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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从恶梦中醒来,浑身发抖的她弄乱了床单。
凯萝俯身靠近她,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没事了,深呼吸。」
哈珀点点头。她的脉搏快得让自己头昏眼花。
她开始回想睡了多久。她记得自己在半搀半扶下踏上医务室的阶梯,也想起派契特和芮妮照着她的指示帮她的脚踝包起纱布。她依稀记得芮妮为她拿了温水跟止痛药,这位较为年长的女性更用干爽、冰凉的手按着她的额头,并以担忧的眼神照看着她。
「妳梦到什么了?」凯萝问:「妳还记得吗?」
凯萝那双惊人的大眼有着巧克力色的虹膜,同时也有着龙鳞癣的金色斑点。她的手腕环绕、交织着金色与黑檀色的印记,穿着向上卷的短版T恤,露出了臀部上因龙鳞癣而形成的交叉带,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位哥德风的女枪手。至于她身上没有印记的部分,则苍白到可以说是透明。她的外型让人觉得,要是她跌倒在地,就会像陶瓷花瓶一样粉碎。
哈珀胸口发疼,骨折的脚踝环绕着一圈燥热感,思绪还在沉睡过后的余眩泥沼爬行。「我丈夫写了本书,结果我弄到地上,稿纸掉得到处都是。然后……然后我应该是想在他回家以前把稿纸捡起来。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读过了稿子。」然而,她在梦境中遭遇了更多事,而且是更糟的事,但这些记忆已经悄悄溜出思觉的视线,石沉大海。
「我刚才觉得最好把妳叫醒。」凯萝说:「妳一边发抖,一边发出不舒服的声音,而且……稍微冒了点烟。」
「我冒烟了?」哈珀一惊。她可以闻到微微的焦炭味,就像是有人烧了松叶。
「只有一点点。」凯萝露出抱歉的神情。「妳在睡梦中叹气的时候,会吐出蓝色的烟雾。但只要妳成为辉光(Bright)的一份子,就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只要妳真正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成为团体中的一员,龙鳞癣就完全不会伤害到妳。虽然难以置信,但总有一天妳会把龙鳞视为一种祝福。」
哈珀听得出凯萝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确信的狂热,让她感到不安。雅各布以前曾成功地让她认为,只有愚笨软弱的人才会谈及祝福,而那些认为事情自有命运安排的人十分值得怜悯。这类人放弃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心,换来安慰人心的童话故事。但哈珀可以理解这种想法,毕竟她自己也很喜欢童话故事。只是在下雨的周六午后欣赏《欢乐满人间》,跟真的当别人家的褓母是两回事。
她想尽力表现出真诚的兴趣,却藏不住她的心思。凯萝坐回椅子,露出笑容。「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毕竟妳是新来的,我会慢慢来。但我还是要先提醒妳,在这个节骨眼上,正是狂热撑起了这个避难所。妳知道《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那只猫的名言吧?」
「这里的居民都是疯子。」哈珀露出自我厌恶的苦笑。
凯萝点点头。「我父亲要我带妳在营地逛逛,大家都想见见妳。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但是负责食堂的诺玛.海德(Norma Heald)答应厨房会为我们开伙。」
哈珀抬头望向窗外那有如身处地底世界的黑暗。医务室的病房有三张小床,也有可以维持隐私的布帘,她正躺在中间的床上。她昏睡之前身处黑暗,醒来的此刻也是黑夜,因此对时间完全没有概念。
凯萝彷佛猜到哈珀就要脱口而出的问题。「现在大概两点钟。妳睡掉了整个白天……这样也无妨。我们像吸血鬼一样,日落而出,日出而蔽。虽然大家还不会吸血,但等到我们吃完罐头食品之后,就很难说了。」
哈珀坐起身来,连帽外套的纤维刷过她发痛、肿胀的胸口,使她向后缩了缩身子。她发现两件事。
首先是有人打开了隔壁的布帘,那是个坐在行军床上的男孩,而且是她认得的……那个男孩有着黑色鬈发,跟一张像是精灵的脸孔。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因为急性阑尾炎而痛苦得满脸大汗。不对——这不是确切的答案。她认为自己最近也见过他。想必他就是之前跟艾莉一块造访,头戴东尼虎面具的那个男孩。他交叉着脚,像是看着最爱的电视节目一样,专心地看着她。
她还注意到有一台没有讯号的收音机发出的声音。放在橱柜上的收音机旁边,还有个移除了部分头骨、显露出大脑部位的人头像。
哈珀记得这个男孩听不见声音,于是轻轻地对他挥手。男孩转过身找到一张纸,然后递给她。这张纸上画着以小孩的程度来说算是不错的图,上面是一只抬起尾巴、走过绿草地的巨大虎斑猫。
这只潜行的猫科动物下方写着:暂时的猫。
哈珀疑惑地看着他,露出微笑。但他已经溜下床、匆匆地跑走了。
「那是尼克吧?」哈珀问。
「那是我的外甥。性情跟一般人很不一样。我们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流着这样的血。」
「约翰是他的继父吗?」
「什么?」凯萝用根本无法忽略的尖锐语气说:「才不是。我姊姊虽然跟那个约翰.路克伍(John Rookwood)交往过几个月,但那是另一个故事。尼克的生父已经死了,而约翰他……他几乎跟尼克的人生没有关系。」
哈珀觉得这样的评语不仅不公平,甚至不近人情。那个消防员曾经抱着尼克到医院求救,甚至不惜为了治疗他而与保全大打出手。但哈珀知道别人不喜欢某个话题时,自然就该转移到别的方向去。「尼克给了我一只暂时的猫。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表达感谢的意思。妳在医院救了他的命。那个礼拜真的很痛苦,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七天。那个礼拜我失去了我姊姊,接着以为大祸就要降临在我外甥身上。哈珀,在我见到妳之前,我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跟妳成为挚友,而我也会热烈地喜欢上妳。这都是因为妳曾帮助过尼克的关系。我真希望我们有成对的睡衣可以一起穿,我喜欢妳的程度就是那么多。真希望我也有只暂时的猫可以送妳。」
「如果猫只是暂时的,我是不是要还回去呢?」
「不,这只猫只会在妳有了真猫以后才会解除绑定,尼克正在想办法抓一只呢。他做了一些诱饵跟复杂的陷阱,随身带着捕虫网,把抓猫当成抓蝴蝶了。他一直吵着别人,要其他人帮他找猫薄荷。我不知道他想抓的猫是不是真猫,因为没有人见过那只猫。我老觉得那只猫就像芝麻街那只大鸟的毛毛象朋友,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
哈珀说:「但毛毛象是真的。」
「这真是我听过最奇妙的话了。我要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毛毛象是真的』。不需要其他东西。」
哈珀没办法把身体重心放在右脚上,凯萝把手绕在她身上,帮助她站起来。她们经过橱柜上的收音机时,凯萝迟疑了一会,稍微调了一下频率。人头模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这颗怪头剥了半边的头皮,显露出底下的肌肉与神经,一颗眼球则安置在暴露的肌肉纤维中。
「怎么了?」哈珀问:「妳在听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毛毛象。」凯萝说完笑出声来,然后关上收音机。
哈珀本来准备听她说下去,但她没有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