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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 致命失误

1

锁链没有想到,洛克跟塔尔·维拉镜酒的初次接触,给男孩营养不良的身体造成了这么大影响。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洛克都在帆布床上辗转反侧,脑袋里突突作响,除了最柔和的一点火星之外,双目无法忍受任何光亮。
“我发烧了,”洛克裹着汗津津的毯子说。
“这是宿醉,”锁链伸手捋了捋男孩的头发,拍拍他的后背。“我的错,真的。桑赞兄弟是天生的吸酒海绵。我不该在你到这儿来的头天晚上,就用他们的标准来衡量你。今天你不用干活。”
“喝酒会有这种后果?即便是在清醒之后?”
“残酷的玩笑,不是吗?诸神似乎给万事万物都贴上了价码牌。除非你喝的是奥斯特沙陵白兰地。”
“奥福特沙漏?”
“奥斯特沙陵。产自安伯兰。它的优点很多,其中就有不会导致宿醉这条。是因为葡萄园土壤中的某些炼金成分。昂贵的东西。”
经过数小时半睡半醒的休息后,洛克发现自己又能下地走路了。不过头颅中的脑子似乎还想在他脖子上打个洞跑出来。锁链说他们仍然要去见巴萨维大佬(“只有那些住在玻璃高塔中,把肖像印在钱币上的人,才敢放巴萨维的鸽子。而且就连他们也要掂量掂量。”),但他同意让洛克使用一种较为舒适的运输工具。
佩里兰多神庙后院居然有个小马厩,臭烘烘的小畜栏中住着一头柔化山羊。“他没名字,”锁链说着把洛克扶到牲畜背上,“我老是想不起来给他起名,因为他反正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大部分孩子都对柔化动物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但洛克从没产生过这种情绪。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丑恶,根本不在乎被一匹温顺动物用乳白色的眸子瞪视两眼。
有种东西叫幽魂石,是在某些遥远山脉发掘出的白垩色物质。这些材料并非自然产生,它们仅仅出现在可能是被祖灵遗弃的祖灵玻璃隧道中,正是这个令人不安的种族,在亘古之时建造了卡莫尔城。在固态下,幽魂石没有味道,也几乎没有气味,而且呈现惰性。必须加以燃烧才能激活它的特殊性能。
医师们早就开始鉴别毒物攻击人体时所采用的各种方法和不同途径。这种会让心脏停止,那种会稀释血液,还有一些会损害肠胃。幽魂石烟雾不会产生任何物理毒性,它的作用是烧尽生灵的个性。野心、执念、勇气、精神、动力——只要吸入几口神秘烟雾,这些东西就会荡然无存。偶然接触到少量幽魂烟,会令一个人连续几星期都无精打采。如果剂量再大一点,那就会产生永久性损伤。受害人身体健康,但不再关心任何东西。他们不会对自己的名字作出反应,不认识自己的朋友,甚至不在乎人身危险。他们只有在别人的驱使下,才会进食、排泄,或是搬运东西,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的心灵和精神被虚空所占据,而那逐渐充满眼球的灰白色内障,正是这空茫的外在表现。
在瑟林君主期,曾用这种方法惩治罪犯。但早在数百年前,任何文明化的瑟林城邦都已禁止将幽魂石用于人类。即便是一个因为小偷小摸将孩童吊死,或是把罪犯喂给海怪的国度,也觉得幽魂石的效果实在令人不安,道德上难以承受。
因此柔化技术仅用于牲畜,而且多是用来制造民用驮兽。像卡莫尔这种城市,街市水道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充满各种意外,正是运用柔化技术的理想场所。柔化小马不会把富人们的孩子摔下来。柔化驮马和骡子不会踢咬驯手,更不会将昂贵货物掉在运河中。只要把一小块白石和一根缓慢闷烧的火柴装进粗麻布袋,放在动物的鼻孔下面,驯手便可以退到新鲜空气中。用不了几分钟,这头牲畜的眼球就会变成新鲜牛奶的颜色,再也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
