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虚构人物
1
“关上门,”矮个入侵者说。他操着纯正的卡莫尔腔,声音沙哑粗鲁,显然惯于发号施令。“请坐吧,先生,别费事召唤您的保镖了。您的人似乎略染小恙。”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萨尔瓦拉的持剑手条件反射地往腰间一探,但此时他的腰带上没挂剑鞘。堂把身后的房门关好,但并未朝写字台靠近,也没有就座的意思。“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首先发言的入侵者抬手拉下盖住口鼻的黑布。他的脸庞瘦削,棱角分明,发色如墨,细细的黑胡子修剪得干净整齐,一条白色伤疤横亘在右侧颧骨上。他把手伸进剪裁妥帖的黑斗篷里,掏出个黑色皮夹,随即将皮夹一展,让堂看清里面的东西——一顶小小金冠镶嵌在设计复杂的磨砂玻璃图案上。
“诸神啊。”堂·萨尔瓦拉没再忧郁,紧张地坐进椅子里。“你们是午夜人。”
“正是如此,”那人叠起皮夹,放回斗篷。另外那个沉默的闯入者没有摘掉面巾,而是看似随意地绕到堂·洛伦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挡在他和房门之间。“这次不请自来,我们深表歉意。但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一件十分敏感的任务。”
“我……我是否不经意间冒犯了公爵陛下?”
“据我所知没这回事,萨尔瓦拉先生。实际上,您可以说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防止您犯下这等无心之失。”
“我……我,哦,好的。啊,你们刚才说把孔戴怎么着了?”
“只是给了他一点帮助睡眠的东西,仅此而已。我们知道他忠贞不贰,也知道他十分危险。我们不想造成任何……误会。”
似乎是为了强调这个声明,站在门口的午夜人上前几步,绕过堂·萨尔瓦拉,将孔戴那对战斗刀轻轻放在桌上。
“我明白了。我相信他安然无恙。”堂·萨尔瓦拉在书案台面上敲打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疤面人。“如若不然,我会极为不悦。”
“他毫发无伤,我以公爵臣属的身份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的话。暂且相信。”
疤面人叹了口气,用两根戴着手套的指头揉揉眼睛。“咱们没必要一上来就搞得这么僵,先生。为我们的突然出现和莽撞的闯入方式,我向您道歉。但我相信您很快就会发现,您的福祉在我们主人眼中极为重要。我要问您一句……您在今天的狂欢节上玩得还开心吗?”
“是的,”堂·萨尔瓦拉谨慎地说,仿佛是在对律师或者法庭记录员发言。“我想这是很准确的评价。”
“好的,好的。有人与您相伴,对吗?”
“堂娜·索菲娅跟我在一起。”
“我指的是其他人。不是公爵陛下的臣民。更不是卡莫尔人。”
“啊。那位商人。名叫卢卡斯·费尔怀特的商人,从安伯兰而来。”
“从安伯兰来的。当然。”疤面人双臂抱在胸前,转头环顾堂·洛伦佐的书房,盯着一对玻璃小肖像看了几眼,那是老堂和堂娜·萨尔瓦拉的肖像,画框上还装饰着黑色天鹅绒葬仪缎带。“哦。那人跟你我一样,并非什么安伯兰商人,萨尔瓦拉先生。他是个骗子。是个伪装者。”
“我……”堂·萨尔瓦拉几乎跳了起来,但他想起站在身后那人,似乎决定还是慎重为上。“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他……”
“请原谅,先生。”疤面人露出微笑,这笑容虚假骇人,就像那些没孩子的男人试图安抚哭闹的婴儿时露出的古怪微笑。“但容我问您一句——您可曾听说过一个被人们称作卡莫尔荆刺的人?”
2
洛克·拉莫瑞高举酒杯,喊出这套说辞。在佩里兰多神庙奢华的地窖中,他和其余几位绅士盗贼正围坐在那张女巫木旧桌旁。卡罗和盖多坐在右手边,金和小虫儿坐在左手边。各色食物摆在他们面前,浑天仪灯台在上方摇晃,放射出熟悉的金光。其他人嬉笑起来。
“骗子!”他们齐声叫道。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这个肮脏的世界不允许我干正行!”卡罗高叫着举起自己的酒杯。
“骗子!”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必须养活我那懒惰可怜的孪生兄弟,他的好逸恶劳伤透了妈妈的心!”盖多说着用胳膊肘捅了捅卡罗。
“骗子!”
“我偷东西,”金说,“只是因为不慎交上了坏朋友。”
“骗子!”
仪式最终轮到小虫儿头上。男孩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离声喊道:“我偷东西只是因为这太他妈有意思了!”
“盗贼!”
随着一连串嘈杂的欢呼叫喊声,五名盗贼将杯子撞在一起,光芒在水晶中闪烁,从维拉薄荷酒的蒙蒙绿意中透射出来。四个成年人一口气喝干酒水,把杯子使劲墩在桌面上。小虫儿已经有点对眼,酒喝得算是比较小心。
“绅士们,咱们几星期来的筹措和辛劳,终于结出了第一批果实,如今就握在我手中。”洛克举起一扎卷宗,它四边装饰着缎带花纹,还有某位卡莫尔小贵族的蓝色蜡封。“一张价值五千克朗的本票,明天就将在梅拉乔银行从堂·萨尔瓦拉的户头取出。而且我敢说,这第一份是靠咱们最年轻的成员拿下的。”
“木桶男孩!”桑赞兄弟齐声高喊。片刻之后,一小块杏仁面包卷从他们的坐椅间飞了出去,正好打在小虫儿脑门上,随即掉在他的空盘子里。小虫儿把它撕成两半,依样还击,尽管他手脚不稳,但瞄得还是很准。卡罗咆哮着把面包屑从眼睛里揉出来,洛克继续讲道。
“今天下午的第二次接触易如反掌。但如果不是小虫儿昨天的机敏反应,咱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那是个多么愚蠢、鲁莽、白痴、荒唐、见鬼的举动!我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河水连绵不绝。”洛克说话时用酒瓶耍了个小戏法,空掉的杯子突然都满了。“敬小虫儿!卡莫尔城市卫队新一代的眼中钉!”
等这轮祝词引发的欢呼和狂饮结束后,小虫儿的后背已经让众人拍打了半天,连脑仁都快被敲出去了。洛克又拿出一个大杯子,放在餐桌中央,慢慢注满。
“再办一件事,咱们就可以开吃了。”他举起酒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杯倒在空中,敬给一位缺席的朋友。我们十分想念老锁链,愿他的灵魂安息,愿诡诈看护人永远守护和祝福他诡诈的仆人。以咱们的标准衡量,锁链可是个虔诚苦修的好人。”
洛克将杯子轻轻放在大桌中央,用一块小黑布盖上。“他肯定特别为你骄傲,小虫儿。”
“希望如此,”男孩盯着摆在玻璃器皿和镀金陶器间的玻璃杯。“我希望能见见他。”
“你本可以成为他晚年生活的消闲计划,”金·坦纳吻了吻自己左手手背,只有侍奉无名十三神的人,才会用这种独特的祝福手势。“他把我们四个养育成人可受了不少罪,肯定希望能在你这儿喘口气!”
