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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哈珀在消防员跪倒在地前抓住他,扶着他的腰。他颓倒在她身上,同时哼着一段在这种时候会令人焦躁不安的开心曲调,彷佛他们醉成了一团。

  「你在唱什么?」

  「谩骂者合唱团的〈我们接着舞蹈〉(And we danced)。」他半说半唱地讲:「那是美好时光的失落宝藏,大家穿着酸洗牛仔裤,还顶着有趣的发型。威柳斯护士,妳喜欢八○年代的音乐吗?」

  「怀念老歌的事情能以后再聊吗?」

  「什么?妳说什么?怀念老歌?我才刚被人痛踢了肋骨几下,现在妳又伤了我的心。」

  「喂!」有个人从烟里冒出来,对着他们大喊。哈珀看向路克伍身后另一位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他比刚才那一个还要高壮。「你们还行吗?」

  哈珀发现他们在云雾中,也被视为了消防队的一员。

  「他跑走了!那家伙跑走了!那个生烟的混蛋!」路克伍大喊,这时竟完全听不出英国口音。「他打倒我们,往那边走了!」路克伍在水气中指向哈珀身后。

  「该死的混蛋……又是这家伙。」才过来的面具男说。

  「我们把一个混蛋搞定了。」路克伍指着被击倒在地的面具男。「他妈的该死的东西。」哈珀想要扶正路克伍的身体,但他的肋骨不适合这样做。

  「很好,现在快从这里出去。」刚过来的面具男说:「你们两个都是。去把烟处理掉。我来处理这家伙。」

  哈珀从腰部搀扶着路克伍,让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肩上。他们跛行了几步,接着那位新来的面具男从背后叫住他们。

  「喂!等等!」

  她勉强自己低着头回看。

  这个面具男把落地的铁铤拣起来,递向他们。

  「拿着。这附近有很多杂碎,我可不希望有人的膝盖挂着短斧倒下。」

  「好,谢了。」她又添了一句:「妈的。」

  铁铤还带着温度,她烫伤的手掌握住这工具时,传来一阵刺痛。不过地上的冷水已经让她可以赤手拿起这支被降温的工具。她把铁铤往自己身上拉,但是这个面具男却没有放手任她拿去。她看见防毒面具镜片里的那双眼睛,还有紧皱起来的眉头。他盯着她和路克伍,可能是从现在开始才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们。他可能在想女消防员少之又少,少到他也许记得起所有女性成员,进而发现哈珀并不在其中。她觉得他接下来会从她手中抽回铁铤,开始对付他们。

  潮湿的白烟这时如鬼魅般包围住他们。

  面具男放开了铁铤,一边摇头一边走开。他在倒地的人身旁半跪下来。

  「威柳斯护士。」路克伍喃喃说,使她明白可以安全离开了。

  她带着他走出烟雾。停车场上的其他人跑过他们身边,互相喊叫。

  「他说:『又是这家伙』。」哈珀靠着路克伍的耳边说:「你之前曾用了好几个晚上制造纵火秀,好把这些消防员弄疯吗?」

  「人总是要有个嗜好。」他说。

  他们穿过烟雾,进了停车场。朴次茅斯警局在他们左方,仅有百步之遥。烟雾像高墙般笼罩了他们背后的陆桥以及南磨坊水潭。

  他们接近了其中一堆营火。火堆闷闷地烧着,发出无法联想起愤怒情绪的小小劈啪声,然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幻想,要是火焰能仇视他物……她竟无法把这个无理、幼稚的念头抛到脑后。

  警察挤在警局的双扇大门之后。哈珀与路克伍从烟雾中走出来时,身旁是个带着雀斑与天真面孔的圆脸警察。这位警察穿着黑色宽披肩,戴着黑色橡胶手套。警察没有看向他们,只是盯着烟雾,哈珀似乎看见警察正默念着祷词。然而这有什么奇怪的?整个世界都陷入火海,而他们则在今晚见到了坐上火国宝座的恶魔。

  哈珀看着火堆,发现燃烧的并不是当初所想的衣物而已。不然就是这伙人本来在烧毁衣物,同时烧掉穿着衣物的人体。他们左手边的火堆堆着焦黑、皱缩的尸体,尸体在火中喀啦喀啦地被焚毁,并且冒出尖鸣声,有如火种。

  她瞥见一个死去的女人,怀中有个埋在她胸前的七、八岁男孩。哈珀没有移开视线,她在朴次茅斯医院已经看过够多死人了。就算她有什么感触,也只是庆幸这对母子紧抱着彼此,共赴黄泉。对她而言,在生命结束时能够抱着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待在母亲怀中,都是一种幸福。

