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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挤满了人。凯萝与哈珀推开人群,当中有艾莉、奈伯斯姊妹、麦可跟几位守望队员,其中几个还牵着手。麦可打着赤膊,胸上有一道混杂着汗水的血痕。他低下头,闭上眼默默祈祷,看起来像是个新世纪追寻者。有名少女抱膝坐在地版上,无助地啜泣。
橱柜上堆满蜡烛,把水槽照得闪闪发光,但是整间房间的光源还是不够。斯托里神父笔直地平躺在露营床上,在阴影中甚至可能被误认成一件外套。李文斯顿站在床头。
「年轻人,」哈珀的口气像是比艾莉跟麦可等人大上几十岁的大人,而非一个四年前才从学校毕业的二十六岁女子。「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做的一切。」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做了什么,但没什么关系,让这些孩子感觉到自己有所贡献,就更容易控制他们。只要他们相信她的话,就足以影响现状。「我必须请大家离开,我们需要宁静的空间。」
艾莉已经哭了起来。她满脸通红,脸上有着热滚滚的泪痕,挂在脖子上的美国队长面具已经磨损并沾上污渍。她带着惊恐的表情微微点头,抓住了麦可的手,两人就默默地把其他人带到候诊室去。
哈珀抓住麦可的上臂,把他拖了回来。她低声说:「把凯萝带走,麻烦你了。就告诉她说,你想要和她一起唱歌。告诉她尼克心情不好,需要阿姨。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总之把她带走。她不能留在病房里。」
麦可轻轻地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回头说:「凯萝小姐?妳可以带领我们唱歌吗?我们一起为斯托里神父唱歌。」
「不要。」凯萝说:「我得留在我父亲身边。他需要我。我希望他感受到我的陪伴。」
「他会感受到的,」麦可说:「只要我们一起歌唱,就可以呼唤他回到辉光之中。神父如果能感受到妳就在身旁,想必也是借着我们的歌声。只要带着他进入辉光,他就会知道妳陪着他,就不会觉得害怕、痛苦。辉光里没有痛苦。我们现在也只能这样做。」
凯萝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好的,好的。麦可,我想你说得对,我觉得——」
斯托里神父突然对他们喊出声来。他的诙谐语调中带着疲惫,彷佛已经因为讲了很多话而嘶哑。
「啊,凯萝!妳只要唱起歌来,我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爱。」他语带讽刺地笑了,这并不像他的风格。「在最后那首歌之后,我的内心就像窗玻璃一样破碎。这是件好事!隔着毛玻璃是很难看清楚事物的。」
凯萝吓得愣在原地,目光往神父那边望去,脸上混杂着痛苦与震惊,彷佛有人拿刀捅进她的身子。
李文斯顿捧起斯托里神父的头部,拿着白棉花轻触他的伤口。麦可的衣服已经变成枕头旁的团块,绒布衣上已吸满了血。
斯托里神父睁大双眼,但两眼并没有一致的方向。他的一只眼睛往左下方看,另一只眼睛则看着鞋尖,发出了狡黠的笑声。
「这世界上到处都有人在祈祷,那上帝的回答是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因为沉默并不会说谎,这是祂唯一的优点。沉默也是和谐最纯洁的形式。大家都该试试看,嘴里放颗石头吧,而不是谎言。用石头压住舌头,不要让它闲言闲语。把骗徒与恶人埋在石头下,让他们不再能发声,让他们承受苦痛。哈利路亚。」他小小地吸了口气,低声说:「恶魔已经被放出来了,我今晚看见它从烟中出现,接着我就倒下了,弄得脑袋里都是碎石。更多苦痛!阿门!凯萝,妳要小心点。这个营地是恶魔的领地,不在妳的管辖下。它并非势单力薄,有了许多追随者。」
凯萝被恐慌镇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斯托里神父舔了舔嘴唇。
「这是我自找的。我把自己的软弱当作慈爱,在该含着石头沉默时说谎。身为父亲,我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我有偏爱的孩子。凯萝,我很抱歉,请原谅我。我一直疼爱着莎拉,现在该是我到她身边的时候了。再给我颗石头吧,让我承受更多苦痛。我说完了,阿门。」
他恍惚地吐出了长长一口气,不再发出声音。
哈珀对上凯萝的双眼。「这不是他的意思。他现在处于硬脑膜下血肿的状态,要是胡说八道,也只是因为大脑受到了压力。」
凯萝回以陌生的眼神,彷佛她们此生从未见过。「这不是胡说,这是他的启示。他一如既往地为我们指引方向。」凯萝往后伸手,抓住麦可的手,握紧他的手指。「我们唱吧。我们会歌唱,并且带着神父到辉光那里去。我们会发出指引他回归的光。然而,他要是回不来了……要是非走不可……」她哽咽地咳了咳,肩膀也跟着发出痉挛,继续说:「要是他非走不可,我们的歌也会引领他,带给他宽慰。」
「是的,」哈珀说:「我认为正该如此。为他歌唱吧!他需要你们的力量。也请你们为我歌唱,因为我也需要你们的力量。我会尝试救他的命,即便我现在也很恐慌。如果能听到你们为我与神父所发出的歌声,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凯萝沉思地望了哈珀最后一眼,接着踮起脚尖,亲了亲她的脸。这有可能将是凯萝最后一次对哈珀释出善意。过了一会儿,她就拉开布帘,带着其他人离开。
李文斯顿也准备走出去,把袖子拉好,扣上扣子。
「你别走,」哈珀说:「你留下来。我需要你帮忙。」
她绕过病床,站在李文斯顿原本的位置,也就是靠近斯托里神父头部的地方。她轻轻用双手抬起他的头。他的灰发上沾着血,她感觉到他的伤势在右耳后的肿块,然后再往上一点的地方,还有另一处伤口。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我不知道。」李文斯顿说:「没有人告诉我来龙去脉。麦可带着他回来,说是在林地里发现他半死不活的。我认为是其中一个逃犯动的手,派契特现在正在料理他们。」
料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
「斯托里神父没有说出事情经过吗?」
「他没说出有逻辑的话。他说这是他受的审判,这是他保护恶人的后果。」
「那是他的脑压造成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她低头看着斯托里神父的瞳孔,嗅嗅他的口气,意外地竟有反胃的冲动。她并不会因为处理体液而觉得恶心,也老早就不会因为见血而呕吐。她的反胃感来自于担心处理不当。
她听见候诊室的守望队开始暖身,一起哼着乐音,想抓到同样的音阶。
「我需要一把剃刀来刮掉后面的头发。」哈珀说。
「好的,女士。我这儿有。」他往门口走去。
「李文斯顿?」
「是的?」
「你可以拿把钻头来吗?木工房里说不定有。电动钻很理想,但是我不期待那里能找到还有电的。只要能用手操作的就好。」
李文斯顿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斯托里神父染红的白发,转身回来。
「老天。还需要什么吗?」
「只要再来些热水帮钻头消毒就好。麻烦你了,谢谢。」
李文斯顿没有响应,她准备抬头示意,要他快动身去找东西。但是李文斯顿已经先行一步了。
隔壁的房间传来了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