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光线昏暗,彷佛有一道黑幕降临在水面与停车场的火堆之间。
大个子犯人的眼睛慢慢睁大。
「怎么了?」哈珀问。
大个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分神,摇了摇头。他用手撑着膝盖,花了一点力气才站起身,她发现他的双脚都受了伤。他往哈珀左方看不见的地方走去,接着她听见他的低喃,紧接一声低沉的呻吟,再后来是鞋子在石头上拖行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对,她还是听见什么——一段距离外的吼声,以及惊惧的尖叫。
外面的光线似乎完全被吞没,浸溶于黑暗之中,她此生从未想过夜晚的光源会这样隐灭。
她快速从排水管探出头看了一下,准备随时在遇上囚衣男子时逃回管道里。但是外面并没有人在等她。左边是一道以不规则的花岗岩砖堆起的斜陡高墙,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墙上有一道深入停车场、铺上水泥的通道。这条通道的水泥拱腹下有个可以藏匿两人的空间,但生锈的铁栅挡住了通道深处的黑暗道路,这就是他们的藏匿处……他们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靠着栅栏,抱着彼此取暖。
哈珀探头察看陆桥上的状况,但不从排水管走出来,从她的角度是没办法看到什么东西的。视线所及只有烟雾,黑色的烟团涌到空中,扩散在道路与停车场上 。
她的膝盖施力往前滑动,让自己脱离排水管,站起身后,愣愣地看着堤防顶端。
她看见了站在漫天大烟之中的恶魔:这个两层楼高的强壮魔鬼有着巨大的犄角,鬼魅似的火焰从他身上飘散,隐没在带着滚滚浓烟的风暴之云中。那电线杆般粗细的手臂举起锤子,往下击打在烧得火红的铁砧上。她很清楚地听到钢铁交击的声音,激出的火花溅进黑云里。恶魔那条细长、超过三公尺的火鞭尾巴,则在背后挥呀挥地甩动。
黑烟庞大到哈珀看不见警局、看不见停车场,也看不见其上的火堆。黑烟漫过了陆桥,就像一堵无法穿越的毒雾之墙。
烟墙的另一边,充满了奔走人群的尖叫与呼救声。
恶魔一再锤打铁砧,每次都发出响亮的铿锵声。他冒着火的头转了过来,双眼如同烧红的炭块,眼中带着欣喜。从这角度看过去,她十分确定,这个恶魔的本尊就是消防员。
恶魔完成打造工作,把铁锤放到一旁,拿起他铸造的新工具。那是一支火矛,一支由纯粹火焰组成的火矛,一如他自身也是由火焰构成。
烟墙的另一端有人哭喊起来。哈珀从没听过如此绝望的声音,这些声音传递了深怕灵魂因恶魔而受害的恐慌。
哈珀的脑海里快速推演起这一连串的活动,思路奔驰起来。
首先,这一切都是光影大秀。她不知道消防员是怎么办到的,但她确定眼前所见的可怕景象,原理无异于小孩子用手电筒照着双手,在卧室墙上造出大象的阴影。
再来,如果她想离开这里,就得马上动身。因为这场秀不会持续太久。
接着,路克伍得自行退场。他必须自行结束这段表演,然后溜走。如今他已经制造够多的烟雾与混乱,足以让两名逃犯爬过陆桥。
最后,消防员可能不太关心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或许他完全不在乎。对他而言,被人捉捕、杀害说不定不是什么忧虑,反而是一种诱惑。
哈珀抓住长满苔癣的砖间缝隙,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坡。
她用了些力气才站进浓重的黑烟里。她知道现在不能呼吸,但鼻喉已经感受到灼痛,低身前进可能会好一点,但也就只好了那么一点点。
她听见烟墙远处有其他声音,好像是有组织并带着命令口气的呼喊,看来有几个人正互相呼叫,准备合力做些什么。
剎那间,一道喷射水柱穿过烟墙,瞄准恶魔燃着火焰的胸口。恶魔迸出火花,举起手臂遮住脸,这时巨矛的影子抖动了一会,看起来更像支巨大的铁铤了。
消防员在黑烟中的某处出乎意料地大喊,钢铁之间交织着巨响与喀哒喀哒的敲击声。
恶魔蹒跚后退、摇晃着身子,扔下自己闪着火焰的长矛。他收起翅翼并躲在其保护下,接着缩小消失。
拿着消防水管的人们继续对着烟雾喷水,水花溅洒到哈珀身上。这些水在滚烟中嘶嘶作响,让烟雾的颜色与形体开始转变,从肮脏乌黑变成带着水气的白烟,但不如蒸气那般滚烫。
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逮中消防员了。水柱的冲击已经把消防员打倒在地。
哈珀想都没想就跑进烟雾中,朝着听见消防员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对方还在互相大喊,位置更接近哈珀了。有些人已经走进烟雾,朝着她的方向前进。
不对——是朝着消防员的方向前进。
哈珀的脚踢到了东西,使她一时之间几乎站不住,但随即稳住脚步。是那支铁铤。在此同时,雾中也有什么正在移动。那是正在干呕的某人。
消防员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地爬行。他的头盔已经被冲走,头发全湿,缩着肩膀,一阵一阵地呕出水。
