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哈珀用沾湿的厨房纸巾擦干净斯托里神父的脸。她清除结块与血迹,让底下修长、看似长着鬃毛的脸干净起来。他的左眼不断流出血滴,血滴往下流过他的耳朵,但哈珀会再把血擦干净。
斯托里神父似乎很专心地听着隔壁的歌声。他们唱的那首歌,正是哈珀刚来营地时听见的那首U2乐团的歌,唱着大家流着一样的血、度过一样的生命。哈珀倒是肯定自己不会因此发出辉光,她现在无法陷进那闪耀的光辉中,让一切看来轻松美好。她必须清醒地待在垂死的神父身边。不过她也在想,即使斯托里神父就这样走了,这歌声就算没有实质效用,也可以做为镇痛与输血的替代品——她正缺这些东西。
斯托里神父的龙鳞癣仍然黯淡无光,只是他年老、松弛的肌肉上的螺旋而已。
「上帝本身就是不错的故事。」斯托里神父突然对她说:「我喜欢上帝的故事,我喜欢煎锅,我喜欢温迪。莎拉,妳还小的时候,我们曾一起看了那个故事。」
她的脑袋里闪过火中那张平静、漂亮的脸,不禁捏了捏斯托里神父的手。
「斯托里神父,我不是莎拉。」哈珀说:「我是威柳斯护士,你的朋友。」
「好的,威柳斯护士。我有个人医疗上的蠢话会侮辱妳的专业,我觉得有人像是弹奏乐器般操纵着我们。这个人在旧曲上添了新词,现在该行动了。我们的护佑撑不了多久的。」
哈珀回答:「我们先治好你头上的伤,再来担心小偷的事。」
「我不会让小偷躲在我的嘴里,任他窃取我的思想。」他说:「不管怎样,石头尝起来都好多了。我觉得我撞到头以后,把自己的形影搞丢了。妳能把它接回去吗?还是说那影子已经跑掉了?」
「我手上一有针线,就可以让你恢复健康。」
「或者至少恢复我脑袋的神智。」他说:「我的生命即将要干涸。妳也知道我的小莎拉就是那个可恶的贼。她从我这里偷走了东西,也偷走其他人的东西,就连消防员的东西也被她取走。可怜的路克伍,他还试着不要把她弄死,现在他只能忍住不要对妳动手了。他可能爱上妳了,这可不是好事。妳刚从热锅中逃出,就落入消防员的手里。」
「斯托里神父,消防员当然不曾打算把莎拉弄死,也没有杀害她。我听说事情发生时,他根本不在岛上——」
「当然,他当然不在。他只是个单纯的人,尼克也是。我们不能责怪这孩子,他们都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成为她的共犯。其中一人做不到的事,她就交给另一位做。我知道路克伍感到自责,但他不需要这样。他没有犯罪,却着了火。新娘逝世,我们哭号。不过他们没有结婚,永远不会结婚。路克伍只会成为灰烬的新郎。妳听过那首跳房子的歌吗?约翰与莎拉,坐上树上,烧——得——一——干——二——尽。」他停顿了一会,左眼看向她的背后。「我的影子在那里!快点!把它缝回来。」
她转头看,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病房与候诊室之间的绿帘探出头来。李文斯顿拿着一只装着沸水的铁桶,另一手拿着纸袋。
「我们走运了。」李文斯顿说:「我找到了电钻,有电池可以用。是这礼拜来的一个老家伙的行李里找到的。我也拿了点热水。」
「你有剃刀还是剪刀吗?」
「有。」
「好,过来这里。斯托里神父?汤姆?」
斯托里神父口齿不清地说:「维留思校姐?」
「汤姆,我要帮你理个发,靠到我身边来。」
「什么瓶酒?我平藏不怎喝的,但我想阖一杯。我很咳。」
李文斯顿说:「妳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
「李文斯顿,我现在连听懂你讲什么都有困难。把他的头抬起来。」
