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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珀赶到艾莉身边,扶她起来。

  「怎么了?」哈珀低声说:「发生什么事?」

  艾莉摇摇头,美国队长面具下的双眼泛泪。

  哈珀从她身旁绕过去,趴在排水管的洞口往内看。排水管里积着泥泞与枯叶,而在触手仍不可及的地方,有一团带着刺毛的影子。

  叶堆里的东西站起身,转换了身形,然后转身。

  那是只动物。排水管里有只该死的豪猪,约略是一只韦尔斯柯基犬的大小。

  哈珀找了一枝大概六十公分长的树枝,树枝的尾端有个分岔。她认为自己可以用树枝把豪猪引到空地上,但分岔的尾端刺到了豪猪的身体,让牠的浑身尖刺颤抖了一下,低吼着爬到更深处。

  哈珀回头看了看艾莉。麦可已经奔到艾莉身旁,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艾莉溅湿了自己的牛仔裤,不停发着抖,同时以灰暗、警戒的眼神看着排水管。哈珀以前从没有在艾莉.斯托里身上看过一丝恐惧。某方面来说,哈珀发现艾莉也有害怕的东西时,反而松了口气。

  哈珀能理解她的反应。跟一只超过九十公分大的动物一起挤进排水管本来就很可怕,更何况是只发火的豪猪,简直不可思议。

  因此,哈珀来不及思考就抛下其他四人,开始把脸伸进排水管里。她闻到垃圾的腐臭,还有那只哺乳类的臭味。

  「妳脑袋坏掉了吗?」派契特说:「噢,哈珀,不要那样做。别钻进去啊,让我——」

  等到派契特伸过手去时,哈珀的肩膀已经钻入洞里了。派契特有一百八十多公分高、九十公斤重,要完全钻入水管的可能性,跟那辆被拉出来的生锈购物车一样低。

  哈珀只比艾莉高一点点,可能也只比她重七公斤不到,她知道在五人当中,如果还有人能钻过水管,非她莫属。虽然她已经发现里面挤了一点,也只能紧紧缩着肩膀前进。

  但她接着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怀孕第二期的妈妈,可能比艾莉还重上十几公斤了。她开始担心自己要是卡住该怎么办,虽然有一抹折返的念头,却又向前扭动了十几公分。

  那只豪猪停下步伐,转身看着哈珀接近牠。她用树枝继续戳弄牠,弄得牠的眼神很明显地冒出怒火,彷佛凝结在琥珀中的血液。豪猪嘶嘶叫着,慢吞吞地继续前进。

  哈珀跟着牠,手脚并进地跨过沟隙。然而,她在离目标还有三分之二距离的地方,发现自己的臀部卡住了。

  哈珀把身子拉前,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她只感觉到管道又束紧了她一些。她想要后退,也没办法;这让她想起跟雅各布的最后一晚里,那只塞在酒瓶里的软木塞。

  豪猪停在原地,眼神似乎很不亲切地猜想她的状况:怎啦?出事啦?卡住了是吗?如果有人亲切地戳妳一下,是不是就可以让妳再动起来?

  冰水流过哈珀的双手,不锈钢的管壁里也结着霜,哈珀突然感觉到一股热意,这股热意螫刺着她的锁骨。这并不是人类焦虑时窜起的热血,而是她很熟悉的感觉,那种有如刮伤的皮肤被喷上防虫喷雾一般的感觉。她匆匆吐出一口气,闻到了烟味。这种令人作呕的甜臭味,就像是枫糖口味的培根烧焦了一样。

  是你啊,哈珀心想,她低头一看,看见自己手背上的龙鳞癣冒出白色轻烟。

  我早跟妳说了,豪猪的声音在哈珀耳中变成雅各布说的话。我们应该一起迎接死亡,就照计划一样。比起在乌漆抹黑的洞里烧死,我们的计划不是好很多吗?妳可以在我怀中随着睡梦而去,平静安稳地离开世界。而妳现在竟然要在洞里被烤成肉片,届时妳一定会大声叫喊,把警察引过来,然后警察就会抓到艾莉,抓到斯托里神父、派契特跟麦可,接着会要他们跪在沙地上,再给他们的脑袋喂颗子弹。这全都要怪妳。

