安抚候诊人士,而不是林恩护士,她不想惹恼林恩护士。她已经在朴次茅斯医院工作了三周,就在林恩护士手下,其实有点儿怕她,其他志愿护士也一样。

  「先生,」林恩护士用既刻薄又不耐烦的口气说:「这一排的每个人都很急,这个急诊一路排到大厅。我们按报到的顺序来。」

  消防员转头看着队伍。哈珀数过有一百三十一个人,每个人都面露倦容、身染龙鳞癣,正用空洞的眼神表达他们的不满。

  「他们的急诊可以等,但这个男孩不能等。」他回头看着护士林恩。「我只能用别的方法试试了。」

  他的右臂下夹着一根生锈、两端分别是钩爪和消防小斧的铁棒。消防员松手让铁棒滑下,铁棒的一端几乎要碰到地毯。他摇晃着铁棒,但没有举起来。

  「妳要是不让我进门,我就要用这支哈利铁铤砸烂东西了。我会先从窗户开始,再一路砸到计算机这里。找医生来,或是让我进去找人,但甭想要我在后面枯等,让这个九岁男孩死在我怀里。」

  艾伯特.霍姆斯(Albert Holmes)慢悠悠地进了走廊,他打开那道通往预先隔离检查房的双扇大门。他也穿着病毒防护服,唯一展现出与其他医护人员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是戴着橡胶头罩,而是一顶拉下玻璃面罩的黑色镇暴头盔。在防护服外,他同时系着腰带,一边挂着保全徽章与无线电,另一边挂着铁氟龙制的警棍。

  哈珀跟艾伯特从两边分别靠近消防员。

  「放轻松点,老兄。」艾伯特说:「听我说,我们不能让你拿着那个——那个叫哈利根什么的东西。消防人员必须将器具留在室外。」

  「先生?如果您愿意跟我来,我会很乐于了解您为您的儿子所做的投诉。」哈珀说。

  「他不是我儿子。」消防员说:「我也不是他歇斯底里的父亲。我只是个带着根重重的铁棒,陪伴这名病重小孩的男人。如果你们不接手这个孩子,那就接下我的棒子。妳想要跟我谈谈?在哪里谈呢?是在门后面那个有医生的房间,还是这条队伍的最末端?」

  哈珀对上他的目光,想让他表现得好一点,因此用眼神向他保证,她会用同样的态度回报。她会以温柔、和善有耐心的方式,倾听他和这名男孩的问题。她希望能把自己要维护他们的心意表达出来。因为要是他再不冷静下来,马上就会被辣椒喷雾伺候,脸颊还会被人踩在脚底下。哈珀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却已见惯了保全动手打人,换来病人乖乖听话的画面。

  「跟我来。我会给他柠檬冰吃,您可以跟我说他究竟怎么——」

  「——还是在队伍的最后面。是吧?」消防员转身离开,往双扇大门走去。

  林恩护士仍然挡在路上。真要比的话,她比艾伯特还有压迫感。她的身形庞大,跟美式足球的防守截锋一样难对付。

  「先生,」她说:「你再靠近一步,我们就要在这个下午揍得你鼻青脸肿了。」她浅色的双眼用杀人的气势瞄了队伍一眼,接着对所有人宣布:「维持队伍的秩序。要是有人不吃软的,我们就来硬的,但该维持的还是得维持。大家懂了没?」

  队伍里传出赞同与不置可否的尴尬耳语。

  「我很抱歉。」消防员额上冒起汗。「妳不了解。这个男孩——」

  「他怎么了?跟其他人的状况有什么不同?」林恩护士问。

  这个男孩是哈珀看过最漂亮的小孩。他有一头蓬松亮丽的黑色鬈发,以及像是可乐空瓶般清澈的绿色眼眸。他穿着短裤,每个人都可以清楚看见他小腿肚上的痕迹:刺青般精巧华丽的黑色斑纹。

