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哈珀爬出船以前，伸手摸了摸座位下的空间，找到她藏起来的购物袋，里面还有一瓶廉价的香蕉风味兰姆酒跟一条香烟。李文斯顿爬到堤防中途，站在那一匹长长的白色帆布下方。她来到他身边时，他正一手摸着船壳。
「你能用它航行吗?」她问。
他抬起一边眉毛，顽皮地斜看她一眼。「从号角山下的湖到异国的上海都不成问题。」
「我想的是沿岸航行的事。」
「是喔。」他说：「那就简单多了。」
他们勾着手走过沙丘，步上狭窄的多草小径、越过小山，到了消防员的小屋。李文斯顿搬开门闩，推开门。门里已充满着笑声、暖意与闪耀的金光。
芮妮站在火炉边。她戴着隔热手套，拿起炉上的热水壶。克兰坐在靠着墙的直背椅上，他在门开的时候望了门口一眼——哈珀认为，他是特别在这里等他们的。
玛兹坐在路克伍的床端，路克伍则坐在另外一端，两人都笑到发抖。玛兹丑陋的宽脸涨红，眼角眨着泪水。除了克兰以外的人，都看着站在桶子上模彷男人小解的艾莉。她戴着路克伍的消防盔，拿着塑料打火机，摆在裤裆上。
「这就是我的小老弟可以做的第二种好事!」艾莉用刻意凶恶的英国腔大声宣告。她拍了打火机，让她的假老二喷出火来。「我马上就能弄好营火，如果你急着烤热狗的话，就弯腰下来，然后……」
艾莉看到哈珀站在门口时，声音就低了下来。她邪笑的嘴角开始颤抖，也放开手上的打火机。
然而路克伍还是开心得抖起身子。他给了玛兹一个眼神。「她表演的火烧老二还真的在我身上发生过，但那是龙鳞癣出现之前好几年的事，然后被盘尼西林治好。」
玛兹边笑边叫，从声音粗哑的程度，可以知道他绝对被逗乐了。艾莉的嘴角一度浮现笑容——不过只有一下下。
「哇!」艾莉说：「威柳斯小姐，妳变得好壮。」
「艾莉，很高兴能听见妳的声音，好久不见了。我很想念这声音。」
「我不知道妳为什么想念我讲话，我每次开口通常都很毒舌。」
她的目光垂下，表情因为情绪激动而皱了起来，看来几乎要哭出来，又只能绷紧脸上的肌肉来忍住。哈珀握起艾莉的手时，艾莉的眼泪终于溃堤了。
「我很痛苦。」艾莉说：「我觉得我们本来应该是好朋友，然后我搞砸了一切，我真的非常抱歉。」
「艾莉呀，」哈珀一边说，一边想要抱住她。她的肚子让她不好抱人，所以与其说是拥抱，其实是她用圆滚滚的肚子撞上艾莉。艾莉又哭又笑地抽噎着，哈珀又说：「我们是超好的朋友。而且老实说，我这几年一直想剪个短发。」
这次哈珀确定艾莉是真的笑出来了，虽然笑声有点哽咽又朦胧。艾莉埋首在哈珀的胸前。
最后艾莉终于退了开来，抹掉脸上的泪水。「我知道营地的状况变糟了，也知道大家他妈的疯了。尤其是我阿姨，这很可怕，她很可怕。她居然威胁妳，说就算妳尽了一切努力，一旦外公死了，她就要带走妳的宝宝。这真他妈的病态。」
路克伍坐得更前面一点，脸上的笑容消失。「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那时身体不好。」哈珀转头回应，避免接触他的眼神。「我不想告诉你坏消息。话说回来，你现在看起来好很多了。」
「是的。」路克伍说：「抗生素与龙鳞癣有很多共通点，前者消灭细菌，后者消灭人类。我希望我们有药可以治治凯萝.斯托里。她已经他妈的失心疯了。她是在说笑吧?带走妳的宝宝?这是什么鬼话!」
哈珀说：「凯萝对我说……她对我说，如果汤姆死了，她会把责任归在我身上，然后把我赶走。她会照顾宝宝，这样我就算是被隔离巡查队或火葬队抓到，也不会把温德汉营地的消息泄露出去。」