  「低下头,」路克伍低声说:「他可能会看到。」

  「谁看到谁?」

  「妳的前夫。」

  她望向离第一个火堆有点距离的那辆橘色大卡车。车子的后车厢门放了下来,同时向后倾斜,像是倾倒沙土。车尾还放着四、五具尸体,不知为何没有滑出来,或许是因为天冷而黏在金属板上。

  雅各布就坐在乘客座的侧门边,手肘撑在膝盖上,抽着香烟。他在火光前满脸通红、一身油汗,看起来也有一阵子没刮胡子。现在的他有着凹陷的脸颊与深黑的眼窝,看来瘦了一些。

  彷佛感受到她的视线,或是有人轻触他那带着伤疤的脸颊一样,雅各布转过头看向她。他的伤没有治得很好,脸上有道鲜明的白痕,但身上还有更严重的伤,那是他颈上如同人掌般的黑印。

  她低头走了过去,默默数到十,再冒险转头偷瞄。他的视线已经回到陆桥上,呆呆地看着烟雾。他没认出她,这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就算她已经认出他,也隐隐约约地见到了自己不认识的那一面。

  「他没病。」哈珀说。

  「没得龙鳞癣而已。」

  哈珀与路克伍放慢脚步走过停车场,远离了警局。离开光源以后,人就变少了。但停车场另一边并不是一片漆黑,那里有另一堆火堆在黑暗中摇曳。她不喜欢这堆火的味道,这股臭味就像是烧起来的湿地毯。她不想往那里看,却还是忍不住。

  他们烧的是狗。黑灰在夜里落下。

  「看看那些灰烬。」消防员边说边吹走鼻子上的灰。「这些笨蛋。这群人有些人会在几个礼拜里倒向我们这一方。威柳斯护士,妳本身可能没有感染妳的前夫,但他说不定也会中标。」

  哈珀带着疑惑看向路克伍,但他并没有要解释。

  「他们为什么要烧死狗呢?」她问:「狗并不会传染龙鳞癣啊?」

  「现在有两种疫情在传播,一种是龙鳞癣,一种是恐慌。」

  「你每次这样都让我好惊奇。」

  「我怎样?」

  「说出漂亮话。」

  他的低笑声接着变成痛苦、稀薄的气音,他们只能停下来,让他蹒跚地走到一旁,抱着身子。

  「我的肋骨碎得像玻璃了。」他说。

  「你得躺下来。我们还有多远?」

  「那边。」他对着黑暗处点点头。

  那是有着其他汽车跟卡车停在停车场的尽头,其中有辆老旧得可能有八十年历史的消防车,高高的引擎盖前有一对紧邻的头灯。

  路克伍想要坐上驾驶座,却没办法站稳,又跌下车踏板。她扶住他的臀部,让他得以站好。他的身子挂在消防车上喘着气,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彷佛连呼吸都要使出意志力与专注力。

  稍微恢复过来之后,他再次试着爬上老旧的黑色皮椅。装在挡风玻璃一边的金属架上挂着铜钟,那是一只有铁制铃锤的钟。

  哈珀坐到消防车另一侧,把身子靠近路克伍。一对生锈的支架立在座位后方,上面放着一支铁铤。

  他们发动引擎,车子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声音,就像是清开喉咙一样,让哈珀觉得发出声音的并不是车子,而是干衣机里滚动的衣物。

  「威柳斯护士,可以请妳轻轻地把排档往前推,再往右移吗?」

  消防员的右手弯曲地放在大腿上,左手则放上方向盘。哈珀觉得他手腕弯曲的方式很不妙。

  「你最好让我检查一下手臂。」她说。

  「等我们有空再说。」他说:「排檔。」

  她在他启动离合器时把排档往后打。

  路克伍将消防车驶离了大橡树的阴影下,开上马路,再要哈珀打到一档。他们开过警局、驶出停车场,路克伍把手伸出窗户,敲响了铃铛。这叮叮两声,让哈珀联想起老片里旧金山的电车。

  大概有五十个人目送他们离开,当中没有人另作二想,有名警察还拉拉帽子向他们致意。哈珀又看了雅各布的方向一眼,他已经不坐在卡车旁了,也没办法从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