但洛克的脑袋还在一阵阵抽痛,而且正在适应杀人犯外加玻璃仙境居民的身份,所以根本没注意山羊诡异呆板的动作。
“等我夜里晚些时候回来时,这座神庙一定要保持原位,不差分毫。”锁链神父穿戴好外出装束后说。盲眼祭司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体强壮、四五十岁的中产阶级男子。他的胡须和头发沾上了某种棕色染料,淡黄色衬衣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汗衫和廉价棉丝短斗篷,脖子上没打领带或是颈巾。
“保持原位,不差分毫,”一个桑赞男孩说。
“而且绝不会被烧光什么的。”另一个说。
“如果你们俩能烧光石头和祖灵玻璃,那说明诸神对你们有更高的期望,不会把你们塞到这儿来做我的学徒。老老实实待着。我带洛克去,嗯……”
锁链斜眼瞅了下拉莫瑞,随即做出个饮酒的动作,然后捂着下巴,装出痛苦万分的样子。
“哦……”卡罗和盖多异口同声地叫道。
“没错,”锁链在脑袋上扣了顶小皮帽,拉过山羊的缰绳。“等着我们。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挺有意思的。”

2

锁链牵着山羊走上连接福利亚区和吻金路的一座玻璃小桥。洛克突然说道:“这位巴萨维大佬。我记得盗贼导师曾跟我提到过他。”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估计是你把祖灵玻璃藤酒馆烧成平地的,那次。”
“啊。这事儿你也知道。”
“哦,你过去的主子一跟我讲起你的故事,他就有点……闭不上嘴,一口气讲了好几个钟头。”
“我是你的誓卒,那你是巴萨维的誓卒吗?”
“没错,这简单明了的描述,足以说明我们之间关系。所有正派人都是巴萨维的士兵。他的眼线,他的耳目,他的手下,他的臣仆。他的誓卒。巴萨维是个……很特别的朋友。我帮过他一点小忙,那还是在他得势之前。你可以说我们一同成长。我得到了特殊的关照,他得到了,嗯,整个卡莫尔城。”
“特殊的关照?”
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是卡莫尔城入夏以来最适合散步的夜晚。不到一小时前刚下过场豪雨,新鲜的雾气像幽灵巨人的大手,将卷须缠绕在众多建筑物周围。就连这雾也比以往凉爽几分,而且还没被海盐、死鱼和人畜废物的芬芳浸透。伪光退去后,吻金路上行人很少,离他们距离又远,所以洛克和锁链说起话来相当自由。
“特殊的关照。我得到了宽待。也就是说……哦,卡莫尔有一百个帮派,洛克。一百多个。我当然不可能全都记住。有些帮派成立时间太短,或是过于不服管束,让巴萨维大佬难以信任。所以他会留心盯着他们——要求他们频繁汇报,在他们之中安插眼线,严格控制他们的行动。也有像咱们这种用不着经受严格盘查的帮派,”锁链指指自己,又指指洛克,“只要没有不轨的确凿证据,就会被默认为老老实实办事。咱们遵循他的律条,从收入中给他留出分成,所以大佬觉得多多少少可以信任咱们,相信咱们不会捣鬼。没有盘查,没有探子,没有烂事。‘宽待’。这是值得付钱的特权。”
锁链把手伸进斗篷里的一个口袋,里面传出一阵悦耳的钱币撞击声。“实际上,我兜里揣的就是对他的一点点敬意。这星期佩里兰多神庙香火罐收入的十分之四。”
“你刚才说,有一百多个帮派?”
“这城里的帮派比臭味还多,孩子。有的比阿瑟葛兰提的许多家族还要古老,有的比某些教会还要戒律严明。见鬼啊,过去城里曾有将近三十个大佬,每人手里都捏着四五个帮派。”
“三十个大佬?都像巴萨维大佬这样?”