「原本事情不是这样的。她真的希望宝宝安全无恙，想要保护我们，保护我们所有人。」艾莉看了房里的人一圈，哀求似地说：「我知道她很糟，也知道她现在做的事很可怕。可是，我的凯萝阿姨会为了营地里的人而死，死不足惜，而且毫不犹豫。她真的爱护所有人……至少爱护她不怀疑的人。我记得在外公被砸昏以前，她仍是个好人。她能够用歌唱与演奏来帮助大家，带着大家加入辉光，她就是大家最好的朋友。我跟我妈吵架的时候，都会到她那里哭。她会帮我泡茶，再做花生酱三明治给我吃。我知道你们都讨厌她，我也知道我们该做些什么，但你们要知道我还是爱着我阿姨。她是个烂人，而我也是。我认为这是血统。」
路克伍放松身体，靠回墙边。「艾莉，你们家流着尊贵的血液，还有蠢蠢欲动的勇气与领导能力。我们大家聚在你们一家人身旁，就像是受到烛火吸引的飞蛾。」
哈珀不禁想到飞蛾扑火的爱情会怎样终结：飞蛾的翅膀会冒着轻烟，落地死去。不过这种想法不适合现在表达。
克兰在火炉旁发话，哈珀瞥向他的时候，注意到他一只手搂着芮妮的腰。「能够离开冷藏库真的让人轻松了起来，希望下次我呼吸到新鲜空气时，我们就不用回去了。不过现在我们只有半个小时，如果要讨论什么，最好马上开始。」
玛兹收起下巴，视线越过他的圆鼻子，垂视哈珀的购物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找饮料我最会。看来护士带来医生点的酒了。」
哈珀拿出香蕉兰姆酒。「李文斯顿，能帮我们找些杯子吗?」
她开始倒酒，将份量不多的琼液注入有破口的咖啡杯、锡制马克杯，还有塑料杯里。李文斯顿把酒递给大家，哈珀把最后一杯酒递给艾莉。
「可以吗?」艾莉问。
「它尝起来比石头好。」
艾莉凑近杯子喝了一口，做了鬼脸。「噢，老天，才不好喝呢。这是尿吧，像是用糖果棒搅拌的汽油或是坏掉的香蕉冰沙。糟透了!」
「那妳还要吗?」哈珀说。
「好啊，谢谢。」艾莉立刻说。
「唉，可惜啊!」哈珀对她说：「妳是年轻人，尝一口就够了。」
「我以前吃沙丁鱼罐头时，都会把里面的油喝掉。」李文斯顿说：「那很恶心。那种油总是带着鱼尾巴跟鱼眼睛还有他妈的内脏跟一串串鱼大便，但我还是喝了下去，就是忍不住啊!」
克兰说：「我以前看过电影里的角色说，他像狗一样地把狗给吃了。我没吃过狗肉，但是在布伦特伍德时，有人抓老鼠吃，他们称之为地下室鸡肉。」
「我吃过最糟的东西呢?」玛兹思索着。「在你们这些文明人面前就不细讲了，不过牠的名字是拉蒙娜。」
「真好啊，玛兹，口味绝佳。」芮妮说。
「其实一点也不好吃。」玛兹对她说。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妳会吃胎盘吗?」芮妮问哈珀：「我现在知道这个很重要。我们书房里有本怀孕手册，里面有一整个章节都在讲胎盘食谱，像是蛋卷、意大利面酱之类的。」
「不，我想不会。」哈珀说：「吃胎盘有种食人族的味道，而我希望在这个末日更有尊严一点。」
「母兔会吃掉自己的小孩。」玛兹说：「我读《瓦特希普高原》时知道的。看来当妈妈的总是会嚼碎自己的新生儿。可能生下他们的时候，就像是生水果糖一样。」
「最糟的事情来了，」艾莉说：「你只能喝一杯。」
李文斯顿说：「那么谁当船长?谁来设定航程?」
「你扬帆出海的样子最棒了。」路克伍对他说。
「他说得对。」芮妮说：「这是首先要讨论的事，对吧?我们得投个票。」
「投票?」哈珀隐约发现，自己是这群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露出心照不宣笑容的人——这让人有点烦躁。
「我们得决定谁来当邪恶头子。」芮妮说：「我们得选个人安排我们会议的议程，还有主持投票。我们得选个人在无法投票时做出决策，我们这些小混混需要一个老大。」
