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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拿着笔记本,重重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看向窗外。天鹅绒般的雪花在空中飘散,不知是向下落地,还是向上飘升。营地就像是颗雪景球一样,被天上的小孩摇了摇。
哈珀已经醒来一刻钟了,还是没搞清楚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灰暗的日光散射在大地上,彷佛整个世界都藏在天空中的床单下。她坐在斯托里神父的床边,听着他仍不时突然发出的惊喘,就像是在报纸上看到惨事那样;例如看到朋友的讣闻,或是他自己的死讯。
哈洛德提到夏天时遭遇的窘境,在这个冬天更加险峻,医务室连片他妈的OK绷都没有,其他的物资也是。她用红酒帮斯托里神父的头部穿孔术消毒,也只能用一点心意来治疗路克伍受伤的手臂。她不知道好意能否铺平地狱般的疗程,但能肯定这并不是最高规格的医疗。
她站在椅子上,把哈洛德的笔记本藏回头顶的隔板,接着眼角瞥见一些动静。她环顾四周,除了斯托里神父以外,她在这个上午还有别人的陪伴。
尼克躺在最靠近门边的床上,被子还盖在胸口。他有着漂亮的黑色鬈发,望着她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他肯定是在她睡在第一张床的时候,偷偷跑进来的。
她把笔记本推到视线不可及处,装作这只是个普通动作。等到放好头顶的隔板后,她爬下椅子,站在尼克的床尾。哈珀用了尼克教她的手语,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尼克拿起他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与笔,然后写:我肚子痛。艾莉扶我来的。反正她今天值哨,还是要过来这里。哈珀坐到他的床边,拿起笔记本写:你有吐吗?或是拉肚子?
尼克摇摇头。哈珀觉得他不是因为食物中毒而来,是因为担心斯托里神父。
你说「艾莉值哨」,这个意思是?哈珀写完,又把本子跟笔递给他。
她在隔壁房间。尼克写。
哈珀夸张地耸起肩膀,把手伸出去,掌心向上。这是「为什么」的意思。
艾莉是来守护外公的。凯萝阿姨希望外公安安全全的。妳刚才在天花板上塞了什么东西?在哈珀可以想出回答的方式以前,尼克又补充:我保证我不会说出去。她拿出笑容以对。他是不可能「说」出去的。
只是我留着的笔记。她回答。虽然漏了一点细节,仍是事实。
什么笔记?
你不问笔记的事情,她写,我就不问你是不是真的肚子痛了。
尼克用手掌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显然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她不予置评。有时哈珀觉得自己的大半人生都在模仿茱莉.安德鲁丝。有模仿对象的问题是,模仿者就会有样学样。
哈珀照着字母的手语,把「睡觉」两字给比出来。
他点点头,像是调整隐形机器一样,精确地在无声之间比出「妳也会睡吧?」的手语。
「我出去一下。」她用不那么流畅的手语说:「很快回来。」
「小心。」尼克用手语表示。
艾莉缩在候诊室的长椅上。她没有睡着,也不是在读书,只是躺在那里,用指头压着自己的嘴唇。她眨眨眼往头上看,双眼一度失焦。她明明看到了哈珀,却一时没认出来。
「尼克说妳在这里值哨。」
「做做样子而已。派契特跟凯萝阿姨因为妳的关系,认为营地里有人会杀掉外公。我认为那太夸张,大家都知道动手的是玛兹那家伙。不过我不打算取得主导权。」
「然后派契特有主导权了?」
「他只是照着凯萝阿姨的意思做,而阿姨只希望外公安全无事。这不能怪她,毕竟真的有人想杀掉外公。她也希望妳现在开始就留在医务室,这样这里随时都有医务人员,以免外公的病情恶化。」
「难道我也要在这里吃饭了?」
哈珀脱口说出玩笑话,但是艾莉接着说:「对啊,她听说妳昨天放着外公一个人跑去找点心吃之后,真的很生气。他的心跳可能在那时候停止,也可能有人大摇大摆地进来,拿枕头闷死他。」
「我不能整天待在这里。其实我现在也得出门了,路克伍的状况很糟。我要到他的岛上去替他换压迫绷带跟固定带。」
