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抽签决定餐食分配的第一个晚上,哈珀被分派到厨房工作。诺玛把哈珀安排在餐台后方,负责那里放着的保温杯、马克杯与大大的糖罐。
「妳可以给倒霉鬼的咖啡加点糖,但就只有一匙,不能再多。妳也要让他们看看妳的肚子,提醒他们之所以放弃午餐,就是为了妳肚子里的奇迹。」诺玛说。
这些话没有让哈珀好过一点,反而让她觉得自己不但肿胖,还是个被上了标签的孤单人物。她并不是真的发胖了,虽说她不再能扣上牛仔裤的扣子,只能用松垮的带帽外套掩盖事实,但她的体重也没到在房间里走动时,会震动家具的程度。
午餐是稀稀的麦片粥,另外配上从罐头里挖出来的水蜜桃。海因里克负责分发签条,他选择穿上耶诞装来做这件工作。他的耶诞装是件上面有跳舞姜饼人的深绿色毛衣,还戴着耶诞帽。哈珀很讨厌这副装扮,从她的角度来看,那应该是送人糖果的装扮,而不是剥夺别人午餐的衣服。
签条被装在女用棕色皮包里,失餐签上面有个黑色的大叉。哈珀觉得那个皮包像是报应版的魔法学院分类帽。只是这个分类包不会把人分进史莱哲林或是葛莱芬多,而是分派大家饿着肚子喝一杯甜咖啡,分到咖啡的人甚至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待在食堂里。
我觉得让他们留下来并不是好事,派契特解释,因为其他人会可怜他们,然后分食给这些人。如果是平常的日子,我乐于分享也必定会分享。但现在的情况是,这就让抽签失去意义了。我们能吃的份量已经太少,如果大家开始分享配给的话,就不会有人吃饱了。
之后他说,皮包里只会有二十九张误餐的签条。他决定拿走第三十张,以身作则。
他们平常是在凌晨两点吃午餐,诺玛打开食堂门,让出通道给大家进入食堂。刚才又突然刮了一阵带着粉雪的风,大家的帽子跟肩膀上都有了雪花。
李文斯顿在队伍前列走向海因里克,海因里克惊讶地眨了眨眼。「李文斯顿,你已经六十三岁了!你不用抽签啊!我六十岁都不用抽了!回去拿水蜜桃吧,我已经先吃了,很好吃的。」
「我还是要抽,就跟其他人一样,海因里克,谢谢你。我本来胃口就不大,喝杯带糖的咖啡反而差不多。」
然而在李文斯顿伸手进皮包以前,艾莉溜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
「抱歉,李文斯顿先生,可以请您再等一会吗?我们有一群为了搬运屋子之间的木板道而在外面待了整晚的守望队队员,斯托里神父说让他们先抽签看看能不能吃饭。」艾莉说。
她把视线转到队伍上,招了招手,一群青少年匆匆走上前来。
有人喊:「为什么有人插队啊?大家都想吃饭啊!」
艾莉没有理会这个声音,麦可和之后跟着来的年轻人也是。麦可点点头绕过李文斯顿,伸手进皮包里——结果拿出来的是一颗知更鸟蛋大小的白色石头。
「哼,」他说:「看吧,我想我没抽到午餐呢。」
他把石头塞进嘴里,离开队伍走到咖啡吧台前,静静地帮自己倒了杯咖啡,递出杯子让哈珀挖一匙糖。
海因里克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低头看着皮包,想知道这石头是怎么蹦出来的。
艾莉吹起一小段愉悦的口哨。
吉莉安接着从皮包中抽出另一颗石头。
「运气就是运气。」她开心地说,把石头塞进嘴里。她走到哈珀那里倒了咖啡,等着她给糖。
在她后面的是她的妹妹盖儿,哈珀在她伸手进皮包时,发现她的手里已经握着石头,才开始抽起签。
哈珀忍住了笑出来鼓掌的念头,觉得自己好像充了整身的氦气,彷佛随时会离开地面,像气球一样飘到天花板上。她渴望的快乐终于来了——这股强烈又明确的愉悦感,是她得了龙鳞癣以后从未拥有的。
她想要抱住守望队的这些孩子,抱住艾莉的这些朋友,好好地搂他们一顿。不只是为了他们放弃抽签,承受自己的饥饿,让其他人得以享用食物。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艾莉的哨音,哈珀从前三个音符就认出这首歌来,这首甜美的歌曲引起她相当大的共鸣,就像某些乐曲的共鸣可以震碎玻璃杯那样。
艾莉吹的曲子是《欢乐满人间》的主题曲〈一匙好糖〉(A Spoonful of Sugar),是哈珀最爱的电影里最爱的曲子。
盖儿也抽出了一颗白色石头,咯咯笑着的她也走来拿了一杯咖啡。艾莉那一伙年轻人都做了同样的事。那些年轻人中的女孩也都剃了像她一样的头发,而男孩们也多是为了她而参与守望队的工作。
李文斯顿掀起他的希腊渔夫帽,用姆指刮了刮额头,吹起口哨。他向每位拿石头略过午餐的守望队员点头致意。
斯托里神父也吹着口哨。哈珀没注意到他也进来了,斯托里神父已经站在门边,露出了大大的微笑,但眼中泛着泪光。凯萝站在他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也跟着哼起歌来,眼睛像金币一样发亮。有十几个人现在吹着同一首歌,曲调就像染上春日香气的暖风,大家的眼睛也像油灯一样亮起来,在眼眶里柔柔地燃烧。这些眼睛为了歌曲发亮,为了辉光发亮。
盖儿递出咖啡杯要糖。哈珀挖了一匙糖,然后跟着唱起来。
哈珀大声唱出来,丝毫不在意自己怀孕、增胖、感到孤单,身上还带着随时会燃烧的真菌。她唱着歌,歌词中的甜蜜使她忘记了雅各布那本烂书跟那支烂枪。她毫不在意这个世界已陷入火海。
一股热流从她的尾椎窜起,暖暖地扩散到她的龙鳞斑纹上,她无意识地摇摆着双脚。这个世界进入了澄澈的新境界,她意识到自己的血液里掀起波浪,就像是悠游在一池温暖、闪着光亮的水里,彷佛自己就是这个世界怀中的孩子,而不是怀孕的母亲。
她给了下一匙糖,闪着光的砂糖在她眼里成了慢动作落下的瀑布。她的腰间与颈上的龙鳞发出银白色的颤光,就像是乘着歌声飞起来的风筝,她的身体也彷佛因太阳而温暖的风筝般轻飘飘的。她的肌肤发着强光,但是一点也不痛,而是涌动着愉悦。她的双手如同戴了一双发光的手套。
接着来拿咖啡或茶的守望队员都对她点头致意,他们也发着光亮,像鬼魂一样发光。她很高兴自己能与他们彼此相爱,就算不记得他们是谁也没关系。她想不起来在这首歌出现以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她只能想着这首歌,认为就算是再甜的糖,也没办法与现在流窜在她体内的甜美感受比拟。
最后来拿咖啡的是斯托里神父。他当然也抽了一颗石头,但没把石头放进嘴里,而是先用手握着。
「这位是威柳斯小姐。」他大喊:「她终于感受到快乐了。她感到快乐,看起来也很快乐!」
「威柳斯……小姐?」哈珀慢吞吞地吐出有如梦话般的问句,同时洒掉一匙砂糖。「那是谁啊?」
「妳之后就会记得的。」他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