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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热的酷暑中,还有一场即将失控、变成灾难的危机。那位听障男孩并不是唯一一个从朴次茅斯医院消失的病患,还有另一名染病者也逃离了,而且是在这个地方灰飞烟灭不久前的事——「灰飞烟灭」并不是个譬喻,正是字面上的意思。

  褐色的暗雾从北方飘至新罕布什尔州沿岸,这是从加拿大边境一路烧到缅因州斯科希甘市的大火,几百哩内的蓝叶云杉与带香杉树全付之一炬,到处都是常青木燃烧过后的刺鼻甜味。

  每个晚上,这味道都伴着哈珀入眠,让她夜夜梦见人在海滩营火旁,陪着自己的哥哥康诺(Connor)烤热狗的情景。有时梦里插在烤肉签上的不是热狗,而是烧焦的人头。有时哈珀会大叫一声惊醒,或者在起床时啜泣。轮班睡在地下室急救间的护士们,没有一个不做恶梦的。

  医院里将感染者分成「一般感染」与「近燃病患」。近燃病患的身体不时会冒烟,随时可能自燃;从鼻孔冒出来的热烟烫鬈了他们的头发,让他们泪流不止。他们身上的鳞纹温度高到可以熔化乳胶手套,病人服上都留下了焦痕,床上也有痕迹。他们会造成危险——大家都知道这些病人一直在崩溃边缘。虽说这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究竟他们是因为身体不时冒烟而感到恐慌,还是因为恐慌才导致身体冒烟?哈珀也不能肯定,她只知道必须小心地接近他们。他们会打人、会大叫、会缜密地计划去接触阳光。他们认为自己是人化龙身,因此试着跳窗飞行。他们开始觉得是医生限制了治疗的剂量,打算把医生抓来当人质。他们组成计划起义的军队、举办煽动叛乱的集会,也进行邪教仪式。

  其他身上有龙鳞病症状的一般病患,生理跟心理上都很正常——在自燃前都是。他们担惊受怕,却也无处可去,只希望有人在大限到来之前找出解药。大多数人之所以会来朴次茅斯医院,是因为传言当地其他医院会直接把病患送到康科德(Concord)的集中营。这个集中营是红十字会调查团数周前成立的,营区门口还停了一辆战车。

  医院病房已经人满为患,但感染者仍然持续涌入。一楼的自助餐厅改造成一间大型宿舍,用来安置状况还算健康的病人。哈珀在那里遇到了芮妮.吉蒙顿(Renée Gilmonton),她是两百名病人中唯一的黑人。芮妮说在新罕布什尔州遇到麋鹿的机会,可能比遇到黑人还高。她还说,就算因为头发着火而被盯着看也不会觉得怎样,因为她早已经习惯被盯着看了。

  宿舍用的帆布床将整间餐厅构筑成一个迷宫,芮妮则住在正中央。哈珀在六月底来医院工作以前,芮妮就已经来了,比其他病患还待得久。她年约四十多岁,戴着眼镜、身材丰满,细心绑好的发辫上有着银丝。她并不是只身过来的,她带着一盆取名叫丹尼尔的薄荷盆栽,还有她养的猫——楚浮先生的照片。找不到人讲话时,她就会对着它们讲话。

  但是芮妮通常都有人陪伴。来这里之前,她已是个时有善举的好人,每周为当地孤儿煎松饼当早餐、在州立监狱教重刑犯英文,还经营一间亏大钱的独立书店,常常在书店里举办诗歌比赛。因此她行善的老习惯还是没改。

  来到医院不久,她就筹划了两个每日阅读课程给病童,还为高龄病患办了个读书会。她手上有十二本《圣路易之桥》的复印本,在病人之间广为传阅。

  「为什么选《圣路易之桥》(The Bridge of San Luis Rey)呢?」哈珀问。

  「有一部分是这本书讲述无法解释的悲剧为何会发生。」芮妮说:「篇幅短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觉得大多数人想要有本来得及看完的书,没人想在随时会迸燃而死的日子里,啃上厚厚的一本《冰与火之歌》。好故事读到一半、却在看到结局以前就死掉,那人生也太凄凉了。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人一定会在好故事的中途死去,也就是人本身的故事,或是儿孙的故事。死亡对于叙事狂来说,只是个不公平的待遇。」

  餐厅里的人都叫芮妮「石棉小姐」,因为她没有发烧、没有冒烟,而且如果有人自燃了,在其他人跑开的时候,芮妮会跑向自燃者试图扑灭火势。事实上,跑向自燃者是违反医生指示的,她也因此常常挨骂。因为有充足的证据显示,看见别人自燃是压垮人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朴次茅斯医院每天都会发生这种连锁反应。