「这可真蠢，我们只有七个人，算上尼克也只有八个。」
李文斯顿抬起眉毛，期待地看着芮妮。
「你那里有十五人。」芮妮说。
「算上十七人吧。」李文斯顿说：「麦克李兄弟也要跟来。」
「所以有……居然有……二十五人准备……叛变吗?」哈珀想到了「邓不利多的军队」，还有「魔戒远征队」。
「或者是说对抗派契特和凯萝。」李文斯顿说：「然后夺回他妈的营地。」他看见艾莉脸色一白，再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温和地反抗。妳懂的，有礼貌的方式。」
「我们可以用投票来决定。」芮妮说：「但正如我们秘密着手进行的事，我们需要有个执行决策者来处理选项。这是必要的职位，也大概没什么很大的回报……或是特别安全。妳得想想要是我们被发现的话，主导者会被怎么样。」
「我根本不需要思考这件事，」艾莉说：「我知道我阿姨谈到切割营地里腐败部分的时候，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她真的会砍了这个婊子，会杀人，她得杀鸡儆猴。」艾莉虚弱地一笑。「我在书上看过，公开处刑是很受欢迎的活动。我肯定凯萝阿姨要是宣布处刑，诺玛小姐会让大家都有爆米花配着吃。」
炉火滋滋作响，一块煤炭跳了起来。
「妳真的以为事情会严重到那种程度吗?」克兰的声音只带了一点点好奇。「公开处刑?」
「老天，」玛兹说：「我们都遭遇布伦特伍德的惨事了，你还会对这种事情惊讶。至于我本人，再担心这种情况不过。我已经决定不计手段地离开那个冷藏库，用走的或乘车都行。」
「我也是。」克兰说。
哈珀说：「但我们不能在今晚投票，还有十五人——或十七人想要跟我们一起走，要怎么处理这情况?」
李文斯顿、芮妮跟艾莉交换的眼神，让哈珀觉得他们比她更进入状况。
「哈珀，」芮妮说：「我们已经掌控状况了。除了房里的七个人以外，其他人都投了票，只有麦克李兄弟还没决定。」
「不，」李文斯顿说：「他们也做了决定。」
「所以只剩我们了。我跟妳说，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秘密组织要举办投票是很困难的，我们不能告诉别人谁是敌是友。我不喜欢胡思乱想，也不得不抱持着嘴巴上说要离开温德汉营地的人，会把讯息传给凯萝知道的可能性。举例来说，我没听别人说过麦可会加入，却肯定大多数人听到他和我们要一块会吓到不行，他一直是派契特的左右手……算了，绝大多数人投票的对象都是两、三个明确的候选人。」
「为什么会有明确的候选人?」
「就是不再沐浴在辉光里的人，就是那些不再跟着凯萝唱歌的人。基本上，就是现在在场的各位。我们不只要投票，同时还是领袖的候选人们。」芮妮伸手到她带来的破旧条纹侧背包里，拿出一本有画线的黄纸簿。她把纸放在桌上，正面朝下。「在我们投票之后，我会告诉大家其他人的选择。」芮妮又伸手进包包里，拿出一迭便条纸。她一张一张撕下来，递给大家。李文斯顿找到一只装着笔的破口马克杯，递了出去。
「当选人的头衔是?」克兰皱着眉，看向空白纸条。
「我觉得叫『诡计主谋』不错，」消防员说：「同时有诗意与阴暗的意念。如果有人为了这职位死掉，至少会因为它的性吸引力而有点开心。」
「那就这样叫吧。」芮妮说：「请投票决定担任诡计主谋的人。」
大家静了下来，开始在纸上写字。等到大家都写好以后，芮妮已拿起纸簿。
「跟我谈过话的十五个人中，」芮妮清了一下喉咙才继续。「李文斯顿有两票，艾莉也有两票。」
「什么?」艾莉叫出声，听起来很意外。
「消防员三票。」芮妮说：「哈珀四票，我也有四票。」
