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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梦见自己被黄蜂团团包围,然后在梦中的蜂群开始螫刺时醒来。

  这间地下宿舍在近午时非常闷热潮湿,她呆呆地躺着,彷佛还感觉得到蜂螫,不管是她的锁骨、左边大腿的内侧,还是脚趾之间。

  哈珀压按着下巴,一路抚触到胸前。她往下面看,发现T恤下的左胸处有块烧红的红点,好像有人从里而外地捻熄一支香烟。哈珀被吓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红点化为一张橘红色的网。最后,她终于用姆指捻熄了胸前的光点。

  她身上有十几处地方,都发出这种伴随着刺痛感的灼光。她掀开毯子,想看看衣服上有没有别的地方被烧掉,结果一缕黑烟笔直喷涌到天花板上。她想起小时候对于烽烟讯号的想象,其他人会怎样解释这团烟呢?大概是:「救命,我要被活活烧死了!」

  够了,她心想。

  她非常小心地站起来,铁制的床架嘎嘎作响。她不希望弄醒其他人,也不想要造成任何麻烦。一开始她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希望别跟其他人正面交谈。那丝「够了」的思绪指引她做出决定,但她仍不清楚这个决定是什么。

  隔壁床睡的是还在梦乡里微笑的芮妮。哈珀有股冲动想倾身亲吻她的额头,做为最后一次的身体接触。最后一次?哈珀发现自己不能一直看着芮妮。「够了」这个思绪也代表了对于这段友情的背叛。这句「够了」会伤到芮妮的心,会让她——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被剥夺」与「够了」两个概念在哈珀的脑袋里交缠。

  哈珀本来考虑把「随身妈妈」跟衣服一块打包进手提箱里,但是「够了」代表着行李也不是必需之物。这声「够了」在她内心深处回响,就像是不知道哪来的人庄重地摇起她这个钟塔上的钟。

  她踏上冰冷、灰扑扑的水泥地,在阶梯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床铺群,看着这个由入眠女性组成的迷宫。这时她觉得自己对她们充满着喜爱,就算是长着那副嘴脸的洁咪也一样。哈珀一直想要有一个像洁咪一样粗野的朋友,像这样粗暴、出言不逊的女孩,可以打断别人的八卦碎嘴。她也喜欢芮妮跟奈伯斯姊妹,还有小埃米莉.瓦特曼、艾莉以及尼克。尤其是尼克,她喜欢他那双绿玻璃般的眼珠,以及像小巫师施咒般比手画脚的精巧双手。

  她往上走了三阶,松开门闩,压低脚步声出去。她在强烈的日光下眨着眼,久久没看到阳光的她,被强光灼痛了双眼。

  天空一片苍白,如同马戏团肮脏的帆布屋顶。她又往上爬了几道楼梯,在背后留下烟雾的踪迹。龙鳞癣已经在她这件《吉屋出租》(RENT)的T恤上烧出洞来,雅各布以前跟她一起看过这部戏,在剧终时握住落泪的她的手。她很意外在这时还想起雅各布,想起他搂住自己的腰的那只结实手臂。就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竟拿枪指着她,也已经不重要了。

  她认为雅各布是对的。如果照着他的方法做,事情应该会好上很多。他知道被烧死是多么痛苦的事,只是想让她免除这个痛苦。然而她却为此砸破杯子、划伤他的脸,还浪费了那瓶特别准备的酒。

  哈珀自认是为了小宝宝活命,但小宝宝其实与此并没有真正的关系。她撑到现在,只是因为还无法向生命以及其中的美好事物道别。她自私地想要拥有更多美好,想要再抱抱自己的父亲,闻闻他身上那股古龙水的味道,就像闻着浸在海水里的缆绳。她想要坐在某片泳池旁,让阳光照耀她裸露的肌肤,半睡半醒地听着母亲闲聊前一晚史提芬.荷伯的脱口秀内容。她想要再次拿起自己最喜欢的书,拜访她最爱的这些人物:哈利与荣恩、《魔戒》的比尔博与甘道夫、《瓦特希普高原》的兔子榛果与长毛、《欢乐满人间》的玛丽.包萍与伯特。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好好哭一场,再看一场连环爆笑秀。她还想要再来一点性爱,虽然她之前交欢的对象都是那位现在让她不开心的男人。

  她自认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求生(她从一开始就觉得是个男孩),想要让这孩子经历一些美好的事物。这孩子可以看到外公、外婆,读一些好书,找个女朋友。但是现实是,她儿子永远享受不到这些东西了。他会死在他妈妈的肚子里,会跟着她的子宫一块烤焦。她活到现在只是为了害死这个小孩。她觉得自己已经背弃了对这孩子许下的唯一承诺。

  哈珀走到阶梯的顶端时,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但没什么关系。初雪的薄壳已经融化,只剩松树下还有一些雪堆。强风吹着交缠的枯草,也在远处的海面上激起尖浪。

  衣衫褴褛的哈珀不知道下水后能否撑过强风,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或许海风可以帮上忙。她原本不该在日间出没,派契特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但是现在的温德汉营地只是一片干枯的寒冷地带,没有人会发现她的行迹。

  哈珀往海岸前进,越过了潮湿腐软的草地。她一度停下来,观察一块大小等同婴儿头骨的白色石块。这块石头有着云母的纹路,让她联想到龙鳞癣。她使了点劲,把这颗石头硬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她走过一处常青的树林、经过船屋,同时又搜集了几块样子比较有趣的石头,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海边。

  她闷闷不乐地吟唱歌曲,这些歌是她从一些小孩的玩闹中听来的。她不清楚这些孩子知不知道歌曲的曲调是戏仿〈嘿,茱蒂〉(Hey, Jude),大概不知道吧。

  欸,你

  请不要哭,

  如果你烧焦,

  那会很糟糕!