  「你自己就有辆消防车呢。」她说。

  「在这个到处着火的世界,开消防车反而意外地不显眼。妳想想,这个时期随时都可以看见云梯车吧。」

  「是啊,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需要把小孩从医院三楼救出来呢?」

  消防员点点头。「或者换颗挂得超——高的灯泡。帮我再排个档?排到二檔去……啊,好极了。」

  他们瞬间加速,驶离火堆、驶离烟雾、驶离人犬尸体燃烧的气味。

  之前在海面上时,他们已经感受了寒冬的威力。然而在时速近五十公里的消防车上,则冷到像在极地。

  消防员打开雨刷,拨掉挡风玻璃上积累的灰屑。

  「噢,」他说:「看看这些灰。我们可以用挡风玻璃上的这层灰感染整座罗得岛。」

  他们在夜中飞驰。

  「烟灰。」她说:「龙鳞癣就在烟灰里,所以我没有传染雅各布。这并不是人体的接触感染,而是与烟灰有关。」

  「其实真菌一般来说就是这样增殖的。麻烦排到三档,谢谢。南美洲的农夫会烧掉被感染的作物,而气流则把菌丝带到半个地球外的新西兰。燃龙癣菌也是一样。只要吸入寄存着真菌的烟灰,龙鳞癣很快就会占领人的肺脏。接着麻烦四档——嗯,完美。」他虚弱地笑着,继续说:「妳感染的时候,我其实在场。就是医院烧掉的那一天,我看见妳吸进带着孢子的空气,但是来不及警告。」

  车子开过一个洼洞。这辆车并没有避震设备,所以他们能感受到车辙的轨迹、碎石、草块与地痕——消防员发出一阵呻吟。

  「现在警告这个世界还不晚。」

  「什么?妳以为我是第一个知道癣菌藉烟灰传染的人吗?我只是州立大学里一个卑微的真菌学者——或者曾经是。我很确定不管哪里在积极研究龙鳞癣,这个研究都能了解这个过程。」

  「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们了解传染途径,就会警告大家。」

  「他们可能……待在国内还没陷入混乱的地方,而且放弃了死者。但是妳看,我们在所有人的下风处。北美喷射气流把脏东西都带了出去,此刻还没感染的人,可能过了一天就得病,慢一点的话也只是明年的事。我认为龙鳞癣可以寄存在烟灰里好一阵子,等待宿主的出现,甚至等上数千年、数百万年也没问题。」

  消防车一下子偏向道路的左侧边缘,引擎盖撞飞了一个信箱。哈珀抓住方向盘,帮路克伍把车子开回凹凸不平的路中央。

  路克伍虚弱地颤抖,舌头舔舐着干硬的嘴唇。与其说他在驾驶这辆车,不如说他正在拚命控制,抓紧自己生命的方向盘。

  「仔细想想,这个循环挺精巧的。烟灰的宿主会自燃而死,制造更多烟灰来感染新的宿主。现在可能还可分成健康与不健康的人,没过几年,就只剩下病倒的跟病死的人了。这个世界只会剩下懂得与龙鳞癣共存的人类,以及因为对龙鳞癣的恐慌与无知而烧死的人。」

  路克伍伸出手进入黑夜中,用力地摇铃。铃声弄痛哈珀的耳朵,让她的牙根都跟着痛了起来。他们前方有条岔路,哈珀希望他慢下来,试着对他说:「路克伍,拜托你慢下来。」但路克伍只是转动方向盘,飞速驶离里特港路。

  消防车飞奔般通往营地的积雪小径,开过了门柱。哈珀瞥见一个大概二十岁的瘦削女孩站在沙土路上,就是被派到坏掉公交车上监视的那一位。她听见路克伍摇铃的声音,知道该把锁炼放下,好让他们通过。

  「威柳斯护士,打回三档——做得好。」

  消防车开上山丘,路克伍随着车子的移动而左摇右晃,车速也慢了下来。哈珀开始想着等会儿带他进医务室后该做些什么。她需要医用胶带、纱布、止痛药、剪刀、悬臂带、弹性绷带,还有塑料夹。然而除了止痛药跟胶带以外,她不知道有没有这些东西。车子到了山顶——

  ——沿着小径继续往下开,礼拜堂的形影在左侧一瞬即逝,轮胎卷起闪烁的冰雪。

  「你开过头了,刚才应该在医务室那边转弯。」她说。

  「我们不去医务室。我不能整个晚上都不回家,我的火会熄掉。」

  「那又怎样?路克伍先生,你现在毫不讲理。你的肋骨裂了,手臂也脱臼、甚至骨折,前臂到手肘这段也断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掉头回去。」