  林恩护士漠不关心地继续说:「如果你没有感染,就不该抱住他。你感染了吗?」

  「我不是为了自己到这里来的。」消防员说。哈珀后来才知道这只是婉转逃避回答的方式。「他没有碰到我。」

  没错,他怀中的男孩只是把脸埋在消防员的外勤外套上。如果消防员没染病,他要不是勇敢得像个笨蛋,就是本来就很蠢。

  「是他的肚子。」消防员说:「他的肚子有问题。他甚至站不起来——」

  「这里很热。」林恩护士说:「我保证还有其他小孩也肚子痛。到队伍最后面,然后——」

  「不,不。拜托。这孩子刚失去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几天前葬身在崩塌的房子里。」

  林恩护士垮下肩膀,表现出伤感的同情,似乎终于关心起这名男孩,而不是抱着他的消防员。

  「啊。这只是闹肚子。听我说,亲爱的,那只是闹肚子。」男孩没有回应。林恩护士一个瞥眼,突然狠狠瞪起消防员来。「就是这样,谁不会肚子痛呢?」

  「等等,让我说完。有栋房子倒下来,活埋了他的母亲,而他就在现场——」

  「我们有受过训练的咨商师可以跟这男孩聊聊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提供一些碳酸饮料,来治疗他的消化道不适。」

  「消化道不适?妳有听我说话吗?他不需要可乐也不需要笑容。他需要看医生。」

  「轮到他的时候就可以。」

  「一小时前我带他来的时候,他甚至尖叫起来。妳觉得这只是消化道不适吗?妳这个没心肝的蠢货。」

  「喂,」艾伯特说:「嘴巴放干净——」

  林恩护士表情一沉,面露愠色,随后她张开了双臂。

  「你跟这男孩排到后面去,否则你的铁棒就会插在你这英国佬的小屁眼里,然后你就可以进急诊室了,懂了没?」

  要是林恩护士这样怒吼哈珀的话,哈珀早就哭出来了。那股气势彷佛走入风暴一样吓人,排队的孩童中有人马上掩住双耳,把头埋向母亲怀里。

  但是这个英国人并未动摇,反而怒目以对。哈珀隐约觉得他手里抱着的男孩也不害怕,正以恍惚的消沉眼神盯着哈珀。她本来以为他是因为气温太高而昏沉,但看来事情并不单纯。

  哈珀又尝试问了一次:「先生?我真的可以帮助你。我们可以在队伍后面讨论孩子的症状,要是他需要立即治疗,我会马上带他去找医生。既然他的肚子不舒服,我们也不要让他忍受其他人的大吼大叫。让我们到走廊另一边谈。就我和你……这样如何?」

  消防员的表情因为愤怒而瞬间扭曲,嘴边露出厌倦的笑意。他怀里那名刚失去母亲的男孩固然令人伤感,但这是哈珀第一次看到消防员表现出自身的悲伤。她可以看见他呆滞的眼神,使她感觉到一种失落。

  「妳也喜欢险峻海峡乐团吗?他们上次推出热门单曲的时候,妳大概还在啃红萝卜吧?」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就你跟我……这样如何?』险峻海峡的歌。」他歪着头说,目光带着探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消防员的目光一阵失神,接着就放弃了探询。他轻轻地把男孩放下,靠在自己的双脚之前,彷佛他是装满水的脆弱水瓶。「他的名字叫作尼克(Nick)。妳想要带着尼克走到队伍后面吗?」他问哈珀:「然后我就在这里继续谈话。」

  「我认为你们都要跟我来。」她对消防员说完,牵起了男孩的手,橡胶手套发出刺耳的微微摩擦声。

  她看得出来孩子的状况不好。他长着雀斑的小脸惨白,摇摇晃晃地站着。她也感觉到小男孩圆胖的手指传来不妙的温度。不过很多感染者也会发烧,病菌本身常比体温高上一、两度。只站了一下子,这名男孩就带着痛苦的表情,抱住了消防员的腰。

