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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莎拉除外?」哈珀问。
「我们改天再聊。」
「你一定很想念她。」
他的声音变得微弱，恍惚失神地望向房间另一端还开着的火炉。他慢慢地回过神，看了看四周，笑着说：「她还陪着我。」
哈珀的脉搏彷佛要冲出喉头。「什么?」
「我几乎每天都会和她讲话。」他瞇起眼，凝视着晃动的光影，彷佛想象她就在小屋另一端。「我总是能想象她用什么话来抚平我的怒气。我对自己提出问题时，回答问题的会是她的声音。大家说人格是独立的，是个人的资产。人们总认为让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思想、信念与性格，都分门别类地装在大脑之中，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自我也留存在身体以外的地方。你的人格并不只是对自我的认知，也是其他人对你的认知。你在母亲眼中是一个形象，在爱人眼中是另一个形象，在孩子眼中也不同。创造人格、使之完善的不只是个人本身，还有他人的力量。你离开尘世的时候，留在世间的亲友会留存你永恒的存在。」
哈珀抿起嘴，长吁了一口气。路克伍讲的是回忆，而不是鬼魂。
路克伍的眼神游移到火炉盖上，哈珀此时心想，拿妳看见的东西问问他，问问他那张脸的事情。但是警戒的直觉阻止了她。她觉得要是现在逼问他，他会装作一无所知，装作搞不懂她在说什么。而且，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你几乎没碰咖啡。」她说：「已经冷掉了。」
「还有得救。」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举起金属马克杯。
他的龙鳞癣金色斑纹发出亮光，一手变成一杯火焰，慢慢地用手指转动马克杯，把咖啡再煮到冒出蒸气。
「真希望有方法治治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炫耀狂。」她说。
「什么?妳觉得我在炫耀吗?这没什么。昨天我困在床上，无聊的程度跟我凹进去的胸口一样难受。我练出了从屁股发出三种颜色烟圈的特技，那才让人惊艳。」
「有人能在世界末日找乐子，真是谢天谢地。」
「妳为什么觉得这个世界完了?」他的声音表现出实实在在的惊讶。
「对我而言是这样。已经有一千五百万人感染了，缅因州像魔多火山一样，辖区被灰烬一分两段，毒物扩散到百里之外。南加州的状况更糟。之前我听说埃斯孔迪多到圣玛丽亚都已陷入火海。」
「可恶。我就知道不该延后环球影城的行程。」
「你觉得世界末日哪里有趣了?」
「各方面都是。尤其是众人傲慢地认为，人类若撑不过这世纪，这个世界就真的完了。就我的观察，我们连能从上世纪存活下来都没好好感谢过。人模拟蚊虫还要可鄙，如果有一点金子从火中幸存，大家都会趋之若骛、为了所有权而争斗，然后把大便卖给容易上当的有钱人。妳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周遭都是死者与废墟。但是威柳斯护士，难道妳不知道吗?人类偏好的生态圈，就是以死者和废墟构成的。妳有没有读过那种在火山里繁殖的细菌呢?它们就长在熔岩边缘。我们人类也一样，人类是在崩毁边界上欣欣向荣的细菌。」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是对谁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
路克伍看着哈珀大笑，接着痛得缩起肩膀，做出了鬼脸。「笑着迎接死亡这件事，在想象中比现实更浪漫。」
她转头面对他，像是准备冥想一样盘起腿。「教教我你的绝活。」
「什么?不，我不能这样做。从我这里学个几招并不是好事。我本身并不了解它的运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妳。」
「老天，你说谎的技巧真糟。」
他拿起地上的燕麦碗。「这东西超难吃的，就像吃浆糊，吃石头底下的虫子都比这个好。妳的止痛药袋里装了什么?我需要能让我呼呼大睡的东西。过去三天我想尽办法睡觉，但都睡不到十分钟。」
她起身在地上掏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两袋用塑料袋装的安舒疼。「我只能分你这些。隔六小时以上才能再吃一——」
「这可见鬼了。」他大喊：「安舒疼?只是安舒疼而已。妳根本不是护士，是第三世界的刑求者。」
「路克伍先生，我恨不得刑求你。看到那个小购物袋了吗?里面放的是急救箱，却要成为一百五十人仅有的医疗物资，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位头上有个洞的昏迷长者。」
他憔悴无力地看着她。「妳需要物资。」
「那还用说。我需要贴布、吗啡、抗生素、大量的皮肤保护膜、抗组织胺、电击去颤器。诺玛有类风湿性关节炎，天气冷的时候，她早上根本没办法活动自己的手，得用必赖克廔治疗。麦可有糖尿病，已经有十天没打胰岛素了。尼尔森有高血压，然后——」
「好、好，我懂了。看来不打劫药局不行了。」
「要打劫救护车。」
「好，我想这样就可以了，对吧?」他小心翼翼地碰触自己的身侧。「我需要四、五天准备。不，最好让我有一周的时间。我现在又痛又累，没办法做该做的事。」
「你这二到四个礼拜哪儿都不能去。以你目前的状况，我觉得你甚至走不到礼拜堂。」
「喔，去的不是我。我会派我的凤凰去。听着，有栋——」
「派凤凰去是什么意思?」她才刚开口，就想起香烟牛仔在聚会里瞎说的事：那只他妈大只的火鸟，双翼有十公尺那么宽，像是俯冲轰炸机冲向他们，近到把沙包点起火来!