  「威柳斯护士,我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消防车的速度持续减慢,经过一道厚厚的冷杉木板时左右颠簸,开到了船屋旁。他用力拉着方向盘,穿越单人独木舟与小船的船架后煞车停了下来,把车子停在中央的水泥停车处。

  路克伍将车子熄了火,和哈珀一起坐在寒冷死寂的深夜里。他的身子向前倾,额头靠在方向盘上。

  「威柳斯护士,我得跨过水域。」他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说:「我必须过去,拜托妳了。妳说要帮我的忙,若真有这个想法,就带我回到我的岛上。」

  哈珀爬出消防车,绕到另一边帮路克伍下车。

  路克伍没有受伤的手臂靠在哈珀肩膀上,她费力地把他滑了下来,首先踩上踏板,接着才踏上地面。他的脸色无比苍白,在黑夜里简直像是会发光。一到了地面,他又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冲击而睁大眼睛。哈珀当护士时常常看到这种眼神,病患的痛楚达到一定程度,通常会让人像是看到飘浮术那样,露出惊异的神色。

  他们搀扶着彼此走过光滑的雪地,如同上了年纪的老人般缓缓前进。

  海岸上有艘划艇,船桨还立着。这里还看不见斯托里神父一行人的船,但他们应该在一小时前就回来了。从南磨坊水潭回来差不多要这些时间,但他们不需要与烟雾奋战。

  水面上漫起迷雾,遮蔽了地平线。路克伍的小岛就在不到一百公尺远,说不定能在退潮时走行过去,但现在哈珀看不见这座岛在哪里。

  「希望其他人能在雾里找到回来的路。」哈珀说:「然后他们就知道我跟你一块回来了。」

  「斯托里神父知道方向。」路克伍说:「他从妳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小孩子划船了,说不定是更久以前。他也晓得我不会把妳抛下。」但哈珀没有听进他的话,只是想着要不是自己,路克伍就会被抛下。

  路克伍小心翼翼地坐进船里,让哈珀把船推离海岸,再爬上船头。她坐上横板,拿起船桨。

  「划吧。」他说:「让我们渡过冥河。男船夫、女船夫、宝宝船夫。」他干笑着说:「上路啰!」

  他伸手拿了油灯,放在船座中间,打开玻璃罩,手指戳进灯油里,点燃了灯油,蓝色的火舌燃起。他瞥向哈珀,确认她看到整个过程。就算受伤到这种程度,他仍喜欢引人注意。

  船桨敲击出声。哈珀认为自己并不是划过海面,而是划上天空,在轻飘飘的云上划行。迷雾在他们前面散开,像发光的羽毛般从船首散去。

  哈珀仍然观察着滚滚而来的寒冷白雾,想要找出小岛的位置。就在这个时候,船只急停下来,搁浅在陆地上。

  「下船的时候可能有点滑,但我不认为我们会淹死在泥地里。」路克伍说:「跟着我踩的地方走。」

  哈珀还来不及抓住他,他的脚已伸到船外,然后滑倒在地。他的灯从手上滑落,在黑暗中落地碎裂,不再发出光明。他痛得喊出声,又笑了出来——像是醉汉的咯咯笑。这个笑声让哈珀既感到可怕,又觉得被激怒。

  她跳出船,脚踝陷入潮间的泥泞,感觉就像是踩在结冻的浓厚布丁上。哈珀弄掉一只靴子,奋力走过厚重的污泥,来到了他身旁。她帮他走上高处时又甩掉了另一只靴子。这只靴子沉重地湿吮着她的脚,因此她只能把它踢到一边。

  他们的脚步不稳,但还是穿过了湿冷的泥地,走上受潮但稳固的沙地。哈珀望向仓库,这间仓库有着浅绿色的墙面,安装了一扇白门,指引了方向。

  「妳得回去把船拉上岸。」路克伍抬起门闩,用肩膀推开门。「不然涨潮时船会漂走。」

  哈珀的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黑暗。她看见仓库里有张露营床、一条晾着衣服的绳子、一迭看起来被反复弄干弄湿、已经变形的平装书。雾光从房间里唯二的窗户透了进来,那是一对天窗。

  「单人房工作室」是最适合形容这地方的名词。这个房间有个大大的铸铁烤炉,侧边已经打开的炉子以金属炉脚立在地面上。哈珀的爸爸在佛罗里达州也有类似的东西,就放在他家后院。她爸爸会用炉子慢烤猪肩肉,烟囱则焊在另一端,弯进后墙。