  消防员立即蹲在小孩面前,哈利根铁铤斜靠在他的肩上。他做了个怪动作:把双拳握紧,做了拍打的奇怪手势,就像是小狗在空中伸爪。男孩做了个鬼脸,发出了尖笑声,完全不像哈珀看过的那些正在受苦的孩子。那声尖笑听起来就像是挤压玩具一样。

  消防员抬头,视线回到哈珀身上,还来不及说话,艾伯特就抓住了哈利根铁铤的一端。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消防员问。

  「先生,放下你的武器。」

  消防员抓住铁铤,艾伯特更用力地拉了过去,在消防员猝不及防、一下子失去平衡后,乘机勒住了消防员的脖子。消防员的脚跟在地板上踢出剧烈的摩擦声,试图要踢开艾伯特。

  哈珀看着两人像加速中的跑马灯般扭打,回想起刚才的画面——不只是消防员空中拍打的奇怪动作,还有那男孩体弱无力到需要扶助的状况。

  「你听不见。」她对着那孩子说话,但其实只有自己听到。因为男孩的确失聪。

  她就读护理学校时曾旁听过美式手语课,如今早就忘光光了。或着该说,她认为自己已忘光了教学内容。但是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指着肋骨,再像是要从身体里挖东西出来,轻轻地拍打腹部:这里会痛吗?

  尼克有点不确定地点点头。等她用手覆住他的腹部时,男孩向后退了一步,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事的。」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期望他读得了唇语。她回想起手语课程所学的,就算是最厉害的读唇术,也只能理解眼前七成的内容,而多数听障人士远远不及这个程度。「我会小心的。」

  她伸手触诊男孩的上腹部,他又遮住肚子往后退,上唇冒出汗珠,小声地哀号。哈珀见状马上就确定这是怎么一回事。

  艾伯特仍紧紧勒住消防员的脖子,让男人几乎要窒息。几年前他曾在纽约市成功用这一招击败了艾瑞克.嘉纳,技术还没有生疏。他用另一手拿起哈利根铁铤,抵着消防员的胸口。

  如果哈珀有办法专心观察的话,或许便能发现消防员古怪的地方。他不肯放开铁铤,也没有打算挣脱艾伯特的勒颈动作,反而是尝试用牙齿拉开左手的黑手套。就在这时,哈珀响亮的声音让他们都停下了动作。

  「林恩护士?我们需要一张病床送这孩子进行计算机扫描检查,并且准备腹部手术。小儿科里有可用的人手吗?」

  林恩护士一脸冷漠,不耐烦地将视线越过消防员,看向哈珀。

  「妳叫什么名字?新来的?」

  「是的,女士。我三周前才应志愿召募来此报到。我是哈珀,全名哈珀.葛雷森。」

  「葛雷森护士,现在不是时候,也没有地方去——」

  「现在就是时候。我们必须要优先处理这位病患。他的阑尾已经破裂,要不然就是快要恶化了。另外,我们这里有懂手语的护士吗?这孩子听不见。」

  消防员直直盯着她,全身紧压在消防员肩上的艾伯特也张大了口看向她,随后就松手让消防员得以自由呼吸。消防员用左手揉揉喉咙,以热烈的眼神向哈珀表示感谢。

  林恩护士的脸色一变,露出些许慌张。「妳不能不靠计算机断层扫描就做出诊断。」

  「我根本不能做诊断。」哈珀说:「但我只是——我很确定。我本来在学校当校护,去年有个男孩就是这样。妳看见他按住肚子的样子了吗?」她皱眉瞥向消防员,聚焦在他本来想说出来的话。「你说房子崩塌时他『就在那里』。你的意思是说,他在坍塌的时候,跟他的母亲在房子里吗?」

  「是的。这正是我想要解释的事。他的母亲死了,而他身陷瓦砾堆中,我们把他救了出来,而他身上看起来,呃,有点擦伤,但没什么严重的地方;之后他开始吃不下东西,也很少回应我们,那时我们还归因于惊吓过度。今天早上,他突然满身大汗,开始痛苦地坐立难安。」

  「如果他的腹部曾受到重击,就有可能伤到阑尾。他上次上厕所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注意到孩子去大号的状况。这位先生要是愿意放开我,我就可以问他了。」