「喔，那是我的小小兴趣之一。我能操纵一点让人惊艳的烟火，而且可以远距离进行。妳找几个帮手，沿着小路离开营地。凡尔登巷不错，那里可以跨过墓地，我正好知道第十号房子没人。车子停在车道上，然后——」
「你怎么知道那栋房子没人?」
「莎拉和我以前住在那里。一个礼拜后，妳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拿手机拨电话，我想派契特收走了很多。跟他们说妳亲爱的老爸心脏病发。要是他们问到龙鳞癣的事，妳就说自己没得病。跟他们说妳需要救护车，然后在那里等着。」
「他们会派警察随行。」
「没错，但不用担心，这就是我的小小凤凰烟火秀的用处了。他们停车之后，我会确保这些人都被赶走，这时妳就可以尽情地搜刮物资。我是希望妳能直接把救护车开走，但是——」
「救护车有防盗追踪系统，或是其他追踪方式。」
「没错。」
「我不希望有人受伤。车里的救护人员也是为了大家卖命。」
「没有人会受伤，我只会把他们吓到尿裤子，仅止如此。」
「我真不想找你帮忙。你每次都这样乱来，为了让大家印象深刻，把不需要神秘兮兮的事情搞得玄之又玄。这种高潮真廉价。」
「别否定我的小确幸啊。妳会拿到需要的所有东西，我享受一点虚荣心也很合理。」
「我可没要拿走所有东西。如果我能够学会你的招式，就不用求你帮忙了。路克伍，拜托你，至少试着教我几招?」
他的视线飘到她背后的火炉，再移回她身上。「这可能像是要一只鱼教妳水下呼吸一样困难。回去吧。我的侧边很痛，得想办法睡一下。没有香烟的话，别再来打扰我。」
「那你教过莎拉吗?」
路克伍在她面前缩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带着震惊的痛苦表情，就像是她重击了他的肋骨。「不，不是我。」他说。哈珀之后心想，这只是某种古怪的否认话语。他接着挺直身子，将无伤的背部转向她，让哈珀看着他骨感的背部线条。「妳不是还要照顾其他人吗?威柳斯护士，妳还要为其他病人点芳香精油呢，我已经获得足够的诊疗了。」
哈珀起身穿上鞋子，拉上连帽上衣的拉链，收拾好自己袋里的东西，然后在准备推开门闩时，停住不动。
「我今天在柜子里躲了三个小时，我的前夫离我没几公尺远。在这三小时里，我听见他谈到自己对病人做了什么，谈到他和他的新朋友做了什么好事。在这三小时里，我听见他说要是逮到机会，会怎样对付我。他们认为，我们才是坏人，要是再看见我，就要把我杀掉。要是被他逮到机会，他会屠杀整座营地。要是他这样做，才尽了这一天的职责。他认为自己是《阴尸路》里戴着牛仔帽、杀光丧尸的正义使者。」
消防员没有反应。
哈珀继续说：「你救过我一命。我的生命不管能持续到什么时候，都有所亏欠。但要是我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被杀死，而你本来有机会让我向你学习保护自己的方法呢?这样的话，你做的事情无异于躲在森林中，看着我被雅各布杀掉。」
弹簧床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吱轧声。
「我要活着让宝宝出生。如果上帝能让我活过三个月，我就会向祂祈祷。要是凯萝能够让我活命，我会跟着她唱〈赞美主〉到声音嘶哑。至于你，要是你能教我一些有用的技能，我就愿意忍受你高高在上、没有分寸的态度，还有那半瓶醋的哲学言论。我是不会放弃宝宝的。你现在手上有些救命良方，而我正需要它。」哈珀打开门，外面吹来带着可怕旋律的寒风。「还有一件事，我可没说自己手上没有香烟，只是说没有要给你的份。除非你执起教鞭，教我如何从自燃中存活，否则你要的烟只会留在我的购物袋里。」
接着哈珀关上门，听到路克伍大叫出声。她在回到船上之前，还顺便多学了几个脏字。「喝尿」一字听起来不错，她要留在特殊场合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