  哈珀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牵扯到这样子的事情里去。这是她能够每天面对工作的唯一防线。如果她任由自己过度在乎任何病人,死神的每日收割会让她肝肠寸断。那会扼杀她想维持的良善,扼杀她不容易多想的脑袋,扼杀她的幽默感,扼杀她对亲切有所回报的信心。

  她为了工作所做的防护,不只是以泰维克布制成的全身防护服,也准备了专业无情的冷静心态。有时她假装自己在虚拟现实游戏中,面罩上的护镜只是虚拟现实的屏幕。这种冷静也让她不去记起任何人的名字,然后才能在病房巡视,眼中所见的都只是不同的面孔。

  即使如此,在轮班结束后,她还是需要到女厕里隔绝一切,发泄一阵。许多护士都会在轮班后排一段时间让自己痛哭。地下室的女厕每到晚上九点,就是个哀声四起的水泥盒,是一处回荡着抽噎声与颤抖呼吸的避难所。

  但哈珀却不由自主地在意起芮妮,或许是因为芮妮做了哈珀不准自己做的事情。芮妮记得每个人的名字,更日日接触他们。她念故事给小孩子听的时候,还让受到感染、已经开始冒烟的孩子坐在她的大腿上。芮妮也跟护士互相表达彼此的担心。

  「妳要是因为耗尽心力突然死掉的话,对谁都没有好处。」有次她对哈珀说。

  我不给人好处的话,也不会有人得到好处。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对人示好。哈珀曾经想这样回嘴,却没有说出来。说这种话会让她觉得很悲哀,而且也让可能活不到明天的人承受哀伤,这样不对。

  但芮妮是例外,她的确活到了下个明天。然后再一天,又一天。

  此外,她没有用手套、丝巾或是长袖衬衫遮掩她的龙鳞癣。她的喉咙上有一环癣菌,环绕着一圈金尘,癣菌也像手镯一样延伸到手肘。为此她将指甲涂黑,洒上金粉来配合这副外表。

  「有些病更糟糕。」芮妮说:「甚至会长脓疮跟失禁,代表身体有器官烂掉了。得了猪流感可不会这么性感,龙鳞癣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引领风骚的疾病。我觉得它让我像只凶狠、肥壮的母老虎,就像身材走样的猫女。」

  「我想猫女身上没有鳞纹。」哈珀说。她坐在芮妮的帆布床旁边陪她聊天,低头看着芮妮的猫照片。「谁照顾这个小帅哥啊?」

  「街道会接纳牠的,」芮妮说:「在我进来之前,牠就紧张地跑掉了。」

  「我很遗憾。」

  「火灾把老鼠都熏到街上了,我相信楚浮可以在外面吃得肥肥的。妳觉得我们死掉以后,猫还活得下去吗?还是我们会拖着牠们陪葬?」

  「猫会活下来的,我们也是。」哈珀努力讲出鼓励的话。「我们人类很厉害,会有办法的。」

  芮妮惆怅地一笑,露出带着戏弄与一丝怜悯的眼神,咖啡色的虹膜里闪烁着金光——或许是因为龙鳞癣,也可能只是眼睛的反光。

  「谁说人类很厉害的?」她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问:「我们甚至控制不了火。以前我们以为可以,但如妳眼中所见,现在火主宰了我们的生命。」

  这时房间的另一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开始颤抖,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哈珀转过头,看见后勤人员把防火毯扔向在帆布床上挣扎的少女头上。她翻倒在地,火焰从毯子底下窜出。

  芮妮伤心地注视着房间的另一端,喃喃说:「她才刚开始读《爱拉与穴熊族》啊。」

  从那之后,哈珀只要到自助餐厅处理事务,都会寻找芮妮的身影。找芮妮聊聊书,早上来点普通、没有重点的对话,聊聊跟这个失火的世界完全无关的话题,让她舒服许多。芮妮踏入了哈珀的日常生活,而哈珀知道这绝对是个错误,要是这名年长的女子发生什么事,她的内心将会有一部分崩坏,等到她从失落感中恢复,就会变成一个心肠更冷硬的人,而她不希望变成这样。她希望能够维持自己原本的样子,那个看到老人牵手时会热泪盈眶的哈珀.葛雷森。

  她知道芮妮总有一天会走,而芮妮后来她真的消失了。有一天,哈珀推着一车干净床单进餐厅,瞥见有人正卸下芮妮的床垫,而她的个人物品也被清走。那张空床的景像大大打击了哈珀,让她放下手推车,掉头猛然推开大门,越过了门口警卫跑进走廊。地下室的女厕太远了,她没办法跑到那里放声大哭。她转过身去,用手扶着墙壁,忍不住释放伤痛。她不停地颤抖着肩膀,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一名警卫走过来点点她的肩膀,是艾伯特。