  「好,」哈珀的口气第一次显得不友善。「放开他。快快。」这是电影《欢乐满人间》的台词,哈珀从小就喜欢用女主角茱莉.安德鲁丝说的台词来代替粗口。这让她能坚定原则,提醒自己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我很抱歉,女士。」艾伯特嘟囔着把手移开,还小心地扶住消防员不让他向后跌倒。

  「幸好你在这时候放手。」消防员的声音里竟然完全没有气恼。「不快点照顾病人的话,我自己也非死即伤。」消防员在男孩身旁蹲下来,中途对哈珀笑了笑。「妳很好。我喜欢妳。快快!」

  他面向正用姆指抹去眼泪的尼克,快速做了几个手势:握住的拳头、伸出一指,一手挤压、一手倏地放开。哈珀觉得这个人像在玩弄蝴蝶刀,或是拨弄一台奇幻的隐形乐器。

  尼克伸出三根手指,然后捏住,就像在空中抓住苍蝇一样。哈珀认得这个手势,很多人也认得,意思是「没有」。不过她无法明白男孩在双手与脸上所表现出来的意思。

  「他说他没办法上厕所。他想要上,而且觉得很痛。意外发生之后,他一直都没办法上厕所。」

  林恩护士用力呼出一口气,提醒大家还是由她主掌全局。「好。我们会……快快为你的儿子看诊。艾伯特,你可以用无线电叫人推张病床过来吗?」

  「我说过了,他不是我儿子。」消防员说:「我为这个角色试过镜,但是没演成。」

  「所以你不是家属。」林恩护士说。

  「不是。」

  「那代表我不能让你陪着他去检查。我——我非常抱歉。」整天下来,林恩护士第一次表现出动摇与疲惫。「只有家属能陪同。」

  「他会害怕,他没办法跟妳沟通,但可以跟我沟通,他有办法跟我讲话。」

  「我们会找人跟他沟通。」林恩护士说:「况且一旦进了这扇门,他就要接受隔离。能够进出这扇门的只有龙鳞病患,或是有工作在身的人,先生,我不能放行任何例外。你提到他有个母亲,还有其他家人吗?」

  「他有——」消防员说到一半打住,皱起眉来摇摇头。「不,没有其他家属。没有人可以来这里陪他。」

  「好吧。谢谢——谢谢你让我们注意到他的病情。我们会接手照顾他,让他完全恢复健康。」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他看向泪眼汪汪的尼克。消防员的手势像是在向他敬礼,再帮看不见的乳牛挤牛奶,最后以手指向男孩的胸口作结。尼克的响应则不需要解读,他靠向消防员,让消防员温柔地抱住他。

  「先生,我希望你别这样做。」林恩护士说:「你不会想被传染的。」

  消防员没有回答,他紧抱着男孩,直到双扇大门被其他护士推开,送来一张病床。

  「我会回来看他。」消防员举起男孩,把他放在轮床上。

  林恩护士说:「你不会再见到他,至少在隔离期间没办法。」

  「我只会在柜台询问他的健康状况。」消防员朝艾伯特与林恩护士看似讥嘲但不恼人地点点头,向他们致意,然后转向哈珀。「我欠妳一次。我很看重这件事。下次如果妳有需要扑灭的火势,我希望接到呼叫的就是我。」

  四十分钟后,这名男孩已被麻醉,小儿外科医生卡纳布从他身上割下了杏仁大小的红肿阑尾。男孩在接下来的三天接受了术后照护,但是第四天,人就不见了。

  照料他的护士确定男孩并没有自己走出去,虽然敞开的窗户让人认为他跳出了房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间住院病房位在三楼,男孩落地时一定会摔断双脚。

  「大概是有人带了梯子来吧。」艾伯特话一说完,就在迭满美式炒面盒的职员室里被人敲了一记。

  「没有梯子可以爬上三楼。」林恩护士愤愤不平地说。

  「消防车上就有。」艾伯特嘴里塞满了法式面包,含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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