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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尼克不想走。
时间到的时候,他坐在斯托里床边的破椅子上看着漫画。漫画里的主角操纵火焰对抗巨大的橘黄色机器人,机器人的样子很像站起来走路的福莱纳货车,车头灯变成眼睛,铲子变成了双手。他说他想要留下来陪汤姆。
「要是他在我们离开时醒了怎么办?」尼克用手语说:「他张开眼睛时,应该要看得见人。」
「麦可会留在这里。」哈珀说。
尼克摇摇头,一脸严肃。「这不一样。」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外公最近一直有动静,随时都可能醒来。」
这是事实。有时斯托里神父会深吸一口气,再满足地大口叹气……或者突然哼出声音,彷佛想到什么惊喜。有时他会举起右手,摸摸他的胸骨一、两下,再放到身侧去。哈珀最喜欢看到的是,斯托里神父有时会伸出一只手指,靠在唇边做出「安静」的手势,接着露出微笑。这个动作让哈珀想到在捉迷藏中,一个小孩子把其他人带到躲藏处的样子。斯托里神父躲藏了好几个月,但也许已经准备好要现身。
哈珀点点头,顺顺尼克的头发,让他和漫画与静默的长者一块留下。麦可正在候诊室……李文斯顿也为了护送哈珀过海而出现了。他穿着格纹冬装以及有着护耳的鸭舌帽,鼻子被冻得通红。他站在半开的门边,麦可也站着,正抓着《巡林员尼克》杂志在候诊室来回踱步,杂志已经紧紧卷成一个歪曲的小管。
「尼克不会跟来。」哈珀说:「或许这样也好。如果派契特来巡视,你就说我在小睡,他也不会多想。孕妇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要是他没见到我或是尼克其中之一,可能就会起疑。」她提到巡查的可能性时,麦可的表情非常不好。他面上血色尽失,连嘴唇都显得灰白,使人不禁认为他可能犹豫了,而现在却正是行动的时候。她问:「状况好吗?」
其实她想问的是麦可的状态,但是李文斯顿抢着回答,彷佛她在询问今晚瞒天过海的行动。「其他人已经往岛上去了。我在树林里见到艾莉、芮妮还有逃犯们。卡吉尔被关在冷藏库里,他叫破了喉咙,踢了好几次门,但是芮妮说只要走到地下室中央,声音就会被楼上食堂的吵闹声吞没。」
「要去就快。」麦可说:「我可以瞒过去的,威柳斯女士,妳不需要担心,也绝对不需要匆忙赶路。我可以掩护妳到换班的时候,也就是日出之前。但是其他人的时间就不多了。如果逃犯没有在四十五分钟内渡海回来,我们就完蛋了。」
哈珀往麦可那边站了一步,握住他的手,让他不再折扭那本杂志。她靠上前,给了他冰冷、干硬的眉毛一吻。
「麦可,你非常勇敢。」哈珀说:「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勇敢的人。谢谢。」
他的肩膀紧缩起来。「别这么看得起我,女士。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选择。如果妳爱上一个人,就必须为她的安全做些什么。我不希望以后回顾往事,想起自己这时可以帮上忙,却因为太过害怕而没有出手。」
哈珀捧起他粉红色的脸颊。麦可别开眼神。「你对艾莉表白过吗?告诉她你爱她吗?」
他交叉自己的双脚。「没有说得那么明白,女士。」他小心地瞥向哈珀。「妳不会告诉她吧?如果妳能让这段对话保密,我会很感激。」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哈珀说:「但是不要一直憋着。在这种日子下,我不认为该把重要的事留到明天再说。」
李文斯顿为她打开门,哈珀走进了令人刺痛的寒夜中,每颗星星都清澈地发出有如针尖的明亮光点。建筑物之间还是有蜿蜒的松木步道供人行走,但现在已经没有雪了,木板铺在泥地的突起上。
他们离开步道走下山丘,穿过树林。此时此刻不可能留下足迹,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土地冻得僵硬,土里的融雪闪闪发光。李文斯顿牵着哈珀,两人就像是老年人一样走过冻土。
他们在往海滩的半路上停下来。有个女孩在教堂尖塔上唱歌,甜美的歌声带着坚定的情感。哈珀猜大概是奈伯斯姊妹其中一位,她们在高中唱过阿卡贝拉。清新冷冽的空气带着她的歌声飘荡,天真甜美的旋律让哈珀手臂起了鸡皮疙瘩。这是泰勒丝早期的曲子,是那首稍微搞错罗蜜欧与朱丽叶故事的歌……也让哈珀想起一首老歌,但那首歌提到的情侣既不幸福也不快乐。
「营地里有很多好人。」哈珀对李文斯顿说:「他们或许照着不好的想法行事,但只是因为他们害怕而已。」