  「女士?」他问:「我的天啊,妳怎么了?」

  刚开始哈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难以呼吸,身体有如痉挛般。她试着把情绪控制下来,因为她吓到艾伯特了。两年前他不过是个高中生,有着宽大肩膀与满脸雀斑的他,当时还是美式足球校队成员,女人的眼泪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吉蒙顿小姐……」她终于挤出一个字来。

  「妳不知道吗?」艾伯特以微弱但惊讶的声音说。

  哈珀摇摇头。

  「她走了。」艾伯特说:「直接从早班警卫的眼前走掉。」

  哈珀的胸口一痛,忍不住大口喘起气,努力想咽下更多眼泪。她觉得自己有能力离开,走到洗手间去,然后在隔间里实实在在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什么?」哈珀回过神问:「你刚才说什么?」

  「她跑走了。」艾伯特对她说:「她从医院里溜出去了,还带着她的小盆栽呢。」

  「芮妮.吉蒙顿出走了?」哈珀问:「还带着那盆小薄荷?而且还有人放行?」

  艾伯特惊讶地瞪大双眼。「妳应该要看看监视器录下的画面。她那时就像灯塔一样发着光!妳去看录像带!太惊人了!我说的是《圣经》里那种可畏的惊人。值班的人吓得跑掉,他们以为她下一秒就要像颗人体炸弹爆炸。而她也害怕自己就要爆炸,这也是她为什么跑出去的原因。她跑出去后就没再回来了,早班的人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了。她连鞋子都没穿。」

  哈珀想要伸手进面罩里擦眼泪,但这是不可能的事。要把她脸上的任何痕迹抹去,都需要半小时的前置动作。她必须穿着防护衣,站着用消毒水淋浴五分钟后,才能脱下这身服装。她只好不断眨眼,使视线不再模糊。

  「没道理啊。得了龙鳞癣的人不会发光。」

  「她就发光了。」艾伯特说:「她在早餐前念书给孩子们听,坐在她大腿上的小孩因为感受到热度而跳了下来,接着大家尖叫四散。再然后她就他妈的像圣诞树一样发光。女士,抱歉我说了脏话。监视器画面上的她,双眼发射死光,奔跑着穿过两批警卫,冲出隔离室。她的样子——妈的,谁不会躲啊。」

  五分钟后,哈珀在走廊的服务台跟另外四名护士一起观看录像画面。医院里的人都跑来看了,这一天之中至少来了十批人。

  焦点固定的录像画面是餐厅外的宽广走廊,这条走廊铺着干净的白色地砖,大门两侧站着穿戴防护衣与镇暴头盔的警卫。其中有一个人靠着墙,正翻阅着笔记板上的纸页,另一名警卫则坐在塑料椅上,无聊地抛接着自己的警棍。

  双扇大门一下子被人猛烈推开,亮光涌进走廊,就像是有人打起了聚光灯。强光一开始让黑白影像的画面发出蓝色异光,接着监视录像机的感光仪自动做了一点调整,芮妮登时像个发亮的幽灵现身,沙漏般的身影晃漾着刺目光线。她的双眼射出蓝白色的光,的确像是五○年代中期科幻片的死光。她的左臂还夹着薄荷小盆栽。

  抛接着警棍的警卫跳开,但掉下的警棍正好砸中自己。另一位警卫丢下笔记板,好像那是条眼镜蛇,他的脚底一滑,重重地跌坐在地。

  芮妮看着两名警卫,做出安抚他们的手势,随即匆匆离去。

  艾伯特告诉哈珀:「她那时说:老兄,不要管我,我只是想到外面再爆炸,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了。」

  住院医生瑞尔对此并没有特别惊讶。他读过的特殊个案中,的确有人身上的龙鳞癣成长到一定程度时,会因为某种原因停止活动,不会马上人体自燃。他向每个跟他聊过的人保证会在离医院不远处找到芮妮.吉蒙顿的遗体,但后勤人员全面性地搜寻了停车场后的草丛,却找不到芮妮的一丝踪迹,连踩踏草丛的痕迹都没有。她似乎并没有爆炸,而是连同她的薄荷盆栽一起人间蒸发了。

  疾病管制局在八月排了行程要到朴次茅斯医院视察隔离程序,瑞尔医生又保证会让他们看看吉蒙顿事件的影像。他相信疾管局会有一套说法。

  但是,疾管局的小组并没有机会看到影像。八月初,朴次茅斯医院惨遭祝融,瑞尔医生、艾伯特、林恩护士和超过五百位病患,都命丧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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