“金太善良了。我和他都是圣徒。是桑赞兄弟惹得那个可怜的老杂毛夜夜祈祷,七天里得有六天睡不了觉。”洛克把手伸向一个盖着布的餐盘。“咱们开吃吧。”
“你是说他向诸神祈祷,希望你和金快快长成我们这么英俊的男人!”盖多一探手,抓住洛克的腕子,“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是吗?”
卡罗、盖多和金一起盯着他,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虫儿不知所措地打量起吊灯来。
“活见鬼。”洛克从镏金坐椅上站起身,走到一个餐柜前。他回到桌上时,手里多了个也就比小酒盅大一圈的杯子。他往杯中倒了几滴薄荷酒,并没有把它举起,而是推到桌子中央那个蒙了布的大杯旁。
“一杯倒向空中,敬给缺席的某人。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身处何方,我只想对诸神祈祷,希望你们所有人——除了小虫儿——都噎死。万分他妈的感谢。”
“这可算不上优雅的祝福,特别是出自一位祭司之口。”卡罗吻了吻左手,朝小杯子挥去。“她早就是我们的同伴了,甚至在你之前,帮主。”
“你们知道我最想祈祷的是什么吗?”洛克把双手撑在桌边,关节很快就变得死白。“也许有一天你们能够明白,爱情不止是裤子钮扣后面的玩意。”
“一个巴掌拍不响。撕开一颗心也需要两个人。”盖多用左手轻轻盖住洛克的右手。“我们都还记得,如果不是有你鼎力相助,她是不会搞砸什么事的。”
“而且我敢说,”卡罗说,“如果你有心出去让自己好好乐一下,那我们就可以长出口气了。玩命干它一回。诸神啊,连干三次!咱们又不是没有嫖资。”
“我要让你们知道,我在这个话题上的耐心早就被磨光了……”洛克的声调逐渐变高,最终近乎喊叫。正当此时,金突然牢牢抓住他的左臂。这位壮汉的拳头轻轻松松就能捏住洛克的胳膊。
“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洛克。过去是,现在也是。你欠她几句更加真诚的祝福。”
金·坦纳伸手拿过酒瓶,把小杯子注满。他将酒杯举向灯架,另一只手也从洛克胳膊上拿开。“一杯倒向空中,敬一位缺席的朋友。我们愿萨贝莎平安无事。至于我们自己,唯愿手足之谊长存。”
洛克瞪着他看了两眼,几秒钟的时间长得好像几分钟。他终于长叹一声。“我很抱歉。我没想破坏这次庆功宴。那是段糟糕的祝酒辞,我……收回。我本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责任。”
“我也很抱歉,”盖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心情不好,这我们可以理解。我们知道萨贝莎……萨贝莎……就是萨贝莎啊。”
“哦。我不会为找乐子的建议向你道歉。”卡罗耸耸肩,作出夸张的致歉动作。“我他妈是认真的,伙计。插好你的灯芯。放下你的船锚。去找位女士,为匕首套上刀鞘。你会感觉好一点。”
“你们难道看不出我都快喜极而泣了吗?我不需要感觉更好,你和我今晚还要干活!看在诡诈看护人的慈悲份上,咱们能不能掐死这个话题,把它天怨人怒的尸首扔进海湾去?”
“抱歉,”几秒钟后,在金·坦纳意图明确的瞪视下,卡罗最终说道,“抱歉。听着,你知道我们没别的意思。如果我们有点过分,那真是对不住了。但她在帕雷,咱们在卡莫尔,而且很明显你……”
卡罗本来还有些话想说,但一块杏仁面包卷砸在他的鼻梁上,害他惊得浑身一颤。另一块面包打中了盖多的前额,还有一块飞到金的大腿上,只有洛克及时抬起手,把瞄准他的那块扫落在地。
“实话实说!”小虫儿摊开的双手里抓着不少面包卷,正像上了弦的弩弓一样朝他们瞄准。“要是我长大成人,也会变成这样吗?我还以为咱们是在庆祝自己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
洛克盯着孩子看了片刻,随即从金手中接过倒满酒的小杯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小虫儿说得对。咱们别再扯淡,赶紧开席吧。”他抬起胳膊,把酒杯尽量举向浑天仪的光芒。“敬咱们自己,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
“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盗贼们齐声回应。
“敬缺席的朋友,是他们帮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想念他们。”洛克将酒杯放到嘴边,略一沾唇,这才放下。
“而且我们还爱着他们。”洛克·拉莫瑞轻声说道。
3
“卡莫尔荆刺,”疤面人语气平和地说,“今天早些时候从您的游船上离开,手里还拿着一张签字本票,可以从您的账户中支取五千白铁币。”
“谁?卢卡斯·费尔怀特?”
“正是此人。”
“卢卡斯·费尔怀特是韦德兰人。我母亲就是韦德兰人,我熟知这种语言!卢卡斯从头到脚都是个老派安伯兰人。他用毛料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随便有个女人冲他眨眨眼,卢卡斯都会往后一蹦六尺远!”堂·洛伦佐激动地摘下镜片,放在写字台上。“此人每天早上都可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作赌注,只求以最低价买进几桶鲱鱼内脏。我跟这路人打过无数次交道。他不是卡莫尔人,更不是什么谜一般的盗贼!”
“尊贵的大人。您已二十有四,对吗?”
“眼下正是如此。这有什么关系吗?”
“自从令堂和令尊过世后——愿他们在永寂女神的国度得到安息,您肯定认识了很多商人。很多商人,而且不少是韦德兰人,对吗?”
“完全正确。”
“那么如果有个人,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想让您认为他是个商人……哦,他会如何着装,如何打扮?穿成渔夫?雇佣弓箭手?”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萨尔瓦拉先生,他在利用您的期望值来欺骗您。您对生意人有敏锐的洞察力,这毫无疑问。在您接手家族资产的短短几年内,已经把它翻了几番。因此,一个想用诡计让您上套的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装扮成完美无缺的生意人。悉心满足您的所有预期,展示出您所期待和希望看到的东西。”
“在我看来,如果我接受你的论点,”堂·萨尔瓦拉缓缓说道,“那么任何事物中不言自明的固有属性,都会被当作将其证伪的论据。我说卢卡斯·费尔怀特是个安伯兰商人,因为他表现出了相应的特征,而您说这些特征正是他进行欺诈的证明。我需要些更合情合理的证据。”
“那么恕我跑个题,先生,先问您另一个问题。”疤面人把手插在斗篷的黑色皱褶中,低头盯视着年轻贵族。“如果您是个盗贼,而且狩猎范围仅限于卡莫尔公国的贵族,那么您会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
“仅限于贵族?又是那套卡莫尔荆刺的鬼话。不可能有这种盗贼。我们早有安排……秘密和约。如果有任何人胆敢破坏和约,首先就要被其他盗贼料理掉。”
“如果咱们这位盗贼能够逃脱围捕呢?如果咱们这位盗贼能够隐藏身份,不让同行知晓呢?”