隔壁房间传来曲终的低沉和音。凯萝对着专心的孩子们喃喃低语,和她的跟随着都沉浸在辉光之中,光芒照亮门口的绿帘,透出了莱姆色的光。
李文斯顿抬起斯托里神父的头,哈珀则把他耳后伤口上带血的头发剪掉。他的头皮像茄子一样,是紫黑色的。
候诊室又传来歌声,这次是披头四的曲子。阳光升起,漫长的寂冬已经结束。
斯托里神父的身体开始僵直,脚跟往前踢了起来。
「现在是癫痫发作。」哈珀说。
「他会咬到舌头。」李文斯顿说。
「解剖学上不可能。」
「我们快失去他了。」
是啊,哈珀心想。如果这不是回光反照,也相差不了多少。斯托里神父口吐白沫,左手用力抓住床单,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哈珀则握着他的手腕,让他的右手不能动作,得以监控他不整的心律与加速的脉搏。
隔壁房间的歌声高昂,唱到一个甜蜜、完美的音符上时,斯托里神父的双眼突然睁开,瞳孔也发出金光。
他一度弓起背,之后就立刻在床上放松了。他的心跳开始减缓,身上的龙鳞癣发出了迟滞的红光,慢慢散去,又再脉动出光来。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似是要露出微笑,眼眸则闭了上去。
「他脱离险境了。」李文斯顿说:「感谢老天,歌声有用。他们用歌声带他度过难关了。」
「是啊,他们做到了。继续关心我手边的状况,好吗?」
「我们真的要动手?」
「他已经快去了。现在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她剃掉剩下的头发,让皮开肉绽的伤口露了出来。现在她已经不能再花时间思考,要是思考怎样用电钻钻到足以清掉血块的地方,要是去思考这样是否会害死斯托里神父,或者是伤到他的脑袋,都不会有任何帮助。
李文斯顿毫不迟疑地把手伸进滚水中,让哈珀觉得那双手彷佛穿了帆布手套一样,然后他拿来钻头。他从大卖场袋子里拿出电钻,按下扳机。电钻转动的声音让她想起打蛋器,以及帮蛋糕铺奶油的动作。
他看着斯托里神父的瘀青,吞了吞口水。
「妳不会要我……」李文斯顿没说完话,又吞了吞口水。「我清过很多鱼的内脏,但是清理人的器官……而且是汤姆的……我觉得我办不——」
「不,你不必动手。李文斯顿先生,我来比较好。」
「好的,毕竟妳有经验。」
他这段话不像是提问,哈珀也觉得他不需要真正的答案。她接过电钻,钻头冒出蒸气。
「李文斯顿先生,你帮我固定他的头,让他不要在手术时晃动。」她下达冰冷的指令,彷佛用的是别人的声音。
「是的。」
李文斯顿的手指按上斯托里神父的头,把他的头抬离枕头。
哈珀检查电钻的状况,找到设定动力的刻盘,开到最快的转速上。她试着按下扳机,钻头快速转动出现的残影吓到了她,震动也不停传到她的手臂上。
「真希望光线能他妈的充足一点。」李文斯顿说。
「真希望我们有个他妈的医生。」她一边说,一边弯身将钻头尖端,插入斯托里神父伤得最重的地方。
接着按下扳机。
钻头瞬间咬噬了表皮,把皮屑弄得像是煮烂的燕麦,头骨也冒出了烟,发出共鸣。她缓慢但稳定地施加压力,脸上冒出汗珠;李文斯顿正抬着斯托里神父的头,因此不能叫他帮她擦汗。有一滴汗沾上了睫毛,接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刺痛。
斯托里神父的头骨冒出血来,沾上了钻子。她不禁羞惭地想起用弯曲吸管饮用速溶饮料的小孩。
斯托里神父没有张开眼睛,却张开口说:「好多了,哈珀。谢谢妳。」
他安静下来,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都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