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雅各布把哈珀带到客厅,半年前他们还一起坐在这里,看着着火的人从西雅图的太空针塔上跳下。他用几乎要让她脱臼的力气抓紧她的上臂,彷佛要把她的手像烤鸡翅一样扭断。但他发觉自己可能弄痛她了,因此又松了手,温柔地轻抚着。
烛影在整间房内不停摇曳、晃动。
「咱们坐下来吧,」哈珀身边的人影说:「咱们谈谈。」
雅各布坐进他最喜欢的椅子里。这张椅子以藤条编成蛋壳状,上头开个洞放了坐垫。他的体型不大,因此可以在椅子里像佛祖一样盘坐,而不会顶到椅顶。他把枪放在大腿上。
她坐在咖啡桌边缘,面向他。「我要看看你的臀部。我要看看有没有癣菌。」
「就算妳想告诉我,其实我没得病,但我已有自知之明。」
「那我可以看看吗?」
雅各布停顿了一下,接着从蛋椅中伸展一只腿,立在胸前。他拉开运动裤的松紧带,给哈珀看了他带着刮伤伤口的右臀,伤口下的皮肉已经有了黯淡的瘀黄色。看到这个样子,哈珀吓坏了。
「我的天啊,雅各布,你做了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发现印记的时候不要动它。」
「我受不了它的样子,我无法忍受这东西长在我身上。我不知道妳怎么承受过来的。我也觉得自己不理智,但还是想用剃刀把它刮掉。」他粗咳了几声,有点像笑声,又不太对。
哈珀瞇起眼睛,观察伤口。「硬化的癣菌会粉碎成浅色的薄屑,我没有看到任何碎屑。」
「边边不是有黄色的东西吗?」
「那只是瘀青而已。只是瘀青啊。雅各布……你只有这边有印记吗?」
「我的膝窝也有,还有手肘上也是。别再看了,我不是来做检查的。」他坐回原本的姿势,把掀开的裤子拉回。
「那些印记都长成那样吗?」
「我都抓掉了。因为我的歇斯底里发作。现在我觉得很羞愧,但是上面真的长了东西。」
「我不觉得这是龙鳞癣。我看得多了,不会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而且,你已经离开家里六周快七周了,如果现在都还没得病的话,或许代表——」
「代表妳想要阻止我俩了结生命。我早就知道妳会说服我没得病,我真该把整段对话都记录下来。妳以为我不知道那种病痛如火焚吗?那种痛楚是不会消散的。」
「你是感染了,但感染的不是癣菌。你身上的痛楚是源自于受到感染的抓伤,而且还没有好好处理跟包扎。雅各布,听我说,你很健康,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你现在就该走了。」
「闭嘴,不要在那边讨价还价、漫天扯谎了。我不想讨厌妳,但是妳一直说谎想保全自己,更让我只想要妳闭嘴。」
「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我真不懂妳耶,这种时候了还能讲到吃饭。或许我该现在就动手,但太恶心了,跟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我们要上床享受一次,然后听听音乐、朗诵喜欢的诗句。我们说要好好收尾,为自己办一场小派对。但是妳很胆小,要不是我手上这把枪,妳早就跑了,放我一个人寻死,不顾害我被感染所产生的罪恶感。我认为这才是妳一直说我没事的原因。妳只是对我说谎,对自己说谎,妳没办法面对自己干下的好事。」
雅各布的声音很沉稳,一点也听不出以前在电话里出现过的惊慌。他的眼神也很沉着,用着一种近乎死板的冷静看着哈珀。哈珀觉得心里有病的人才会出现这样的眼神,他现在就像是在公园里与隐形的朋友开心聊天的人一样。