“是也不是。是的,他们都管理帮派,下达命令,发火时会把人一刀剖开,从鸡巴一直切到眼球。不是,除此以外,他们跟巴萨维没有一点共同点。五年前,这里有我所说的三十个大佬。三十个小王国,全在街上拼杀、偷窃,彼此开膛破肚。全在跟黄号衣开战,那时卫队一周就要处死二十人。这还要说收成不好的时候。”
“然后巴萨维大佬就从塔尔·维拉来到此地。也许你不会相信,他过去是瑟林学院的一位学者。教授修辞法。他夺下了几个帮派,便开始动刀子。不是暗巷流氓那样,更像是个切除疳疮的医师。巴萨维干掉一个大佬后,会把他的帮派也抢过来。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依赖他们。巴萨维会给他们足够的地盘,让他们自己挑选帮主,然后拿走属于他的那份油水。”
“就这样。五年前,有三十个。四年前,有十个。三年前,只剩一个。巴萨维大佬和他的上百个帮派。他把整座城市,所有正派人——包括本帮在内,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该死的运河上再也没有公开战斗。再也没有一排排盗贼在耐心宫前被同时绞死——如今他们一次顶多处理两三个了。”
“因为秘密和约?我破坏的那个?”
“你破坏的那个,没错。你假定我知道这件事,干得不错。是的,我的孩子,这正是巴萨维盖世功业的关键环节。说到这件事,他是经由公爵的一名代理人,跟尼克凡提陛下达成了长期协议。卡莫尔城的帮派不会再碰贵族,无论船舶、马车,还是货箱,上面只要有实实在在的徽章印记,咱们就不会碰一个指头。作为交换条件,巴萨维成了卡莫尔几处诱人城区的真正主人:引火区、窄巷区、渣滓区、木废墟、陷阱区,以及部分码头。另外城市卫队在履行职责时,也比较……放松。”
“所以咱们可以抢任何不是贵族的人?”
“还有黄号衣,是的。咱们可以对商人和兑币商下手,还有进进出出的货物。孩子,流经卡莫尔城的钱财,比这条海岸线上的其他城邦都多。每周都有数以百计的船只,数以千计的水手和船长。咱们放过贵族,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不会惹恼商人、兑币商和其他人吗?”
“如果他们知道实情就会。所以在‘和约’之前才会有‘秘密’这两个字。正是因为这个协议的存在,卡莫尔城才会变成如此美好、舒适、安全的地方。如果你本就没多少钱,那所要担心的也只是丢点小钱罢了。”
“哦,”洛克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小鲨鱼牙。“好的。但我在想……你说我过去的主子花钱买下了杀我的权力,又卖给了你。你不……杀我,不会惹巴萨维生气吗?”
锁链哈哈大笑。“如果这会让巴萨维生气,那我干吗还带你去见他,孩子?不,用不用死亡标记,全看我是否乐意。我买下了它。你不明白吗?大佬不在乎我们到底用不用,只要咱们承认生杀予夺的权力属于他就行。这就像是某种只有他能征收的赋税。明白吗?”