“如果,如果,如果。他们说卡莫尔荆刺专偷富豪,”堂·萨尔瓦拉抬起一只手,按在胸口上,“然后把每个铜子儿送给穷人们。但你听说过最近有人把一袋袋金币倒在引火区街道上吗?有什么烧炭工或是废马屠夫,突然穿起丝质背心和镶边长靴在城里溜达吗?得了吧。荆刺只是老百姓的酒后胡言。剑术大师,贵妇们的情人,穿墙而过的鬼魂。真荒唐。”
“您的房门都上了锁,窗户插了闩,可我们还是出现在您的书房中,先生。”
“没错。但你们都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
“的确如此。咱们离题太远了。我们的盗贼,先生,相信您和列位贵族会帮忙隐瞒他的所作所为。咱们打个比方,如果卢卡斯·费尔怀特就是卡莫尔荆刺,您发现他从您的保险箱里卷走了一笔小钱,您会怎么做?您会通知卫队吗?会在陛下面前公开请求帮助吗?会在堂·帕列瑞·雅各布跟前提及此事吗?”
“我……我……这是个有趣的观点。我想……”
“您会让全城上下都知道您受骗上套,被人耍了吗?如果这样做,生意人们还会相信您的判断力吗?您的声誉还能完全恢复吗?”
“我料想那会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疤面人的右手再度出现,手套已经除去,苍白的手掌在黑斗篷前尤为显眼。他伸出食指。“四年前,堂娜·罗莎莉娜·德马瑞花掉一万克朗,以此换取上游某些不存在的果园的产权。”第二根手指伸了出来。“堂和堂娜·费鲁西亚两年前花了两倍于此的数目。他们以为是在资助塔里沙玛的一次政变,希望将这座城市变为家族私产。”
“去年,”疤面人说着伸开第三个手指,“堂·贾瓦瑞兹拿出一万五千克朗,交给一位占卜师。那人声称能把老者的大儿子复活。”他最终伸开小指,冲堂·洛伦佐挥了挥张开的手掌。“如今,我们听说堂和堂娜·萨尔瓦拉卷入一桩既诱人又简单的秘密生意。告诉我,您听说过上述几位贵族遇到的麻烦吗?”
“没有。”
“堂娜·德马瑞每周都会两次造访您妻子的花园,和尊夫人一起讨论植物学炼金术。您常跟堂·贾瓦瑞兹的儿子们玩牌。但这些事还是让您吃了一惊吗?”
“是的,当然,我向你发誓!”
“这也让公爵陛下吃了一惊。我的主人花了两年时间,试图挖出能将这些罪行联系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先生。一笔数目与您家产相当的财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只有靠公爵的命令才能撬开那些受害人的嘴巴。因为他们的骄傲保证了他们的沉默。”
堂·洛伦佐盯着桌面,良久无语。
“费尔怀特在舷斜旅馆有个套房。他有一位男仆,精美华服,价值上百克朗的眼镜。他拥有……贝尔·奥斯特家族独有的秘密货品。”堂·萨尔瓦拉抬头看着疤面人,就像冲苛刻的教廷导师提出了一个艰深的问题。“盗贼不可能有这些东西。”
“对于可以支配四万多克朗的人来说,精美华服难道还是问题?至于他那桶未陈酿的白兰地……您或是贝尔·奥斯特家族以外的任何人,如何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又如何知道它是什么味道?那只是简简单单的赝品。”
“他在街上被一名律师认了出来。就是那种粘在梅拉乔银行的拉松纳区法律文书。”
“当然了,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卢卡斯·费尔怀特这个身份,也许甚至在他遇到堂娜·德马瑞之前。他在梅拉乔有个货真价实的户头,五年前用真金白银开的。他有身居此位的商人所应具有的一切表象,但卢卡斯·费尔怀特是个幽灵。一个谎言。一个舞台剧角色,专为特别选定的观众表演。我追踪这个人已经有很多年了。”
“索菲娅和我,都不是蠢材。我们……我们应该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这件事从头到脚都不对劲!我的萨尔瓦拉先生,我恳请您仔细听我说。您是个从事优良酒品生意的金融家。您为了纪念令堂,每周都要到韦德兰神庙祈祷一次。结果您刚巧碰到一位遭遇危机的韦德兰人,而且他也经营葡萄酒的买卖,这是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巧合啊?”
“除了福水神庙以外,韦德兰人在卡莫尔城还能去哪儿祈祷呢?”
“当然,没别的地方。但请您看看这一个接一个的巧合是怎样堆积成山的吧。韦德兰葡萄酒商人,亟需救援,而且他正好准备去造访堂·雅各布?您的宿敌?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公爵的禁令,您会动用一切方法把他碾碎。”
“我跟他第一次相遇时,你们……在监视我们?”
“是的,非常小心。我们看到您和您的人冲进那条小巷,去解救一位您以为身陷危难的韦德兰商旅。我们……”
“‘以为’?他快被勒死了!”
“是吗?那些戴面罩的人是他的同党,先生。打斗全是设计好的。只为了把您介绍给这位虚构的商人,以及他虚构的投机生意。您所看重的一切道德品质,您所拥有的一切愿望,都被用来当作陷阱里的饵食!您对韦德兰人的同情,您的责任感,您的勇气,您对美酒的兴趣,您想压倒堂·雅各布的欲望。费尔怀特的计划必须秘密进行,这也是个巧合吗?而且它需要极短的时间和极多的要求?它甚至刚巧满足了您那些尽人皆知的野心?”
堂·萨尔瓦拉盯着书房对面的墙壁,继续用手指敲打书桌,只是节奏越来越快。“这真是当头一棒,”他最终说道,声音很低,再无半分疑虑。
“请原谅,萨尔瓦拉先生。现实总是令人遗憾。卡莫尔荆刺当然不是个十尺巨人。他当然不能穿墙而过。但他是个绝对真实的盗贼;他化名卢卡斯·费尔怀特,装扮成韦德兰人,而且已经骗走了您的五千克朗,正计划拿走剩下的两万。”
“我必须马上派人到梅拉乔去,防止他明早兑换我的本票,”堂·洛伦佐说。
“请恕我不敬,先生,您绝不能这么做。我接到的指示十分明确。我们不光要抓荆刺,还要把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他的联系人。他的消息来源。他一整套的盗窃网络和情报系统。我们已经把他逼到明处,只要他还在做这桩生意,就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但如果稍有风吹草动,让他发现骗局已被揭穿,那荆刺就会溜之大吉。眼下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尼克凡提公爵陛下的态度十分明确,他要求我们揭穿并逮捕跟这些罪行有染的所有人。为了这一目的,我们以公爵的名义,请求并要求您百分之百合作。”
“那么我该怎么做?”