哈珀并不意外雅各布如何能寻回自己的冷静。恐惧就像是把人困在顶楼的大火,让人只求纵身一跃,以得解脱。而他几个礼拜来煽风点火,把自己逼到不跳不可的处境。就算她没在两人通话的当下听出来,现在也该想到之前通话里就有的蛛丝马迹。他终于做了决定,希望能获得想要的平静。他已经准备好跳窗寻死,如今只是想要在坠落的过程中,紧握住她的手。
但更让哈珀惊讶的是,她自己也很冷静。她不禁想着在世界陷入火海之前的日子,每天都带着焦虑感上班,然后这种感觉又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回家:一个难以名状、不解人心的伙伴,总是在她想要放松时戳破那份平静。但那段日子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她那时脑袋里只有迟缴的学生贷款,或是为了那只咬破垃圾袋的狗跟邻居大小声。如今的她身怀六甲,皮肤患了病,丈夫发了疯,还拿枪指着她。而她已经安静地准备就绪,失去思考能力,认为这一生就是为了面对这一刻。
到最后,我还是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想。
「这真的很可怕吗?」她问:「难道我这样相信你仍然健康,是这么糟糕的事吗?我希望你跟宝宝都能活下去,这是我最希望的事,雅各布。」
雅各布的眼神沉了下去,肩膀也垮了下来。
「那个啊,这是个笑话。没人活得下去,这世界已经像吐司一样烤焦了,我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义。这个世界就要变成一块焦炭,没有人能活下来。我们是人类的末裔,我觉得人们早就知道这点,在疫情爆发前就知道了。人类早就知道自己会因为人口爆发造成的食物短缺、空气不足,以及其他物资的缺乏而窒息。」
就算这可能是哈珀生命中的倒数时刻,雅各布也忍不住要说教。她于是想到,自己多年来可能早就失去了最初对他的爱意。其实他是个让人感到十分疲乏的万事通。她突然领悟了以前没想过的事:她并非为了当南丁格尔才跑去医院当志工,而是想要脱离这个早就让她兴趣缺缺的生活。
她因为突来的愤怒而感觉脉搏重重震了一下,这一震让她的龙鳞癣开始刺痛。雅各布将他的哲学针筒插进她的生活中,然后抽出她生命中所有的简单幸福。就某种层面上来说,雅各布已经想害死她好几年了。
她觉得准备好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鼓起勇气,开始进行连自己也搞不懂是什么的行动,但是她已经感受到那股冲动。
「我读了你写的东西。」她说。
这时,哈珀看见了雅各布情绪中的一丝人性,有别于他耐心、安稳又危险的冷静。行为学家谈过,「微表情」这种浮现在表面却又稍纵即逝的情感会揭露一切。他觉得现在的她令人不安与不适。毋须实际对话,人们只要对上一眼,就能传递许多讯息。毕竟他已经和她的朋友们外遇了这么多次,短暂的羞愧之情就足以成为自白。
「老兄,里面的东西真是色情啊。」她说:「就算没有龙鳞癣,我都觉得好热。」
「我说过不要看的。」
「那开枪打我啊。」
雅各布低吼了一声,哈珀过了一会才认出那是笑声。
她吐了口气,像是刚洗完手一样地甩甩手。「哦——好吧。我们会在这个世界烧成灰烬以前死掉,所以在上路之前总要看点好料。」
他愣愣地看着她。
「听我说,我会试试看的。」她说:「我会试着好好收尾。」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处,我现在没心情。现在我只想赶快解决。」
「但是我还没准备好。你不是希望我感觉对了再做吗?我不想要还没上床就上路。」她笑出声来,试着露出笑容。「葛雷森先生,你只能怪自己了,居然把一迭不知羞耻的肮脏作品,留在一个既无聊也孤单的女人身边。」她瞥向桌上的手稿。