洛克骑在山羊上,沉默地思考了几分钟,吸收着这些话。抽痛的脑袋让这个概念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让我给你讲个故事,”过了一会儿,锁链神父说,“这个故事会让你明白,今晚你要去晋见并宣誓效忠的是个什么人。当年,巴萨维大佬对卡莫尔城的统治才刚刚建立,局面十分紧张。有伙帮主准备一有机会就把他除掉,而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们时刻提防着巴萨维的反击,你明白吧。他们曾帮他夺取了这座城市,深知他的手段。”
“所以这些人小心戒备,保证巴萨维没法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果他割断几根喉管,那么这些帮派就会四散开去,警告彼此。那会是一团浸满鲜血的乱麻,一场漫长的战争。他明面上没有任何反应。而那些人谋逆的谣言愈演愈烈。”
“巴萨维大佬通常在大厅中召见臣属,这地方现在仍在木废墟中。它过去是一艘废弃的大型维拉战舰,就是运输军队的那种宽底大帆船。它抛锚在木废墟,算是个简易宫殿。巴萨维把它称作浮坟。嗯,在浮坟里,他郑重其事地铺了张艾什米尔地毯。真是个好玩意,就连公爵也会把这种货色挂在墙上,以免搞脏。巴萨维让周围所有人知道,自己有多喜欢这张地毯。”
“结果他的手下人只要通过观察地毯,就能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客人。如果场面要见血,那地毯就会被卷起来,妥善保存好。从无例外。几个月过去了。地毯卷起,地毯铺下。地毯卷起,地毯铺下。有时候,他招来晋见的人一看到巴萨维脚下光秃秃的地面,就会扭头逃跑。而这无疑等于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行。”
“好了。再说回他那些不老实的帮主。他们都不蠢,不会在没有帮众保护的情况下进入浮坟,更不会单独面对巴萨维。当时大佬的统治还不太稳固,不能为这点事大动肝火。所以他等待着……有天晚上他邀请了九个辣手的帮主来赴宴。当然不是所有不老实的头目,但又是最聪明、最强横,人马最多的。这些人的探子带回口信说,那张绣工精美的地毯,大佬最钟爱的珍宝,就铺在地上供所有人观赏。地毯上摆了张宴会桌,桌上的食物之多,恐怕诸神都未曾得见。”
“所以那些愚蠢的杂种认为巴萨维是认真的,他真想谈谈。他们以为大佬害怕了,都期盼着真心诚意的谈判。所以他们没带自己的人马,也没制定后备方案。他们以为自己赢了。”
“你可以想象,”锁链说,“等他们坐进华美地毯上摆放的坐椅时,心中是多么震惊。五十个巴萨维的人涌进房间,手里都拿着弩弓,这些可怜虫身上扎满弩箭,要是被发情的豪猪看见,肯定会抓一个回家去,狠狠干上一场。如果说有一滴鲜血没有落在地毯上,那肯定是飞上了天花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那地毯给毁了?”
“不止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巴萨维知道该如何营造期望值,洛克,他知道怎么用这种期望来误导跟他作对的人。他们以为大佬的嗜好,可以保证自己活命。结果呢?只要敌人够多,势力够强,他就会满不在乎地毁掉一块该死的地毯。”
锁链指着南方,也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这就是在半里地外等着跟你谈话的男人。我强烈建议你管好自己的舌头。”

3

“致命失误”是把卡莫尔地下社会呈上台面的地方。一间毫不掩饰的罪犯酒馆,各色正派人可以在这里饮酒作乐,不受拘束地谈论他们的生意。可敬的普通市民在这儿就像托儿所里的毒蛇那么显眼,而且很快会被长相凶恶、胳膊粗壮、脑子不拐弯的大汉“护送”出门。
这里可供整帮人马一面喝酒,一面讨论如何下手,或者只是大吹大擂一番。他们喝醉时,会大声争论从后面勒死人的最佳手法,或是在酒水食物中用什么毒药效果最好。他们会公开嘲笑尼克凡提宫廷中的荒唐事,他的税收计划,或是跟铁海其他城邦签订的外交协议。他们会用骰子和碎鸡骨当作军队,重演整场战役,大声宣布在尼克凡提公爵向右推进时,他们会往左转,或是当疯伯爵叛军麾下五千黑铁矛从神门山上冲下来时,他们会如何站稳脚跟,守住阵地。
但无论在酒精、凝视药和怪异的杰里姆致幻粉中陷得多深,无论幻觉带来了多么辉煌的地位和能力,都没有人胆敢向韦加罗·巴萨维大佬提出任何建议,哪怕只是让他更换马甲上的一颗钮扣。

4