李文斯顿瞇起眼睛,斜眼看着尖塔。「她的确有副好嗓音,我可以听她唱上一整晚。不过要是妳两小时前听到他们唱的歌,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或者这样说吧,他们一开始是在唱歌,过了一会,大家就只是在共鸣,长吟一段呆板的音符。妳会觉得礼拜堂是这世上最大的一处蜂窝,周围的众人就像是在窝里一起燃烧。他们的眼睛他妈的……冒出火焰。他们没有冒烟,却发起热来,热到会让人昏倒。有时他们共鸣的声音大到我觉得头骨都跟着震动,让人不得不用拳头塞住嘴巴,免得大叫出来。」
他们重新起步,脚底下的土石喀啦出声。
「而你没办法加入他们吗?你不能跟着发亮吗?」
「只有一、两次,但是感觉不好。问题不在于它的冲击——虽然每次我经历这感觉的时候,都像是灌下了一公升的威士忌。忘记自己是谁还不是最糟的,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把自己当作凯萝就更糟糕了。我自己的思考变得像远处的电台,凯萝的电台则比较近,同时播放她的音乐。她的音乐越是清楚明确,你的电台讯号就会变得更微弱。你会开始觉得斯托里神父是你的亲人,然后想到他被人砸伤头、躺在医务室里,而砸伤他的人还没得到报应,这令人十分不舒服,怒气油然而生。你会想象有个想对付你的秘密组织,准备也把你本人的头也给砸破。你会由衷觉得,要是自己非死不可,也要围绕在众人的歌声中死去。届时大家都要牵起手来,而你近乎希望就这样发生……希望火葬队到来。『因为撑过这一关就可以松口气了,而你在这最后一刻并不害怕。因为当你燃烧起来时,你的亲友都在身旁。』」
哈珀发着抖,靠上李文斯顿的身子取暖。
他们到了码头,李文斯顿就扶着哈珀上了划桨船。她很高兴有他的扶助,能好好走下码头。这几个月她已经渡过这段水域好几次,这是她第一次站不稳,无法保持平衡。
他们稳稳地深划了几次水,就离开了海滩。李文斯顿坐在船中央的横板上前后摇摆,划动着船桨。他是年纪大了,但就像牛肉干一样坚韧。
尖塔上的监视者(可以看见所有人的那位)现在看得到他们吗?李文斯顿曾对派契特提过,他今天晚上可能会划船出去钓鱼。希望今晚的行动会被视为李文斯顿在水上寻找鱼群……如果被发现的话。
李文斯顿猝不及防地接续刚才的话题。
「满脑子都是凯萝的思绪真的很糟。不只是因为我忘记自己的名字,或是忘记我妈的名字。我跟妳说,一个月以前,我们盛大地合唱了一次,就像现在这样。接着凯萝上台进行讲道之类的,讲着我们在得到龙鳞癣之前,没有任何过去,新的历史是在我们得病以后才产生,我们现在的生命才重要。接着我们又唱起歌,所有人都发出光来——就连我也一样——然后我们用力地共鸣,大家都像是跨年夜的水手一样醉醺醺地走出去。后来我忘记——」他抽了一口气,再次倾身向前拉了划桨。「我忘记跟我捕了三十年鱼的比尔.艾洛伊。他在我脑袋中的声音被攫走了好久。这不只是几个小时的事,而是好几天。我在船上和比尔度过了最愉快的时光,我没办法描述那段好日子。我们出海捕了三个礼拜的鱼,在朴次茅斯卸货,又在哈伯群岛搭船出去,下锚一起喝酒。我根本不想回家。我跟比尔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如此美好。我喜欢自己还跟他在一起时的模样。」他暂停划动船桨,船在海浪中摇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整片海都在我们脚下。我们彼此话不多,妳知道的,不需要多聊什么。我们不会与海说话,海也不会响应我们。只要……让海承载我们就好。」他又开始划起桨。「好吧,等到我发现自己遗忘了他好一阵子——从记忆中被抹消——我便认为自己受够这里了。没有人可以把我对比尔.艾洛伊的记忆从我身上夺走,没有人。也不能让他毫无理由地消失,没有人可以消灭我们的友谊。去年秋天营地有个贼,如果凯萝抓到她,会把她肢解然后喂狗。我不得不说,我们晚上合唱时被偷的东西,比起小偷偷走的大多数东西还更重要。而且我们心知肚明是谁偷走它们,却没有把她关起来,反而把她拱作营地的领袖。」
他一口气说完便陷入沉默,小船已绕到岛屿北端,不是多石的那一面,这样可以让船靠在不会被随意观察到的地方。哈珀注意到有两艘小船已经被拉到陆地上。在后方远离水面之处,则是一艘十公尺长的单桅帆船,上方覆盖着白色的帆布,底下有着铁制载运架。
「那你觉得小偷后来怎么了?」哈珀问:「我不认为这个冬天有小偷出去。」
「她可能不知道该偷什么了。」李文斯顿说:「或者她终于取得想要的东西。」
哈珀看着李文斯顿倾身,然后拉桨。
她思考着,辉光的力量比不上衷心喜爱亲友的力量。前者从人身上取走什么,后者则让人可以成为最美好、最快乐的人。我喜欢自己还跟他在一起时的模样,李文斯顿这样说。哈珀开始思索,她的生命中有没有人曾让她这样想。此时船只已卡上湿湿的沙滩,李文斯顿说:「去见见消防员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