哈珀手上并没有拿着她所说的物品,只能指望艾莉没发现,而艾莉也的确没有注意到。
「不行。」艾莉说:「就算妳获准离开医务室,现在也是日正当中时,大家不能在白天出门。」
「获准离开是什么意思?凯萝说的吗?谁让她主掌这里的?」
「我们。」
「谁?」
「我们大家。我们投了票。妳那时不在,妳睡着了。我们聚在礼拜堂,为外公唱歌。我们向我们失去的亲友祈祷,问他们该怎么办。我真的听到他们跟我们一起合唱了。礼拜堂里明明只有一百四十人,但听起来却像是有上千人合唱。」艾莉想起这件事,裸露的手臂不禁起了鸡皮疙瘩。「那感觉就像是接受救援……脱离所有痛苦一样,我想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之后我们坐了下来,握着彼此的手交谈。我们谈起那些让我们开心的事,说出感谢,就像饭前祷告一样。接下来我们制定计划。就在那时我们投了票,让派契特获得安全事宜的最高权限,并且投票让凯萝阿姨接下外公的工作,主持礼拜堂的仪式,以及营地的每日计划。凯萝阿姨本来不想接下这个工作,说她没有气力去做,而且还要照顾外公。所以我们才又投了票,大家都投给她。她说我们做了错误的决定,说她不像外公那么坚强,外公各方面都比她好,比较亲切、深思熟虑,还很有耐心。但我们又进行了第三次投票,也不约而同地都投给她。这很好玩,好玩到让凯萝阿姨都笑了出来,又哭又笑的。」
哈珀想到哈洛德日记里的一段话,孢子因此产生羊群效应,以保护自己的生存,就像群体思考可以让鸟群急转飞行方向。但是她不喜欢这个思绪所引导的方向,所以把这个想法丢到一边。
艾莉说:「我不认为我该放妳出去。上次我在医务室值哨却跑去偷懒的时候,就有人被杀了。」她对着哈珀露出一点也不开心的扭曲微笑。
「那要是我出去的话,妳要怎么办呢?把孕妇绑起来吗?」
「不会。」艾莉说:「我会开枪打妳的脚之类的。」
她边说边傻笑出来,哈珀也正要跟着笑,却瞥见房间一角靠着一把温切斯特来复枪。
「我的老天啊!妳为什么有把枪?」她喊着。
「派契特先生决定让上哨的守望队带着来复枪。」艾莉说:「他说我们早该分配枪枝了。如果有火葬队的人出现,开几枪就——」
「——就会让更多人死掉。你们不该带枪的。艾莉,守望队有些成员也才十四岁而已。」艾莉本身也未满十七,但是哈珀没有提起。小孩子带填弹枪枝在雪地中潜行的画面让她很不安,使她想在派契特的大肚子用力打上一拳。
「年纪大的才能拿枪。」艾莉听起来像是在辩驳。
「我要出去。」哈珀说。
「不,可以不要吗?我们等天黑以后再找凯萝阿姨谈谈。营地里最重要的规则,就是不要在白天出门。天就快黑了。」
「今天下雪,外面可能早就黑了。」
「我们已经把步道的木板拿开,妳会留下脚印的。」
「这痕迹也不会保留太久。现在外面正在下雪,雪会把我的脚印填满。艾莉,妳会听人要妳乖乖不动吗?」
哈珀命中要害。
艾莉瞪着窗外漫飞的钻石雪花,看着陷入暗蓝色的天色,咬紧了牙关。
「妈的。」她最后松口。「这有够白痴,我不该这样的。」
「谢谢妳。」哈珀说。
「妳要在两小时内回来。如果那时妳没回来,我就得放生妳了。」
「如果我两小时内没回来,妳要找李文斯顿过来,好确认斯托里神父的状况。」
艾莉生气地瞪着哈珀。「妳不知道现在状况有多糟。守望队在礼拜之后集合起来,派契特说有太多人把自己想做之事的优先级,摆在营地的完整性之前。他说我们必须杀鸡儆猴。我们投票同意,立起了公约。」
「派契特先生可以担心营地的安全。」哈珀说:「我则负责担心病患的健康。如果他发现了,妳就说我劝阻不听。但他不会发现的,因为在大家知道以前,我就回来了。」
「要去就快去,我可能会改变心意。」
哈珀把手放在门闩上时,艾莉又开口了。
「幸好他喜欢妳。」艾莉说:「路克伍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孤单的人。」
哈珀回望艾莉,但艾莉的目光已经移开,她侧倒下去,又缩在了长椅上。
哈珀想到,小孩子的残忍行为虽然无缘无故、无法预料,也没有必要,但他们的温柔也一样。这个冬天的温德汉营地不是魔法学院,也不是《苍蝇王》里的小岛,只是一个让流离失所、心受创伤的孤儿愿意放弃午餐,让其他人得以温饱的园地。
「我很快就回来。」哈珀说的时候也坚信这点。
但她直到深夜才得以回归。
那时,营地的规则已经幡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