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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位在山丘顶端,从那里可以俯瞰足球场跟碎石海滩。木瓦上长着苔藓、垂着黄色的枯草,窗户也钉上了板子,看来一副久未使用的样子。

  但是这种荒废已久的形象,在凯萝打开门后烟消云散。她带着哈珀到了位于赤松梁柱下、像是个洞穴般的座位区。厨房里传来餐盘碰撞声,还有茄汁酱与炖猪肉的香气。

  午餐时间看来已经过了,但她们并没有独占食堂的空间。芮妮坐在两人桌上,正对着一名戴着希腊渔夫帽的老人,两人都端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隔壁桌有个独自坐着的男孩,哈珀认出那是稍早那位让她联想到维京人的孩子,她记得名字叫麦可。他用叉子卷起红酱面条,在果酱罐罩着的烛光下翻阅着一本很久以前的《巡林员瑞克》儿少杂志。先前哈珀觉得麦可大概有十七岁,但现在这个阅读〈迈阿密的奇妙海牛〉时眼神会发光的男孩,只像个戴着假胡子的十岁小孩。

  芮妮抬头对上哈珀的视线。有个朋友在这里让她松了口气,而非完全被陌生人围绕。哈珀想起自己在其他自助餐厅的经验,她会为了找不到熟人跟座位而焦虑。她猜想,芮妮是在这里等着带她适应环境……这种想法让哈珀心怀感谢。

  管理餐台的人是诺玛,她的身形庞大,有着像银背黑猩猩的宽大斜肩。厨房已经开始收餐了,哈珀看见几个油灯下有数名少年在厨房里用肥皂水洗盘子。不过诺玛还是留了一些意大利面在保温铁盘上,还有几勺酱汁。餐台上也仍有咖啡跟一罐用来调味的炼乳。

  「我们本来还有糖,结果引来一堆蚂蚁,弄得咖啡、松饼跟桃子馅饼里都有牠们的身影。」凯萝说:「我有好几个礼拜等于是拿蚂蚁当主要的蛋白质来源。不过现在没有糖了,只有糖浆。不好意思,还是欢迎妳来到末日!」

  「不只糖没了,炼乳也开始消失。」诺玛说:「我放了两罐在咖啡那边,现在只剩一罐了。」

  「另一罐被用光了吗?」凯萝说:「好快啊。」

  「不,被偷了。」

  「没人会偷走炼乳。」

  「偷了就是偷了。」诺玛重复地说,声调不像是生气,而是沉溺在某种满足感中。她坐在柜台后,拿着一对银针喀哒喀哒地编织着一张难以辨认形状的黑色针织网,或许是用来防范金刚巨兽。

  哈珀跟凯萝往麦可的桌子走过去。凯萝招手叫芮妮跟长者过来。「你们坐过来。我们可以跟哈珀聊聊,座位还够。」

  几个人围着桌子而坐。哈珀伸手想拿叉子,但凯萝在这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我们开动前会先围成一圈,然后一一讲出让自己高兴的事。」凯萝靠向哈珀,用悄悄话的声音说:「有时吃饭最棒的地方就在这里,会让人用餐时更有兴致。」

  「我们吃过点心了,但不介意和妳们一起低头祈祷。」老人开了口,没介绍自己。

  芮妮紧握住哈珀另一只手,所有人已经坐成一圈,靠向唯一的一支蜡烛,如同通灵聚会。

  「我来带头。」凯萝说:「我很高兴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在我外甥阑尾炎发作时救了他一命。我很高兴她来到此处,这样我才能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我很高兴她怀孕了,因为小宝宝总是振奋人心!就像是带着可爱脸庞、小小肥美的香肠一样!」

  老人接着低头,半闭着眼说:「我很高兴护士的到来,因为这里有一百二十四人需要照料,而我这几个月已经忙翻了。我从八月底开始负责整个营地的医疗,但我只通晓自己在海军服役时学会的技能。我就不说我读海军军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当时他们才刚废除水蛭疗法。」

  「我的话,应该是很高兴自己能在关爱我的环境里生活。」麦可说:「像是凯萝阿姨和斯托里神父这样的人,我会为他们赴汤蹈火,好维持这里的安全。我已经失去原本的家庭,宁愿为了现在的家送命,也不要再让这个家庭崩毁。」