雅各布假笑了一下。「性对妳比对我来得重要多了。我知道这跟刻板印象不一样,但妳更遵从自己肉体的想法,是我从妳身上找到的好东西。只不过现在,我觉得那件事已经是让人恶心的事了。」
哈珀转身走向柜上的凯蒂猫收音机。前几天她把收音机带到这间房里,也在地下室找到还能用的电池。
「妳在做什么?」雅各布问。
「准备音乐。」
「我不要听音乐,我们只需要谈话。」
「但我需要音乐,还要喝点东西。你也得喝一点。」
「我想喝东西想得快要死了。」他终于想通了,接着又吼了一下听起来像是笑声的喉音。
雅各布要是只想打死她的话,早就动手了。但他并不想这样。他心里还想要更多东西,像是最后一吻、最后的交欢、最后的一杯酒,或者是寻求更深层的原谅与宽恕。哈珀不打算让他称心如意,但很高兴能看到他一副期待的样子,这让她觉得有些意思。她打开调频广播,经典摇滚电台播放着老歌,陷入爱河的情圣准备唱起小夜曲:就妳和我,宝贝,这样如何。不知为何,哈珀想起了希拉里面具。
她站在收音机前换了个位置坐下。她并不怀疑现在的雅各布为什么觉得性事恶心,但雅各布并不是他们之中唯一在大学修过心理学的人。她可没忘记厌恶感跟什么只有一步之遥。
哈珀背对着雅各布一会儿,装作享受音乐的样子,接着缓缓转头望向背后,与全神贯注的雅各布对望。
「刚才你弄痛我了,」她说:「居然把我摔到地上。」
「我很抱歉。我做过头了。」
「床事例外。」她说。
雅各布瞇起眼睛,这让哈珀知道自己的尝试太过火,把他轻率的信任给弄拧了,毕竟她从没有这样讨论过性事。但在雅各布开口前,她喊了一声:「还有酒!」彷佛她刚刚才想起来。「你还记得吗?我要开一瓶我们从法国带回来的酒。你说这是你最好的酒,要留到重要时刻。」她尽力使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今天够重要了吧?」
酒就在房间里,保冷柜中的白酒已经处于常温,红酒则在橱柜里。雅各布与哈珀去旅行时,常像带纪念磁铁一样带瓶酒回来——虽然他们没去过多少地方就是了。她拿起度蜜月时买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冒汗的手差点握不住就要飞到雅各布脸上的酒瓶。她幻想他受到惊吓,出自本能反应地开枪打中她的腹部。这样的话,他就可以一枪两命,进而保全他自己的原则。他为人节俭,不喜欢浪费,以前还很常因为她在麦片里加了太多牛奶而斥责她。
哈珀用右臂夹着酒瓶,从书柜下的悬架取了两只酒杯。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着,让这两只深口水晶杯互相敲出悦耳的声音,接着她拿了开瓶器。
哈珀打算开了软木塞,再请雅各布帮忙倒酒。她决定趁他倒酒时,把开瓶器扭出来,往他的脸上用力猛刺。她觉得自己就算没胆子完全照做,也要把他拿枪的那只手钉住。
她坐在咖啡桌边,面对着坐在蛋椅里的他。那把枪在他的膝盖上,虽然枪管朝着她,但没什么威胁性。她的右手拿着开瓶器,食指跟无名指夹着扭转轴。他坐得远远的,要是她想刺中他的脸,要飞扑过去才能办到。但是他或许会在倒酒时靠近一点。或许吧。
哈珀瞥见雅各布眼中冷酷的猜疑。他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妳以为把我灌醉上床,就能让我改变心意吗?」他问。
她说:「我觉得醉了再上床,符合你要求的条件。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是没错。但我不知道妳想要什么,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符合妳的期待。或许妳喜欢那些无聊的电影那样,男女双方一起面对死亡。但妳不会实际动手,不觉得这种事会真的发生。现在正是要动手的时候了,妳却使尽全力逃避它、逃避自己。」雅各布在藤椅里前后摇晃。「我知道我接着要说的话并不符合时下论点,但管他的,我们都要死了,而我从不觉得女人脑袋里能装多少东西。我一直不认为女人有真正的智慧,所以脸书、飞机还有其他现代世界的伟大发明,都是我们男人做的。」