断塔是卡莫尔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它位于陷阱区最北端,高逾九十尺。陷阱区是一处破落拥挤的街区,从上百个沿岸码头而来的水手们每晚都在此地流连,从酒吧到酒铺再到赌档,如此循环往复。酒馆老板、妓女、拦路贼、赌棍、诈赌者和其他下等骗子就像筛子一样过滤着他们的金钱,直到这些人兜里空空荡荡,脑袋昏昏沉沉,才会被扔回船上,熬过新一轮的宿醉和病痛。他们来如潮水,去如潮水,只留下一堆铜和银(偶尔也会有血)的残渣,标志着自己的存在。
人类技艺不足以破坏祖灵玻璃。当人们刚刚来到卡莫尔城,靠在古老文明的废墟中拾荒为生时,断塔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塔楼上面几层的祖灵玻璃和石料上有不少巨大缺口,这些断裂处如今已被木料、油漆和其他人类建材勉强覆盖。断塔的整体坚固性基本不成问题,但这些补丁可不美观,而且顶上六层房间是城里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因为只有通过环绕在塔身之外的一行行狭窄扭曲的楼梯,才能到达那里。单薄的木框架在强风中摇晃得令人心悸。大多数住客是各个帮派的年轻亡命徒,对他们来说,这等变态住所正是一种别样的荣誉勋章。
“致命失误”占据了断塔底层的宽阔空间。每晚伪光落下后,这里的酒客多半都在百人以上。锁链神父用胳膊肘推开挤在门口的人群,钻进酒馆;洛克紧紧抓住老者的短斗篷下摆。从酒馆里涌出的空气中充满洛克熟悉的味道:上百种酒水,喝这些酒的人呼出的臭气,新鲜和酸腐的汗味,再加上尿骚和呕吐物,放了辛香料的香囊和潮湿的羊毛,还有生姜油的辛辣味道和烟草呛人的雾气。
“咱们能信任给咱们看羊的那个小孩吗?”洛克高声喊道,试图压过周遭的嘈杂声。
“当然,当然。”锁链朝酒吧大厅中掰手腕的一伙男人比划了个复杂的手势,那些没在艰苦奋战的人冲他露出笑容,挥手致意。“第一,那是他的工作。第二,我给的钱不少。第三,只有疯子才会偷柔化山羊。”
从某种角度来说,“致命失误”算是一座纪念馆,陈列着人类工艺在关键时刻的各种失败。它的四壁上挂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纪念品,每件都讲述着一段娓娓动听的传说,而且均以“还不够好”作为结尾判词。吧台上挂着一整套铠甲,左胸处被弩箭穿了个方形孔洞。墙上满是断剑破盔,再加上船桨、桅杆、船柱和风帆的各式残片。这间酒馆最引以为傲的特色就是,保存着七十年来在卡莫尔海域沉没的每艘失事船只的纪念品。
锁链神父拽着洛克·拉莫瑞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就像艘大帆船后面拖着条小艇。酒馆南墙上有间高出地面的小屋,门洞被帘布盖住大半,不受外界干扰。门口有几个人站岗放哨,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大厅,双手从不远离公开——甚至有些招摇地——带在身上的武器:匕首、飞镖、铜棍和木棍、短剑、短斧,甚至是弩弓——从精巧的窄巷刺客型到巨大的屠马型一应俱全。在洛克看来,那些大家伙足能在岩石上穿个洞。
一名卫兵上前阻住锁链神父,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另一名卫兵走进小屋报信,为首的那人则警惕地盯着锁链。没过多久,第二名卫兵再度出现,招呼他们进去。洛克就这样在锁链的带领下,头一次见到了卡莫尔大佬韦加罗·巴萨维。大佬坐在一张普通餐桌旁的普通椅子中。几个手下站在他身后的墙壁前,距离近到可以随时听候召唤,又远到听不见大佬的私下交谈。
巴萨维个头很大,跟锁链差不多壮,但明显年轻一点。涂了油的黑发紧紧扎在脖子后面,下巴上卷曲的胡须像是三条用毛发织成的鞭绳,一条压着一条,整整齐齐叠在一起。大佬转头时,这些胡须飘动起来,看上去相当厚重,如果碰到皮肤肯定扎得要命。
巴萨维身穿大衣、汗衫、长裤,足蹬皮靴。即便在洛克未经训练的眼中,那古怪的深色皮革也是又厚又硬,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靴子肯定是用鲨鱼皮制成。大小不一的白色钮扣点缀在马甲和袖口上,也将多层丝质红颈巾系好……这些钮扣都是人的牙齿。
有个跟洛克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坐在巴萨维大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女孩留了一头杂乱的黑色短发,还有张可人的瓜子脸。她的装束奇怪至极:一条镶边白丝裙,配得上任何贵族名媛,但在裙边下摇晃的小靴子却是黑皮制成,金属包头,足尖和脚跟都装有尖锐的钢质踢马刺。
“就是这个孩子吗,”巴萨维说起话来低沉浑厚,略带鼻音,还稍有些好听的维拉腔,“这就是让咱们亲爱的盗贼导师头疼不已的勤奋儿童吗?”
