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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说布伦特伍德的警察都是坏人,那里也有人供应我们饮食、卫生纸跟其他必需品。但我们待得越久,就越难认为那是个友善的场所。那里有很多带着敌意的警察,他们并不想要监管我们。等到有人感染了龙鳞癣,这些警察们就不止有敌意,还感到恐慌。
「我们聚集在一起,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发展。某天上午,有个在尾端牢房的人得了龙鳞癣,让其他囚犯也跟着惊慌起来。我了解他们接下来那样做的原因,也希望自己没和他们有相同想法,但是很难说。感染者的牢友没有用手碰他,而是用枕头之类的东西把他拖到角落,再把他围殴至死。」
「老天啊。」派契特低声说。
「他死得不痛快。他们抓着他的头撞上墙壁,撞上地面,还有马桶边缘,足足有二十分钟。别房的疯子则是笑着唱起〈水上明灯〉(Candle on the Water)。受感染的这个囚犯开始闷烧、化为焦炭。他没有真的燃烧起来,但死前产生了不少烟,让人就像是身处印第安人的蒸气浴室。大家因为烟雾流泪,又因为烟灰而咳起嗽来。
「然后,等到那可怜的家伙被打死之后,戴着橡胶手套的条子进来拖走尸体,接着处理掉他。但大家都知道龙鳞癣将传染开来,整间看守所就是个水泥打造的培养皿。不久之后,别间牢房就有两人感染,另一间牢房又再有三人得病。我也不知道病原为什么能够这样跳跃。」
哈珀可以告诉他原因,但现在已不重要了。消防员说过,这个世界原本以病与不病分类,但很快就只有病人与死人之分。对于现场的人而言,只有学者才有兴趣讨论龙鳞癣如何传染。
「州警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没有关押染病重罪犯的监狱,也不想把罪犯释放到平民区。条子们在思考对策的同时,先穿上镇暴装备跟橡胶手套,将所有感染龙鳞癣的犯人关到同一间牢房。
「然后有天早上,有个人开始大叫:『我好烫!我想我要死了!火蚁已经爬满我的身体!』接着他吐出烟雾,开始自燃。听说这叫作『化为龙身』,也就是在死前吐出火息的状况。人吐出火息时,代表肺脏已被点燃,火势因此从体内开始向外扩展。他到处乱跑,嘴里冒出烟雾,就像是老派卡通里不小心喝到辣酱的人那样。牢房里的其他人趴在空心水泥砖上,免得着火。
「然后呢,警察头子带着其他条子跑了过来。他们盯着有人燃烧的这间牢房一会儿,开始开枪。」他停顿一下,看看派契特是否做出反驳。派契特没有任何动作,双手抱膝的他在火光中静静地盯着克兰。「他们打了大概三百发吧?把里面的人全杀了。不管是正在燃烧的囚犯,还是周遭的其他人。
「他们停止射击以后,叫作米勒的那个头子像是刚打完手枪一样拉起皮带,告诉我们他阻止了连锁反应,救了所有人的命。要是他不射杀这些人,牢房就会化为火中炼狱。他身边的其他条子看起来吓坏了,盯着手上的枪不放,像是无法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条子抓了我们几个人,要我们戴上橡胶手套,负责把尸体搬出去。我想呼吸新鲜空气,于是自愿参加。我在看守所已经三、四个月,那里的焦发味跟烟硝味挥之不去。啊,至于那间被搬空的牢房怎么办?没有人处理。但条子还是要逮捕进行掠夺的罪犯,所以还是要有地方关人。
「刚开始两个月的伙食是盐腌牛肉和莱姆果冻,接着供餐状况变得不稳定。我们某天的午餐是罐装水蜜桃,另一天有三个条子打坏了贩卖机,给我们吃糖果棒。有一次我们连续八餐都吃得到米饭,后来上面又宣布不再供应早餐;那时我开始认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不久他们又停止供应午餐,后来,条子连牢房这边都不巡视了。」
克兰刺耳的声音让哈珀想起磨刀用的皮带。她问都没问就走向小厨房,找了只杯子装自来水。她把水杯拿给他,他带着惊喜与感激,三口就吞掉那杯水。
他喝完水以后,舔舔舌头说:「如我所说,有些条子不是坏人。他们里面有个叫戴文的小帅哥,很多人在背后说他是同性恋。他没射杀任何人,有天甚至带了两大袋啤酒下来给我们喝。他说那天是他生日,想要庆祝。他用塑料杯倒了温啤酒给我们喝,还给我们杯子蛋糕。我们一起为他唱歌庆生,那是我参与过最棒的一次生日派对,就算是用室温的啤酒吞下走味的蛋糕也是。」他瞥了派契特一眼。「我说吧,那里也有好警察。」
派契特哼了一声。
凯萝说:「就算是在恶劣的情况下,人还是有正直的一面……也会私下为一己之利而任性妄为。」
哈珀心想凯萝是不是绕着圈子在批评她。如果是的话,这句抨击既拙劣,又没有作用——毕竟营地里其他人还在吃罐头甜菜的现在,凯萝可是能享用到咖啡蛋糕的人。她认为营地因为偶尔还有新人,所以仍会不时带来各种物资。她也认为派契特和守望队把最好的东西都留在这里,这样的待遇,可以让凯萝姆姆在审判时维持气力。