「对、对。」她说:「所以他们才能上床。你不喝酒吗?」
他吼了一声。「妳连否定一下都懒吗?」
「否定什么?否定女人就是笨?还是否定没有你的话,我就不知道自杀的方法?」
「我讲的是妳怎会以为摆腰扭臀就能让我忘记回来的目的。我们该做的事就要成了。我有道德义务来阻止妳外出,阻止妳用感染我的方式感染其他人。」
「你不是说世界已经迎向末日了吗?那我出去又有什么问题?难道——」她说不出话来,因为有件事很不妙。
她没办法拔出酒瓶的软木塞。
这颗软木塞是用蜡封的,她一边用手臂夹起酒瓶,同时用另一只手拉动开瓶器,但是软木塞动也不动。
雅各布越过桌子用左手抓住瓶颈,取走了酒瓶。他的右手还握着枪。
「我说过酒要放在干燥的地方。」他说:「软木塞已经膨胀了。我说过,不该把红酒放在橱柜里。」
「我说过」和「我爱妳」两句话正好处于命运的两端。雅各布嘴巴上常常挂着「我说过」、「我说过」,要是不深深吐气,她真会被这三个字搞到抓狂。然而如今是雅各布拿着开瓶器,而她完全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让唯一的武器从手边溜走。
他把酒瓶夹在大腿间,弓身拉起开瓶器,用力使他的脖子通红,血管毕露。他分开了蜡封,软木塞终于动了起来。哈珀紧盯着那把枪。枪还握在雅各布手里,但是枪口已经偏向她身后的书柜。
「拿妳的杯子来。」他说:「就要开好了。」
哈珀拿了酒杯递过去,两人的膝盖互撞。时间进入慢动作,软木塞又松动了一公分、两公分,接下来随着完美的「啵」一声被拔了出来。他吐了一口气,把软木塞放在膝盖旁,不是她可以拿到的地方。
「尝尝看吧。」他边说边倒了点酒进她的杯子。
雅各布在法国时兴冲冲地教过她如何品酒。她将鼻子凑进杯里吸气,让鼻腔充满强烈的胡椒香,几乎因为这股香气而醉倒。酒的香味很棒,但是她缩了缩身子,皱起眉头。
「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该死?」她的眼神飘向一边。「酒走味了,早就变成醋。我们还有别瓶酒吗?应该还有一瓶那帕的酒。你说收藏家都会想要的那瓶。」
「什么?这瓶酒出厂还不到十年。这不对劲,让我看看。」他倾身探出蛋椅。
在她动手之前的那瞬间,他睁大了双眼。他的动作很快,差点就可以躲开。但是对她来说,那个倾身的动作已经足够。
她把杯子用力砸上他的脸。酒杯随着犹如旋律般的轻巧声音碎裂,裂片在皮肤上划出血痕,割破他的颧部、鼻侧与眼皮,彷佛被虎爪扫过。
他大声喊叫,开了枪,子弹从她耳边划裂了空气。
子弹炸开了书柜上的书,让纸页的碎片纷飞。哈珀站了起来,转身往左边的卧室门跑去。她的膝盖撞到咖啡桌,承受了冲击的她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陷入了绝寂之中,耳中只有一只高频的音叉在振动。一本书的碎页飘了下来,贴在她胸前。
往后反坐的雅各布推着蛋椅向后,酒瓶也跟着飞到空中,撞上哈珀的肩膀。她继续前进,迅速穿过客厅,离卧室只剩几步的距离。门框此时在她左耳边爆了开来,白色的木屑插进她的头发,刺进她的脸庞。枪声钝重得像是门外街车的关门声。她终于走进了卧室。
她想也不想就抓了胸前那张书页瞄了一眼,看到了满满的字句:
他有着指挥家般的双手,指挥着爆炸与燃烧的交响曲,撕裂并烧毁历史的残迹。
她把书页扔回客厅,甩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