“就是他,大人,如今正高高兴兴地让我和我那几个小崽子头疼。”锁链把手伸向背后,将洛克从大腿后面推了出来,“可否允许我为您介绍洛克·拉莫瑞,前阴影山孤儿,现在的佩里兰多侍僧?”
“或是别的什么神,对吧?”巴萨维笑了几声,从桌上拿起一个放在手边的小木匣,递给锁链。“看到你的视力奇迹般地复原,总让我心情愉快,锁链。抽一口。这是杰里姆黑根草,质量上乘,这星期刚卷好的。”
“这我实难拒绝,韦。”锁链拿过一根用红纸紧紧裹好的烟卷。两人弯腰凑近一支摇曳的蜡烛,把烟点着,锁链顺手将小钱袋放在桌上。正当此时,那个女孩似乎对洛克做出了某种判断。
“老爸,他可真是个难看的小娃娃,就像具骷髅。”
巴萨维大佬咳嗽两声,吐出头几口烟雾,嘴角微微翘起。“而你可真是个不替别人着想的丫头,我的小宝贝!”大佬又抽了口烟,吐出一缕笔直的半透明烟气。这东西醇香怡人,还带点燃烧香草的气味。“你得原谅我的女儿纳丝卡。我对她的任性真是一点办法没有,而且她已经养成了海盗公主的脾气。特别是现在,我们都不敢靠近她那致命的新皮靴。”
“我永远不会赤手空拳,”小女孩说着磕了几下脚后跟,以此强调这个声明。
“可怜的洛克根本不丑,亲爱的,他那样子完全是阴影山的印迹。让锁链喂上一个月,他就会像颗弹子似的又圆又壮。”
“哼,”女孩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突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他的一缕胡须。“你要把他收为誓卒吗,父亲?”
“没错,小甜心,锁链和我就是这么想的。”
“哼。那你举行仪式时,我要再喝杯白兰地。”
巴萨维大佬眉头一皱,冷峻的灰眼眸周围出现了不少因惯于猜忌而留下的深纹。“你已经喝过今晚的两杯白兰地了,亲爱的,要是我再让你喝一杯,你妈妈会宰了我。去让他们给你杯啤酒。”
“但我想要……”
“你想要什么,我的小暴君,跟我让你做什么是两码事。今天晚上你只能喝啤酒或是空气。你自己选吧。”
“哼。那我要啤酒。”巴萨维伸手想把纳丝卡抱下去,但女孩躲过他指头粗壮、长满老茧的双手,自己蹦下地,跑去找某个偏爱的下人要酒喝,脚后跟敲打在房间硬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要是我的人再被你踢了小腿,亲爱的,你就得穿一个月芦苇凉鞋,我发誓。”巴萨维冲女孩的背影喊了一句,接着又抽了口烟,扭头看向洛克和锁链。“这丫头就是桶火油。上星期她非要在枕头底下放根绞杀绳,要不就不肯睡觉。她说了,‘就像爹爹那些保镖。’恐怕她的哥哥们还没意识到,下一任巴萨维大佬会穿连衣裙,戴无边女帽。”
“我明白你为何会对盗贼导师口中这个男孩的故事感兴趣了。”锁链说着伸手握住洛克的双肩。
“是啊。自打这帮孩子在我膝头上长起来,我就很少会感到吃惊。但你到这来不是为了聊他们的事……你把这个小男子汉带来,是为了让他发下作为誓卒的最后一个誓言。似乎早了几年。过来,洛克。”
巴萨维大佬伸出右手,扶住洛克的下巴,把他的脑袋往上稍稍抬起,说话时紧盯着洛克的双眸。“你多大了,洛克·拉莫瑞?六岁?七岁?已经要为一次违反和约,一座被烧平的旅馆和六七条人命负责。”大佬得意地笑了笑,“我手下有些刺客岁数比你大五倍,他们都不会如此大胆。锁链给你讲过这里的规矩吧,有关我的城市和我的律条?”