  烤炉上有个滑盖,自制火炉旁放着一堆漂流木与海草。路克伍放开哈珀,摇摇晃晃地走过窄木板制成的地板,站在火炉旁,望向冒着蓝绿色诡异焰光的火堆。

  「亲爱的,我回来了。」他对着炭火说:「到家了唷。」

  他拿了几块干燥的漂流木板送进火中,再把整只手伸进去,接着又缩回手,抱住身子。他的眼神闪烁、失神,但视线没有从火炉移开。他退到窄小的床边,等小腿肚碰到床缘就坐了下去。

  哈珀来到路克伍身旁,帮他躺下,解开他的上衣。他望着她身后的火炉,似乎已经被吸走了神智。

  「把盖子关起来。」他低声说。

  哈珀没有理他,继续松开他的吊裤带。「我得把这件衣服脱下来。」

  「拜托妳了。」他虚弱地笑了。「她可能看见我们,把事情想歪了。」

  哈珀的手掌按上路克伍的脸颊,她不在乎自己的脸已经热得滚烫。她翻开路克伍的上衣,准备整件脱下,脱掉左边袖子没什么问题,但是拉扯右边袖子时,他发出了短促的喘气,似哭似笑。

  路克伍的右手肘已经大大肿了起来,上头有一块带着黑斑的紫色瘀青。

  「还可以弯吗?」哈珀问。

  她轻轻抬起他的手臂,弯起他的手肘,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检查这边的关节。骨头没有断,但软骨已经肿胀突起,韧带也被扯裂了。手腕更是肿到像小腿一样粗,还有块深蓝色的瘀青。

  她抬起他的手,抓紧他的前臂,左右扭转手肘,想找出脱臼处。他的半月状骨松脱下来。

  「状况不好吗?」他问。

  「没那么严重。」她得尽快将骨头重新接合,因此两手紧抓住他的手腕,使他苍白无色的脸冒出汗来。

  「话说,」他说:「妳不会对我做什么要命的事吧?」

  她带着歉意回以笑容,然后用力一扭,半月状骨「嗖」一声回复原位。他激动地全身发抖,闭上双眼。

  哈珀看向他身体右侧上奇形怪状的瘀青,手指触诊路克伍的肋骨。这里断了,那边又断了一根,第四对肋骨也有损伤。

  「哈珀。」他微弱地呼吸。「我觉得我会昏过去。」

  「昏过去也没关系。」

  但他没有昏过去,至少目前还没有。他在床垫边缘蜷曲起身子,无助地发抖,伤痕累累的手臂紧抱住受创的身体右侧。

  哈珀打算给他弄个悬臂带。她蹲下身来,开始在床边的杂物堆里翻找可用之物。她找到一个箱子,里面放着脏掉的飞盘、网球、槌球球棒与得分门,全是些让人在户外消磨整个下午的东西。箱子后面卡着一把老旧损坏的长弓,还有——就是这个了,哈珀心想。她找到一只帆布箭袋,里面还有几枝箭羽脱落的箭。她把这些东西扔到地上,又找到一把园艺剪刀。

  她把箭袋从两端剪开,弄成一道帆布槽,再松开弓箭手背着箭袋时用的皮带。她回头看向路克伍,他已经朝左侧躺过去。他还在发抖,但已经减弱下来,眼睛也微闭着。

  哈珀拿起这个有总比没有好的临时悬臂带,小心地不要大力推挤到手腕或手肘,慢慢把路克伍的右手装了进去。他喘了几口大气,大半时间忍住痛苦而不发出声音。她安置好他的手臂后,把他的脚抬上床,为他盖上毯子。

  她以为他已经在处理手臂时昏过去,但他却低声说:「接着是盖子,麻烦妳了。这样才能保存热气,让火不会太快烧尽。」

  哈珀拨开他冒汗太阳穴旁的棕色鬈发,低声说:「好的,路克伍。」

  她走到火炉旁,在拉下盖子前迟疑了一会,视线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吸引,看见了玉石与玫瑰般的火光。她平静地望着火光出神,然后就在要关上盖子的时候……哈珀看见了她。

  火里出现了人的面孔。那是张女人的脸,脸型就像古典雕像、像是艾莉的模样,但是更圆润、成熟而且带着悲伤。她睁着吃惊的双眼,双唇张开,似乎要说些什么。

  这不是幻觉,不是想象力,也不是光影秀的小技巧。

  这张火里的面孔盯着哈珀整整五秒。

  哈珀本来想尖叫,却没有力气喊出声。等到她终于吸进空气的时候,刚才瞥见的火中女子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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