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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尼克走上墓园后方的道路不久，两人就转进墓碑之间及腰的草丛中。这个男孩停在一片古旧且粗糙的灰白石板前，这片石板上写着「麦丹尼尔」这个名字。他蹲下来触碰石板的边缘，哈珀看见一抹亮红。
他转身继续前进，她跟了上去，接着是一片纪念「恩尼斯.葛雷普西」的蓝色石板。尼克弯腰，手指向另一道红线，意味深长地回望哈珀。
尼克用手语说：「指甲油。」
哈珀想起，第一件遭窃的物品就是奈伯斯姊妹的红色指甲油。两人认为是对方偷走的，还打了场严重的架。
他带着她走上凹凸不平的绿地，墓地的草长得很高。到了六月中时，哈珀认为只有高挂在上的花盆才不会被狂野的绿草淹没。她不觉得这是件坏事，比起只有整齐草皮的公园，野花与丛生的野草更加美丽。
他们来到了墓穴，地窖的白色石墙藏在常春藤与油绿的草叶下。铅门上有舵轮的印记，其下则有「欧布莱恩」这个名字。有块涂上指甲油的小石头卡在门口，让门微微开着。
尼克用力一推，门就喀啦喀啦地往内部滑动。
墓穴里没有光线，哈珀后悔自己没带手电筒来(车库里一定有)。但是尼克很快移动到墙边的石棺旁，点燃指尖，指尖喷出一抹蓝绿色的火光。他点亮了一排绝大多数都已熔化得不成形的蜡烛，然后摇摇手指让火熄灭。
哈珀的手提箱就在其中一座石棺上，艾莉的金坠则挂在扶手上。哈珀看见随身妈妈包时，心里涌上了一股喜悦。
一只有汤碗大小的巨大茶杯，被放在另一座石棺的棺盖上。这是埃米莉.瓦特曼的星星杯，里面装着一片片肉干。墙上则塞了三罐午餐肉，还有三罐炼乳。
尼克在蜡烛之间找了地方爬上去坐下。哈珀坐在他对面，歪着头等待他发言。
「我本来就要抓到那只猫了。」他用手语说：「一只有着虎纹的大猫。我发现牠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牠像是小马达一样低鸣。我听不见牠的低鸣，但可以感觉到声音，这超棒的。但是每次我打算抓住牠，牠就会跑掉。有次我把牠抓到盒子里，准备带回营地，但牠在半路上从底部探出头，跳了出去。」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到目前为止都听得懂。
「麦可说他会帮我抓到牠，这本来是秘密。我们要一起抓住牠，然后把牠带到营地里让我养。麦可教我偷渡食堂里的餐肉和炼乳，他则会带着他自己从营地里拿出来的东西和我会面，像是汽水跟糖果棒。我问他会不会惹上麻烦，他说只要没人发现就没事。我知道我们变成坏小孩，我觉得很抱歉——有时候啦。」
「但这也是好事，麦可有照顾你。」哈珀小心地比出手势，确保做出自己想要的表示。
尼克热切地点头，让哈珀不禁神伤。「其他孩子几乎不会注意到我，他们都不懂手语——我也没办法加入口说的谈话。我会和他们一起坐在食堂，但大部分时间都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如果他们一块大笑，我也会露出微笑，彷佛我也知道很有趣，但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们也可能正拿我来开玩笑。」
尼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扭动双手，做了一些小动作，哈珀突然悲喜交集，发现他在自言自语，扭动的手指正是他低语的方式。最后他抬起下巴，对上她的眼神，继续说：
「麦可不懂手语，但是我跟他会写纸条。我有很多话想说的时候，他会很有耐心地等我写完。他可以为了等我写字，坐在椅子上晃脚晃上五分钟，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很有耐心。他帮我设置抓猫的陷阱。有些陷阱很有趣，是直接从漫画里学来的。有一次我们偷走一件迷彩外套，铺在一座坑上，再盖上叶子，希望那只猫笨到会掉下去。」
哈珀想起外套不见那天。那件外套是妮尔莉.兰斯的衣服，她对自己的衣服不见这件事忿忿不平。这世界还有上万件好衣服可以给她偷，偏偏要拿我这件。她曾经这样说。
一个女人，大家一直认为小偷是个「她」，不见的东西本来都在厨房或女生宿舍里。但是里面当然还有一个男生，尼克整个秋天都住在那里，先是和他姊姊一起睡，后来则在哈珀的床上。
尼克继续说：「我们会把从营地偷来的东西藏在这里。我用指甲油指路，这样才能找到这个藏身处。有时我们也会闯进墓园管理员的车库。麦可想到他可以把我抬到肩膀上的方法，这样我就能爬进窗户。」
「大家生气。」哈珀说：「你知道大家生气，为什么不说?你可以解释，没人发飙。」
「我接着要说的事，会让妳把我当傻瓜看。」
「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有任何人在追查小偷，持续好久、好久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谈这件事，但没有人和我谈。大家在教堂里宣布事情，但我听不到。我有时会问麦可，问他大家在说什么，但他都说不是重要的事。有次艾莉气到发抖，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有个婊子在女生宿舍里偷东西。我真是个笨蛋，甚至不知道她就是在讲我。我以为有其他人在偷东西，偷走重要的东西，偷走真正有意义的东西。我只带走指甲油、一只好笑的杯子和餐肉。大家都不喜欢餐肉。」他低下头。「有次我拿走艾莉的坠子。」接着他抬起头来，眼神很明显地质问：「这只是因为那坠子也应该是我的。我们应该一起分享。可是艾莉说坠子是给女生戴的，所以一直在她手上，从来不让我戴它，甚至连看都不能看。」
