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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哈珀没有锁上门,因为根本没用。这个喇叭锁会直接被雅各布踢坏。由于门框被子弹炸开了一个洞,哈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好了门。

  她把房门左侧的木椅摔到地上挡路。先前准备好的手提箱就在床脚,里面装着她的衣服,再放上「随身妈妈」关好。她抓起手提箱的皮革手把继续前进,打开可以看见后院的窗户,身后的椅子则在一声闷响后碎裂开来。

  他们家的房子后面有一段陡坡,经过这段陡坡才能进入树林里。别人要是从前门看着这栋房子的话,可能会以为卧室就在一楼。要等绕到后面,才知道卧室在二楼的位置,等同一楼的地方则是毋须楼梯就能通往室外的地下室。哈珀从卧室的窗户往下看,看见的是四、五公尺深的黑暗。

  她一脚跨过窗台,才发现自己流血了,血液沾满衣服,但她无法感觉到是哪里被射中,因为根本没时间思考。她拖着手提箱跳出去,同一时间,窗户也因为雅各布的下一颗子弹而爆开。

  她原本预期能安全落地,结果却坠落在其他东西上。她的腹部感受到重力冲击,接着马上扭到右脚,瞬间剧痛袭来。她想起默片里钢琴坠落的景象,那架钢琴受到地面的回击后,白色琴键在人行道上像碎齿般飞散。

  哈珀失去平衡地向前倒,跌在地上滚了又滚。她没有抓紧手提箱,只能看着手提箱翻滚散开,里面的东西落了一地。她觉得右脚踝好像碎了,真是如此的话,只能认命等雅各布把她抓起来杀掉。

  她掉在陡坡的中间,大概只坠落了三分之二的高度,头顶是烟雾弥漫的夜空。她视线的一角看见自己那栋窄小高耸的房子,而另一角则看见树林的边境。林里的树木已经半秃,叶片就像是骷髅身上的碎布。她真希望自己能倒在林地里,等待世界停止转动。

  但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雅各布不到二十秒就可以下楼,从地下室的后门出来。

  她撑起自己的身体。脚下的倾斜地段仍然危险,就像是汹涌湖水中的浮板码头般不稳。她觉得自己好像因为失血而晕眩,接着看见上衣那块深红色的污渍,闻到了酒香。雅各布其实没有打中她,上面的红渍是蜜月时买的波尔多红酒。法国的产地酒现在已经全毁,这代表衣服上的酒渍如今可以在黑市卖到上千美金。她之前可没穿过这么昂贵的衣服。

  哈珀用左手稳住身体,碰触到几件上衣和用皱缩塑料袋包裹的物品。那是之前那把伸缩笛,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东西打包进去。

  她用手撑着继续前进,已经管不了手提箱,里面的衣服跟「随身妈妈」也不重要了,但此时她的手里却握着伸缩笛。她起身想走向树林,但是右腿支持不住,看来真的骨折了,她的脚痛到膝盖忍不住弯曲。她没被打中,却绝对弄伤了脚踝。

  「哈珀!」雅各布在坡顶大叫。「别跑,妳这贱人!」

  哈珀闻声想加快速度,脚踝碎裂的骨头又再次受到磨损,让她感到瞬间剧痛,双眼一花。她慌乱地想跑起来,很快又丧失力气,差点昏了过去。然而在电影动作片里,跳出窗户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她边跑边拆开伸缩笛的包装纸,双手像是说好了一样,自动做了这个不经思考的动作。

  她踏出下一步,但是重心放在右脚上,因此又伤到了脚踝,让她不禁发出悲鸣。剧烈的痛觉沿着脚踝一路连到骨盆,使她单膝跪地,只能躲到一棵矮树丛后。

  她吹响伸缩笛,把笛身拉了开来,在林中发出一声不合时地又尖锐的节庆哨声。虽然刚才在家里的第一声枪响已经重击她的耳膜,让她的听觉受损,但是她仍能听清楚伸缩笛的声音,就像冲天炮在夜里飞上天空一样响亮。