  她又想拉出身子,但是马上卡到水管。

  她眨了眨因烟熏而泛泪的双眼,接着理解到,龙鳞癣的致命之处并不是它引发的火焰,而是恐惧,或是放弃生命的念头。这时的她因为恐慌与羞愧,发觉自己动弹不得、无法挣脱。龙鳞癣是杀人的子弹,但按下扳机的其实是恐惧本身。

  空气急促地在喉咙出入,她想不出解套方法,只能一直戳弄豪猪的身体,让这只被烟呛到的动物发出小小的叫声。牠匆匆忙忙地走开,比起刚才的速度还要快了一些。

  她的身上冒出更多烟,让她再也看不见管线另一端的出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被烟呛到。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咳出烟来,但接着想到,不如唱出声吧。

  「当迪里迪里,恩迪里黛。」她用粗哑、刺耳的声音哼了一句,又马上停下。

  跟豪猪一起卡在水管里已经够糟,如今出现的混乱状况更是糟糕透了,就算这个混乱出自自己身上也一样。她听见声音中的绝望,令人焦躁不已。

  她身上又有一股化学物质放热般的热意。这股热意像毛毛虫似地爬上她的头。她可以闻到头发被烧得蜷曲焦黑的气味,心想要是能从水管里出来,就会请艾莉帮她剃掉头发。但是她没办法挣脱,因为唱歌救命的概念本来就是谎言。二战时的英国小孩就算唱起歌来,德军的轰炸机还是会炸塌他们头上的屋顶。她自己的声音一点都不重要,斯托里神父的信念,不过是对着空白白板祈祷而已。

  她的喉咙蓄积着滚滚热烟,鼻腔冒出了烟雾。她憎恨自己曾经抱持过的任何希望。她憎恨跟着唱歌的自己,跟着大家唱歌的自己,为其他人而唱的自己——

  为其他人而唱,她心里想。在和谐中而唱。斯托里神父说歌声并不是发生作用的原因,和谐才是。而独自一人的她,是没有办法创造和谐的。

  她眨了眨眼,满面都是被烟熏出来的泪水,开始用轻柔但不平稳的声音唱起歌来。她把思绪拉到内在世界,拉到紧系在她子宫里的小生命。

  她开始唱歌,这次唱的不是茱莉.安德鲁丝的歌曲,而是迪斯尼电影《妙妙龙》(Pete’s Dragon)的主题曲〈水上明灯〉(Candle on the Water),由海伦.雷迪主唱。这是她想得到的第一首歌,歌词传达了希望和光明,而歌声在排水管里荡出微微的回音,让她突然有种想神经质地爆笑出来的冲动。

  她走音走得很严重,声音也因为情绪而跟着颤抖,但是才唱出歌词的第一个字,她的龙鳞癣就开始脉动、发出金黄色的柔光,那股化学放热般的感觉也渐渐减弱。在此同时,肚里的宝宝似乎也跟着活跃起来,就像是螺丝起子一样转动,让她心想,这孩子正在告诉我该怎么做,他的心里已经和谐了。这个看来可笑的想法,却让她成功地扭转了自己的臀部,得以在这扭曲的管道内继续前进。顿时解脱的她,还因此一头撞上一处管壁。

  哈珀往前爬到排烟口旁。她的肺部试着呼吸并不存在的氧气,然而她并不觉得头晕,也没有昏眩感。确实有足够的空气,让她继续竭力呢喃出歌声,来让宝宝听见。

  她低下头,眨眨眼让泪水流下。等到她又抬起头时,才发现豪猪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这只动物已竖起了牠的鬃刺。

  她用树枝敲打管壁,收回身前,再刺向那只豪猪。

  「胖子,你要是再不前进,我就烧了你的屁股。」她似是唱着歌,又像是发出哽咽。

  那只豪猪又慢慢地远离她,但哈珀已经受够了牠,也受够了这排水管。她直接用树枝铲起牠,觉得自己似乎建立了新的奥运比赛项目:豪猪冰壶。

  这只啮齿类动物跑了起来,直接跑到管线尾端,再落到外头的空地去。在照亮夜晚的橘红色火光下,哈珀发现这豪猪并没有那么大只。牠困在排水管里时,看起来有小狗般大小,但是在火堆的照明下,不过是只带刺的肥胖大天竺鼠。牠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前进。为了自己刚才对待动物的行为,哈珀甚至差点产生罪恶感,不禁想起自己也是这样被赶出家里的。

