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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珀坐进黑漆漆的车内，旁边坐的是芮妮，中间隔着猫咪，艾莉和尼克躲在另一个隔间的消防管下。哈珀把脸埋进珠芙先生的毛里，闻到这只猫过去九个月私密生活的踪迹：霉味、灰尘、墓土，还有地底的气味，以及高高的草丛、海滩与排水管、垃圾筒与蒲公英的味道。
消防车发出振鸣，隆隆作响。他们现在开在南街上，哈珀从车子的龟速与摇摆中可以感觉得到。南街上有很多坑坑洞洞，此刻车子驶过一道凹坑，震得她的牙齿都撞在一起。
「以前到玛柴厄斯需要五小时的车程，妳觉得现在要花上多久时间?」芮妮小声地问。
「我们不知道州际公路现在的状况。去年秋天的火势从布斯贝港烧到州境，烧掉了几万亩的地。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全程开车。如果必须走点路，甚至大半路程都步行的话，那可要花上——呃，很久。」
珠芙先生的呼噜声在木头车厢里回荡，让哈珀想到蓝草民俗乐团里用洗衣板打的节拍。
「但要是马路没事，我们有机会晚上就到岛上。」
「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检查要花上多久，也不知道他们多久发船一次。」
「检查不就是洗个热水澡吗?」
「别说蠢话了，妳接着就要开始幻想罐头食物以外的餐点了。」
「妳和他睡过了吗?」芮妮猝不及防地问。
消防车换了档开始加速。他们驶离了南街，走上中央路。车轮下的柏油路比较新，哈珀从行车的平顺就感觉得出来。
「没有，」哈珀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有一起待在床上过，但只是抱着彼此。想想他的肋骨，还有他受伤的手臂。」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车里另一位女乘客解释，虽然那位乘客人就在这里。「更重要的是，我身怀六甲。」
「我想妳上岛以后就解脱了。」消防车摇了起来，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要是我跟克兰上过床就好了，如果有那个隐私的话，但是玛兹一直在场，一直陪着我们。我不喜欢被人盯着。我的意思是，我又胖又快五十岁了，而他坐牢很久了，还——」
「芮妮，妳是个可爱又能干的女人，」哈珀说：「妳可以搞得他呼天喊地。」
芮妮摀住嘴，笑得发抖。
灭火器铿啷地互相撞击。
等到芮妮终于控制住情绪，她就说：「但妳亲过他了?也说了L开头的字?」
「是的。」
「这是好事。克兰没有对我说过，我也没有向他告白。我不想说出来，这样会让他承担责任。但早知道我就说了，我是指放手一搏，我不在乎他会不会响应，只是希望他曾经听我说出这三个字。」
「他知道妳的心意的。」哈珀说。
轮胎滚动的声音变了，变得深沉，不知怎地有些空洞。哈珀认为他们正在坡道上往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前进，随时，她心想，随时都有可能。只要他们一上了桥，轮子就会发出粗大的声音，届时那声音是不会被错认的。检查哨在桥上前三分之一的地方。
「早知道我今早就对他说这句话了。要是检查哨的人挡住车子，找到我们，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活下来。」哈珀一边说，心跳一边随着加速的消防车而加快。「芮妮，我非常爱妳。妳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思想最成熟的人，我希望我以后可以变得和妳一样。」
「噢，哈珀，拜托做妳自己就好。妳很完美。」
车轮下的桥开始摇动，消防车也慢了下来。
哈珀一闭上眼，就彷佛亲眼见到外面的场景：这座桥有六线道，北上与南下各半，中间隔着分隔岛。以前大家可以停也不停地就开往缅因州，但现在州长已经设置了安全检查哨。北上的三线道上一定有路障，像是警车、悍马车或水泥路障。那有多少驻守者呢?又有几把枪械?