「路克伍?」她问。
消防员抬起头,迷茫的双眼透露着不悦。
「妳跑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他费力地跪起身子,想开口说些什么。没来得及出声,有个形影在他左侧现身,吸走他的注意力。
一个大脸巨怪从烟雾中摇摇摆摆地出现,光滑的双眼在消散的烟雾中反射光芒,还有一张像是球茎的怪异大嘴。除此以外,这东西就像是个穿着消防员的磨损外套、套上及膝靴子的男人。他的黑靴一脚压上消防员的锁骨,让路克伍脸部着地。
「你这混蛋。」怪物说。那是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是个真正的消防员。
面具男说:「你这他妈的混蛋,这下可被我抓到了。」
路克伍想用四肢撑起身子,但是面具男再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推倒他打算支起身子的手掌与膝盖。
「去你的,你这混蛋。」面具男说:「去你的混蛋……喂!大伙们!我逮到他了!我逮到那他妈的混蛋了!」
他又踢了路克伍一脚,差点就要把路克伍踢翻过去。
哈珀看着眼前的景象,肯定路克伍会昏过去,再被面具男与他的同伴踢到丧命。
她转身,弯腰拿起铁铤——
——接着因为惊愕与痛觉而尖叫,甩手把铁铤丢在地上。她惊吓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红透的手掌上已经冒出水泡。铁烶还是火烫的,几乎像是烙铁尾端一样烫。
她的叫声吸引了面具男的注意。他轻率、狠毒地瞪着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她。
「妳给我趴到地上!胸部朝地、手放在妳他妈的后脑杓上!马上!马上给我他妈的——」
路克伍发出怒吼,站起身,双手一把抱住面具男的腰,想把他摔到地上。但他只把面具男拖了几步远,然后这个比他高十五公分、重上四十几公斤的壮汉,又把他甩到了一旁。
他们缠斗在一块,翻来滚去。面具男抓住路克伍的右手臂,用力一扭,他的关节就发出一个不妙的咔㗳声。路克伍痛得一脚跪地,面具男再用膝盖踢了他的下巴,让路克伍往后仰倒。面具男逼近他,在这个男人胸口上使劲猛踩,胸骨应声断裂。
哈珀快速脱下外套,卷在烫伤的右手上,再次拿起那支铁铤,就算隔着包裹的布料,也能感受到铁铤的高温,还闻到了热铁融化尼龙纤维的味道。
哈珀一把举起铁铤。面具男转过身来,把脚从路克伍的胸前移开,张开了双臂,往哈珀这里走来。她奋力一挥铁铤,打上面具男的头盔,那男人又往前了一步,才面部着地倒下。他的头盔被打飞,如飞盘一样飞进了烟雾里,掉在柏油路上喀哒几声,一边凹陷成了奇怪的形状。
那奇怪的凹陷让哈珀一阵恶心。她的胆汁升到喉咙。那个凹陷比起猛击他人头部的画面更不堪入目。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本来只是想用铁铤把他逼走,而不是给他的脑袋一击。她带着厌恶丢下铁铤,铁铤落在路面的脏水洼中,嘶嘶作响。
接着传来更多的喊叫声。她看见另一位消防员冲进散去的白烟与水雾中,奔跑了过去,却没有看见她。
路克伍用手肘勾住哈珀。他的右手臂被人折弯,脸上痛苦的表情就像试图吸入稀薄空气的跑者。
「妳没事吧?」路克伍问。
她盯着他,彷佛他说的是外语。「路克伍!我、我拿你的铁铤打了他。」
「哦?妳也动手了!听起来像是打钢鼓。」他露出钦佩的眼神,微微一笑。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喊叫。路克伍看看自己的肩膀,再看看哈珀,收起笑容,勾住她的肩膀。
「走吧。」他说:「我们该走了,帮我脱了他的外套。」
哈珀不想再接近尸体,然而路克伍已放开手,不稳地走进了烟雾。他耗了点力才能往前走,因痛苦而紧绷的脸部让哈珀震惊不已。他拿起凹陷的头盔,回头看着她,而她还是没有动作。
「威柳斯!外套!」他喊:「快一点。」
哈珀摇摇头。她没办法动手,甚至不敢看向尸体。她杀了那个人,打碎他的脑袋,现在光是忍住眼泪、维持站姿,就够她受了。
「算了,」路克伍似乎是第一次对她表示不耐,甚至是生气。他在右手臂歪了一边的情况下,费了点力气脱下自己的外套,走到她身旁,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脱下外套的他穿着黑色弹性衣,还有鲜黄色的吊带裤。
他再把手上的凹陷头盔放在她头上,让她畏缩地往后一退。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倒地的男人,然后才恍然大悟。
「喔,老天爷啊。」他说:「妳没杀掉他。妳看——」
他轻轻用脚踢踢面具男的耳朵,面具男发出了不悦但小声的呻吟。
「他没有流血,脑浆也没有四溅。所以快穿好东西,来帮我的忙。」他一边说,一边成功把头盔放到她头上。他退了一步端详她,再露出笑容。「不错嘛!妳是个完美的消防员。」
然后他脚边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