  真是可怜!

  要是你变成灰烬!

  我就要来扫干净!

  还要做清运。

  她笑了出来,但一点也不开心。

  她曾经相信凯萝的奇迹,曾经迫切渴望自己能藉由歌唱从困境中解脱。其他人成功了,让自己免受自燃之灾并获得了满足感,为什么没有在她身上生效呢?她无法抑制对于这些人的成功的厌恶,也讨厌他们的怜悯之心。

  现在的她在营地外孤身一人,身处带着剧寒的干净晨光之中。这时她终于可以放心地袒露自己对礼拜堂里发光人们的厌恶。站在这群眼睛闪耀、龙鳞癣发出脉光者之中的感觉,就像是在群众中被陌生的手摸了一把。她总是希望礼拜堂的早晨快快过去,让噪音与心中的愤怒早早结束,让歌声与光芒早早消逝。

  哈珀轻轻地走在脆裂的码头平台上。大海吹来带着盐水味的强风,十几年来的风吹雨打和水气,让哈珀踏上的是已变得湿软的表面,触感还算不错。她走到尽头坐下,口袋里的石头也在木板上碰撞出声。

  哈珀看着消防员的那座岛,脚趾划过水面。她伸脚进了水里,又缩了回来,海水冷到让关节痛得抖起来。

  有人在桩上留了一条有些磨损的绿色缆绳。她开始心不在焉地解开绳索,觉得还是别急着思考究竟来码头做什么。要是她正视自己的问题,可能就会当场崩溃。

  意识模糊的她开始理解,冰冷的海水跟龙鳞癣的螫刺与炙热一样难以忍受,因此她的本能领着她回到海岸。要是她能绑住自己的手腕,就无法游泳,冷海便可以速速带她解脱。她觉得沉到海里的时候,应该张开眼睛来看看自己向往、迷离且黑暗的海中世界。

  东方的云层渐渐淡薄,哈珀从中看见浅蓝色的条纹。她觉得心里跟蓝天一样清净、开怀。她感觉很好,开始在手腕上缠绕起缆绳。

  微风中传来细微的呼喊。

  她迟疑了一下,才侧头倾听。

  小岛上有处单人小木屋的废墟,只剩下两面墙还立着。另外两面墙跟着屋顶崩毁,烧焦的横梁还交错其上。

  然而岛上还有一栋更小的建筑,似乎是一座无窗的仓库。这个仓库漆成绿色,有一扇白门,就盖在面对温德汉营地的沙湾上。仓库的屋顶覆着草皮,离其较远的墙上已经堆积起高高的沙丘,看起来就像是哈比人的半穴居房子。一个锡制的烟囱彻日彻夜地排着烟,就哈珀所知,这并没有引起外面世界的注意。然而这样的烟如果多个几道,绝对会被沿海搜查的人发现。

  不过,现在这管烟囱传来急迫、微小且遥远的回声。

  「不!不行!妳不会这样做的!妳不能这样做。」消防员的声音喊着:「妳不能放弃。」

  她心里一惊,一度认为是消防员在对她说话。

  但他不可能从仓库里看见她,不可能知道她在哪里。

  「我不是都照妳的话去做吗?」他的喊声被风清楚地带到她的耳边。「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妳没想过我也曾想要放弃吗?但我还在这里。如果我不走的话,妳也甭想。」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听见这些话,想要跑走,却无法移动脚步。消防员声音中的悲愤挡在她面前。

  仓库里传来金属的铿锵声,门的形影隐没在门框里。她无助地等着,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心希望消防员不会走出来、不会看见她。

  消防员没有走出来,接着什么也没发生。烟囱仍然平静地冒着烟,迅速地升上天空再散去。岛上的海草因海风而剧烈摆动。

  哈珀静静地观察、聆听、等待,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寒天中瑟瑟发抖。她扔下本来要绑住手腕的缆绳。一阵狂风攫走了绳索,把绳索甩到空中。哈珀把膝盖缩到胸前,抱紧身子取暖。她坐到了像是婴儿头骨的石头上,感觉有些疼痛的异物感,因此她把石头掏出口袋,放在码头的边缘。

  然而,她放石头的地方太靠近边界,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

  这声音真令人痛快。哈珀随即把搜集来的其他石头也一个个丢下去,想不断听见这个声音。

  诺玛说过外面有烟雾形成的鬼魂,路克伍可能正在对其中一个大吼。他也可能对着自己的阴影吼叫,或者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这些鬼魂从那里带来讯息,却不见得是好听众。路克伍的声音听起来既悲伤又哀痛,哈珀觉得应该有人倾听他的痛苦,如果这些烟雾鬼魂不行,或许她能听他说说话。

  此外,雅各布一直认为他知道哈珀该怎么做比较好,要是她真的自杀了,就证明了雅各布的论点。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哈珀坚持下去,好能跟雅各布对抗。现在的她清醒多了,更不能原谅拿枪对着她的他。

  没有人注意到哈珀返回礼拜堂地下室的声音。她的毯子仍有着营火的味道,但是没几分钟后,她就舒服地呼呼大睡……并且深沉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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