  「哈珀妳这贱人!我的脸!我的脸被妳搞成这副德性!」雅各布咆哮大吼。他现在已经走到可以进入树林的地方。

  哈珀再次撑起身体,一拐一拐地走进林深处,同时伸手挡在脸前,免得被树枝弄伤。只要她一把重心放在右脚,脚踝就会再次感受到碎裂般的剧痛。她的脚跟踩碎了薄脆的漂亮落叶。

  她开始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而这股恐惧就像爆音的笛鸣一样撕裂了夜晚,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她不晓得自己怎么又吹响了笛子,笛声只会把雅各布引来。

  她一拐一拐地偏离路线慢跑起来,然而这种想法有些矛盾:如果她要偏离路线,也得先有路线可循,但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丢下了笛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她轻压到右脚,随即又感受到脚踝的诡异扭曲,只能小小地叫了一声,痛得再让膝盖着地。

  「哈珀,我就要过去了!」雅各布大喊,发出了像是笑声的吼声。「等着看妳的脸会被我弄成什么惨样吧!」

  哈珀胡乱地往右侧伸手,想要抓住碰不到的树干。她即将要倒地,要是这样的话,就再也没机会站起来了。到时她只能躺在地上,蜷缩地、急促地换气,然后雅各布就会找到她,喂她吃颗子弹。

  下一瞬间,她听见地上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有人抓起了她的手。她差点开口大喊,又及时咽了下来。因为她看到的是没有表情的美国队长面具。

  「起来吧。」美国队长面具下的女声把哈珀拖到脚边。

  光着头的女孩子带着哈珀前进,她们抓着彼此的手走到林地边缘。哈珀似乎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再次有种她与这位美国队长女孩初次见面时的想法,也就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少女把哈珀带到一棵可能在肯尼迪总统被刺杀时就已存在的大橡树下。树干上钉着木板,上面有座树屋的遗迹,使哈珀联想到小飞侠彼得.潘与那群被遗忘的孩子。

  「爬上去。」少女低声说:「很快。」

  「是『快一点』。」消防员从哈珀右侧的树丛中走了出来。他带着脏污的脸近乎乌黑,同时穿戴着消防员的大型头盔,以及被烟熏黑的黄色外套,手上则挥动着哈利根铁铤,然后说:「艾莉(Allie),要用对词性。不要用妳的美式英语扭曲我对语言的认知。」他露出微笑。

  「那男的要过来了。」艾莉说。

  「我会把他打发走。」消防员说。

  雅各布的咒骂从附近传来。哈珀已经听见他踏进树丛里的声音。

  她爬上树梯,途中用右膝取代右脚做支撑。这并不容易,少女则在她身后用双手托起哈珀的臀部。

  「妳可以动作快。」艾莉细声说。

  「我弄伤我的脚踝了。」哈珀边说边抓住较宽的树干,努力把自己拉上去。

  到达树屋后,她移到一旁让少女有空间上来。如今她们离地面有三、四公尺高,哈珀可以从橡树叶间看见下方的情况。消防员没有走远,而雅各布已经离他不到几步的距离。接着消防员站在一棵盐肤木后方等待。

  一股带着营火味道的微风,掀起了哈珀的头发。她转头面对微风拂来的方向,发现竟可以从树枝间看见自己的房子,要是白天从这里望去,应该可以清楚地看见后院平台与窗内的厨房。

  雅各布从树丛中探出头来,没有看见消防员就继续前进。他的脸还流着血,左眼底下的割伤特别严重,有一片皮肤已经掀了开来,头上沾着树叶,下巴多了擦伤。他垂着手枪,让枪口朝着地面。

  「嘿!」消防员说:「你怎么拿着枪跑出来?这会伤到人的,希望你有上保险。」

  雅各布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听起来也像急促的吸气声,然后转身举起左轮手枪。消防员拿出铁铤,也就是那根两端都有工具的生锈长棒。他倏地敲下手枪,发出锵的一声。那把手枪掉到地上,反射出闪光。

  「啊,看来没上保险呢。」消防员说。

  「你是谁?」雅各布问:「你跟哈珀同伙吗?」

  消防员歪头仰望,带着困惑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精神一振,露齿一笑。

  「是的,我认为我是她的同伴。」他脸上的惊喜彷佛刚发现一件开心的事,让哈珀觉得消防员似乎跟雅各布一样疯。「哈珀啊,就跟哈珀.李7同样的名字。我只记得她是葛雷森护士。哈珀真是个好名字。」他清清喉咙,继续说:「我想我同时要请你滚开,这片林地不是你的领地。」