  「我很高兴能吃上一顿热食。」芮妮说:「就算是用茄汁罐头煮的午餐肉也好。我也很高兴这座营地有个叫唐.李文斯顿(Don Lewiston)的王牌钓手,如果下次能换我钓鱼的话,我会更开心。」芮妮对老人点点头,转头看向哈珀说:「我也超级高兴见到自己在朴次茅斯医院的朋友。这个好朋友每天巡视八小时,会用口哨吹着迪斯尼歌曲来激励身受病痛、担惊受怕的生命。她一进病房,就如同在几个月的阴天后拨云见日那般带来光亮。她是我在找不到理由生存时,维持下去的动力。」

  哈珀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已经被意料之外的情感给攫获了。她在朴次茅斯医院的日子里,总觉得自己跟芮妮的薄荷盆栽一样无用,并没有心理准备听到他人的不同看法。但是,最后她终于掌握住自己的声音。「我很高兴自己不再孤单。」

  凯萝抓紧她的手指。「我很高兴在这小圈圈里,我们的声音和鸣出我们的感激之情。」

  这时,那景象又出现了:凯萝的眼睛发出亮光,她的虹膜逸出不属于这世界的绿色。麦可的眼睛也发出光芒,哈珀看见他手臂上龙鳞癣红金交错的亮屑。

  哈珀像是受到物理冲击般松开了手,而这奇异的光线很快就消失。凯萝带着恶作剧的眼神看着她。

  「我吓到妳了,对吧?不好意思,妳会习惯的。最后妳也会这样。」

  「是有点吓人。」哈珀说:「但也……那个、就像魔法一样。」

  「这不是魔法,而是奇迹。」凯萝像是炫耀自己车子的品牌一样说着。

  「妳发光的时候是怎么一回事?」哈珀问。她想起了什么,接着指责般地看向芮妮。「妳在医院时也是那样。妳带着一身亮光跑走,大家都以为妳要爆炸了。」

  「我也以为会那样。」芮妮说:「这是误打误撞的结果。大家都说这是『成为辉光的一份子』。」

  麦可说:「或是登入网络。但我想只有我这年纪的人才会这样讲。我有很多朋友都戏称这只是换了一个社群平台而已,而且这群人不随便开玩笑。」

  「妳大概知道龙鳞癣会对压力产生不良反应。」凯萝说。

  名为李文斯顿的老人笑着说:「这是应对它的一种方法。」

  「这是因为,龙鳞会反映人的情感。」凯萝继续说:「这是个很有力的概念。我倒是很意外还有许多人没办法循迹找到这个现象。如果人们可以制造安心、健全与接纳的氛围,那么龙鳞就会有截然不同的表现:它会让妳的生命比以往更加活跃,会让人所见的色彩更鲜艳、味觉更丰富、情感更强烈。就像着了愉悦的火焰般,而且这个火焰还可以互相传递,周遭的人都可以。我们就像音符一样,组成完美的和弦。」

  「而且不会被烧死。」麦可边说边拉了拉他的橘色鬈胡。

  「而且不会被烧死。」凯萝复述。

  「感觉不太可能啊。」哈珀说:「要怎样办到?」

  「它需要和谐。」凯萝说。

  「和谐?」

  「总之是人与人的连结,」芮妮说:「稳固的社交关系。如果妳能听听路克伍的话,就可以知道他对此有个有趣的理论。他有次跟我说呀——」

  凯萝的脸一沉,右边太阳穴扭曲膨胀。「路克伍不在这里,也不想待在这里。他想要跟这里保持距离,好维持他自己的神秘感。老实说吧,我认为他看不起我们。」

  「妳真的这样想吗?」芮妮问:「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倒不如说是他在关照我们。如果他觉得自己屈居于这个营地,那表现的方法也非常独特。毕竟我们多数人都是他带来的。」

  接下来是一段紧绷的沉默。芮妮用单纯的好奇心盯着凯萝,凯萝则没有看她,反而灌了一大口咖啡,才露出哈珀觉得带着仁慈与亲和的眼神。接着在一瞬间,她的脸上绽出厌恶之情。路克伍于前一天晚上就在树林里声明过,他并不喜欢凯萝,原来这种不友好是互相的。

  为了舒缓这尴尬的气氛,麦可开口说:「成为辉光一份子的最快方法就是唱歌。整座营地的人都会在每天早餐后聚集在教堂里唱歌,然后一起发光。妳也会跟着发亮的。一开始可能不会马上就有影响,但是要坚持下去。一旦妳感受到了辉光,便会感觉自己接受了强大的动力,彷佛灵魂里每个角落的灯都前所未有地一起打开。」他的眼中有着澄澈的热情,让哈珀都想确认他是不是发烧了。

  「我第一次化为辉光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事。」芮妮说:「葛雷森女士,真要说的话,其实我那时并没有发自内心想那样做。」