「是啊。不过,这并不是戴文为我们所做的唯一义举。他的善行不只有几杯气泡酒。待会我再来谈谈他的事。
「墙上的水泥砖灌的泥浆很脆弱,虽然没有到可以让人直接剥掉然后逃跑,那就算花上一万年也做不到;但用手指磨擦墙面的时候,它会像粉笔一样擦出碎屑。玛兹发现如果用口水和着粉浆,就可以做成白色的颜料。他就用这颜料来处理龙鳞癣,我也跟着用了。我们牢房有两个黑人也感染了龙鳞癣,但他们抓伤了伤口,宣称是打了个架。条子就丢了一卷绷带给他们,他们拿绷带盖住了鳞纹。那周周末,我们牢房里的大家都感染了龙鳞癣,也用各种方式掩饰。可见,大家都担心米勒和其他条子,担心他们会下来射杀我们这一间的人。
「其他牢房也一样。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在一月感染的。不过我知道元旦那天,得病的人已经比健康的人多了。有些人藏得很好,有些人却没有。条子后来知道了,我们也晓得他们注意到了。他们送食物的时候,开始戴着及肘的手套和镇暴头盔,以免我们对他们吐口水。他们在塑料面罩下惊恐的神情,也让人看得出来。
「后来,有天早上,米勒带着十二名条子下楼,所有人都穿着镇暴装备,还戴上护盾。米勒宣布他有好消息,说外面有交通工具。感染龙鳞癣的人可以转送到康科德的营地,获得最好的医疗与三餐。米勒拿起一张表格开始念,说营地那天晚上吃的是菠萝火腿,那里还有香料饭和蒸胡萝卜,虽然没有啤酒,但是有冰的全脂牛奶。他们打开牢门,米勒要罹患龙鳞癣的人出来门外。
「有个黑人矮子先走了出去,他的左脸镶着龙鳞癣,就像是蕨类刺青。其他人的龙鳞癣不会长在脸上,但他就是长在脸上,我想他也没什么办法装作没感染。接着又有人跟着走出去,甚至还包含我以为没有得病的人。牢房马上空了一半,大半的人走上中间的走廊。我本来也打算跟着去,冰牛奶很吸引我。你们知道久久没喝上一杯全脂牛奶的感觉吗?我的喉咙都觉得痛了。我甚至已经向前踏了一步,但玛兹抓住我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头,所以我留了下来。
「但我们牢房里的人多半都出去了。同房有个叫朱诺.葛梅兹的,他困惑地看着我,然后喃喃说:我明天吃早餐时会想起你的。」克兰举杯凑到唇边,才发现水已经喝完了。哈珀想再帮他装杯水,他摇了摇头。
「之后怎么了?」凯萝问。
「很明显吧?他们之后连那顿火腿跟香料饭也吃不到。条子把他们带上楼之后,就杀了他们。枪声大到让墙都摇了起来,响了快半分钟。他们用的不是手枪,而是全自动枪械。我那时以为枪声不会再停下来了,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没有任何叫喊……只有枪声。就像是有人把木材推进锯木机一样。
「等到枪声停止,大家都安静下来。牢房里从没有那么安静过,甚至比大家应该睡着的午夜还安静。
「过了一会儿,米勒和其他条子下来。你可以闻到他们杀人的味道,烟硝与鲜血的味道。他们拿着M16,米勒把弹匣插上步枪,然后我想:『好吧,轮到我们了。』不管出去还是留着都是死路一条。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没有跪下来求饶。」
「好。」哈珀说:「你做得对。」
「米勒说:『我要十个人来清理。做得好的话,之后可以喝汽水。』
「然后玛兹说:『一杯冰牛奶如何?』他就是在挑衅,但是米勒听不懂,只说:『我们有的话就给你。』
「玛兹接着问:『外面怎么了?』像是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事。
「米勒说:『他们打算逃跑,想要劫持卡车。』
「然后玛兹笑了出来。
「米勒惊讶地看着他说:『反正他们都死了,这样也好。我们送他们上路,下手痛快,总比自燃而死好。
「玛兹说:『米勒,只有你这样想。你只是想给自己的手下方便,你真是富有同情心的表率。』我刚才说过——玛兹在大家懂得闭嘴的时候,还是有脱口而出的冲动。我当时认为他会被射杀,但妳猜怎么来着?我想米勒还处在震惊之中,耳朵可能还在耳鸣,所以没听清楚玛兹讲什么。我只看见他点点头,像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他打开牢房,玛兹和我就走了出去,其他牢房里也有人出来。守卫让我们坐下来脱鞋子,以免我们试着逃跑。等到凑齐了十个人,我们就在穿着护甲的条子护送下上楼。他们带着我们走过长长的水泥走廊,打开一扇消防门,接着走进停车场。
「那是个明亮的大冷天。外面亮到我一开始无法直视,眼前只是一片白,这样超过一分钟。我之后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情况。他们枪杀的人,想必在被射杀时也是什么都看不到,跌跌撞撞的。
「等到我可以看清东西之后,就发现眼前的砖墙已经被射烂了。多数的尸体就靠在上面,有少数看来曾试着逃跑。有个人逃了五、六公尺才被爆头。