“您继续装作完全被费尔怀特的故事所蒙蔽。让他兑换本票。让他尝点甜头。等他回来管您要更多的钱时……”
“嗯?”
“哦,把钱给他,先生。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4
佩里兰多神庙下的祖灵玻璃地窖,被分成了三个区域。一处是厨房,一处是用木隔板分出来的几间卧室,而第三处则被称作衣帽间。
一列列长衣架占据了衣帽间的四壁,数以百计的服装以地域、季节、剪裁、尺码和社会阶级分门别类放好。这里有麻布长袍,苦力的束腰外衣和屠夫染上干涸血渍的围裙。这里有冬季斗篷和夏季斗篷,有廉价织品和精美手工艺品;有些朴实无华,也有些则配有各色装饰,甚至包括稀有金属和孔雀翎毛。这里拥有几乎全部瑟林教派的僧袍和饰品——佩里兰多、莫甘蒂、森多瓦尼、艾奥诺,等等等等。这里有丝质外衣和藏有甲片的紧身衣,有手套、领带和颈巾,有大量手杖和拐棍,足以装备一支由蹒跚老者组成的雇佣军。
早在二十多年前,锁链就开始搜集这些东西,而他的学生们又用多年来骗取的钱财丰富了这些收藏。绅士盗贼团精心保管着它们,就连被汗水浸透、臭气熏天的夏季服装,也会被清洗干净,撒上炼金香粉,小心挂好。如果有必要的话,再把它们弄臭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面一人高的镜子盘踞在衣帽间中心,另一面小很多的镜子由某种滑轮系统挂在屋顶上,以便来回移动,按照需要固定在不同位置。洛克站在大镜子前,身穿黑如午夜的天鹅绒紧身上衣和长裤,一双裹腿红得就像洒在水面上的鲜血外加落日余晖,式样简单的卡莫尔领结色调几乎相同。
“这身该死的行头真的有必要吗?”卡罗的穿着基本相同,但裹腿和领结是灰色的。他把外衣袖子拉到手肘以上,用黑珍珠夹子固定好。
“这是个好主意,”洛克正了正领结说,“咱们是午夜人。咱们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哪种有自尊心的间谍,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闯入贵族宅院时,穿成绿色、橙色,或是白色?”
“那种直接走上前去,敲响大门的就会。”
“多谢提醒,但我还是不想改变计划。堂·萨尔瓦拉今天过得忙碌充实,正需要个震慑心灵的结尾。要是穿得姹紫嫣红,那么震慑效果可不太对路。”
“哦,的确跟你想的不太一样,这没错。”
“这件紧身外衣后边难受得要死,”洛克嘟囔道,“金!金金金金金金!”
“怎么了?”过了半晌,金·坦纳泛着回音的喊声传了过来。
“真没事,我就是爱叫你的名字!到这儿来!”
片刻之后,金·坦纳溜达进衣帽间,一只手端着杯白兰地,另一只手拿着本破破烂烂的书。
“我还以为今天晚上格劳曼可以放假呢,”他说。
“他是不当班,”洛克不耐烦地指了指上衣的后背,“但我需要卡莫尔城最丑陋的女裁缝帮忙。”
“盖多正帮小虫儿洗碗。”
“去拿你的针线吧,四眼儿。”
金·坦纳眉头一皱,透过读书镜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放下书和杯子,打开靠在衣帽间墙角的一个小木箱。
“你在看什么?”卡罗在领结中央添了个镶紫水晶的银质小领夹,正冲着小镜子满意地端详自己。
“《奇姆拉尔森》,”金一边说,一边将黑色丝线穿进白色骨针,动作谨慎小心,以免扎到手指。
“克里什罗曼史?”洛克对此嗤之以鼻,“多愁善感的垃圾玩意。没想到你还喜欢童话故事。”
“它们恰巧包括瑟林君主期文化生活方面的重要记录,”金说着走到洛克背后,一手拿着拆线器一手拿着缝衣针。“而且至少有三名骑士的脑袋被瓦祖巨兽连根扯掉。”
“刚好是有插图的原稿?”
“可惜不在精彩的段落,”金·坦纳拨动紧身上衣的后襟,手法精确巧妙,就跟他开锁掏兜时一个样。
“哦,别管它。我不在乎看起来什么样,反正会被斗篷挡得严严实实。咱们可以日后再做美化。”
“咱们?”金哼了一声,割开几条恰到好处的裂口,把上衣弄松了点,“多半是我。你缝衣服就像狗写诗。”
“这我供认不讳。哦,诸神啊,感觉好多了。现在就有地方藏徽章皮夹和几件小惊喜了,当然只是以防万一。”
“你会往外掏东西,而不是往里塞,真让人感觉怪怪的。”金把工具按原位放回缝补箱,顺手盖好。“以后想着多锻炼,咱们可不想让你再胖一斤。”
“哦,我主要是重在脑子上,”洛克跟卡罗一样,把上衣袖子卷好别牢。
“你有三分之一坏心肠,三分之一贪婪绝顶,八分之一空口白话,剩下的吗,我相信肯定是脑子了。”
“嗯,既然你都来了,又对我可怜的本质进行过如此精深的研究,那干吗不把化妆盒拉出来,帮我改个妆?”
金抿了口白兰地,随即拉出一个高大破烂的木盒,盒子上装有数十个小抽屉。“咱们先处理什么,你的头发?你是要变黑,对吧?”
“像沥青。这家伙我装个两三次应该就够了。”
金·坦纳用一块白布围在洛克肩头,盖住紧身上衣,又用个小骨扣在前面系牢。接着他打开一瓶膏药,用手指舀出一点。这种黏稠的黑色胶体有很浓的柑橘味。“嗯。看着像巧克力,闻着像橘子。我永远看不透杰赛莉娜的幽默感。”
金开始把这种物质揉进洛克发灰的金发,拉莫瑞笑了笑。“就算是黑药剂师也需要开开玩笑。记得她给咱们的那种牛肉味蒙汗香吗,用来对付堂·费鲁西亚该死的看门狗?”