  「现在叫我哈珀比较好。」哈珀说。她没有补充说明自己可能不再姓葛雷森了,毕竟这是雅各布的姓氏,而她把雅各布的一切都抛在那片树林里了。她原本姓威柳斯(Willowes),很怀念说出这个姓氏时转动舌头的感觉,她觉得回归旧姓或许是另一种解脱——这种解脱比起爬出卧室窗户时还让人心满意足。

  「哈珀。」芮妮试着念出这个名字,露出微笑。「我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这种叫法,但我会试试。那么,哈珀,那天我在医院念《巧克力冒险工厂》给小朋友听,接着唱起电影里糖果人的歌,那时有几个小孩已经能认字了,所以跟着我唱起来。那真是美好的时刻,让人忘记自己生病这件事。我感觉到自己彷佛在火堆前喝了几杯,跟着温度而融化,接着,小朋友尖叫起来,时间的流动也变得沉重、缓慢。我记得那时有个小孩撞倒了我放在茶几上的薄荷盆栽,而我彷佛花了半小时才接住它。等我接住盆栽以后,就发现自己的手臂溅出辉光。我觉得那很漂亮,一点也不害怕。但有人尖叫说『离她远一点!她要爆炸了!』我于是马上感觉自己『真的要跟手榴弹一样爆炸了!』我认为大家进入这种状态——也就是化为辉光的时候——都比较容易被人影响。所以为了保命,我顺手带着薄荷盆栽跑了出去,直接闯过两名保全、好几个医生、护士,然后穿越停车场,进入医院南边的草丛。我以为自己会让草丛烧起来,但其实没有。辉光过了一阵子才消失,我发起抖来,陷入醉态。」

  「醉态?」

  「嗯嗯,」李文斯顿说:「化为辉光之后,人就像陷入烂醉一样。头几次发光时都会这样,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忘记自己——什么?」

  凯萝说:「很多人一开始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我觉得这是化为辉光最棒的一部分。人们自以为定义了自身的一切,但辉光除去人们身上的一切,就像圣诞节礼物的包装一样被剥开,显露出最真实、美好的自我,比起名字或是最爱的足球队还要更深的根源。然后我们就会感觉到自己只是大树上的一片小叶子,而妳所认识、所喜爱的人物,也都是树上的另一些叶片。」

  柳树(Willow)。哈珀想了想,不禁一阵哆嗦。

  「我第一次参与合唱的时候,」李文斯顿说:「忘记了父亲长什么样子,忘记了母亲的嗓音,以及过去二十年所服役的军舰。我那时想要亲吻见到的每一个人,他妈的很大方。我记得自己只是在教堂里好好地唱了歌曲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坐在两个年轻人身边,脱口就说出自己有多么喜爱他们,脑袋里只觉得该把脚上的靴子送给他们,一人一只,这样他们就会永远记得我。结果他们像是大人看小鬼第一次喝啤酒一样哈哈大笑。」

  「那妳为什么不回来医院呢?」哈珀对芮妮提问。「在妳……化为辉光之后?」

  「一开始我并没有这种想法,我根本掌握不住自己的思绪。我那时还拿着盆栽,但薄荷不该留在盆栽里,把它留在盆栽里是很残酷的。我对自己囚禁它好几个月很羞愧,于是便漫步到森林里,安稳平静地进行了植栽仪式。我坐在薄荷株旁,迎向阳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觉得自己要跟这植物一起进行光合作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睁开眼睛,就看到美国队长跟东尼虎了。但是妳知道吗?我根本不意外见到他们。那一天,我认为超级英雄与小老虎的出现如此合乎逻辑。」

  「那是艾莉,」哈珀说:「还有尼克!对了!尼克不是听不见吗?那他要怎么跟着唱歌,跟着发光呢?」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欢乐地笑了起来,彷佛哈珀刚说了一句绝妙的话。

  「尼克他啊,」凯萝说:「他是天生好手,他在我能化为辉光以前就能发光了。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这么容易就能化为辉光……这个问题没人能够解答。尼克表示自己虽然听不见音乐,但不代表龙鳞听不见音乐。我父亲说这是另一个奇迹,他很相信奇迹这回事,我应该也是。好了,哈珀,我想要带妳看看这个营地了。」

  「如果妳需要拐杖,」麦可说:「我的肩膀可以借妳。」

  他们走出食堂的时候,顺手把盘子放进灰色的肥皂水槽中。哈珀瞥向在厨房里工作的少年。他们正徒手擦干杯子,同时听着收音机。

  收音机播放的只有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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