  「那你他妈的觉得这里是谁的领地?」雅各布问。

  「我的。」消防员说:「我他妈的觉得这些他妈的树都属于他妈的我。老兄,我也可以骂脏话。我是英国人,骂起脏话可不留情。我们也会骂私处的脏话。贱人贱人贱贱贱贱人。」他的嘴角还是笑着。「现在滚开,不要在我眼前出现。你这个鬼吼鬼叫的贱人。」

  雅各布谨慎地看着消防员,看来单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他转过去,弯身找起自己的枪。

  消防员用铁铤做出甩杆的动作,把手枪打进蕨类植物丛中。雅各布没有迟疑,立刻冲向那个精瘦的英国佬。消防员举起铁铤想要挡在彼此之间,但雅各布已经把手按在铁铤上与他角力,而雅各布比消防员还要强壮。

  雅各布不仅强壮,平衡感也好,好到可以走钢索跟骑在单轮车上行动自如。他站稳下盘,往上一抬,把消防员整个人举起来,扔向那棵哈珀正躲着的橡树。

  哈珀立刻感觉到摇动树干的冲击,整棵树都为之晃动。

  雅各布放开铁棒,再给消防员一击,让他再次飞撞到树旁。消防员哼了一声,把鼻腔里的空气都排了出来。

  「你这个王八蛋。」雅各布用听起来像是在唱歌的语调说:「我会杀掉你这王八蛋。我会杀了你,再杀掉她,然后再杀——」他的声音消了下去。他的杀人名单没那么长。

  他又把消防员打到树边,消防员的头盔重重地撞在树干上。哈珀缩起身体,忍住不叫出声。艾莉虽然抱着膝盖,但也缩起了身子。

  「看着。」艾莉低声说,把面具拿下来,挂在她的脖子上。哈珀看到了个小美人儿:巧克力色的眼瞳散发着愉悦的光彩、脸上带着雀斑,剃得平整的发型配上棱角分明的脸蛋。「看他的手。」

  哈珀接着看见消防员没戴手套的左手冒出了灰烟。这只左手放开了铁棒。哈珀瞬间想起,这名消防员在急诊室外的走廊与保全扭打时,差点用牙齿拉开自己的手套。

  雅各布拉回铁铤,想要再把消防员打到树下。但是消防员抓住铁铤,另一只手抓住雅各布的脖子,手掌霎时涌出熊熊火焰。

  那股火焰像是酒精灯的火芯一样沁蓝。消防员的手如同戴着一只火焰手套,火舌如狂风怒吼,让雅各布大叫一声,放开了铁铤。他接着继续大叫,同时抓住焦黑的喉咙,再被自己的脚绊倒,跌坐在地,接着又马上跳起来尝试逃走,荒乱地穿越过树丛。

  消防员目送他逃之夭夭,左手仍像火炬一样燃烧着。他解开自己破旧的黄色外套,把燃烧的手伸进去,再拉上外套。

  他反复拉开又拉上外套,十分冷静地用外套拍拍自己的手,这样重复三次,才终于熄灭手上的火,让左手只剩下肮脏的黑烟。他在空中甩甩手,让黑烟散去。哈珀仍可以听见雅各布在远处穿越树丛的声音,最后,树林里只剩下夜虫鸣叫的声音。

  消防员举起左手吸了一口气,把剩下的一缕黑烟吹散。他的手掌有龙鳞癣的印记,那道巧致的黑纹化成白灰,点缀着一些微弱的光点。在长了龙鳞癣的地方之外,他的皮肤没有任何问题。那只手剩余的部分既干净、健康更透着粉红色,甚至没有烧灼的痕迹。

  艾莉说:「我很喜欢他玩这个把戏。他的绝技是变出凤凰,那画面比烟火还棒。」

  「没错。」消防员转头对她们露出笑容。「我让篝火之夜8和美国国庆都相形失色,有了我,就不再需要罗马烟火筒啰。」

  7 Harper Lee,美国知名作家,代表作:《梅岗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 bird)。

  8 英国传统节庆。于十一月五日庆祝詹姆斯一世与英国国会议员未被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与其同党炸毁国会大厦的阴谋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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