「大楼远处有辆货车。他们递给我们橡胶手套,叫我们开始动手。他们要我们把尸体带到朴次茅斯『丢弃』。还记得带啤酒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戴文吗?他也在外面,拿着一个记事板。他在我们拿起手套时为我们登记,回到牢房时也得再点名。他跟之前判若两人,看起来不像上个月刚过生日的样子,而是老了十岁。
「刚开始把尸体丢上车还算轻松。但是过了一会儿,玛兹和我得爬上去腾出空间。那天冷得我们都冻僵了,感觉像是正在移开倒下的树木。我把朱诺.葛梅兹翻了过来,他张大着嘴死掉,彷佛想问问题,大概是想问康科德那边有什么早餐吧。」克兰笑了一声,听起来比哭声更怪异。
「等到车子上有四十具左右的尸体时,玛兹抓住我的手肘,把我的身子跟着他一起拉低。他把朱诺的尸体盖到我们身上,直接动手,讲都没讲,好似我们早就计划好了。我那时想都没想就跟着照做。
「好吧,我也不知道那时还能多想些什么。看守我们的人以为我们没有得病,所以想不到两个健康的囚犯会躲在受感染的尸体中。留在牢房里也不安全,不管理由是什么,他们迟早会把剩下的人杀掉。他们会杀掉我们,并且自认为做对了,让我们免受饥饿,或是活活烧死,或是遭受其他苦痛。握有权力的人,总会以善之名做出可怕的事。这里搞场屠杀,那里折磨一下,普通人不具道德的行为,在他们手上全变得合乎道德。
「总之,后来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躲在尸体中,其他囚犯则搬了更多尸体上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不见了。清理就要收尾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跳上卡车绕了一圈,靴子的鞋尖敲着金属板。尸体没有把我们整个盖住,所以我的眼睛可以从缝隙看见外面。我突然看见拿着记事板的戴文,然后好死不死,他也看到了我。我们看着彼此,那彷佛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秒钟。然后他点点头,轻轻地,接着跳下卡车,把后门关上,让车子启动。有个警卫对戴文大吼,问他名单上的人是不是都回来了,戴文回答是。他为我们撒了个谎。他知道我们在卡车上,他的谎言让我们可以溜走。哪一天这世界恢复太平,我要找到他,然后请他喝一杯。这是他应得的。」
火堆冒出尖响,继续闷烧。
「然后呢?」凯萝问。
「卡车司机打到一档,驶离了看守所。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了朴兹茅斯火化尸体的停车场。玛兹和我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下了车,但我们只能逃到池子边的排水管旁,接着就被困在那里了。我们不能横渡水潭,也不能穿越停车场。要是消防员没出现,真不知道我们接下来会变成怎样。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上去被人枪杀。我希望能有办法向他致谢。你们有他这个伙伴应该很高兴,我都同情起跟他杠上的人了。」
接着是一段持续很久的尴尬沉默。
「谢谢你,克兰先生。」凯萝说:「谢谢你分享的故事。说了这么多,你一定累了。洁咪,你可以把他带回牢房吗?」
「洁咪,拿手铐。」派契特说。
洁咪走向前,明蒂也站起来走向克兰,两人站在他身边两侧。克兰的视线从凯萝移到派契特身上,他灰色的双眼疲累地垂下。克兰站起来,把双手放到背后,洁咪把手铐铐上他的手腕时,手铐发出了咬合的声音。
「我本来想问,我可不可以和另一位囚犯转送到其他场所。」克兰说:「但我猜没办法。」
凯萝说:「我很感谢你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不仅带着感激之情,也为此开心。我很高兴你和我们一块,很高兴你不必担心自己会被拖到停车场枪毙。但是克兰先生,玛兹切利的行为已经把你拖下水了,我不认为释放你对营地有好处。玛兹帮助你逃亡,而你看来也很忠诚,怎么可能不回报他呢?当然不可能。洁咪,带他们回到牢房。这样的待遇很可怕,但是你能理解这是必要的。就如你所说的一样,握有权力的人,总会以善之名做出可怕的事。我知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暗示什么。我想我们都知道,你想要从我这边挖点好处。」
克兰的嘴角微微上扬。
「女士,」克兰说:「妳比掩护我的尸体还要冷酷。」他瞥向哈珀,轻轻地点头。「护士小姐,谢谢妳的水。再见。」
洁咪用扫把杆打了他的下背部。
「走啰,帅哥,该带你回蜜月套房了。」
她打开门,寒风把雪吹进房间中央。明蒂和洁咪带着克兰离开,然后把门甩上。房子在狂风中轧轧作响。
「轮到妳了,哈珀。」凯萝说。
(下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