气动煞车被拉了起来，消防车晃了一下就停下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听见模糊的对话，再听到意料之外的笑声——哈珀心想，那大概是路克伍的笑声。接着是更多的谈话。哈珀注意到自己屏住气息，才慢慢地吸了一大口气。
「我可以握住妳的手吗?」芮妮低声说。
哈珀在黑暗中乱挥，摸到芮妮温暖、柔软的手掌。
后车厢的门被微微打开。
哈珀屏住呼吸。她心想：就是现在，他们要往里面看了。她和芮妮躲在灭火器后面的毯子下。要是他们再往里头看，大家就死定了。如果检查者没往里面看，那大家会成功地在今天早上存活下来。
车厢门又开了一点，哈珀心想(而且带着恼怒)，那家伙干嘛不他妈的把门甩开。
「我的天啊。」芮妮说。哈珀忍住一声惊呼。
哈珀用手肘撑起身体，心脏都快跳出来。
开门的不是人。门是从里面被珠芙先生推开的，牠探头望向明亮的晨光，再探出肩膀，把门开了十五公分，然后跳下去。孩子们，谢谢你们的便车，我在这里下啰。
芮妮放开手，跪坐起来，探头往灭火器的顶部往外看。她看到一小片美丽的蓝天，这片蓝天在一段距离外褪成白色。她还看见灰色的桥体，弯弯地插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境内。
遭到破坏的道路上排着车骸，一路延伸到桥头之后的路面。路上可能有上百辆无主的车，这些车本来曾试着突破封锁线，却失败了。挡风玻璃上有了弹痕，车门与引擎盖也被打穿。
人声从车头传来，有个人说：「你在开什么玩笑?这辆车上次上工是什么时候?」
哈珀轻轻抬起灭火器，把它移开。它小小地铿了一声。
她再移开另一具灭火器。铿。
「喔，我们会在国庆节时拖车出来，用管子对小鬼喷水，把他们喷到跌倒，让他们大笑。」有个用字简洁的缅因州人士在车前说话，他的声音似曾相识。「不把水压开到最大的话，他们不会笑。六岁小鬼会飞上他妈的树上。」
紧接着这句话的是许多人被逗乐的低沉笑声，至少有六个人。哈珀马上想到说话的是谁。这个碎碎念的古灵精怪男声就是消防员，他模仿的是李文斯顿的口音。
她推开门，探头看向天空。
空气里有河流的味道，那是种带有些微腐味的矿物气息。消防车后方没有人。哨兵站在车头。正右方有一间装着覆尘树脂玻璃的小亭，上面架着民用波段无线电台，在塑料办公桌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你的车头撞得可真惨，撞到了什么?」其中一位哨兵说。
「噢，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我以为我开过了路坑，结果那是辆有两个烟鬼在里面的普锐斯汽车。真是不小心啊。」
这下有更多人发出笑声，而且笑得更大声了。
珠芙先生抬头看向哈珀，瞇着眼打了个呵欠，又举起前脚舔起毛球来。
「我没在名单里看到你。」有位哨兵说。他的声音没有不友善，但也没有笑到发抖。「我有获准北上的车辆名单，上面没有你的车牌号码。」
「我可以看看吗?」消防员问。
纸张翻了页。
哈珀跨出一脚，踩上柏油路，让自己往后保险杆外伸展。
被射穿的车骸绵延不绝，一路从桥上沿着路边往视线不及处的地方而去。哈珀看见一辆旅行车垂下的挡风玻璃上有六颗子弹，车玻璃后方有个儿童座。
「啊，在这里。」消防员说：「就这辆，我的爱车。」
哈珀一度以为他的口音走调了，不禁猜想有没有人注意到。
「一九六三年出场的斯图贝克?我不是专家，但这辆不像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是啊，它的确不是六三年的车子，而是三六年的。他们搞混两个号码了，连车牌都他妈的弄错了。这边写的应该是旧车牌。他们把古董车牌换了一遍，那是三年——妈的，还是四年?至少四年以前的事了。」
与消防员对话的人说：「有人要倒大楣了。」
「是啊，等着看吧。」消防员说：「啊，妈的，如果有人麻烦大了，我大概也逃不了。但是他们要怎么骂人呢?他们可得往北跑到缅因州来找人呢。借我你的笔，我把正确的车牌写上去。」
「喂，格兰?我要在民用波段上报告吗?」有人发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很激动。「我可以在五分钟内搞定镇公所。」
哈珀悄悄地用双手抱起珠芙先生。牠轻轻地喵喵叫。她原地转身回到消防车里，接着愣在那里，看着空着的小亭。
屋檐下有架录像机正对着她。她可以看见亭子里的柜上，有台电视显示出她的身形。
等到有个守卫走进她的视线，她仍张大着嘴看着自己在监视器上的影像。那名守卫走到她和小亭之间的地方，看起来才刚成年，剪着极短的红色头发，肩上背着M16步枪。他背向她，要是转头就会看见哈珀，或者往亭子里一看，也会在监视器上看见她的影像。但他两件事都没做，这名哨兵瞥向消防车的车头，用姆指比比亭子。
「我认识公共工程处的所有人，」他说：「他们有获准通行的车辆名单，而且办公室里一定有人——可能是艾文.威普，或是雅各布.葛雷森。他们可以告诉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哈珀把珠芙先生推进车厢，小心地抬起脚来，尽可能把脚拉上去，回到了车内。
「好啊!打给他们。」消防员喊着：「不，等等——妈的，过来这里。你要有名单才能报上正确的车牌。」
哈珀从还开着一点缝的车厢门往外看，看着红发男孩跑回消防车前，很快地跑出视线范围。
哈珀轻轻关上门。
她将珠芙先生交给芮妮，把灭火器重新排好躲藏……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没有人打开后门检查，不久车子又开动了。哈珀平躺到地上，左脚因为紧张而抽痛。
珠芙先生轻轻地呼噜呼噜叫。芮妮的手指滑过猫毛，摸上牠的头顶。
「哈珀，妳想知道一件事吗?」芮妮轻声问。
「什么事?」哈珀问。
「我觉得这不是我的猫。」芮妮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