  接着她听到管线外一声惊呼:「他妈的那是什么?」有个人对着豪猪丢了颗石头,让这只受人迫害的可怜动物惊慌地逃进树丛里。

  哈珀又往前一小段距离。她已经接近管口了。

  「嘿,外面的。」她低声说。

  排水管的尾端本来是一片夜空,接着因为一个大个子的头部与肩膀笼罩,而再次陷入黑暗。

  这时哈珀已经不再冒烟,也没有继续唱歌,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龙鳞癣的金色斑纹也褪去了光辉。她那装饰着漂亮、精巧真菌纹路的手臂与背部,现在已经带着紧绷与酸痛,然而也没有到完全不舒服的程度。

  「是谁?」那个倾身窥视排水管内部的大个子说。

  他橘色的连身服虽然已经磨损,还带着脏污与烟灰,但仍像霓虹灯一样鲜明。他的身材像熊一样壮,脸部结实,满布痘疤,那发黄的双眼却让哈珀不禁想到学者的派头。这双眼的神色,简直就像那只豪猪的双眼。

  「我是哈珀.威柳斯,是个护士。我是来帮你们逃跑的。你们那里有两个人,对吧?」

  「嗯,但是——总之另一个家伙已经尝试过从排水管这边过去,但他也挤不进去,而我比他更大只。」

  「你们不必从排水管这边过来,可以直接从陆桥那边走过来。我们还有伙伴在另一边备船等着,他们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小姐,我们已经在出水口这里等了二十个小时。我们不可能冲过路面的。我的同伴现在几乎站不起来。我非常谢谢你们顾虑到我们,真心感谢。但跨过陆桥是不可能的事,这跟你们的船在哪里无关,那对我们来说就像月亮一样遥远。停车场上面有五十个人,大多持有武器。如果我们从遮蔽处冲出去——不如说是跛脚前进,那群人会问也不问就开枪。」

  「你们不需要用跑的。」她想起消防员说的话。「你们可以用走的,而且不会被看到。会有人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

  「诱饵是什么?」

  「你等着瞧吧。」她这样说,是因为这比承认自己不知实情还来得让人安心。

  他展开笑容,露出嘴里的一颗金牙,样子就像是哈珀父亲会称作丑家伙的那种类型。「亲爱的,妳为什么不出来?跟我们坐在一起。」

  「我得回去。你们做好准备就是了。」她说。

  「妳该不会打算从排水管回去吧?爬出来不是比较好吗?」

  她现在才觉得该回去了。这时才想起这件事的她虽然觉得很可笑,但势必得这样做。因此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男人当然是对的,她不能爬回去,不然她会化成烟灰消失——烧成烟灰反而比较有可能。

  然而在她的想象中,要是再往前进,就算只踏出一步,那个像熊一样壮的男人就会一把抓起她的头发,收起笑容、露出无情的眼神。他和他的同伴可以对她恣意而为,而她不会尖叫引来执法单位的注意,暴露伙伴们的位置。

  消防员说这两个人想要逃跑,而不是被抓包,他说的是事实,但他们也是罪犯,她则是不能呼救的孕妇。现在他们绝对可以动手强暴她,再杀人灭口。

  如今她进退不得,比起刚才在管道中途的情况更令人困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也不敢向前。干脆从音乐剧里挑首喜欢的歌,唱给他听吧?她这样想着,差点苦笑出来。

  但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完全不需要让人思考。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解决。大个子接着被陆桥上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他的双眼映着火光,因为恐慌而发愣。

  「啊——」他惊叹。「天、天……」

  她以为他想讲「天杀的」,但大个子没有再吐出第二个字。哈珀的脑袋被一个概念完全占据,这个概念就是大个子讲的——陆桥上发生的事有如天降神迹,就像是燃烧的荆棘或是在伯利恒上闪耀的天使一般。

  等她亲眼看见陆桥上的状况,脑袋里想的却不是什么「天降神迹」。

  她眼前的景象,不如说是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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