「那么随身妈妈包呢?」哈珀问。
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眼泪落在大腿上。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只要说为什么。」
「麦可说包包够大，可以抓住猫。他说那很好用，我们晚点就能还妳。我本来没有要拿走里面的东西……至少一开始没有。我本来要清空手提箱，只拿走箱子，但后来我想起自己的立体幻灯机。」
「什么?」
他转身打开手提箱的金色扣环，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只红色的塑料幻灯机。
「我记得，凯萝给的。」哈珀说：「给宝宝。」
尼克脸色一暗。「这不是她给的，这是我的东西。凯萝阿姨有一天说，我的年纪已经大到不适合玩了，然后就拿给了妳。她说我是个大男孩，要坚强起来。所以我把整个箱子带走、偷走它，就算妳是我的朋友也一样。这样很不好。」他一手抹抹双眼，脸上完全没有隐藏情感。「我拿走之后，本来想还给妳，我真的想这样做。可是麦可在这座墓穴和我见面的时候，说我们不能冒险。他说斯托里神父已经宣布，偷走随身妈妈包的人要永远离开营地。他说偷走孕妇的所有物跟杀人一样。麦可告诉我，甚至不能偷偷还回去，因为派契特会采指纹。艾莉也说，她要砍掉拿走坠子的人的手。就算如此，我以为我可以向外公表白自己做的一切，我本来就要说出来了。只要等到他和消防员一起把逃犯救回来，然后——」他的手一时停下，又用掌心揉了揉眼睛，不过很快又开始用手语说话。「麦可说，幸好斯托里神父被砸了头，他说他很确定斯托里神父已经怀疑到我身上。麦可说在外公被砸昏以前，就警告过麦可，说会严厉地质问我有关失窃物的事，如果我没有好好回答，他可能会把我和艾莉一起送走，永远不能再见。麦可说外公会抛下我们两个，因为艾莉应该要看好我不学坏。而且外公也说，他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外孙就有双重标准。」
「麦可说谎，说大谎!斯托里神父没有中伤你或你姊姊，他也不让其他人说你们坏话。」
她发现尼克不想对上她的视线——但是身为聋人，就有用视线才能与人交流的诅咒。他必须注视她的手。他眨了眨泛泪的通红双眼，用手背擦擦鼻子。
「我现在知道了。但我那时很害怕，因此才会和妳一起在医务室。这样外公一醒来，我就可以跟他说我很抱歉，并求他不要为了我做的事惩罚艾莉。麦可说这是个好主意，而他也会尽可能留在医务室，这样只要外公一起来，他可以承受绝大多数的责难。麦可说他年纪比较大，应该承担比较大的责任。」
「不是你的错。」哈珀用手语说：「麦可是骗子。他骗了所有人。」
尼克的肩膀抽搐起来，一度举起手，又放下;接着他再举起手，试着再说话。「有次我起床去上厕所，发现麦可在外公脚边弯身。他很惊讶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脸慌张，手上还有一支针。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要给自己打胰岛素，顺便帮斯托里神父祈祷。其实他那时正打算杀掉外公，是吧?」
「是的，什么时候发生的?」
「二月。」
哈珀回想一下，点点头。「斯托里神父二月就没有发癫痫了。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好，就在没有癫痫以后。你救了斯托里神父的命，吓着了拿着针的麦可。他没有再尝试下毒。」
尼克摇摇头。「我没有救到外公。麦可还是杀了他。」
哈珀倾身向前，将手肘放在膝上。
「但是在这之前，斯托里神父还是清醒了，也告诉你他有多爱你。这样你懂吗?你很可爱，你不是坏孩子。」
尼克看起来十分伤心，她只好起身亲吻他的额头，再抱紧他。
哈珀放开尼克以后，他已经不哭了。她接着说：「你觉得有肉的罐子还可以吃吗?」
「那罐肉一直都不好吃。但我们还是可以吃。」
哈珀用双臂抱起餐肉和炼乳。等她转身以后，尼克站在她前面，在脖子挂上金坠，并且打开随身妈妈包。她点点头同意，把罐头放了进去。
他们潜入黑夜之中，沿着原路回去，还走不到三十公尺，哈珀就听见熟悉的引擎鸣吼，这个声音让她五脏紧绷。她抓住尼克的衣袖，把他拉到蹲姿，两人躲在圣母像后。
橘色的雪铲车开过街道，柴油的臭味污染了这个夜晚。车子慢慢地开着，车顶放着照近照远的探照灯，搜索着这座墓园。众多天使像与十字架高达三公尺的阴影扫过草地，盖到哈珀身上，然后再退去。她吐出一口惊慌不定的喘气。
他还在那里，还在探找。他知道他们逃到这里，可能知道他们没走远。消防车不是最适合逃亡的车辆。
她转头看着尼克——很惊讶地发现这男孩露出大大的笑容。他没有望向街道的地方，而是看着墓园后方的水泥路，看着高高灌木丛上的某物。哈珀看见草蕨晃动，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溜走了。
「是什么?」她用手语问。
「那只猫。」他对她说：「我看见那只猫。牠也活过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