“很搞笑,那东西,”卡罗正给自己的华服做着进一步的细微调整,他皱了皱眉,“流浪猫们闻见那味,从城中所有犄角旮旯跑了过来。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直到那条街塞满了动物尸体。那地方的风向变来变去,咱们所有人玩命乱跑,试图不让那股烟赶上……”
“算不上咱们的辉煌时刻,”金说。他的工作差不多已经结束。那东西似乎渗进了洛克的头发,产生出很自然的卡莫尔深黑发色,只是略有点油光。但许多卡莫尔人都用油性物质来固定发型,增加香味,这个细节一点都不扎眼。
金·坦纳用围在洛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擦手,又取出一块碎布在另一罐珍珠白色的膏药中蘸了蘸。这种东西抹在他的手指上后,清除掉了染发膏的残余物质,黑色胶体仿佛直接蒸发进了稀薄的空气。金用这块布轻轻擦了擦洛克的鬓角和脖子,除去染色过程中留下的淡淡污渍和斑点。
“伤疤?”金处理完后问了一句。
“就麻烦你了,”洛克伸出小指,在右侧颧骨上划了一道。“如果可以的话,在这割一刀。”
金从化妆盒里取出一根头上有点白垩色物质的细木管,按照洛克的指示,在他脸上画了条短线。那东西咝咝响了一两秒钟,洛克忍不住咧咧嘴。眨眼之间,白色细线就变成了隆起的苍白假皮,跟伤疤全无二致。
正当此时,小虫儿出现在衣帽间门口,面颊比平时多了几分红润。他手里拿着一个叠好的黑皮夹,比卡莫尔城绅士日常携带的款式略大一点。“厨房打扫干净了。盖多说如果我不把这东西拿来,扔到你怀里,你就会把它忘了。”
“请别按字面意思理解这句话,”洛克朝皮夹伸出一只手。金·坦纳满意地看到染发剂已经干透,便将白布从他肩头拿掉。“打碎了那东西,我就把你装进桶一路滚到安伯兰去。而且是亲手处理。”
皮夹里的徽章是一件由黄金、水晶和磨砂玻璃制成的样式繁复的工艺品。这玩意是整场游戏中最昂贵的道具,就连那桶502年奥斯特沙陵白兰地也比它便宜。绅士盗贼们沿海岸向南骑行了整整四天,在塔里沙玛找人制成这枚徽章。且不论技巧如何,至少在仿制公爵秘密警察证章这件事上,很难相信卡莫尔城的赝品工匠们能够保持沉默或是安心。
一只漂亮的蜘蛛趴在卡莫尔公国皇家纹章上。绅士盗贼们从没见过这东西,但洛克坚信小贵族中也少有人知。这可怖徽章的大致图样始终在卡莫尔“正派人”间低声流传,根据这些描述,一件仿制品按照最有可能的推测制造了出来。
“瘸子杜兰说‘蜘蛛’只是扯淡,”小虫儿说着把皮夹递了过去。这屋里三位年长的绅士盗贼听到这话,都凶巴巴地瞪着他。
“如果你把杜兰的脑子放到一小杯水中,”金说,“那看起来就像迷失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午夜人是真的,小虫儿,”洛克小心翼翼地拍拍头发,发现双手没有沾到任何污迹。“如果有人发现你破坏了秘密和约,那你最好祈祷大佬赶在午夜人之前抓到你。跟掌管耐心宫的老爷相比,巴萨维有最为慈悲的灵魂。”
“我知道午夜人是真的,”小虫儿说,“我只是告诉你们,有人说蜘蛛是扯淡。”
“哦,他存在。金,帮我拿副胡子。要跟这头发搭配的。”洛克用手指摸了摸唇边光滑的皮肤,他晚餐后刚刮了胡子。“午夜人身后有个头儿。金和我这些年来一直想调查出蜘蛛到底是公爵身边的哪位近臣,但所有线索最终都落了空。”
“就连盖多和我也碰了钉子,”卡罗补充说,“所以你要明白,咱们对付的是个最精明的魔鬼。”
“但你们怎么敢肯定有这个人?”
“我这么跟你说吧,小虫儿。”洛克顿了顿,打量着金·坦纳举起来的一副假胡子,他摇摇头,金又开始在化妆盒中翻找,“要是巴萨维大佬料理什么人,咱们会听到风声,对吧?咱们有眼线,这种话会传开。大佬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理由,以此杀鸡儆猴,避免更多的麻烦。”
“但要是蜘蛛把手伸向什么人……”洛克略一点头,对金举起来的第二副胡子表示赞同,“如果是蜘蛛,那这个倒霉蛋就直接从世界上消失了。而且巴萨维大佬连个屁都不敢放。你明白吗?他会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所以说,如果你明白巴萨维不怕公爵……实际上,是很看不起他……哦,结论就是卡莫尔城还有个人能让巴萨维尿裤子。”
“哦。你是说除了灰王?”
卡罗哼了一声。“这出灰王的乱子用不了几个月就会收场,小虫儿。单单一个疯子就能对付全都听命于巴萨维的三千把刀——灰王只是个会走路的死人。蜘蛛可没这么好对付。”
“也正因如此,”洛克说,“我们才能指望堂·萨尔瓦拉发现有人等候在他的书房中时,往天上一蹦六尺高。因为这些蓝血贵族面对午夜人的突然造访,不会比咱们心里更踏实。”
“我不想插嘴,”金说,“但你这次刮胡子了吗?啊。很好。”他用一根小棒把半透明糨糊抹在洛克上唇,留下一道发亮的污渍。洛克恶心地皱了皱鼻子。金用手指拨弄几下,便将假胡子放上去,按压到位。没过两秒,它就牢牢粘在上面,跟长出来的一个样。
“这种胶水是用狼鲨内皮制成,”金·坦纳替小虫儿解说道,“上次我们用的时候,忘了加入一些可溶成分……”
“我只得匆匆忙忙地把它拔掉,”洛克说。
“如果金替他动手时洛克没惨叫出来,那才有鬼呢,”卡罗说。
“就像在空妓院里的桑赞兄弟!”洛克冲卡罗做了个粗俗手势。卡罗还了个冲他瞄准放箭的动作。
“伤疤、胡子、头发。全齐了吧?”金说着把最后这些伪装道具收进化妆盒。
“是的,应该够了。”洛克端详了一番自己在大镜子中的倒影,当他说话时声音已然改变。略微低沉,稍显粗哑。他的语气让人感觉一本正经,乏味无聊,就像个正在申斥小贼的警官,而这种事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已经重复了上千次。“咱们出发吧,去告诉那位大人,他把自己牵扯进某个跟盗贼有关的麻烦。”
5
“恕我直言,萨尔瓦拉先生,如果我们没有插手,您也会这么干的。”
洛克说话时,完全没有显出费尔怀特的口音和习惯,韦德兰商人那压抑的活力和拘谨庄重的气质再无半丝痕迹。这个新的虚构人物背后有公爵不容置疑的铁律撑腰。他是那种在闯入某位贵族神圣不可侵犯的私宅时,还能对其嘲笑揶揄,而且也会这么做的人。这份傲气是伪装不来的,洛克必须感受到它,从体内某个地方召唤出来,将傲慢当成熟悉的旧衣服穿在身上。洛克·拉莫瑞变成了头脑中的影子,他现在是一名午夜人,公爵秘密治安队中的军官。对这个新人物而言,洛克口中的这些复杂谎言,只是简单的事实。
“咱们所谈的数目……相当于我可支配资产的一半。”
“那就把你一半的财富,交给我们的朋友费尔怀特,我的大人。用他想要的东西噎死这根荆刺。本票会把他拴住,让他在银行间来回奔波。”
“你是说,让账房把我的真金白银扔给这个幻影。”
“是的。为了给公爵效力,仅此而已。振作起来,萨尔瓦拉先生。在您协助我们抓捕这个人的过程中,无论损失有多大,公爵也有能力予以弥补。更何况在我看来,荆刺既没有时间花掉这笔钱,也没机会把它转移太远。所以您被骗的钱财早晚会被夺回,都用不着公爵补偿。而且您必须考虑到这一情势,在狭义金融问题之外的影响。”
“你是说?”