洛克点点头。
“你知道一旦发了誓,我就不能再容你肆意妄为。不计后果的日子就此结束。如果锁链想要你死,他会下手。如果我让他要你死,他会下手。”
洛克又点点头。纳丝卡跑回父亲身边,从一个皮质酒杯里抿着淡啤酒。她用双手抓着酒具,从杯沿上方注视洛克。
巴萨维大佬打了个响指,后面那些手下中有个人快步走过一道帘布。“那我用不着拿更多的狠话来烦你了,洛克。今夜,你将成为一个男子汉。你会干男人的工作,如果冒犯了你的兄弟姐妹,那么也将承受男人的命运。你将成为我们的一员,正派人的一员。你会学到密语和暗号,会慎重地使用它们。锁链——你的帮主,效忠于我,因此你通过他也效忠于我。我是凌驾于所有帮主之上的帮主。我是你唯一认可的卡莫尔公爵。跪下。”
洛克跪在巴萨维面前。大佬伸出左手,掌心向下。他戴着一枚镶有黑珍珠的白铁戒指,珍珠里有一块红色斑点,显然是通过某种奥法放置进去的血滴。
“吻一下卡莫尔大佬的戒指。”
洛克听命行事,珍珠在他干燥的双唇下显得冰冷清凉。
“说出你要向谁宣誓效忠。”
“巴萨维大佬,”洛克轻声说道。此时此刻,大佬的部下已经回到小屋,将一个盛满深褐色酒液的水晶平底杯递给主人。
“现在,”巴萨维说。“和我所有的誓卒一样,你要喝下我敬的酒。”大佬从一个外衣口袋中取出一枚鲨鱼牙,这东西比洛克脖子上戴着的死亡印记略大几分。巴萨维将利齿扔进平底杯,晃了几下,然后把它递给洛克。“这是铜海运来的红糖朗姆酒。全都喝下去,包括那颗牙。但无论如何也别把牙咽了。把它含在嘴里,喝光酒后再拿出来。小心别割伤自己。”
烈酒的辛辣气息从平底杯中飘散出来。洛克只觉鼻子刺痒,肠胃抽搐,但还是咬紧牙关,低头盯着朗姆酒中略微变形的利齿。他在心中向恩主默祷,希望自己别出洋相,然后一口气连酒带牙全倒进嘴里。
吞咽没他想象的那么容易。洛克极为小心地用舌头将鲨鱼牙顶在上颚,感觉到它锋锐的尖齿在上牙床背面刮蹭。朗姆酒灼热辛辣,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咽,但很快就呛得闷声咳嗽起来。过了几秒钟,洛克颤抖着吸掉最后一口朗姆酒,他松了口气,因为利齿始终被他小心地固定在……
它突然在洛克嘴里扭动起来。实实在在地扭动,似乎被一只无形大手旋转,在他的左腿上留下了一道刺痛的伤痕。洛克惨叫一声,咳嗽几下,把牙齿吐出。它躺在洛克掌中,挂着唾液和鲜血。
“啊,”巴萨维大佬说着取回利齿,也没抹去血迹口水,就直接塞进自己的外衣。“那么你也看到了……你被染血的誓言束缚,终生要为我效劳。我的牙尝过了你的生命,你的命属于我。咱们彼此再非陌路人,洛克·拉莫瑞。依照诡诈看护人的意志,让你我成为大佬和誓卒。”
大佬把手一挥,洛克随即跪倒。酒精迅速涌上脑袋,他在心中暗骂着这种已然熟悉的感觉。一整天的宿醉,清空了洛克的肠胃,房间在他周围略显摇晃。洛克再次望向纳丝卡,他看到女孩正隔着酒杯冲自己微笑,那种屈尊俯就的表情,让他想起阴影山大孩子们对他和行街小伙伴们的态度。
洛克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些什么,就已经向纳丝卡倒身下跪。
“如果您是下一任巴萨维大佬,”他一口气说道,“我也应该向您效忠。我这样做了。夫人。纳丝卡夫人。我是说巴萨维夫人。”
女孩往后退了一步。“我已经有仆人了,小孩。我有杀手。我父亲有上百个帮派和两千利刃!”
