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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者在星瀑下走过墓园的野草。消防员一手打着蓝焰领头。尼克走在中间,手指牵着一缕绿焰。哈珀则在后方,她的手化成金色烛火的灯台。
消防员将购物车改造成临时棺架,用伸缩绳在购物车上绑了两块与车身等长的木板。逝者裹着充作寿衣的帆布,安放在车上。芮妮推着车子,艾莉则带着收音机,播放出低微音量的音乐。
艾莉头顶高礼帽,身穿长及脚踝的女用长袍。尼克最后舍弃了过肘手套,改穿一件金丝雀黄的燕尾服外套,还挂着他母亲的金坠。消防员帮哈珀弄到一件特特特特大号的新英格兰爱国者队黑色连帽外套,正适合身怀六甲的女人,也是手头上勉强能做为丧服的衣物。在穿越墓园的行者中,芮妮穿着深蓝色的天鹅绒洋装,裙衩开到了膝盖窝。她有双圆润的好腿,哈珀希望克兰曾好好欣赏过。
没人知道消防员怎么搞来自己那身行头:他穿着苏格兰裙,露出骨瘦如豺的毛毛大腿,还戴着一顶贝雷帽,以及一件黑色西装外套。哈珀不觉得他是来乱的,她认为这是他由衷表示敬重的最大努力。
消防员用火手推开欧布莱恩的墓穴门口。火焰点燃一块干净的大理石方块,光影似乎跟着旋律摇曳。他找到一张险峻海峡乐团的《拍电影》专辑,〈罗蜜欧与茱莉叶〉这首歌混着蟋蟀的鸣叫声,非常动听。
他熄掉右手的火焰,才把购物车推进去。芮妮跟了上去,他们接着数到三,将逝者从车子上抬起,搬进其中一具石棺里。尼克用指尖点燃了蜡烛,艾莉带着录音机进门,但哈珀还留在外面,手里的火感受不到温度。这盏火安慰了她,那个晚上,明亮的火光似乎显现了她的灵魂。
小石室里轻柔地回响着歌曲,哈珀唱了起来,消防员也跟着唱,在唱的同时,握住芮妮的一只手。小男孩牵起姊姊的手,艾莉则牵起哈珀的手,一起左右摇摆。芮妮低下头,闭上双眼,不知道是哭泣或祈祷。等到她终于抬起头来,她的瞳孔已经交织着光辉。她裸露手臂上的龙鳞癣发出了紫色光芒,一路移动到手腕。这个光从她手中落到消防员与尼克的手上,哈珀感觉到自己的龙鳞癣也响应了这一瞬暖暖的光。
他们全体在黑暗中发出轻柔的光。他们的双眼环绕着一缕缕苍白的光辉,彷佛今天的逝者不是吉尔伯特.克兰,而是他们这群从墓里苏醒的鬼魂。哈珀可以感受到大家的悲痛如冰冷的流水一般,而自己正是漂浮其上的叶片。
哈珀随着音乐摇摆的同时,觉得带着自己特质的存在悄悄消失了。她的自我没有跟着漂动,而是被彼此的流动给吞噬。她不是哈珀,而是芮妮。这个芮妮将颈子靠在克兰粗糙的脸颊旁,同时闻着他头发上的木屑香气。她回想到克兰第一次在地下室亲吻她,那时他一手稳稳扶着她的下背,彷佛这是她的初吻。他们头上的天花板结着蜘蛛网,还挂着一只不亮的灯泡。四周有着灰尘与老砖块的气味,以及他压在她嘴上的干燥唇瓣。她在芮妮的记忆里漂浮,接下来随着点滴回忆跳进——
——跳进艾莉母亲去世那晚,凯萝抱着她摇来摇去的回忆。凯萝抱着她,前后摇晃。这时什么话都不说才是最好的,这样才不会用了错误的字眼来安慰别人。凯萝也在哭。哈珀虽然站在墓穴里,但是可以尝到她们的泪水,可以感受到艾莉在母亲自燃而死后那天的痛苦。她的视角就像是树叶一般快速流动,接着涌到——
——被人投掷的记忆。盖儿.奈伯斯抓着她的脚踝,吉莉则抓装住她的手腕。她们像是摇动吊床一样前后摇摆她的身体,把她投入令人晕眩的沉默中,接着在无声之中落到床上,胸口迸出她听不见的笑声。在尼克的静默世界中,颜色似乎也会喊叫。他非常喜欢她们抛掷他的这个游戏,喜欢这种愉悦,同时想念她们,想要救回她们的生命。但是哈珀的意识流窜得太快,从心中的高潮落至见不到底的低谷——
——进入了路克伍的思想,找到他藏着不让人发现的地方,也就是跟莎拉有关的记忆。哈珀感觉到莎拉坐在大腿上,鼻子轻触莎拉的头发,闻着有如甜饼干的香味。她在玩填字游戏,咬着她的钢珠笔思考,用笔解谜的样子多么优雅,多么有自信!一小块阳光落在她肩膀的曲线上。如果不是迷幻药的关系,哈珀从没有对光线这么敏锐过,也不会如此沉静。她带着粗野的欢快看到了路克伍的父亲,那个聪明、精通文学、冷漠却又愤恨的醉鬼。我得快乐起来,哈珀用英式腔调想起,这代表我打败你,代表我赢了。莎拉躺上哈珀薄瘦的胸口。两个字,代表永远的快乐。她问,哈珀抚摸她的头发,拉开她粉嫩可爱的耳朵旁的发丝,然后低声说:今天。能够如此满足却又任其失落,就如同永远不能治愈的灼伤那般。想起她来就像是拿起烙铁,活生生地印刻在身上。
最后流进这痛苦之池的是,她对于本属于自身、但已全数消逝的美好思念:在咖啡店里看着打在窗上的冷雨、一边唱着布鲁斯.史普林丝汀的歌,一边清理内衣裤、在有着高高书柜的小书店里游荡、在前院一边吃着冰过的苹果,一边弄平地面、学校里充满着笑声与扭打叫喊的走廊、玻璃瓶装的可乐。这些生活中未能注意到的美好小时光。
减缓的涡流将思绪之叶转了又转,然后让她漂出这些记忆,远离痛苦,最后终于到了一处坚固的沙岸。卡带播放器喀的一声停下,歌曲也已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