“您帮我们将这件事导向我们乐于见到的结果,陛下当然会心存感激,”洛克说,“如果您这方面的任何消极举动,让我们的荆刺发现了逐渐收紧的罗网,那陛下定然不悦。两相比较,得失自知。”
“啊,”堂·萨尔瓦拉拿起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这一点我难以反驳。”
“我不会在公开场合跟您对话。卡莫尔城市卫队的任何成员,也不会出于任何与此相关的理由跟您接触。如果我跟您联系,那肯定是在夜里,在私下。”
“我需要通知孔戴准备些小点心,给随时可能破窗而入的先生们吗?我需要告诉堂娜·索菲娅如果有午夜人从她的衣柜钻出来,就把他们请到书房吗?”
“我向您发誓,日后再来造访绝不会如此令人心悸,我的先生。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给您留下深刻印象,让您了解问题的严重性,以及我们完全有能力……绕过障碍。我向您保证,我个人绝不想再来烦扰您。对我来说,重新夺回您的财产,是多年辛勤工作的终点。”
“那堂娜·索菲娅呢?你的主人对她在这场……计中计里所扮演的角色有何指示?”
“您的妻子是位非比寻常的女性。无论如何也请您把我们的介入向她说明。告诉她卢卡斯·费尔怀特的真面目。请她为我们提供宝贵的帮助。但是,”洛克说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必须承认,我很抱歉,只能把向她解释事件真相的任务留给您了,萨尔瓦拉先生。”
6
在阿瑟葛兰提群岛的外围哨卡中,城市卫队时刻准备保卫城中众多贵族,以防他们无意中看到卡莫尔城实实在在的臣民,或是闻到他们的气味,受其烦扰。
高大的红色玻璃圆柱投射出炼金光芒,洒向在两人坐骑膝下环绕飘荡的稀薄雾丝。桥梁中部高出水面五十尺,通常夜雾都不会超过这一高度。在闷热的刽子手风吹拂下,红色灯盏在黑铁外框中轻轻摆动,妖异的光芒笼罩着一路骑向阿瑟葛兰提群岛的两位绅士盗贼,为他们平添一道血色晕环。
“站住!报上姓名,说明来意!”
在拱桥和安杰文河北岸相交的地方,有一座低矮木屋,黯淡白光从油纸窗间透射出来。一个人影站在屋子旁边,黄号衣在桥上路灯映照下变成了橙色。发话人的言辞可以说强横大胆,但他的声音很嫩,而且略显迟疑。
洛克露出微笑。阿瑟葛兰提区哨卡通常有两名黄号衣,但这里的高阶警卫显然是把少经锤炼的搭档派了出来,在闷热薄雾中处理实际事务。这倒更好——洛克催马小跑到岗哨旁,从黑斗篷里掏出珍贵的徽章夹。
“我的姓名无关紧要,”洛克将皮夹翻开,让年轻的圆脸卫兵看了眼里面的徽章。“我是在替尼克凡提公爵陛下办差。”
“我……我知道了,长官。”
“我从未到这儿来过。咱们没说过话。让你的同伴也明白这一点。”
黄号衣鞠躬行礼,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似乎生怕离得太近。洛克笑了笑。黑马黑衣黑骑手,从黑夜浓雾中隐现……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把戏肯定要遭人耻笑。但夜晚总能给幻象增加分量。
如果说吻金路是卡莫尔城的财富得以运用的地方,那阿瑟葛兰提区就是它得以休憩的场所。这四座相互连接的岛屿,都呈现出梯状山坡地形,向上延伸到支撑五塔的高地底部。城中的世家和新贵们在这片由豪华府邸和私人花园组成的迷宫中,如碎布被单一般混杂起来。商人、银行家和船舶经纪人在这里安逸地俯瞰其他城区,小贵族们在这里垂涎欲滴地仰望着高塔中统治一切的五大家族。
时而有马车从这里经过,挂灯在木质黑漆车厢上飘荡,旗帜上的家徽宣告着车内乘客的身份。有些车辆由全副武装的骑马侍从拱卫,他们一个个身着斜襟上衣和闪亮胸甲,正是今年雇佣打手的流行款式。有几队鞍辔齐全的骏马上还挂着微型炼金灯,远远看去就像一串串萤火虫在雾中飞掠。
堂·萨尔瓦拉的府邸大体呈长方形,高四层,底部由立柱支撑。它已有几个世纪的历史,在岁月的重压下略显倾颓,毕竟这座宅院完全出自人类之手,比不上那些祖灵玻璃建筑。它位于阿瑟葛兰提最西端的杜罗纳岛中心地带,宅院本身就是一座孤岛,周围环绕着植物茂盛的花园,四面都是十二尺高的石墙,而且跟邻近的府邸没有公用界墙。三层那几扇紧闭的窗户中隐隐透出琥珀色光亮。
洛克和卡罗来到靠近宅院北墙的小巷,轻手轻脚地下了马。经过几个漫漫长夜的详细勘察,洛克和小虫儿早已探明翻越高墙进入萨尔瓦拉府的最佳路径。他们本就一身黑衣,又有夜色和浓雾的掩藏,所以只要跳上外墙离开巷道,就可以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罗将两匹马系在花园围墙旁饱经风霜的木桩上,四周正好出现片刻安宁,放眼望去人迹全无。卡罗捋了捋他那匹坐骑稀疏的鬃毛。
“亲爱的,要是我们回不来,日后想着敬我们两杯酒以示纪念。”
洛克背靠在墙根底下,十指交叉捧在身前。卡罗一脚踩住这个简易脚镫,借助自己的腿力和洛克的臂力,使劲往上一窜。等他谨慎小心悄无声息地攀上墙头,随即双手往下一探,将洛克拽了上去。如果说洛克是瘦弱,那么桑赞兄弟就是又瘦又结实,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干净利索。片刻之后,他们就落在夜幕下潮湿芬芳的花园中,一动不动地静心聆听。
一层的房门全都用精巧的防盗机关和钢闩从里面锁好,绝不可能撬开。但屋顶……哦,那些身份还没重要到需要时刻考虑暗杀威胁的人,通常会对高墙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两名盗贼从豪宅北墙向上攀登,动作缓慢而谨慎,将手脚牢牢插进光滑温暖的墙砖缝隙。头两层又黑又静,第三层的光亮来自南侧房间。他们一路向上,最终来到屋顶矮墙下方,兴奋得心脏怦怦直跳。两人静候良久,努力捕捉着豪宅内的风吹草动,生怕有人察觉他们的行藏。
几颗月亮被薄纱般的灰云笼罩。在他们左侧,卡莫尔城如一道珠光宝气的朦胧光弧,从雾气中透出,在两人头顶,高不可测的五塔直入云霄,犹如天穹前的几道黑影。在胸墙上、窗户中闷烧的光亮,并未减弱高塔险恶的气氛,反倒有所加强。站在地面凝视五塔,是引发晕眩的妙药良方。