哈珀的脸红了起来。她的龙鳞癣让她感到刺痛——但是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李文斯顿说：「我跟麦克李兄弟谈话时，他们很明确地表示过，他们都选择艾莉。」
「不、不，不要啊!」艾莉说：「我不要这他妈的职位。我才十六岁。如果我赢了，我当老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出来。而且，罗伯特.麦克李只是煞到我才投我的，他的兄弟只是听罗伯特的话而已。他们根本不该投票?克里斯.麦克李都还没长毛咧。」
「我同意，」消防员说：「没长毛的票不算。因为我不希望献祭儿童，我打算让艾莉丧失资格。投给艾莉的人有其他选项吗?」
「既然都这样了，」芮妮看了纸簿一眼。「他们的确有。其中一人的替代票投给路克伍，其他人则选了李文斯顿。」
「妈的。」
「麦克李兄弟有后备选项吗?」芮妮问。
「他们有也没差。」李文斯顿说：「我们都同意他们太小，不能投票了。」哈珀这时了解到，这对兄弟选了李文斯顿。
「那么李文斯顿三票，哈珀、路克伍和我各有四票。」
「芮妮，最好把妳自己算上五票。」克兰一边说，一边打开便条纸放在桌上。「妳负责计划这一切，并且把我们带到这一步，我们不需要换上其他人马。」
芮妮倾身轻吻了他的脸颊。
「克兰，你真是善良可爱，我可以无视你把我叫作马这件事。」
玛兹说：「消防员也五票。」然后举起他的便条纸给房里的大家看。「我亲眼看见他让朴次茅斯警局化为地狱，这使我决定让他当主角。」
李文斯顿打开他的便条纸。「我，我本人，投哈珀一票。我见过她在医务室里处理斯托里神父的伤势，还有她怎样在他头上钻洞的样子。」他湿润的蓝色眼瞳对上哈珀的视线。「威柳斯护士，事情越是糟糕，大家越是在尖叫、哭喊，还有苦撑的时候，妳就越显得镇定。我那时抖个不停，而妳的手就像木板那样平静。我要妳成为领袖。」
「现在还是三人平手。」
「现在不是了，哈珀六票。」艾莉说：「我也认为该由她来带领我们。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搞砸了，她也不会在我嘴里塞石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叛徒。就算我做了那样的事，她也会把事情导向正轨。」
「噢，艾莉。」哈珀说：「妳已经道过歉了，不必一再感到抱歉。」
「这不是道歉，这是投票。」艾莉对上哈珀的双眼，里头透露着倔强。
「是的。」芮妮说：「我也投哈珀一票。有人愿意交付这个职位给我，我是很高兴，但比起计划大逃亡，我更想要亲眼见证它。除此以外，我不擅长保密，也讨厌欺骗别人。这不礼貌。我不擅长与罪恶感打交道，我更担心我们保护自己的时候，会让别人难受。我还在看一、两本书，成为全职主谋会让我没有时间阅读，所以哈珀才是好人选。」
「喂!」哈珀说：「小姐，我也有书要看。」
「我也想到，妳现在身怀六甲，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这让我们在被发现时，不太可能把主谋吊死。」芮妮说：「而且哈珀，虽然我不想说，但是这一票已经让妳成为了领导者。根据我的计算，妳以七票对五票，成了当选人。」
「是七票对六票。」哈珀说：「因为我投给路克伍。」
「真是巧啊。」消防员露齿而笑，看起来有点精神错乱。「我也是。」他打开自己的票，给大家看了看他写的字，那上面只有三个字：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