“纳丝卡·贝龙娜·贾纳瓦·安洁莉莎·德·巴萨维!”他父亲厉声喝道,“看来你还只明白强横者作为仆人的价值。总有一天,你会懂得高尚之人的价值。你真让我丢脸。”
女孩一脸困惑,目光在洛克和父亲之间来回游移。她的脸颊渐渐变红,又噘着嘴思忖片刻,这才动作僵硬地把啤酒杯递给洛克。
“你可以喝一口我的啤酒。”
洛克虔敬地接过杯子,就好像这是赐予他的最崇高的荣誉。洛克意识到在自己脑袋里开会的酒精,已经让他摆脱了平素待人接物时谨小慎微的习惯——特别是跟女孩之间。纳丝卡的啤酒是种苦涩黑沉的液体,稍有咸味。她喝酒的习惯像个维拉人。洛克得体地抿了两口,然后把它递还女孩,颔首致礼——不过脖子已经软得好像根面条。纳丝卡心情慌乱不知该说什么好,所以也只是点了点头。
“哈!好极了!”巴萨维大佬高兴地咬着自己的细雪茄。“你的头一个誓卒!当然,等你的兄弟们听说了这件事,肯定也会吵着要几个。”

5

对洛克来说,返家的路程是一团闷热迷蒙的混沌。他趴在柔化山羊脖子上,兀自咯咯笑个不停,任由锁链牵着他们,一路北行返回神庙区。
“哦,我的孩子,”他嘟囔道,“亲爱的迷人的醉醺醺的孩子。那全是鬼扯,你知道吧。”
“什么?”
“那鲨鱼牙。巴萨维大佬多年前在卡泰因找了个盟契法师给它施了点魔法。谁把它含在嘴里,都会伤到自己。从那以后他一直带着这东西。巴萨维曾对瑟林君主期的戏剧进行过多年研究,这让他对戏剧化场面有种根深蒂固的执念。”
“那它根本不是……比如,命运,或是诸神之类的东西了。”
“不,只是加了一点点魔法的鲨鱼牙。我必须承认,是个不错的把戏。”锁链沉浸在回忆中,怜爱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颊。“不,洛克,你不属于巴萨维。他在大佬的位置上干得不错,是个应该拉到身边的好盟友,也是你必须时刻表示忠诚的对象。但你并非他的财产。说起来,你也不属于我。”
“所以我用不着……?”
“遵守秘密和约?当个小小的好誓卒?只要装装样子就行,洛克。只要把狼群关在门外。除非这两天你的耳目都被牛皮线缝得严严实实,否则现在肯定已经意识到我对你、卡罗、盖多和萨贝莎所抱的期望,”锁链冲他露出野兽般的笑容,“无异于一支攻城弩炮,目标直指韦加罗宝贵的秘密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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