洛克头一个翻过胸墙,借着上空洒下的微光凝神观望。他把脚放在屋顶中央的白瓦步道上,站定身形。周围全是灌木、花卉、小树和藤蔓的黑影,屋顶上洋溢着植物的清香和肥料的气味。地面花园尽管也是精心照料,但毕竟还是俗物,而这里则是堂娜·索菲娅的私人植物园。
根据洛克以往的经验,大多数植物学炼金师都是诡异毒药的狂热信徒。他检查了一下兜帽和斗篷的系带,保证它们紧紧裹住身体,又拉起黑颈巾盖住口鼻。
洛克和卡罗蹑手蹑脚地走在白石小径上,穿越索菲娅的花园,就算他们披着着火的斗篷走在灯油溪流中,也不会比现在更加小心。花园中心是屋顶入口,只装有简单的弹子锁。卡罗拿着最趁手的开锁器,集中精神伏在门上听了两分钟,之后用了不到十秒就将锁打开。
第四层:堂娜·索菲娅的工作室,两名闯入者在这里更是不敢久留,生怕有什么闪失,比在花园更为谨慎。他们像酗酒晚归心里有鬼的丈夫那样,轻手轻脚地在一间间摆满实验器材和盆栽的黑屋子间潜行,窜向通往三层侧廊的狭窄石梯。
绅士盗贼们对萨尔瓦拉家的布局了如指掌。堂和堂娜的卧室在三楼,跟堂的书房只隔一条走廊。二层是日光室,夫妇俩不需要招待朋友时,这间宴会厅兼接待厅很少有人使用。一层则是厨房、几间客厅,以及仆人区。除了孔戴以外,萨尔瓦拉家还有一对中年管家,一个厨子,和一个负责送信帮厨的小男孩。这些人都应该睡在一层,而且他们所能造成的威胁,还不如孔戴的一根小指头大。
整个计划中完全无法预先安排的部分就在此处,他们在跟堂·萨尔瓦拉进行预想之中的谈话前,必须先找到这名老战士,把他料理掉。
脚步声从这一层的某个地方传来。打头阵的洛克矮下身,从左手边的拐角处探头张望。结果他看到的正是将三层分成两半的狭长走廊。堂·萨尔瓦拉离开书房,并未关门,径直走进卧室。这一次,他把门紧紧关上,金属锁扣的撞击声在走廊中回荡。
“飞来横福啊,”洛克轻声说道,“我估计他要在里面忙上好一阵了。书房的灯还没关,说明他还要回来……咱们先去解决最困难的部分吧。”
洛克和卡罗溜进过道,虽然已经在冒汗,但他们走动时还是不敢让厚重的斗篷飘动起来。狭长的走廊装潢高雅,挂毯精美绚丽,浅壁灯上细小的照明玻璃发出的光亮也就跟闷烧的煤球相当。嬉笑声从卧房厚重的大门后传来。
走廊尽头的旋梯很宽,白色大理石阶梯上铺着马赛克拼成的卡莫尔城地图,一路盘旋向下,直通日光室。他们来到楼梯口时,卡罗揪了揪洛克的袖子,食指压在唇上,往后摆了摆头。
“听,”他压低声音说。
咯啷,咯啷……脚步声……咯啷,咯啷。
这一串声响重复了几次,变得越来越大。洛克冲卡罗露齿一笑。有人正在日光室中巡视,按部就班地检查着保护每扇窗户的锁头和铁栏杆。夜阑人静之时,宅院中只有一个人会做这种事。
卡罗来到楼梯口左侧,跪在扶栏旁。任何走上旋梯的人,都会从这个位置的正下方经过。他把手伸进斗篷,掏出一个叠好的皮囊,和一根用黑丝织成的细绳。接着他以洛克都看不清的隐秘手法,将丝绳在袋口处串了一圈。洛克就跪在卡罗后面,监视着他们身后的长走廊。此刻堂·萨尔瓦拉出现的可能性不大,但据说恩主喜欢给粗枝大叶的盗贼们一些出人意料的教训。
孔戴又轻又稳的脚步声在下方旋梯回响。
如果公平较量,堂的保镖几乎肯定可以用洛克和卡罗的鲜血在墙上作画。由此而知,这场战斗必须做到尽可能的不公平。孔戴的光头刚出现在他们身下,卡罗就从栏杆间伸出手去,将抓丁帽罩了下去。
对那些从未有机会被人绑架,进而卖到铁海沿岸某个城邦为奴的人来说,抓丁帽在袋口重物作用下迅速飘落时,看起来有点像帐篷。在它罩向老兵的脑袋,落到他肩膀上之前,袋口在空气作用下向外展开。卡罗猛地一扯黑丝绳,立刻将袋子束紧在老兵脖子上,孔戴惊得浑身一颤。
任何真正能做到处乱不惊的人,都有可能在几秒钟内抬起手把这样一个袋子扯开。这也是抓丁帽内必然涂有大量甜味麻醉粉的原因,这种东西可以从黑药剂师那里买到。绅士盗贼们深知自己试图降服的人有多厉害,所以孔戴现在吸入的粉末,是洛克和卡罗花了将近三十克朗买来的。洛克衷心希望他会喜欢这东西。
在不透气的布袋中慌乱地吸上口气,就足以让普通人瘫倒在地。但洛克跃过扶栏去抓孔戴的身体,却发现老兵还站在原地,抓挠着袋子——几乎可以肯定是头昏眼花,身体虚弱,但至少还保持清醒。这也没什么关系,只需在孔戴太阳穴上轻敲一拳就能解决问题,这会让他张开嘴巴,加速吸入迷药。洛克一迈步,伸手锁住孔戴露在抓丁帽外的颈项,准备发动攻击。但这招几乎让整出戏泡了汤。
孔戴猛地双臂一扬,在洛克施展出不像样的锁喉技前,就把他的双手挣开。老兵一探左臂,缠住洛克的右胳膊,然后冲他猛击——一拳、两拳、三拳。狠辣的攻击捣在他的肚子和太阳穴上。洛克只觉腹中一阵宇宙爆炸式的疼痛,不由自主地瘫向面前的对手,竭力想要恢复平衡。孔戴猛抬右膝,这招本该让洛克的牙齿从耳朵眼里高速飞出,但感谢诸神,迷药最终发挥了效用,抑制住老兵的脾气。孔戴的膝盖僵僵地从洛克的下巴擦过,但下面穿长靴的脚还是踢在了他的腹股沟。洛克仰面朝天,向后倒下,脑袋磕在坚硬的大理石楼梯上,幸亏兜帽的布料为他卸掉了几分力道。洛克躺在那里,呼吸艰难,身子笨拙地吊在老兵手上。
此时卡罗出现了,他扔掉束紧抓丁帽的丝绳,迅速冲下旋梯,一脚绊住孔戴愈发不稳的下盘,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同时揪住他的上衣前襟,以防发出太大声响。孔戴刚刚大头朝下倒在地上,卡罗就毫不留情地揍向他双腿之间。先是一下,老兵双腿微微一抽,又是一下,这次再无任何反应。头罩最终起了作用。暂时处理掉孔戴后,卡罗转身扶住洛克,试图帮他坐起来,但洛克挥挥手,让他离开。
“你现在是什么状态?”卡罗轻声问道。
“就好像我怀了个孩子,这小杂种正要用斧头开条路钻出来。”洛克的胸膛耸了几次,他连忙把黑面罩从脸上扯下,以防吐在里面,搞出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洛克做着深呼吸,试图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卡罗又蹲到孔戴身旁,扯下袋子,用力挥散皮囊中令人作呕的甜味,随即将袋子仔细叠好,放回斗篷,然后把孔戴往上拽了几步。
“卡罗,”洛克说着咳了几下,“我的伪装……被弄坏了吗?”
“反正我看不出来。只要你还能直起腰来走路,那这小子就没对你造成什么外在的破绽。在这儿等会儿。”
卡罗溜到二层楼梯口,探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日光室。柔和的光亮从窗口遮板间渗入,微微照亮了一张长桌和墙上的几个玻璃柜——里面放着餐盘和一些难以辨认的小物件。屋里没有人影,一楼也没有任何响动。
卡罗回来时,洛克已经用双膝和双手撑起身体。孔戴还瘫在他身边,饱经风霜的面容上挂着滑稽的笑容。
“哦,等他醒过来,就没法保持这种表情了。”卡罗冲洛克扬扬两个加了皮垫的铜指环,然后动作优美地把手一挥,将它们塞回袖子。“我刚才捶他的时候,就带上了这对拦路贼的好伙计。”
“哦,就我个人来说,对他没有一丝同情可言。他那一脚,差点让我的蛋蛋变成肺里的永久居民。”洛克试图直起上身,但没成功。卡罗架住他的右臂,把他慢慢扶起来,直到洛克能不借助外力,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你至少喘上气来了。你还能走吗?”
“我估摸着能踉跄几步。我得先蹲会儿。再给我几分钟时间,估计就能装作安然无恙。至少坚持到咱们离开这里。”
卡罗扶着洛克回到三层,把他留在那里望风,然后蹑手蹑脚地把孔戴也拖上楼来。堂的保镖其实并不算沉。
洛克只觉得无地自容,又急于让自己派上用场。他从斗篷里取出两根粗绳,把孔戴的手脚捆好,然后又拿出一方手帕,叠了三折,当作塞口物。洛克把孔戴的匕首从刀鞘抽出,交给卡罗,后者将它们藏进自己的斗篷。
堂·萨尔瓦拉的书房还大门敞开,温暖的光线洒进走廊,而卧室的房门仍关得严严实实。
“我要替你们祈祷,尊贵的先生和夫人,愿诸神赐予你们超出以往的欲求和耐力。”卡罗低语道,“潜入您家中的盗贼们,在继续今晚的职责前,希望能稍事休息。”
卡罗抓住孔戴的腋窝,想独力把他拽走。洛克尽管疼得直不起腰,但还是站起来抓住老兵的双脚。经过一番单调乏味的潜行,他们按原路返回,将不省人事的保镖搬到走廊另一端的拐角后面,扔在通向四层实验室的楼梯旁。
几分钟后,两人走进堂的书房,只觉得这里简直是世上最令人愉快的地方。洛克瘫坐在靠左手墙边的皮质沙发椅上,卡罗则打起精神站在一旁,扮出保镖的模样。阵阵笑声从走廊上隐隐传来。
“咱们恐怕得多等一会儿了,”卡罗说。
“诸神慈悲,”洛克盯着一个高大的玻璃门酒柜,这比游船上那个还漂亮。“我很想给咱们倒上口酒,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们等了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洛克有规律地做着深呼吸,集中精神让自己忘掉似乎充满腹腔的抽痛。当两名盗贼听到走廊对面的门锁滑开时,洛克一下蹿了起来,站得笔管条直,就好像自己的蛋蛋感觉并不像是从高处落在碎石路上的泥罐。他把黑面罩重新系好,强迫自己从体内唤出完美无瑕的傲慢气质。
锁链神父曾经说过,最好的伪装是出自内心,而非画在脸上。
卡罗透过面罩吻了吻左手手背,冲他挤挤眼。
堂·洛伦佐·萨尔瓦拉吹着口哨走进书房,衣衫单薄,没带武器。
“关上门,”洛克说道。他的声音沉着镇定,充满预料之中的威仪。
“请坐吧,先生,别费事召唤您的保镖了。您的人似乎略染小恙。”
7
“真他妈不可思议,”卡罗说,“真跟你预想的一模一样。只可惜这事没法跟别人吹。咱们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票,而且所要做的只是把咱们的骗局跟受害人一五一十讲清楚。”
“再被踢上两脚,”洛克嘟囔道。
“对,我对此深表遗憾。那家伙简直是个畜生,对吧?不过你放心,等他睁开眼后,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可真让我欣慰啊!如果安慰能缓解疼痛,就不会有人费劲去榨葡萄酿酒了。”
“诡诈看护人在上,我这辈子还未曾从一个富翁嘴里听到过这么自怨自艾的说辞。高兴点!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对吧?”
“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外加走起路来特别搞笑,没错。”
这两名盗贼一路南行,穿过双银绿地,前往第一个歇脚处。他们将在那里放弃马匹,脱掉黑衣。等两人最终朝神庙区折返时,打扮得就像普通苦力。不时有黄号衣巡逻队昂首阔步地从雾中走过,灯盏在矛杆上飘来荡去,照亮眼前的道路。洛克和卡罗每次都冲他们友善地点点头,但卫兵们瞥都不瞥他们一眼。
一道黑影缀在两人身后,飞过大街小巷,动静比婴儿的呼吸声还轻。它的动作迅疾优美,从一个屋顶飞掠到下一个屋顶,执著地追踪着两名盗贼。等他们溜回神庙区后,它拍打翅膀,懒洋洋地盘旋上升,飞进黑暗夜空,最终穿透卡莫尔城雾气,在低沉的灰色薄云掩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